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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台古道初探

2021-02-04朱英豪

第一财经 2021年2期
关键词:关帝庙五台山

朱英豪

01 从茶铺流往岩头的溪水

 02 俯瞰台怀镇

03 定襄郊外,前往五台路上

1870年11月27日,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在经过雁门关时,为我们做了一道数学题—他统计了当天从关内通往关外的牲口数量,大致为2000头。

这位严谨的德国人也记录下了通行的物资为何。那些庞大的骆驼马骡大军身上,除了来自云南四川的砖茶,太原府的水果铁器,获鹿县(今石家庄鹿泉)的棉织品,还有来自忻州(五台县所属山西地级市)的椽木和车轮。

但在这条主干道上南来北往的,不仅仅是货物。

在离关外二十多公里的地方,有一个叫东王圐圙的村子。圐圙是蒙古语的发音,指的是土围墙。在李希霍芬的年代,蒙古人在山西的存在感更加强烈(倒过来说也对)。每年10月至次年2月,北部的蒙古佛教徒都会赶往藏传佛教圣地五台山朝圣。在雁门关,李氏遇到了一支几百人的蒙古朝圣大军,一群“肩膀宽厚、背额头、宽鼻梁”,完成朝圣返乡的蒙古人。他戏称,这些蒙古人如果画上一道小髭须,看起来就会特别像匈牙利人。

岩头到茶铺

过了雁门关就是代县了。得知我打听守卫雁门关的杨家祠堂,文庙的售票大姐把自个儿的脚提了起来,形象地说明,祠堂在一个叫鹿蹄涧的地方。五台山附近有鹿群出没,早在敦煌五代时期的六十一洞窟壁画里就有记载。那面足足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的壁画,除了在五台县西南大桥附近画上两只在河边栖息的鹿,还画出了从太原到正定府方圆五百里地的道路山川、佛寺塔院,以及去五台山朝庙的各色人物。为了彰显五台山上的寺院,壁画里面的距离比例,甚至地理位置都是不科学的。但这并不妨碍梁思成后来在《营造学社会刊》上指出这幅壁画帮了他大忙,为他和林徽因之后前往五台山寻找佛光寺——这座后来被证明是最古老的唐代木构——提供了重要线索。

繁峙—岩头—茶铺—五台(狮子岭)—石咀,我计划拜访的这条自西向东的朝台古道,也是李希霍芬和伊东忠太当年不约而同选择进出五台山的徒步路线。

抵达繁峙县的砂河古镇前,我被一张它在网上流传的照片惊呆了:红褐色的砾岩,在夕阳下散发出内华达一般的西部气息。而当我在夜晚驱车进入市区时,道路两旁的霓虹灯让我有了进入拉斯维加斯或者里诺小城的错觉。砂河现在是五台火车站驻地,在民国时也是连接五台山的必经之地。1937年,梁林二人也是在佛光寺完成考察活动后,骑骡走路爬山来到这里,再换交通工具出关回京。

除了偶尔邂逅的货车,前往岩头村的山路蜿蜿蜒蜒,静谧宜人。这个山脚下的村子现在是乡政府治地,公路两边散落着民房店铺和荒废的田埂,以及后建的军营设施。不远处,与手绘天安门墙画相接的山坳里,成群的哨兵时隐时现。这里的一切,和过去那个人头攒动的朝圣驿站毫无瓜葛。李希霍芬和伊东忠太都曾记录下自己投宿巖头的愉快经历,这在两人通篇吐槽当时清政府治下糟糕住宿条件的对比下,显得十分罕见。炎炎夏日赶往五台山的伊东忠太,还在附近清澈的溪流里洗澡,他“看见对面山头有鹿二三,目光惊奇地望着这边”。

01 《五台山图》(摹绘本)

 02 石咀,关帝庙里的祖师塔

03 台怀镇,夜幕下的客栈

从岩头再沿着山路往里十里地,就到了茶铺村。一个繁峙县城来的年轻人,正在拾掇一车斗黄澄澄的野沙棘。“今年的沙棘不如往年,个头小,价格也卖得贱,才七毛钱一斤。”抱来沙棘的老奶奶笑着埋怨。她打扮精致,比灰头土

脸的年轻人更像城里人。

整个村子十户九空,站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初冬的寒风凛冽刺骨。这里和五台山的海拔一样高。当年,李氏也是这个时间抵达这里。高原温差大,他早起测得了零下24摄氏度的低温(比现在低10摄氏度),刚用炭火化开冻住的墨水,一蘸上羽毛笔就又被冻住了。

“我们这里冬天太冷,待不住人,和大东北一个样啊。”王村长感叹道。村子虽然偏远,但承担着防疫防火的双重大任。接到村头检查站的报告,村长火速约了穿着一身迷彩服的人武部干部一起,过来“看望”我这个不速之客。1870年的冬天,这里还曾有一百来户人家,但目前这里只剩十几户人家,都是老人。学校在几年前已经关闭,年轻人都带着孩子离开了。等到老人们过世,这里就会变成一座空城。

石咀关帝庙

去往石咀,是因为伊东忠太在《中国纪行》提到了这里的一座关帝庙,庙里有一张六尺余长的云豹皮,门口立有一块元代的石碑。

输入“关帝庙”,导航在黄昏时分把我带到一片簇新的红色寺庙建筑群面前。问明来意,正在做晚课的道胜和尚放下手中的木鱼槌,带我参观这座修葺一新的“关帝庙”。除了街边的关帝庙,山上还建有面阔五开间重檐歇山顶大雄宝殿、汉白玉祖师塔。僧人们并不避讳说这是仿唐建筑,严格说,是仿了几十公里开外的佛光寺。特别是那尊祖师塔,几乎一模一样,是梁思成所判定的北魏风格。道胜还没有去过佛光寺。指着墙面,他问我,这种红艳艳的漆,经过几百年之后,会不会也变成佛光寺的颜色?

01 代州鼓楼

02 熟睡的僧人

燃燈和尚道胜来自内蒙古,几年前因为一场大病,和师傅结缘出家。他说自己从小喜欢读书,生病期间更让他有机会熟读很多经书。在他看来,自己遁入佛门,除了信奉佛法、功利上的治病自救,还有来自对佛教文学的迷恋。

大殿的柱础采用印度进口的红褐色花岗石,上面刻有莲花瓣和爱奥尼奥纹,光一个就得逾万元。至于文殊普贤和观音罗汉像,都是请了当地有名的美院艺术家雕刻,前后调整了无数次。“师傅一开始总是不满意,现在的佛像比较饱满,过几百年也是历史文物了。”道胜 说。

当年的建筑学家伊东忠太如果有机会看到今天这座新关帝大庙,不知会作何感想。那些兼具古希腊、印度风格的柱础,让人想起伊东忠太那次中国之行,特别是去了云冈石窟之后对东亚建筑美学的思索。简而言之,在他看来,印度文化是西方石造建筑流变到东方木造建筑的一个重要中介。

忽然听闻一个陌生人讲起自己脚下这个小寺庙的百年故事,里面还有外国人,且印成铅字,大家多少有些诧异。一位僧人拿出手机,想拍下伊东忠太书里写到关帝庙的那一章节,说是要给师傅发去看看。我们在厨房边上的院子里逡巡半天,那里有一堆过去的石碑题记,杂乱地堆在一起。“还是要感谢这些外国人,能留下点历史。那块元代的老石碑,我们都没留下来。”蹲下来端详半天,道胜显得有些失落。

庙里唯一传下来的古物,应该是挂在关帝庙右侧墙上两块残破的布制红黑锦旗,是光绪二十九年某位弟子送给庙里某位师父的,上书“亘古英风,义高千古”字样。算下来,光绪二十九年应是公元1903年,是伊东忠太来访后的第二年。

伊东提到的那张云豹皮,所谓“十年前附近山上用火铳猎杀之物”,更是不知去向。我后来想,之所以如此,也许是因为猎杀它的人是默默无闻的村民。当我们把时针拨回到17世纪末,发生在石咀的另一次猎杀,却被写入五台山《清凉山志》的官方历史,并因此改变了这片地区的地理命名。

“距台怀数十里,有虎伏丛薄间,(康熙皇帝)亲御弧矢殁之。里人号其地射虎川。爰发帑金三千余两建台麓寺,二十四年(1685年)寺成。”《续修四库全书》里记载了康熙皇帝出访五台山时,下山时遇虎降虎的武功。我入住的台麓宾馆,得名于康熙敕建的台麓寺,它和射虎川村,就坐落在离我三公里的地方。

有人在网上发了一个台麓寺的帖子,这座花了三千白银的大庙如今破败不堪,就连那块御碑也未能妥善保存。它就像关帝庙对面的临街戏台,孤零零地被抛弃在整个寺庙之外。屋檐顶上杂草重生,台上堆满了杂物。

又换个角度想,相比对门看不出古建痕迹的关帝庙门脸,这个还算古旧的戏台,也正因为没被纳入修葺计划,还能独善其身。因为要孝敬神娱乐神,过去中国人修戏台,都要对着主庙主神,如今,新装上身、手捧“春秋”的关老爷,会不会觉得眼前这24小时不断片的现代生活大戏,要比唱念做打的旧戏更精彩呢?

有时是会的。最近,我在北京很多大超市里,看到一款标明来自忻州的红藜麦,小字部分写道:原产地高原沙地,温差大,适合藜麦生长。一个半世纪过去了,很少会有人把忻州和椽木和车轮联系在一起。再过几十年,我们中的一些人,也许会把它和藜麦联系在一起,而不是六千年以前的南美印第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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