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 王家龙 刘屏

上期回顾：钱家二少爷钱仲石与日本人同归于尽，在城内戒备森严的形势下，钱默吟和李四爷、瑞宣等商定计策，帮助瑞全和王排长逃出城外。然而，冠晓荷夫妇为取得日本人的信任而告发钱家，钱默吟下狱，钱家大少爷钱孟石病故，钱太太在大少爷出殡这天也饮恨撞棺而陨。

103 月光还没上来，钱家的门洞里很黑。瑞宣为办钱太太的后事要找人商量，刚走到门槛，就觉得踩到了什么东西，本能地收住了脚。这时地上却发出了声音：“打吧！没得说！我没得说！”瑞宣马上醒悟过来：“钱伯伯！”

104 门口躺的果然是钱默吟先生。几个人把他抬到屋里，掌上了灯，再一看他的胖脸上已没有了肉，头发很长，都粘到了一块儿，上面带着泥块与草棍。他闭着眼，张着嘴，但嘴里已没有了牙，身上穿的衣服破烂不堪，还沾着血块和污泥。

105 在众乡邻的惊异、同情、怜悯、关心下，钱先生慢慢地动了动嘴，哼出两声来。瑞宣和金三爷等人把钱先生搀到躺椅上去，却见钱先生背上由不同颜色织成一张血网！这使金三爷真的动了气：“日本鬼子把人打成这样！”

106 众人一阵呼唤，钱先生还是满嘴里说着胡话，钱少奶奶也有泪无声地哭了起来。钱先生突然挣扎着站起来，一使劲，坐起来叫道：“想起来了！他姓冠！哈哈！我去叫他看看，我还没死！”

107 见钱先生依然神志不清，金三爷忽然心生一计：“亲家！孟石和亲家母都死啦！”他以为钱先生是血迷了心，只要听见悲惨的事大哭一场，就会好起来的。瑞宣也相信了金三爷的办法，他认为钱先生见了冠晓荷，必有一场冲突，过后也许会好的。

108 冠家的门正开着呢！夫妇俩正陪着两位客人打扑克。客人中男的是个退职军人。冠晓荷的脸正对着屋门，他一看见钱先生，脸上顿时没了血色。大赤包见他诧异，转身看见了钱先生，也放下了牌。

109 钱先生走了过去，手指着冠晓荷：“我来，是叫你看看我还没死！日本人很会打人，但他们打破了我的身体，打断了我的骨头，却打不坏我的心！我永远是中国人。你呢？你的心是哪一国呢？你回答我！”

110 冠晓荷不敢回答，只怕钱先生过来抓他。大赤包仗着有军人在旁，就喊道：“这是成心捣蛋！你们全滚出去！”这时會武的金三爷一步迈到牌桌前，喝道：“谁滚出去？”

111 冠晓荷想跑开，金三爷隔着桌子一把抓住他的脖子，将他放倒在地，大赤包还想耍脾气，被金三爷不耐烦地用手一撩，撩动了她的两个牙，吓得她忙喊：“救命！”金三爷喝道：“再出声，我捶死你！”大赤包只好捂着脸，再也不敢吭声了。

112 军人和女友想跑出去，金三爷喝了声：“别动！”两人便乖乖地站在了屋角。冠晓荷这时已吓得钻到桌子底下，金三爷一把拉住他，还想再教训教训他，但冠晓荷已按北平的规矩叫了声：“爸爸！别打！”

113 三爷没了办法，哼了声：“便宜你这小子一次！”说完，把钱先生背了起来，向瑞宣一点头：“走！”走出屋门，返身朗声道：“我叫金三！住在蒋养房，什么时候找我来，清茶恭候！”

114 为了给钱先生补身子，瑞宣把自己的皮袍子送到了当铺，买回几只母鸡。金三爷几乎天天来看亲家，隔三岔五地给女儿送来些零花钱。钱少奶奶也挣扎着服侍公公。渐渐地，钱先生好了起来。

115 这一天，冠家门口正热闹得很，两个老叫花子正贴大红喜报，高喊：“贵府老爷高升喽！”原来，大赤包正式当上了所长，冠晓荷偷偷写了两张喜报，叫李四爷找到两名叫花子前来报喜，手里还捏着些零钱，以便赏赐叫花子。

116 正在此时，有人喊：“道喜来喽！”冠晓荷迎到门口，只见瑞丰和他的胖太太穿着最好的衣服进来了，胖太太坐在大赤包身旁，告诉她，自己的丈夫已经做了教育局的庶务科科长。冠家人都惊讶地叫了一声。大赤包赶紧起来，伸出手：“祁科长，真有你的！你一声不出，真沉得住气！”

117 然后，她用夸张的语调指挥仆人：“拿英国政府的白兰地！我们给祁科长和祁太太贺喜！”瑞丰却很客气：“不！我们先给所长和所长老爷道喜！”

118 大赤包对教务主任兼国义教员蓝东阳说：“东阳，你在新民会；瑞丰，你入了教育局；我呢？得了一个小小的所长；晓荷，不久也会得到个地位，比咱们的都要高的地位。我们这一出手都还算不错！我们得团结，互相照应，打开我们的天下！”

119 瑞宣听了老二的情况，觉得不能有个给日本人做事的弟弟！老三去抗日，老二却当了汉奸！看到瑞丰回来，瑞宣单刀直入地问：“你决定就职？”老二一拉马褂领子，得意地说：“当然！科长不是随便在街上就可以拣来的！”

120 “那你晓不晓得，这是做汉奸呢？”瑞宣问住了他。老二的确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有一点，就是这个科长不能随便放手的，他反守为攻地说：“大哥，父亲开铺子卖日本货，你去教书，不也是汉奸吗？”

121 瑞宣耐着性子说：“北平这么多人口，是不可能都逃走的。逃不了，便需挣钱吃饭，这是没法子的事。但有计划地谋事，甘心地给日本人磕头，蓝东阳，冠晓荷，还有你，就不能说不是汉奸了！你不愿逃走，就该清白做人，可你却为日本人做事！”

122 瑞宣说完话，顿觉心里畅快了许多，自己已尽了责任。但瑞丰却站起来，正了正马褂，像是要笑，又像是要说话，但终究既没笑，也没说什么，就走了出来，内心里想道：弟弟是弟弟，哥哥是哥哥！谁也别干涉谁！

123 天很冷，一些灰白的云遮住了阳光，水倒在地上，很快结了冰，麻雀则藏在屋檐下。广播电台上空的大气球又骄傲地升起来，“庆祝南京陷落！”北平人不但失去了自己的城，而且失去了自己的国都。

124 南京陷落的消息传来的那一天，钱先生正决定下床试着走几步。听说南京丢了，他急于要立起来，却摔倒在地，昏了过去。在冰凉的地上趴了半天，才慢慢地爬到床上去。从监狱出来后，他一直在想从被捕到出来的整个过程，他现在不去想怎么感激瑞宣、金三爷、四大妈等人，而是两个字——报仇！

125 对于死去的妻儿，他也常常想起，不仅是想念，更多是仇恨。想罢了入狱后的一切，他开始想将来。除了安置好已怀孕的儿媳妇，除了爱护将来出生的孙子或孙女外，他只有去复仇。想到这，他就轻轻地叫儿媳妇进来。钱先生对她说：“你能走路不能啊？我想让你去请你的父亲。”她马上答应了。她的健康虽已完全恢复，心中的伤痕并没平复，只是为了腹中的胎儿，她已决定不再随便啼哭或暗自发愁了。

126 过了差不多一个钟头，少奶奶与金三爷进来了。钱先生先是疼爱地对儿媳妇说：“你去歇会吧。”

127 钱先生微笑着对金三爷说：“三爷！劳你驾，把桌子底下的酒瓶拿过来！” 金三爷不放心地劝钱先生不要喝酒，只倒了半杯酒，但钱先生却倒了一杯，然后自己先喝干了酒，亮亮杯底，等着亲家喝。

128 等到金三爺喝完，钱先生叫了声：“三爷！”然后把杯子用力地摔在墙上，摔得粉碎。“怎么回事？”金三爷莫名其妙地问。钱先生闭了闭眼，答道：“从此不再饮酒！”

129 “那好哇！”金三爷拉了个小凳子，坐在床前。钱先生看他坐好了，猛地由床上出溜下来，跪在了地上，还没等金三爷反应过来，就给他磕了一个头。金三爷忙把他拉起来：“这是怎么回事？你可说话呀！”

130 “三爷！你坐下！”钱先生说：“我求你点事！虽然我给你磕了个头，你可是能管再管，不要勉强！”金三爷掏出烟袋来，一边装烟，一边说道：“说吧，亲家，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131 “少奶奶已有了孕。我，一个做公公的，没法照应她。我打算——”钱先生话没说完，金三爷就接过去道：“叫她回娘家，是不是？你说一声就是了。这点事也值得磕头？她是我女儿呀！”金三爷觉得自己既聪明又慷慨。

132 “不！还有更麻烦的地方！她无论生儿生女，你得替钱家养活着！儿媳还年轻，改不改嫁，不必与我商量，但小孩你得留下，像亲孙子一样养着。别的我不管，但你得把他的一家人是怎么死的告诉他！”

133 “你想想再回答我！你答应，钱家历代祖宗有灵，都要感激你；不答应，也绝不怪你！”听了这些话，金三爷心中早盘算开了。女儿回家，没什么，只是亲家呢？他把自己的疑问说了出来。

134 钱先生回答道：“别管我，我有我的办法！你若肯把女儿带走，我把这些破桌子烂板凳，托李四爷卖一卖，然后，我也许离开北平，也许租一间小屋，自己瞎混。反正我有我的办法。”

135 “那，我不放心！”金三爷道：“连你，带我的女儿都归了我去！我养得起你们！你五十多岁了，我快奔六十！让咱们天天一块喝两杯吧！”钱先生知道无法告诉他自己的真实想法，就说道：“三爷，年月不好，咱们应当各奔前程！”

136 金三爷说：“你也得答应我，搬到我那里去！”没办法，钱先生只好假装答应他，并说：“如果我不能独自混下去，我一定找你去！”金三爷愣了许久才勉强地点了点头，然后，长叹一声，到女儿屋里去。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