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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虚幻中惊醒的反英雄
——论《瓦解》中主人公的悲剧与传统文化的危机

2021-02-01

昭通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氏族头衔悲剧

罗 予

(云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一、引言

钦努阿· 阿契贝(Chinua Achebe,1930—2013)是尼日尼亚伊博族人,著名小说家、诗人和评论家,被誉为“非洲现代文学之父”。其发表于1958年的成名作《瓦解》(Things Fall Apart,又译《这个世界土崩瓦解了》或《崩溃》)使其荣获布克国际文学奖。《瓦解》讲述了出生于平民家庭的奥贡略沃(Okonkwo)通过努力成为了氏族中的英雄,厌恶于父亲的软弱无能,他怀着兴盛家族的理想,不仅他自己变得富有英勇而为自己赢得了头衔,他还寄希望于自己的儿子们也能在氏族中取得头衔,尤其是对自己的大儿子恩沃依埃(Nwoye)寄予厚望。而恩沃依埃信仰了白人传教士带来的基督教,且奥贡喀沃在冒犯地母而流亡他乡年满回到自己的故乡后,白人已经在自己故乡建立了教堂和政府,其余儿子获得头衔的时机也尚未成熟。奥贡喀沃兴盛家族的理想破灭,沦为从虚幻中惊醒的反英雄。在白人政府与氏族的一次冲突后,更是激发了奥贡喀沃通过战斗反抗白人政府的决心,而在氏族集会上杀死教区行政差吏后,奥贡喀沃发现氏族的人们并没有为氏族战斗的决心,最终竟选择了违反氏族传统的自杀方式而以悲剧收场。

国内外对《瓦解》的研究批评视角多样,后殖民主义、解构主义、新批评、新历史主义、女性主义等不一而足。对于《瓦解》中的主人公奥贡喀沃,研究者们进行了悲剧英雄的解读,如国内的“从《瓦解》众人反观主角奥康科”一文从英雄悲剧的视角来分析奥贡喀沃的命运,认为是其性格缺陷造成了命运悲剧,并影射了氏族文化的瓦解;国外的“阿契贝的《瓦解》中主人公的困境”一文将奥贡喀沃的悲剧归因于“伊博人文化信仰体系中的英雄主义的作用”[2]147。但正如“《拉莫的侄子》与《晃来晃去的人》中英雄和反英雄的辩证”开篇所言“剖解一个反英雄,你很容易发现一个失败的、幻想破灭的、不合时宜的英雄”[3]435,即反英雄与英雄可以共存。随后作者乔·布兰斯列举堂吉诃德这一人物,并同意伊莱亚斯·里弗斯的观点即把堂吉诃德视为“英雄和反英雄的辩证”。而从阿契贝的《瓦解》中奥贡喀沃的经历来看,他也可谓堂吉诃德式“英雄和反英雄的辩证”人物。也就是说奥贡喀沃身上不仅有英雄特质,同时具有反英雄特质,且体现为四种反英雄类型中的 “从虚幻中惊醒的人”所具有的特质(《西方文论关键词》第一卷中收录的“反英雄”这一概念将反英雄分为“积极向上的普通人”“从虚幻中惊醒的人”“失去信念的现代人”“荒原人”四类)。通过文本细读,笔者将论证奥贡喀沃“从虚幻中惊醒的反英雄”这一特质相较于其英雄特质更与导致其命运悲剧的原因息息相关。而且,主人公奥贡喀沃的悲剧不仅仅是个人的悲剧,更反映了氏族的传统文化危机以及作者阿契贝对这种文化危机的痛切关注。

二、天生的平民,后天的英雄——奥贡喀沃兴盛家族的理想

从奥贡喀沃的经历而言,他是堂吉诃德式英雄与反英雄的辩证统一体,首先就需要关注其是如何成为英雄的。不同于荷马史诗中神的后裔以及莎士比亚戏剧中国王、王子这类拥有高贵出身的古典英雄,《瓦解》的主人公奥贡喀沃出生于平民家庭。甚至连年轻人通常享有的生活起点,奥贡喀沃也没有,“他既没有继承到一个粮仓,也没有继承到一个头衔,甚至没有接手到一个年轻的妻子”[4]21,反而由于他父亲乌诺卡(Unoka)的懒惰无能而债台高筑。为了摆脱父辈的贫穷软弱,他努力跻身氏族英雄的行列。在《瓦解》所描绘的氏族文化中,伊博族的人尊崇英勇荣誉,而奥贡喀沃就是靠着自己的英勇成为氏族的九个村落中闻名遐迩、超群绝伦的摔跤手而为自己的村子赢得荣誉,且在两次氏族间的战争中表现得英勇无比而成为氏族中的英雄;伊博族的人尊崇勤劳富有,而奥贡喀沃就是靠着自己的勤劳成为富裕的农民,拥有两个装满木薯的粮仓和三个妻子而受氏族民众敬仰;伊博族的人尊崇经验成就,氏族中的年长者往往是拥有最多头衔的人,而难能可贵的是奥贡喀沃年纪轻轻就已经获得了四个头衔中的两个而在氏族中享有地位。

奥贡喀沃通过自己的努力从平民变为氏族英雄的同时还怀揣着兴盛家族的理想。为了改善家族命运,而不是像他父亲那样“一辈子懒散,鼠目寸光,从来不知道为明天打算”[4]4,奥贡喀沃在为自己赢得头衔的基础上,还计划着让儿子们获得头衔。虽然在冒犯地母流亡他乡那七年阻碍了他获得最高头衔的机会,但他在流亡第一年就开始计划要为他的儿子取得奥祖的头衔以显示他的财富,他自己也计划着有朝一日取得故乡最高一级的头衔,就连对未来女婿的期望也是氏族中有权威的男人。于他而言,摆脱父辈的庸庸碌碌,让自己以及后代成为氏族中有头衔地位的人就是他所追求的理想。

三、外来的文化,破灭的理想——惊醒的反英雄奥贡喀沃

随着外来文化进入传统氏族,奥贡喀沃兴盛家族的理想渐渐破灭,形成了“英雄微妙地转变成反英雄,自我放纵,不道德,暴力,彻底的反英雄”[3]442的状态。正如阿布拉姆斯在《文学术语词典》中将“反英雄”界定为“渺小、不堪、消极、无用或不诚实,而不是展现出高大、尊贵、力量或英雄主义气概”[5]11所言,沦为反英雄的奥贡喀沃丧失了英雄状态下的“高大、尊贵、力量或英雄主义气概”,甚至表面上也不再维持此前“除了愤怒以外,从不公开流露任何感情。表现爱意是一种软弱的标志。只有力量才值得表现”[4]33的英雄形象,而逐渐暴露出自己的性格弱点和能力缺陷。

一次意外使奥贡喀沃兴盛家族的理想逐渐破灭,在当地最高首领的葬礼上,他的枪走了火,以致误杀了死者的孩子,这样冒犯地母的罪行致使他不得不携家眷逃离本乡,流亡至母亲的故乡,七年后才得以重返故土。这次不幸阻碍了他理想的实现,原本“他的生命一向受一腔雄心的支配——他要成为氏族中的一位领袖。那是他生命的动力。他的目标差一点儿就要达到了。可是现在,一切全完了。他已经被驱逐出氏族”[4]151。且流亡的七年间,白人渐渐影响着氏族发展,奥贡喀沃流亡的第二年,就从朋友奥比埃里卡(Obierika)那里听说白人消灭了一个叫阿巴姆的村子。两年后,奥贡喀沃的朋友再次带来消息:传教士到了乌姆奥菲亚,在那里修建教堂并赢得一小群信徒,甚至还派人到周围的市镇和乡村去布道。待奥贡喀沃的朋友再次看望他时,奥贡喀沃的大儿子恩沃依埃已经成了传教士中的一员。奥贡喀沃将大儿子背离氏族所信奉的神转而信仰基督教看作悲剧,本来计划着回到故乡就让大儿子获得头衔,最后他只有寄希望于另外五个儿子,且其中有孩子年纪还太小而不满足获得头衔的条件,这就使得兴盛家族的理想难以实现。更加糟糕的是,七年的流亡生活结束后,奥贡喀沃因为氏族中下雨不能返乡的习俗而没能按原本计划的时间回乡,这样就错过了为两个儿子获得奥祖头衔的机会,每三年才举办一次的取得头衔的机会就在回乡当年刚错过,无疑让奥贡喀沃兴盛家族的理想逐渐破灭。

然而,奥贡喀沃理想破灭也与之反英雄的性格弱点和能力缺陷相关。反英雄奥贡喀沃显示出不道德、暴力等性格弱点从而阻碍其理想的实现。奥贡喀沃想要大儿子在氏族中取得头衔,但一发现儿子身上有令其厌恶的父亲的懒散性格,他就“经常用打骂的办法试图纠正他,于是,恩沃依埃变成了一个整体闷闷不乐的少年”[4]16,于是乎,奥贡喀沃的暴力只是让儿子惧怕他而没能真正信服他。伊克美弗纳(Ikemefuna)的出现缓解了父子间的关系,但奥贡喀沃对伊克美弗纳的所作所为又使父子关系变得不可调和。在氏族听从神谕决定杀死奥贡喀沃的养子事件上,不同于他朋友“如果神说我的儿子应该被处死,那我既不会去争辩,也不会去做执行者”[4]77的中间立场,奥贡喀沃为了掩饰内心的恐惧并证明氏族利益大于个人利益,亲手杀掉养子反而暴露了自己的不道德。也正如“从《瓦解》看阿契贝的‘中间’文化观”一文中所解读的“作为克服恐惧的证明,他杀死了向他呼救并稚弱地喊他爸爸的养子伊克美弗纳,这直接导致了大儿子恩沃依埃在精神上背离了他”[6]84,杀死养子这一暴露不道德性格弱点的行为便是导致其大儿子为了兄弟情谊去信仰基督教,以致奥贡喀沃不能实现让儿子在氏族中获得头衔这一理想的导火索。除了性格弱点,沦为反英雄的奥贡喀沃还暴露了其能力缺陷。昔日在氏族斗争中英勇无比的英雄也会面临无法与白人政府相抗衡的能力不足,被白人法庭逮捕,加之被罚款和遭受了酷刑后使他感觉失去尊严,而导致其拥有为自己报仇、为氏族报仇的想法,却奈何村子里的民众虽然喊着“乌姆奥菲亚人团结一心”的口号却并不像白人到来以前那么团结一心,而自己又势单力薄,这也是其选择自杀而导致悲剧命运的导火索。

四、外来文化与传统文化的抉择——奥贡喀沃的悲剧之思

在白人到氏族进行殖民活动之前,氏族的民众一直坚守着传统的伊博族文化,而在奥贡喀沃流亡的七年间,白人在他的故乡建立了宗教、商业和行政中心。基督教的传教士们在奥贡喀沃的故乡传播文化,然而,温和的传教士布朗先生离开,暴力统治的史密斯继任后便加速了教会与氏族的冲突,正是一位归于基督教的原氏族民杀死了一个祖先的灵魂而引发了教会和氏族间一场严重的冲突。冲突之后,氏族的人们决定将基督教徒逐出氏族,可奥贡喀沃却被作为反抗白人的首领之一,被法庭差吏逮捕,虽然缴清罚款被释放了,但奥贡喀沃感觉受到了侮辱,下定决心报仇。在氏族的大聚会上,奥贡喀沃杀了五个中的其中一个法庭差吏,之后氏族的人们放走了其他四个差吏,他意识到氏族的人们不会为氏族战斗了,最后他选择了一种冒犯地母的行为——自杀而以悲剧结束。

关于传统文化与外来文化的抉择,氏族民众选择了逃避和妥协,而奥贡喀沃却选择了坚守和抵抗。正如“现代英美小说中的反英雄”一文所指出的“反英雄与传统主角的区别在于他对有效行动缺乏信心;他的失败不是他自己的选择;或他对愤怒、失败、嘲笑和疏远的屈服,实际上是有意或无意地受到伤害,而这一切只会使他回到自己那已经萎缩的、不稳定的自我中去,同时不知怎么地,他还在设法保持我们对他性格和不幸的矛盾的同情”[7]60,虽然奥贡喀沃的反英雄性格弱点导致了其悲剧,但他也是坚守传统文化、反抗外来文化的牺牲者,其悲剧命运唤起了对氏族传统文化发展的关注而让读者同情。所以,反英雄奥贡喀沃的悲剧是有价值的,正如《西方文论关键词》一书所论及的反英雄人物的悲剧:“主人公是意识形态或价值观念的形象代表,他的命运与它们紧密相联,一毁俱毁,可以说是小说批判现实最深刻的方式。反英雄暴露的问题往往带有普遍性,它反映的是社会范围内人的生存矛盾和价值观念危机,体现的是作者对整个现实的痛切关注”[8]106,《瓦解》一书呈现了反英雄奥贡喀沃的悲剧,也反映了被殖民地区的氏族传统文化深受殖民者所带来的外来文化影响而面临危机,其中也饱含了作者对传统文化危机的痛切关注。联系《瓦解》的创作背景和作者阿契贝的生活经历,可知《瓦解》发表后的两年即1960年尼日利亚才从英国独立,创作时仍受英国殖民。且阿契贝的父母是虔诚的基督徒,外祖父则奉氏族宗教,他“处在两种文化相交的十字路口,受到两种文化的感染。一边唱赞美诗,诵读《圣经》,一边又要看他父亲的亲友们家里的虔敬的祭祖祀神仪式”[9]5。然而,“对传统习俗的好奇心和由于家庭关系而保持的一定距离,反而使他能更好地观察氏族社会……他对伊博族的传统十分感兴趣,不过是抱着超然的、洞察一切的态度。他和他外祖父的信仰尽管不同,但两人却保持着十分密切的关系”[9]5-6。由此可见,虽然受英国殖民意识形态影响,但阿契贝在接受英国文化的同时也密切关注伊博族传统文化。在《瓦解》中他描绘了“财富再分配,男性与女性的结合原则,引人注目的艺术,诗歌和音乐,宽容,民主,道德,健全的司法制度,以及也许最重要,有意义的改变的能力”[10]70这些氏族传统文化精华。但在描写伊博族传统文化精华的同时,作者并没有将自己的民族浪漫化,而是将氏族中实际存在的一些负面现象也描绘了出来,如氏族中贱民世代受到排挤、抛弃双胞胎等,这些现象就是戴安娜·埃克斯·罗兹所言的“通过对需要纠正的文化弱点保持清醒的认识,阿契贝对伊博人的历史进行了真实的描述”[10]70。阿契贝通过对自己民族文化的清醒认识和真实描绘,从而让更多人了解氏族传统文化,其对氏族传统文化的关注显而易见,而其对外来文化的进入使氏族传统文化逐渐瓦解的描绘体现了其对氏族传统文化危机的深切关注。

此外,正如理查德·贝拉姆在探讨《瓦解》的结局时指出的“任何对阿契贝结尾的直接解读都必须符合这样一个事实:小说描述了一个文化极度混乱的情况,一个行为规范和管理制度都处于‘瓦解’过程中的社会。此外,当阿契贝的小说动人地为伊博传统文化的消逝而挽歌时,它所采用的长远眼光——展望尼日利亚未来的建立——表明,至少阿契贝自己在非洲现代化问题上的立场是复杂的”[11]397。在殖民活动的文化渗透下,伊博族传统文化逐渐瓦解,阿契贝在《瓦解》中表达了对传统文化发展的担忧,也寄托着对尼日利亚未来发展的担忧,《瓦解》的创作便饱含作者深切的家国情怀。也正如1969年阿契贝在 “尼日利亚图书馆协会” 发表演讲时所说的“非洲作家不应该为种族问题争论不休, 最重要的应该关心‘基本问题’。这个基本问题, 他解释说, 非洲人的文化不是来自欧洲,非洲社会也不是愚昧无知的, 他有其自身的价值,最关键的是非洲的尊严。然而这种尊严在殖民时代丧失了。作家的重任就是帮助人们重新获得尊严, 要让人们知道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人们失去的是什么”[12]10。阿契贝不仅仅关注自己的民族伊博族,关注自己的国家尼日利亚,也关注着整个非洲,整个世界的发展,《瓦解》的创作就很好地顺应与论证了这一演讲中所流露地知识分子的责任与使命。

五、结语

阿契贝的《瓦解》中主人公奥贡喀沃的一生经历了从平民到英雄,再到理想破灭沦为反英雄的变化。其反英雄的性格弱点、能力缺陷以及外来文化对氏族传统文化的影响都导致了其命运悲剧,而奥贡喀沃的命运悲剧又折射出作者对氏族传统文化逐渐瓦解这一现实危机的痛切关注,对传统文化的精华与糟粕的清醒认识以及对外来种族殖民导致的自己民族传统文化逐步瓦解这一历史的真实描绘更折射出阿契贝作为知识分子的责任与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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