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

2021年10月，一位中国竹篾匠展示“手艺活儿”的视频在“海外抖音”TikTok上爆红。单凭一条仅53秒的制作锅刷视频，就获得了1850万次的播放量，这位名叫潘云峰的民间匠人那双“比机器还要精准”的双手，让无数外国网友深深震惊，称其为“古老而又神秘的中国力量”！

苦练手艺，技成难糊口

说到学艺经历，潘云峰总能回想起自己并不幸福的童年。

1970年，潘云峰出生在浙江杭州临安县的一个普通村庄。他从小聪明好学，长辈们都觉得他长大会有大出息。然而，在他9岁那年，父母因为感情不和而离婚，后来又各自组建了新家庭，顾不上给他交学费，潘云峰因此早早辍学了。

无家可归的潘云峰只能住到外婆家，他小心翼翼孝顺着外婆，家中所有脏活、累活都抢着干。尽管这样，外婆家本就不宽裕的生活，还是因为这个“半大小子”的到来，变得更加拮据。

日子在家贫亲老的困窘中飞逝，眼看外婆破旧的棉袄缝了又补，十多岁的潘云峰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在村里找份临工挣钱，无奈年纪太小又没文化，只能四处碰壁。

外婆看出潘云峰的心事，于是建议他说：“孩子，你要真想学门手艺，倒不如随你舅舅学学竹编。”

一句话点醒了潘云峰——对啊，舅舅懂竹编，家中寻常用的箩筐、篮子都出自他手。要是能跟舅舅学会这门手艺，以后做个篾匠不就能赚钱贴补家用了吗！

那时，浙江农村篾匠很吃香。尤其在临安，因为竹林茂密，竹海人家依山而衍，就地取材用竹子编制了很多日用工具。外婆家中的箩筐、水壶套、沥水篮、席子等都是由篾匠编制而成，最让潘云峰赞叹不已的是，村中老篾匠做的摇篮，邻居一大家子养娃娃传着用，据说已经用了二三十年！

下定决心学竹编后，潘云峰跟舅舅学得很用功。竹编手艺很考验人，编出来越是精细，学起来就越难。若是门外汉，单抻稳竹条这一步，手就能被毛刺刮破几道口子。但潘云峰沉得住氣，从不叫苦偷懒，几个月后，就学会了编竹篮。他灵巧的双手让外婆和舅舅惊喜不已。于是，舅舅开始为他寻觅专业的竹篾匠师傅。

1984年，14岁的潘云峰正式拜师学艺。老竹篾匠带他从破竹开丝的基本功学起——架好毛竹，用篾刀对半剖开，再将竹子反复剖成薄厚粗细相同的篾片、篾丝。整个过程不能借助任何工具，要全凭感观和经验来掌握力道。小云峰练了几次，不但剖坏了好几段毛竹，双手还受了伤。

“现在只学个破竹就把你吓倒了？”师傅见小云峰双眼噙满了泪，顿时有些生气，全然无视潘云峰手上划破的几道深口子，“以后还要学去节、分层、刮平、划丝、抽匀等十几道工序，全是手工操作，你岂不是要天天哭？”

潘云峰听闻此言，涨红脸，迅速擦干了眼泪。早日养家糊口的信念支撑着他勤学苦练，再也没有流过一滴泪。毛竹造价高，他就经常趁师傅吃饭或者午休的空当，捡拾被丢弃的废料反复练习。他往往在地上一蹲就是几个小时，每天练到腰酸背痛，晚上收工后还会反复回忆动作要领。

四年后，18岁的潘云峰终于学成出师。由于他为人热情细心，手艺又好，找他买竹编的人络绎不绝，心灵手巧的他那时一天能挣二三十元钱！这在20世纪90年代的农村，真算得上高收入了！

勤勤恳恳干了三四年，手头攒了一些积蓄，潘云峰对未来有很多美好的规划：他想成为一名出色的篾匠，拥有属于自己的店铺和徒弟，挣来的钱给外婆换大房子、买好看的衣服……

岂料好景不长，90年代后，现代工业产品逐渐渗透到农村人的生活中——塑料袋取代了竹筐，钢丝球取代了锅刷……品类繁多、色泽亮丽的塑料、不锈钢制品抢占了竹编用具在人们生活中的地位，篾匠的生意越来越难维持。曾经走街串户的竹篾匠纷纷转行，潘云峰用一千五百多个日夜苦学来的竹编手艺，在他的人生舞台上，似乎还没到高潮就已经落幕了。

令潘云峰最郁闷的是，此时他结了婚，又刚有了孩子，正是家中花销增大，需要用钱的时候。可曾经令他引以为傲的谋生技能，如今竟然连孩子的奶粉钱都赚不到了！

出走半生，人老意难平

1996年，踌躇许久的潘云峰终于决定放弃竹编手艺，跟村里的熟人一起外出打工。

他先是到陕西定边县长庆油田做看井工，从每天琢磨抽油、出油的测量技术，到逐渐掌握发电机维修保养技能，踏实肯干的潘云峰深受老板喜爱。

尽管潘云峰很是用心，但油井抽不出油，亏损严重，他也随之失去了饭碗。

无奈之下，文化水平不高的潘云峰只得到宾馆里去当厨师做饭，想着只要自己厨艺精湛、干活麻利，就能一直挣这份钱。却没想到，2003年，SARS疫情来势汹汹，服务业受到很大冲击，宾馆因为没顾客只能倒闭关门。

工作又没了，生活还得继续。潘云峰尝试过做瓦工、砌砖等建筑活，也曾自己创业做过豆制品，甚至还到南京做过“猪圈改造沼气池”的项目……尽管这些工作都没能干长久，但潘云峰为了供女儿上学，还是咬牙坚持着背井离乡的打工生活。

为了多赚钱，潘云峰长年在外，无法经常回家陪伴女儿，这对恋家爱女的他而言，是一份很大的遗憾。每每午夜梦回，在异地他乡的床榻上辗转反侧时，潘云峰总会想起曾经背着工具篮筐走街串户，神采飞扬吆喝着为乡亲们做竹编的场景。

2008年6月7日，经国务院批准，竹编被列为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第二年，临安昌化竹编被列入浙江省“非遗”名录。

当时，潘云峰还在南京的生猪养殖场做机械维修工作。知道这个消息后，尽管心中欢喜，他却没能下馆子喝两盅庆祝——为了配合养殖场严格的消毒防护流程，减少进出隔离次数，潘云峰吃住几乎都在公司。从小在村子里跑惯了，他觉得这份失去“自由”的工作很像是在“坐牢”，尽管待遇不错，但实在熬人。

2018年，女儿大学毕业了。在养殖场工作了十多年的潘云峰如释重负，决定回临安老家。

“爸，别人都是削尖脑袋往城里挤，您在南京这么多年，现在也有些积蓄不愁吃穿了，怎么又犯糊涂要回老家？”

起初，女儿对潘云峰想回乡的做法很不理解。但很快，她就被父亲满怀感情的描述所打动。潘云峰对女儿讲起故乡的翠竹盈门、古树参天，讲到他从小踏着家乡朴实无华的石板路望向村中家家炊烟，村落地势舒缓起伏，座座村舍参差有致，那种慢节奏的生活让他身心舒展，是他多年来心中最强烈的向往。

“人生中最好的20年已经忙忙碌碌过去了，虽然也挣到了钱，但心里总觉得欠点意思。现在竹编手艺又受到重视了，没准儿爸爸回去还能‘重整旗鼓’！”

带着对家乡的眷恋，潘云峰在老家买了房，按揭20年，每月还三千元贷款。为了能每月按时还上房贷，他在亲戚家的牙科诊所当助手，跟着技师一块儿学习做假牙、雕刻牙齿。既能做上手艺活儿，又能每天嗅到家乡甘甜的空气，潘云峰心中很是惬意。

但在诊所薪酬并不高，潘云峰每月还了房贷就所剩无几了，所以，他又四处打听，想找点兼职的门路。

“有那工夫还不如多编几个篮筐，你瞅瞅现在手机上，捏橡皮泥、编小辫儿都能火，你这手艺不比那些强？”老丈人无意间的一句话，点起潘云峰心头的火苗。他趁工作间隙，在抖音上看各种手工手艺的短视频，发现确实如人们所说，深耕专一领域，做出专业水平就能大火。

“竹编也算专一领域，我这水平，也能算得上‘专业’吧？”

尽管心头蠢蠢欲动，但潘云峰还是不太自信。直到2019年的一天，他无意中在抖音刷到一个老篾匠的短视频账号。视频中精于编制的竹编师傅和自己年纪相仿，灵活自如的双手抻着竹条上下翻飞，这动作令潘云峰倍感亲切。虽然这个账号粉丝只有几百人，但潘云峰还是点了关注，每天一有空就点进去看。不料，短短几天，这个账号竟然一路粉丝猛涨，直到过万，很多网友为其点赞留言！

这个账号的起势，给了潘云峰很大的动力。他通过搜索了解到，在短视频平台，类似的传统手艺人还有很多。他们通过自己精湛的技艺，通过短视频引流，令一度被淘汰的农村老手艺再次得到广泛关注，不但自己获得了收入，还能让如今的年轻人看到其中的传统文化价值，在浮躁的社会中感受到一份古朴纯真！

“都说粉丝过万就是‘网红’，能有收入。我快五十岁了，要是能用三五年时间坚持拍视频，就算再慢，也能积攒三五万粉丝，等到年纪大了不愿打工，不就能靠卖竹编补贴家用了？”

潘云峰的想法得到了家人的支持。2019年7月，他也注册了抖音账号，取名“创手艺”，开始学着拍视频。

诊所每周四放一天假，潘云峰就利用假期上山砍竹子。最开始，他不会运镜找角度，也没学过剪辑，更没人帮他策划，就只能看到什么拍什么。在他最初的视频中，有老丈人上山砍竹的身影，有苍翠竹林的取景，还有邻村手艺人编织的片段。

由于他随手拍的内容不够垂直，也无法在视频中呈现竹编制作的全过程，网友们看得一头雾水，点赞量并不高，大多数人都留言评论说“看不懂”。这让一腔热血的潘云峰很受打击，但短暂的失落后，他明白自己并不是来短视频“玩玩”，而是想用时间精力达到长期效益，就要像当初学竹编一样，对拍摄、剪辑从头学起。

从那之后，潘云峰不再随手拍，而是自学剪辑教程，通过切换镜头、找准角度、剪辑视频、调整光线与变速等一系列制作技巧，将自己竹编的全过程展示给屏幕前的年轻人。

这份付出很快看到成绩，2019年10月，潘云峰拍抖音的第三个月，粉丝量就超过了5000！这不但让他看到了“粉丝过万”的希望，更有利的是，他从此可以发布1分钟以上的视频了！潘云峰摩拳擦掌，准备给自己的五千个“粉丝宝宝”亮个绝活儿！

爆红全网 双手编未来

2019年10月17日，潘云峰拍摄了一条制作锅刷的短视频。这是他刚学竹编时，最早学会的“基本功”，也最考验竹篾匠的手感和力道。

视频中他跨上长凳，左手将劈好的半边竹子抵在长凳上，右手握篾刀，一刀刀劈下，很快就把竹片破成一把两毫米宽左右的篾片，其间没有借助任何测量工具，单是凭手感就能做到不差分毫。接下来他刀刃翻飞，破竹成丝，大概5秒就能开好一支篾片。在与刀刃极速接触的“危险动作”中，潘云峰竟还能“一心二用”，边制作边解说，动作麻利，讲述清晰，一气呵成。最后，他将篾丝捆扎好，敲入凿好的竹钉，整套工序行云流水，一支精巧的竹制锅刷跃然眼前。

当天晚上，潘云峰将这条3分钟的视频上传到抖音上，就洗漱睡下了。第二天他收拾好照常去上班，还没下班，亲友就激动地跑到诊所找他——

“火了！云峰，你火了！”

潘云峰打开抖音，发现这条“亮绝活儿”的视频总播放量竟然达到了3000万，点赞数将近80万！

霎时，潘云峰激动到手抖，面对网友们纷纷邀他开直播的留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复。虽然对自己的手艺很有信心，但他对“突然爆红”实在没做好心理准备。

在家人的鼓励下，10月18日晚，潘云峰在诊所开了自己的首场直播。他不太擅长聊天，干脆就在直播中现场展示做锅刷的手艺。当晚，直播间就来了几万观众，在大家的注视下，他如同往常一样，身穿朴实无华的深色工装，灵巧的双手上下翻飞，破竹抽丝，手中的刀刃和竹篾在镜头前不断交错。随着他袖套上落满竹屑，精致的锅刷又一次呈现在大家面前。潘云峰这精湛的手艺让网友们大为赞叹，纷纷为他刷礼物，还留言问他怎么购买他制作的锅刷。

从那之后，潘云峰账号粉丝量一路猛涨，每天看他在視频中开刀破竹，手起刀落把竹节利落分成两半，粉丝都直呼太过瘾了，终于感受到了什么叫“势如破竹”！

潘云峰的抖音账号很快突破了五百万粉丝，收获了4000万点赞。在短视频平台，他靠着这份“没落”的竹编手艺，不仅提前还清了20年的房贷，还带动家乡很多篾匠师傅一起重拾老手艺，过上了好生活。

2020年2月起，潘云峰便辞职专门做竹编。他在山中租下一栋两层楼的房子作为工作室，每天专心在里面做竹编、拍视频。账号权重稳定后，他喊来自己学艺时的师兄一起打理。师兄负责直播、打包、发货、售后，潘云峰则把精力都放在拍视频和做创新上。

为了让传统手艺受到年轻人的青睐，潘云峰很是花了一番心思。他不仅制作阳伞、竹扇等传统用具，更以传统的竹编婴儿车为基础，经过六次改造，改进出更适合小宝宝使用的轻巧透气婴儿床，即使婴儿坐在里面吃饭、玩耍也不会翻倒。

不仅如此，潘云峰还根据网上各种创意家居，琢磨着对竹编进行改良。他做出了精致可爱的竹制零食碗、古朴美观的竹编圆桌、小巧实用的竹编手机支架……这些没有金属的冰冷，而被他用双手注入灵魂和温度的物件戳中了很多年轻网友的心，他们在潘云峰的直播间不仅买回了各种实用的日用工具，还真实感受到了竹编这种“非遗”文化的魅力。

与此同时，潘云峰的作品也火到了海外。在TikTok上，他制作竹编的视频播放总量早已突破一亿。外国网友为这些精美绝伦的艺术品而惊叹，更在看到潘云峰的手艺时啧啧称奇——

“天呐，这是什么中国功夫！”

“他的手比机器还要精巧！”

“太神秘了，这是古老的东方力量……”

令潘云峰没想到的是，外国网友们不仅纷纷转载他的视频，还纷纷上传合拍，在TikTok记录自己观看这些竹编视频时的反应，推动这位中国匠人在海外比国内还要爆火！

2021年11月6日，杭州临安锦南新乡贤未来乡村社区主题论坛活动在横岭村举办。活动当天，区领导为潘云峰的“创手艺网红直播工作室”正式授牌，表彰他在乡村振兴中发挥了积极作用，令潘云峰很是激动。

“没想到，我这几下三脚猫的功夫还能火到国外去！”潘云峰对传统手艺充满了谦虚与敬畏，“老家会竹编的人很多，我希望能带动乡亲们不断创新这项手艺，让竹编回归到人们的生活中，也让外国朋友们能看到中国传统文化的魅力！”

编 辑/朱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