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透过树叶间的钟声

2021-01-17严琦

青年文学家 2021年33期
关键词:幼童轮椅祖母

严琦

这是一个晴朗的冬日,阳光明媚。在蓝天中,人们看到黄色的闪闪发光的寒冷。从墓地俯视城市,人们可看到灿烂而透明的太阳照在海湾上,闪闪发光,像一片湿润的嘴唇。

—加缪《反与正》

一、H先生

H先生坐在餐厅的角落,面向所有正在进食的人类。空调的风恰到好处,餐厅左上角的小喇叭飘出慵懒的音乐声。他感觉自己浮躁的心脏正被一块平滑柔软的海绵抚慰,那些平日里横冲直撞的思绪渐渐平息。

他好像无法融入具体的生活事务中去—他总想更向前探一步。这情境就好像一群人在悬崖边上喝酒看星星,只有他被莫名的好奇心驱使,非要探头看看悬崖边的另外一侧。他想知道那深不见底的黑洞是什么。时间久了,他心里也没了底。那群人吃饭、睡觉、玩乐,欣喜或平静。即便面临困顿,他们也会像掠过海面的海鸥,对准一个具体的目标,迅速划过。运气好的时候有收获,更多时候没有,但从不会向更深处刺探。

桌子对面的中年男人正往嘴里塞第二个汉堡,每咬一口都将嘴张到极限。对食物的咀嚼动用了他脸上的每一块肌肉,所有的皱纹放弃原本的纹路,杂乱地纠缠在一起。此刻他的全部情感被集中投掷于手中所剩无几的汉堡,他的眼神单纯而直接。H先生也想拥有这种简单,但不想以这种方式。他正处于一种巧妙的夹缝之中。

二、四层圆

春节,亲戚们在H的祖母家相聚。

一个大家庭的成长,就像是以一个点为中心,不断地在外围画圆。对他来说,祖母和祖父是中心点,父母是围绕点的圆,自己这辈的人是更大的圆,自己将来的孩子处于外面第四层。

祖父多年不在,祖母独立支撑着那个点。

家中最热闹的是前几年,祖母和祖父身体硬朗,他这一辈儿的孩子都在上学。所有节日都要团聚,这是祖父定下的规矩,也是孩子们最向往的日子。祖父和祖母在家里到处忙活,相互拌嘴,与孙子和孙女游戏。每个人在家里都有自己的位置,做着相应的事。

从某一刻起,家里的结构外表尚好,内部开始涣散。因为作为凝聚核心的祖父不在了,恰逢第三层圆上的H这一辈长到一定的年纪,去到更大的世界,被各种各样的凝聚力吸引,圆圈变了形。

三、祖母

她终日看电视。有时在自己家,有时在儿女家。儿女让她吃什么、穿什么,她都欣然接受,从不提要求。儿女也细心地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偶尔带她出去走走。孙子和孙女隔段时间会来看望她。在这样快节奏的城市,每个人都算是已经付出了最大的努力。

她终日看电视。记忆力日渐衰落的她能说出许多演员的名字。儿女或者孙子和孙女谈论到影视剧的时候,她像是突然攫住了什么东西,瘦弱的身躯从沙发深处拔出,想要发言。有东西在她的眼底闪烁,像漆黑隧道里射出的光。然而她太老了,不知是嘴巴跟不上脑子,还是脑子跟不上嘴巴,吐出的词语各自孤立,不能成形,没有重量。它们在她嘴边飘浮了一会,很快被儿孙们的新话题打断。

她终日看电视。她不被允许自己做饭洗衣。人的一生中有一条模糊的界限,一旦超越那条线,曾经的规则便不再受用。也不知道是从哪一刻起,勤劳不再是一个人的优秀品格,而是对一个苍老躯体健康的隐患,是麻烦的源头,开始被指责。她只是呵呵笑着,放下手中的活儿,挪到电视机前,复又陷进了沙发。她被要求安全地待着,没人在意她的表情。

她终日看电视。她是一个终日枯坐着、乏味的老人。周围的人似乎记不得她从前的样子了,似乎她的皱纹从生下来就这样深。她的存在仍是家中的凝聚力,只是不再有话语权。等待谈论的话题如此丰富,人们的注意力被事业、经济、亟待解决的人生大事拉扯着。只有她的属性是稳定的、停滞的,没有矛盾、没有危险。她似乎也习惯了,坐在子女儿孙中,倾听他们聊天。她和那些新鲜词汇之间缺乏一个巨大的桥梁。

她终日看电视。人们只关心她的饮食和穿衣,好像她从来没有“思想”这东西。她听话地坐着,听从儿女的安排。也许她把这样活着当作她的工作,她的工作就是不给子女添麻烦。

四、H先生与祖母

H先生坐在祖母身边,一同看电视。祖母拉着他的手,偶尔问他喝不喝水,吃不吃东西。H感受着祖母手上的纹路,心情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加焦急。失去水分的树枝一样的手,枯燥冗长的电视剧,没有生气的房间,这一切都让他觉得压抑。这样的时光让H觉得不解和厌烦,可他很快又意识到,这样度日并非祖母自己的选择。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衰老,那时作为人的仅有的自由选择也会消失殆尽,H觉得痛苦起来。

H想抽回自己的手,同时觉得这样会使祖母陷入更加可怜的境地。人们都喜欢正在成长的、生机勃勃的事物。而老人的生活就是这种生机勃勃的反面,像一条曲线的后半段,向下延伸,朝着深不见底的方向。似乎离老人足够远,便不会被传染上那样的年纪。

苍老似乎能遮盖一个人身上的所有特性—容貌、性格、做过的傻事。在年轻人眼里,他们只是老人。H先生最近留意到另外一位老人,也给他同样的感觉。

老人和H住同一個小区。H开车进出小区的时候,常能看见他。他常身穿长袖灰格子睡衣,坐在轮椅上,呆在路边一棵树下。H从未见过他的家人,每次从车里看出去,老人都是一人陷在轮椅中。老人身形本来瘦小,加上可能被病痛折磨,身体像被抽取了大量营养和水分,正朝地上某个点收拢、萎缩下去,像块风干了的橘子皮。

五、轮椅中的老人

他常在小区晒太阳。这个小区像他一样陈旧,没有电梯,没有无障碍设施。没人知道他是在什么时刻,如何操纵轮椅经过自家的台阶来到这棵树下。人们看见他的时候,他就在那里,好像长在那里似的。他常身穿长袖灰格子睡衣,衣服大出他的身形至少两个号,像被人随意扔在桌角的抹布。风吹过时,他那萎缩了的双腿的形状显露出来,裤腿处显得异常空荡。小区的院子里种了几种不知名的树木,缺乏统一规划,杂乱地共处于一个空间。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偏爱这棵银杏树。

他常在小区晒太阳。其实阳光有时不那么充足,有时又似乎太猛烈了些。也许树叶正好能调整这些光线,所以他选择依靠一棵树。他的眉毛、眼角、嘴角一起向下耸拉着,整张脸像一个倒写的“U”。他保持着一种向前方看去的姿势,手里抱着一大杯浓浓的茶水。茶水有时多,有时少,但从来没有空过。有的路人经过他时,同情的目光会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人们发现街角瑟瑟发抖的流浪猫狗时,常投出同样的眼神。这样的眼神会减慢行人的脚步,但从来不会使脚步停止。

他常在小区晒太阳。眼神投向空气中的某处,既不汇聚为一点,也不向更远处延伸,空虚地向不远处散开着,落到任意一处,很快便轻易地滑走了,像泼洒在丝绸上的牛奶。偶有路人与他四目相对,也无法从那样的眼神中领会到任何意图。他、他空荡的裤腿、他的轮椅,这一切细节构成的图景,渐渐地竟和他身后的树、这破败的小区和谐地融为一体,像一幅背景画默默地存在着。经过他的人,有意无意地,在心里丈量自己与他的距离。他竟成了所有路人的参照物。

他常在小区晒太阳。一个蹒跚学步的幼童闯进了他与树组成的画面。幼童摇摇晃晃地向前挪着步子,在他面前不远处摔倒,趴在地上。他的眼神被幼童牵引着,在幼童摔倒的那一瞬间,迸发出某种温暖的东西。他的身体从轮椅深处伸直开来,向前探去,表示出对幼童现状的极大关注。幼童踉踉跄跄站了起来,发现有人在看自己,迎着那个关注的眼神,咯咯笑起来。他看着幼童花朵般的小脸,喃喃说道:“你走得比我好。”声音模糊到他自己的耳朵也没能接收到完整的信息。幼童的爷爷跑来时,他已重新陷进深深的轮椅中。幼童的爷爷不会知道,自己的孙子与眼前这个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可怜老人,有过一次短暂而真诚的交流。

六、朋友和他的父亲

H先生一位朋友的父亲身患癌症。朋友为了昂贵的医药费,在照顾父亲之余,对工作不敢有丝毫怠慢。一个人只有在家庭的范围中,个人的形象和地位才是最为紧要和不可动摇的事。除此之外,被替代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在家中,除了家务琐事,老人一直是不可动摇的绝对权威。家里的建设、子女的学业工作等大多数模棱两可的事务都由老人同意或否定,整个家庭在他的控制和带领下以健康的、高效率的方式运行着。

朋友对H说,小时只觉得自己的父亲太过严苛,家里只有压迫没有自由,只有规矩没有温暖。直到工作后,才真正意识到那些严苛在自己体内凝结成的品质,给自己带来了某些更大意义上的自由。

朋友对H说,父亲的强势让旁人觉得他能掌控一切—包括健康。父亲刚刚患病的那段日子,家人的痛苦还未定型,对这位顶梁柱的崇拜和依赖还在继续消耗着惯性。父亲强大的意志力丝毫未损,他和家人都相信,好起来只是时间问题。一次过节,全家人围坐在满满一桌菜旁,伴随电视里传出的喜庆音乐和主持人激昂的祝福语,大家举杯互祝平安。大家都看到父亲拿酒杯时的吃力,可是没人想将那吃力扩大。父亲需要将自己对人生的控制延续在对那个酒杯上。大家刻意忽略那只酒杯与碗碟连续碰撞的声响,和洒在菜上的酒水。

朋友对H说,父亲拿筷子去夹一根豆角,筷子摇摇晃晃碰到豆角,夹了几次都没夹起来,然后筷子停在空中,像在积攒力量,接着对准豆角,狠狠夹起来。豆角终于离开了盘子,但半途中又掉了下去,最终没能离开桌子。朋友的妹妹终于忍不住,像害怕什么东西从身体内喷发出来似的,猛地捂住嘴,一转身逃去了厨房。父亲忽略掉女儿的离开,用颤抖的手抓起豆角,摇摇晃晃送进嘴里。家人无法继续假装忽略这一切,刚刚脱口的祝福语失去了力量,悬浮在餐桌上空。电视里的音乐声似乎越来越低沉,音乐情绪像抛物线似的,直往地板里钻。

七、朋友的父亲

他住在医院很久了。那次家庭聚会结束不久,他病情恶化,生活不能自理。他终日躺在病床上,只能说些简单的话,吃点简单的流食,他迅速消瘦,最终还是对自己失去了控制。

他住在医院很久了。刚进医院的时候,一个拥有强烈控制欲的人突然凡事都要依赖别人,他和家人都强烈地感到不适。这种不适在他身上表现为暴躁的脾气。他看不惯病房里其他人的所有举动。其他人做任何事都无法抵达他的内心,他们的动作是那样笨拙,他们不能准确理解他需要什么,他们缺乏经验。家人的泪水夜以继日地流,有时在脸上,有时在心里。

他住在医院很久了。人们的适应力是股强大的神秘力量,能冲淡所有激烈的情绪,像个精致的过滤器。快乐经过它,变得不那么快乐;痛苦经过它,好像也变得不那么痛苦了。也许是天生的积极乐观和终日的思考帮助了他,从某一刻开始,他不再那么暴躁,承认并接受了部分现实。他开始说话,用细若游丝的声音,说着长一些的句子。那些句子像被打散的队伍,缺乏队形和凝聚力。不过对他的家人来说,多年来养成的默契是最专业的翻译官。他除了说些曾经的事,还能说些什么呢?病床上的他不能创造,不能投入生活的美好,唯有回忆。

他住医院很久了。家庭的发展历程和自己在其中起到的作用,他已循环着说过多次。听众的同情和敬佩之心已消耗殆尽。家人在情感上已全然适应他和病床的关系,并对他的絮叨显露出不耐烦。亲戚探望时,他拉住他们的手,谈话内容从自己十几岁开始。听众对谈话表现出克制后的耐心,暗自寻找抽身的机会。他实在是太虚弱了,说话轻易浪费掉他体内可憐的一点力气。他闭眼休息的空档,观众立即送上祝福语,抽身转向他的家人。没有人真正想听他说话了。他曾经的存在方式,连同那种方式所匹配的环境,马上就要随着肉身一起消亡。如果一切不复存在,观众为什么要对即将离去之人的曾经表示出兴趣?

他住医院很久了。现在他连说长句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对听众耳朵的控制力也被剥夺了。他还能控制什么?只剩自己残存世上的这小半条命。他开始不吃药、不吃饭,甚至对呼吸机表现出抗拒。儿子逼他吃药,儿子逼他吃饭,儿子把氧气罩重重地固定在他脸上。他越来越抗拒儿子所做的一切。儿子给他喂饭,他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咬住牙齿。儿子费了一些功夫才把一勺流食灌进那张嘴里。他微微侧头,汤从嘴角缓缓留下,弄脏了雪白的枕头。儿子气急了,对着那张虚弱的脸扬起右手……手掌停在空中,两个人却分明听见了一声脆响。

八、透过树叶间的钟声

朋友给H先生讲这些的时候,头向下栽着。H看不见朋友的表情。当一个人年老时,最恐怖的不是食不果腹,而是没有人倾听。人们已判定他的孤独与死亡。

H沿马路边走着,午后的阳光经过柏树的过滤,洒在肩头十分温柔。他踏着地上斑斑驳驳的影子,走得不紧不慢。一阵一阵地,有远处的钟声传来,和着温暖的阳光,从树叶间的缝隙穿透下来。那声音时断时续,丝丝缥缈,却清晰可见。

猜你喜欢

幼童轮椅祖母
陈兰彬与留美幼童
轮椅上的爱
赞赏·奖掖·疏离:李鸿章、陈兰彬因留美幼童而交往的三部曲
我的轮椅
祖母家的夏天
帮不上忙
祖母
祖母家的夏天
轮椅上的姑娘(外三首)
祖母尚能倚门望(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