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忌“乡”小姐

2021-01-15唐胜一

当代作家 2021年12期

唐胜一

篇前闲话:

这是篇写就于一九八四年的小说,当初寄给一家文学杂志,且被相中,通知拟用。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恰值全国开展“清除精神污染”运动,因小说中涉及敏感事件,也就只好撤下不予刊用发表。我因此受打击,业余文学创作的热情没了,转而改搞业余新闻报道,略有成效,做过几家报刊杂志的特约记者,才跳出农门当了工人。时隔30来年,不经意间翻出了这篇小说底稿,本想改改,但因工作繁忙,时间和精力都不允许,所以,只好将原纸质稿件拿到电脑上敲打成电子稿件,不知可否还有阅读的价值?

一、显赫人影

这是个刚刚拔乱反正、百业待兴的时代。

夏日的太阳象团火,把花草树苗烤得蔫不啦叽,水泥地面灼热出团团火焰。街头的行人被热浪蒸烤得大汗淋漓、喘着粗气,各人步履匆匆地走向目的地。

火车东站,是一个大站,人群熙熙攘攘,拥挤不堪。

然而,就在这股永不平息的人流中,有个醒目的人影,常常激起一层层涟漪的浪花。一会儿跳到旅客面前,象是车站的专职服务员样,向人家介绍开往各个方向的车次、时刻及本市游览胜地、旅社和饭店;一会儿又在陌生的异性青年面前,嘻嘻哈哈,眉来眼去地热情攀谈;一会儿又装出副可怜相,低三贱四地在旅客跟前倒垂着头,轻声细语地乞讨:“我的钱包丢了,请您行个好,给两顿饭钱”;一会儿又扭捏作态地旋进一个角落,操着裙子蹲下,认认真真的清点“成果”,硕多带“蹦”的和“毛数”的钱币也叫她喜上眉梢。

记得上回来这里,我就被她要去了两元钱。那回,我刚下车走出验票口,忽地感到有人拉了一把衣襟,回头一看,原来是个姑娘家。什么意思?我心下琢磨。未待我开口问及时,她却先开了口:“叔叔,您上哪?”这声“叔叔”亲切的一叫,使我心头的疑云顿时全消,倒是对她有所好感(请别误会,我只不过认为她是个正经的好姑娘而已)。我实打实地告诉她:“上长乐”。紧接着又关切地反问她一声:“你去哪?”“哪也去不了。”她肯定的回答我。说实话,当初我真的弄不懂她的意思,因乎此,象是南北两极,我的眼神死死地咬着了她脸膛。是腼腆?是拘谨?是惋惜?白费了一顿工夫,竟自泰然自若,表情平淡。“呵,叔叔。”她挪动下步子,象是好意地告诉我:“中午十二点半,有趟去长乐的公共汽车,车站就在解放路南端。”这些我当然的知道,可还是不得不从内心感激她啊!假使我对这里陌生,真不知道的话,有她这一介绍,岂不就省事多了?她真是个好姑娘哩!“谢谢。”我提起提包走去。刚移前几步,她便小跑似的跟了上来。“叔叔。”多甜的称呼,叫得我心里头美滋滋的!可我又觉得听起来很别扭,毕竟我与她年龄相仿,甚或还要小她几岁呢,当叫我大哥或是小弟才对。她要是真这么叫了,我不高兴死才怪哩!正当我的思绪走神的当口,她倒是象把憋了好些日子要说的话终于说出了口:“我的钱包丢了,请您行个好,给我两顿吃饭钱。”我惊愕了,不由得打量着她:一头卷发虽不曾有什么光泽,但趋黑趋黑的一片;团团的脸膛上,配一张带笑的嘴,甜蜜蜜的讨人喜欢;牙齿有点儿黄,大概是外出了一段时间,没有漱涮的缘故;活泼的两只圆眼,一眨一眨地象是晚间天空的繁星,闪着诱人的光亮,一笑就眯成一条缝;薄薄的鼻梁,显示出几分聪明能干;紧身的港衫,把父母为其缔造的上身轮廓,暴露无遗;超短的一步裙下,裸露出一对略微有点带黑的白大腿,再加上肥大的臀部与胸前高耸的两座乳峰相映照,倒有些时髦女郎的风度——曲线美。凭这些,我经验地断定她是个真正的“遇难者”,绝非是行讨要钱的乞丐。没迟疑,我毫不吝啬地掏给她一张两元钱票子。她笑笑地谢过。

真巧,这次又碰上了她。“叔叔”,当她来到我的眼前只这么一叫,我那心里就别提有多美了。心想,做点好事合得来的,人家还记着的呢,来谢我了。我不顾太阳暴晒,不由得放缓步子,甚至是谨慎地落下每一个脚步,深怕一脚踩碎一个甜甜的梦。我恭耳静听,心内有点不平静地等候着她的谢语。“叔叔,我的钱包丢了,请您行个好,给我两顿吃饭钱!”什么?我埋怨我的头脑神经质!是不是一路出差撞够了行乞讨钱的污秽乞丐,害了恐乞症?我掉过头来,不禁地……

我确认了,她那双修纤的白嫩细手伸在了我的眼下。该死!可恶!我热乎的心儿倏地掉进了冰窖,冷冰冰的。还是要钱!不象话,大姑娘家行乞要钱!我欲呵斥几句,引来旅客出出她的“洋相”。然而她不该长错了性别。据说女人有害羞的天性,万一人家受不了,一时寻短见,跟随唐僧去西天,我岂不又成了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她如若是个男的,可莫怪我不客气。唉,世上就是女人难对付哟。渐渐的,我气消多了,越想也就原谅了她。人家是个俊俏的姑娘,根本不象要钱的样,也许我倒霉,人家丢钱凑巧都被我撞上。

“没得钱,走开吧!”她对我这种答复和态度,显得十分不高兴,斜着两只眼狠劲地瞪我,似乎嘲笑我小器。看得出,她心里头还在咒我。

“给,这够两顿饭钱了。”在我没注意的时候,我的出行伙伴堂叔,——一个乡下农民,已掏出一张硬朗得能切开豆腐的五元大票子递了过去。“呸,你也给我钱,配吗?!”万万没有料到,堂叔的五元钱竟然讨了个没趣。姑娘昂着头走进人群。我的堂叔很尴尬,本就满脸汗水,登时变本加厉地汗如雨注。堂叔绝不亚于一个性格内向的青年小伙子,鼓足勇气初次向姑娘求爱遭到拒绝,而且还受了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话之时的窘境,满脸臊得个红得不行。这时走来个车站的服务员,摸把脸上的汗水,指着那姑娘晃动的背脊,提醒我们说:“这种人,别理她,是个要钱的骗子!”

啊,真想不到,好端端的一个大姑娘,干啥不行,干啥不比這个体面?可偏偏要懒惰行乞。谁不为之惋惜?我怀着极大的兴趣,向服务员打听了这个“要钱骗子”的简要身世。

二、心灵烙印

她是生于城市长于城市的幸运儿。与一大帮乡下亲戚相比较,她总是高人一等。

孩提时代都是天真无邪。她也莫过于此。她也淘气闯祸,她也逃学贪玩,次次回回被父母发现,训斥后总会带上这样的话:“看你现在不听话,不学好,到时把你送到乡里去当乡下人!”久而久之,就在她幼小的心灵里烙下了“乡下人象是受上天惩罚似地”的印象。

其实,她小时候也随父母去过乡下。毕竟,她的爷爷奶奶仍旧住在乡下,她的爸爸也是从乡里走出去的。每次到乡下,看到乡下小伙伴老是穿得破破烂烂,她根本就不明白是咋回事。她问人家:“干嘛不穿新衣服?”小伙伴笑笑,然后回答:“我爹我娘,我哥我姐,都没新衣服穿呢。”

不过,她还是觉得乡下小伙伴也好玩。于是,白天,她跟小伙伴一起下到水田里抓青蛙;夜晚,她跟小伙伴一起去菜地捉萤火虫。可这乡下的游戏只适合乡下小伙伴,就跟城里的游戏不适合乡下娃玩一样,她一个城里娃子玩乡下游戏是会出问题的。比如下到水田抓青蛙吧,她青蛙没抓到,雪白的小腿上却是爬满了蚂蟥,弄得她惊恐不已,“哇哇”大哭,被田头的大人们还以为是乡里伙伴们在欺负她,赶紧过来,不问青红皂白,就劈头盖脸地把乡里娃呵斥一顿:“干什么啦?还敢欺负人家城里娃子?人家城里人的命,可是要比我们乡下人好上百倍千倍哩!”“我,我们冒欺负她,是蚂蟥咬痛了她。”一乡下娃边说边指着她那两脚蚂蟥给大人们看。大人们瞧着,更是着急地赶紧过去,三下五除二地将她小腿上的蚂蟥拿掉,再抱起她到小河里洗净泥巴,边走边哄地将她送回了爷爷家。

有回她在乡下,与小伙伴比赛过独木桥。年岁相仿的乡下小伙伴,在独木桥上来往如梭,勇敢得很。而她看着看着就两腿发软,迟迟不敢踏上独木桥。乡里小伙伴们见此情景,便起哄笑她:“城里娃,嫩秧秧,胆小不敢过独桥,干脆钻到地缝去。”她不甘输在乡下小伙伴的手里,鼓足勇气,小心翼翼地踏上了独木桥,仅挪动三四下步子,便一跟头栽下去,摔成了重伤。其实,他是见过桥的,城里就有桥嘛。可城里桥与乡下桥的差别咋这么大呢?城里的桥宽坦得能走汽车,还一排儿走好几辆哩。而乡下桥窄得容不下一个人!

所以,她觉得乡下什么都差,什么都比不上城里好。后来,她就再也不愿去乡下走亲戚了,哪怕爸妈使尽浑身解数地哄劝也枉然。

在她年岁稍大点开始懂事起,她就常跟城里的伙伴们讲:“乡下太差了。我们做城里人真好!”

三、下乡动员

她是一九七六年毕业的高中生。毕业闲着没出半个月,市政府就召开了初、高中毕业生下乡动员大会。宽敞的大会堂,气氛森然。主席台墙上悬挂着两张巨幅主席像,两旁分别斜立着五面鲜红的旗帜。会堂四周墙上贴满了“下乡光荣,当农民光荣”,“响应党的号召,到农村去锻炼,”“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贡献自己的力量”等标语口号。棚顶上悬挂的乳白色吊灯,发出暗淡的微光。除四只喇叭不停地“咿哩哇啦”传送着发言人的声音外,便是一片鸦雀无声。似乎这是政治大检查,谁个政治觉悟的高低,也能从这遵守会场秩序一项中反映出来。人是满满的,全市初、高中毕业生,及他们的家长,还有各居委会干部,各厂矿企业、商店和学校等单位也均派了代表参加。

“下面请下乡青年代表表决心。”

全场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在掌声的伴和下,一个头上扎着两只“羊角”小辫的姑娘,像小鸟展翅,体态轻盈盈地走上了主席台。她整整衣冠,入时的草绿军装整洁一新。她脱下帽来,朝主席台就坐的主席团代表和台下全体听会者,分别行过礼后,才动作干净地从衣袋里掏出一叠厚厚的发言稿。“敬爱的首长,同志们”,喇叭里传来一个女高音:

“伟大的领袖和导师毛泽东主席生前淳淳教导我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这千真万确,是放之四海而皆准、万世颠扑不破的马克思主义真理。我们生长在城市,吃的白米白面,只知道是麻袋里出的,根本就不知道它是农民伯伯,岁岁月月、泥里一脚、水里一脚、没日没夜地劳动,用辛勤的汗水换来的。我们不去体验农村生活,永久地呆在城里享清福,是会变质、背叛的!”

“我们都是初高中生,革命知识分子。但与成千上万的劳动人民,特别是乡下的贫下中农相比较,我们的知识则远不如他们的多。他们是有很多很多的东西值得我们学习的。比如说,他们较高的思想政治觉悟,扎扎实实的工作作风,憎爱分明的阶级立场,勤劳勇敢的朴素感情,等等,值得我们学习一辈子。他们是无愧于我们灵魂的整容师。”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更是缩少三大差别里的城乡差别的一个有效措施。消灭三大差别,社会才会发展;消灭三大差别,人类才会团结;消灭三大差别,历史才会前进。”

听会的人们,无一不被她这“政治演说”所倾倒。他泰然自若的表情,更是令人刮目相待。她面无异色,无拘无束,话音里充满激情,有时还能做几个“列宁式”的令人叫绝的富于表达力的动作。有人私下议论说:“她是个演说家。”这话虽有些夸张,但她的确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锻练的人物。打从上学起,她就一直是活跃的“政治”激进分子。造反革命时期,串连的浩荡队伍里领呼口号的有她;背“红宝书”旺季,她在同龄人群里数第一;评法批儒,她所写的一篇篇政治论说文,犹如一发发重型炮弹,落地开花,击中要害;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她挥戈上阵,一马当先。百炼成钢,她终于有了一套较高的政治水准和演说家的口才。

“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那里,有希望的田野,绿色的山林,青绒绒的草场;有河流,有池塘,有陡壁悬岩的‘大寨田’;有牛羊,有鸡鸭,有活蹦乱跳的黄金鱼。总之,我们到那里去,可以种田,可以护林,可以放牧,可以养鱼,干啥都能做出成绩来。”

“……”

“下乡青年朋友们,我们要谨记毛主席的教导,积极响应党的号召,高高兴兴地到农村去。去了农村,我们保证,和贫下中家打成一片,虚心接受他们的再教育,与他们一起摔打,磨炼革命意志,努力把自己锻炼成一个共产主义新人!”

“哗——,”一片经久难息的掌声。

动员会后的第五天,市政府门前的广場,锣鼓喧天,红旗如林,“噼哩啪啦”的炮竹声,震耳欲聋。赶庙会般的人群拥挤不堪,一片混乱。整洁一新的十辆公共汽车,一排停在广场中央。每个车头上都扎着一朵鲜红鲜红的大花,车厢两侧贴有“欢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红色大匾。胸前佩戴朵小红花的小伙子、姑娘们,不和谐地脸面忧郁,并不象婚礼上佩戴红花的新郎、新娘,羞答答的满身都是兴奋,暗暗地甜甜蜜蜜舔着嘴巴,偷偷地笑在心里。不过,这帮年轻小伙子、大姑娘,也有暗暗地、偷偷地,他们暗暗地挥舞起拳头,偷偷地泪洒肚里。呵,明白了,带花的就是这车的乘客,上山下乡的对象。

除了手里拿上土喇叭、捏着什么表格纸张的和少数几个大腹便便者的精神情绪正常外,其他的多是有了些病变,即使是些中年男子汉,佯装的笑容比哭还难看。上了些年纪的爷爷、奶奶们,正因为有个“老东西难于接受新生事物”的得地独厚条件,才可以明目张胆地淌着两行老泪,象是永别般的在各自孙崽、孙女脸膛、头顶摸来抚去。

人是有感情的,不管怎么说。因此上车一开始,人群便鼎沸了。叮咛,嘱咐,道别,凄凄的哭泣,嘈杂透了。

“笛、笛笛”,车子启动了,缓缓地驶去。送行的人们,直到瞧不见车影,才回过头来各自散去。不知人们注意了没有,反正最后一个回过头来的是位姑娘,是她——五天前动员会上第一个表决心的下乡知识青年代表。

四、留城原因

她留下了。

街道里的人们不可思议。

瞧她那日动员会上,毫不脸红地表那么大的决心。理该下乡的她,也应该拿出动员会上那股子劲,似战场上的指挥员样,冲锋号声一响,即刻一跃而起,亮起驳壳枪,大声嘶喊:“跟我冲啊!”可是她没有这样。胆怯了?伤残乎?

许是这宗事情瓜连很大,所以,不少人家,近几日都在议论着,猜测着。论家境,她家并无什么特殊情况。父母健在,五十年龄都还不到。上有哥哥,下有弟妹。她平时也很少生病痛痒的。更没什么“背脊”、“靠山”,父母是极普通的工人,亲戚除外公、舅舅是城里人外,其他都是乡下户口。于是,人们又有另种猜疑。有的说,她命好,碰运气碰上拉掉了她。甚至还有这么传神的说法,说是一年一批的下乡知识青年都有名额限制,各居委会平均摊派,满了,剩下的就能万幸地留城了。就说她,那是她所在的居委会,把她的名字排在后头,正巧到她名字时,名额卡满了,所以她没下乡。也有的说,她没有下乡,是与她上次动员大会上的发言分不开的。理由是,大会结束时,市领导赞赏过她的决心。基于她的“认识”高,“思想”好,也就没有必要去农村了。不少家长因此还埋怨着自家的孩子:咋不生就人家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咋不走上台去表个“响嘣嘣”的决心?咋不打肿脸去充个胖子?还有的人说,可能是他们家给某领导送礼啦。然而这个说法立不住脚,很快就要遭到否定,甚至是出尔反尔的自我否定。

其实这些都不是。不信,你上知青办调查去?

知青办绿色的资料柜里,睡着一张白纸黑字、盖有大红巴巴的“特殊病历证明书”。其内容是,“该患者因阴道经常性出血,在我院治疗已一年之久,尚不见好转,且病症还不可确诊,有待进一步观察和治疗。根据此病情,需患者的配合,加强休息,甚至中止一切工作。介于该患者属于下乡知识青年对象,为保障妇女身心健康,履行我们的神圣职责,特建议有关部门予以特殊照顾,暂且将其留城,待病愈再作考虑。否则,一切后果,我院概不负责。”

明白了吧,这才是她留城的真正原因。

五、难忘之夜

话还得从那次下乡动员大会讲起。

她本不会走上主席台去表决心,根本就轮不到她去出人头地。可就在动员大会的前一天,她初中时的班主任老师李笑天找上了她。

“怎么?不认识我了?”

“你是——”

“李笑天。”

“哟,李老师,差点都让我认不出来了!”

“是吧,那就证明你心目中根本就没有我这个李老师。”李笑天眯缝着两眼端详着她,续言道,“我可是一直都惦记着你这位美女学生喽!”

“李老师这么说,学生就不好意思了,刚才我不是忘记了老师,只是觉得你不象原来当我们老师的样子了。”

“哟,这倒让你说对了。我不是不象老师了,而是已经不是老师了,现在是市革委会的副主任。”

“那要恭喜你了,当大官啦!往后可要多多照顾学生喽。”

“那是,那是。这不,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关心照顾你呗。”

“今天照顾我嘛了?”

“明天召开全市知识青年下乡动员大会,我想请你作为知识青年代表作个表态发言。但是你放心,我又会替你想个法子,不让你下乡,保证让你留在城里。”

“那——”

“发言稿我都替你写好了,你留城的资料也给你准备了,而且还给相关部门打好了招呼办妥了你留城的事情。”

“真的太感谢你了,李老师。不,李大主任!”

“好啦,今晚来我办公室拿发言稿,也好熟悉熟悉,明天会上发言才会出彩。”

她早早吃过晚饭,关在自个的小卧室里,按照学校学习表演样板戏时化着淡妆,稍微描眉,擦点嘴红,脸蛋扑点白粉,让本就漂亮的脸面更加光彩照人,加之换上一套新衣裳,果真楚楚动人。她兴高采烈地溜出家门,按照李笑天留下的纸条,很快就找到了李笑天的办公室。她本想还要敲敲门,岂料李笑天闻听脚步声,喜出望外地打开门,敞开怀抱将她连搂带抱地弄进了办公室。这猝不及防的举动,令她心跳加速,满脸通红。李笑天则津津乐味地咂巴着嘴,赞道:“真象朵出水的芙蓉,让人越看越爱!”随后,李笑天殷勤地倒水递茶,弄得她是手足无措。李笑天对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拍着胸脯说:“往后你有事尽管找我好了,我保证把你的事当作我自个的事情一样办好。”再后,李笑天把为她留城开出的病历诊断书递给了她。她看着看着,不由脸颊阵阵发热,低垂着头,低声喃喃道:“我还是个黄花妹子,就编写这种病,万一传出去,名声多不好!”李笑天靠上去安慰道:“病情不写重点,咋有理由留城?再则,若编写别的其他重病,往后咋为你安排好工作?其实,妇科病,很正常嘛。”“不管怎么说,能让我留城,我很感动,是要感谢你的。”“咋个感谢法呢?我心爱的美女學生!”她语塞。他却扑了上去,紧紧地搂着她,激吻起来。最后,她也就顺势倒在了他的怀里。他趁热打铁,抱起她放倒在木制的宽大沙发上,替她宽衣解带,行起了苟合之事。李笑天满足了,得意了。她也没有什么怨恨和羞亏,反倒酸溜溜的心头荡起了一股甜蜜蜜的希翼。临出门时,她用手梳理着蓬乱的头发,含情脉脉地盯着李笑天:“李大主任,你可得说话算数,我今后的幸福就全仰仗你喽!”“好说好说,一定一定!”

岂料天有不测风云。在全市下乡动员大会后的第二十天,李笑天去某单位为她办理招工手续时,路上出车祸,因抢救无效而一命呜呼!她的招工手续也就随之烟消灰灭。

六、失魂落魂

李笑天之死,于她而言,不仅是悲伤,而且是失落、是失望!她拿青春赌明天,可明天在哪?

她没有落泪,有的只是忧伤,而且是打落门牙肚里吞的伤痛,无法与人诉说。有时,她整天整天地呆在家里,冥思苦想,呆呆地傻得出神;有时,她早出晚归,在外疯走闲逛,心不在蔫地溜街压马路。

她最纠结的是:要是李笑天不死,她将过上人上人的幸福日子!

打从与李笑天有了“那一夜”之后,随后的十几天交往里,她可是春风得意!她第一次坐上了小轿车,第一次进了大宾馆,第一次吃了龙虾鱼翅,第一次看上了电视,第一次……

起始,李笑天还小心谨慎,偷偷约会她,白天去百货大楼购物,夜晚去江边岸堤卿卿我我。没出几日,李笑天竟然色胆包天,带上她乘着市革委会的“红旗”轿车,到市直各局去视察检查工作了。“李主任,这位是——”“哟,忘了介绍,这是我的干女儿。”

她年轻、漂亮,花一般的鲜嫩、可人,给李笑天撑足了门面。旁人就私下里悄悄议论:“李主任真不愧情场高手,连这般黄花妹子也能搞到手!”李笑天也没有少给她小恩小惠,要么是钱,要么是计划类的票,要么就是紧俏的物资。记得有一回,李笑天拿出一把化肥票和煤油票对她说:“你有不少乡下亲戚吧,把这些票给他们。”她立马拉下脸:“你心疼我那乡下亲戚啊?呸,我才不心疼他们哩!乡里人好蠢好坏,我可是从来就没拿正眼瞧过他们。”她边说边把肥料票、煤油票撕了个粉碎。她还告诉李笑天:“往后,你只管多给我一些粮票、布票、肉票、糖票就好了。”

现在李笑天不在了,她什么也得不到,就连李笑天曾准备把她安排到税务局工作的事儿,人家也不认帐了。税务局领导告诉她:“李主任在时,说起过这件事,可现在,他人都不在了,我们也另外换领导管辖了。要不,你就去找市革委会的王主任吧。”她硬着头皮去找王主任,王主任一口回绝了:“这事儿我们从来没听说过,李主任在时也没拿到会议上讨论研究过。”当她费尽周折找到王主任家时,不料当头一棒遭到王主任夫人的一顿无情数落:“你是李主任干女儿吧,妖里妖气,狐狸精似的,惹上你的男人都不得好死!我希望你不要来缠我的男人,因为我们夫妻恩爱,我不想让我的男人英年早逝!”

人一旦陷入绝境,好长时间是难爬得出来的。一晃几年过去,她神经兮兮的,成了父母的累赘。她父母也跟祥林嫂似的,整日里唉声叹气:“造孽啊,我家妹子何时才是个头啊?”好几回,父母亲要把她送去乡下避避闲话免遭旁人戳脊梁背,她坚决不同意:“你们要我去乡下是吧,那好,活人我是不会去,死的还差不多,你们信不信,逼急了,我真敢跳进湘江河里。”

难耐的日子,难熬的生活,幸亏她的心中还残存一种精神支柱——毕竟她是个地地道道的城里人,强过乡下人千倍万倍!她感恩苍天,上天安排她做了城里人。可她也听大人们讲过,老天爷绝不会一直对某个人不断恩赐,时不时地要设计障碍予以考验,用重重困难做包装。

所以,她没有倒下,凭着父母双亲四处求爷爷告奶奶的牵线,加上她自己的奋不顾身的努力,最终她还是被招进工厂当了工人。

正如世人所说,再深的绝望都有一个过程,总有结束的时候,回避始终不是办法。鼓起勇气昂然向前,或许机遇就在下一回。

七、花园遭殃

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她立在自家院里的小花园中,那沁人心脾的芳香满鼻,争艳斗卉的百花招蜂引蝶。多鲜的花,多美的景!她陶醉了,笑在花丛中。也许是许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她暗自笑的那么甜蜜,那么的动容,仿佛那几年的忧郁全被这一笑而冲消得无踪无影。

这就是大自然的魅力:明媚的春光能抚平过去的创伤,鲜艳的花朵能让人憧憬美好的未来!

她轻声吟唱起来:“乡里妹子进城来,打着赤脚冒穿鞋,不如嫁到我城里来,上穿绸缎下穿鞋……”

突然一阵“叮呤呤”的自行车响声打断了她的歌唱,邮差将一封信交到了她的手里:“这是你的信吧?”她点点头:“是的,这煞风景的信,真不稀罕来。”

她反复拣份量般地玩弄一番,再轻轻地启开来。其实,她并不乐意看这封信,一见信封上的邮信人地址就够烦的了。鬼乡下佬,又来要钱了。她先是不轻不重地骂一句。从她懂事的时候起,她就悟出了一条这样的规律:乡下人每次来信都是有所求的。拿她自己说吧,这些年乡下亲戚给她的信,不是请姐姐买双白底鞋,就是劳妹妹买件花衣裳;不是叫孙女寄点糖果糕点,就是要孙女送去两瓶好酒;不是要侄女搞点便宜货,就是要侄女寄些钱和粮。总之,离不开和人民币血肉相联的东西。虽然她家吃闲话的只有弟妹两个,上班的工薪也可以,全家经济较为宽裕,但若把给乡下亲戚的这些钱物全用在自己的家庭建设上,岂不更是锦上添花?因而她常装着没有收到他们的信。一说起来,她倒会教训人家:“你们寄的信,可能超重被卡了,或是邮票没贴牢成了无资信。”谁知,今天却是封贴足了两毛钱邮票、且还有张“354”号子的挂号信,自己在投递本本上签字盖过章,说没收到是抵赖不过去的。她懒洋洋地、漫不经心的浏览信稿。蓦地,心肌紧缩,显露出一副诧异的心情。她再不是漫不经心了,而是难以置信地一字一句辨认。

她此时的心情,似春天的行云,变化无常,不可揣摸。是惊?是喜?是怨?是恨?谁也无法猜中。脸面涨得红彤彤的,看上去是恼羞成怒。捏着信纸的手颤颤地战抖,口头上发狠似的喃喃自语:“我要与她竞争!”顺手折断一枝花,象是它使她逊色一般,凶狠地瞪它几眼,然后扔在地上,用鞋子將它踏得稀烂。似乎这还未解心头之恨。她又折过一根枝条,无乱地向花丛捕杀起来。鲜艳的花,美丽的花,哪能经受了这意想不到的无情鞭挞,可怜巴巴地掉落在地上,噤噤嗦嗦,叹息悲惨的命运。

叶落时分,明白欢聚;花谢瞬间,明白青春。她在想,难道自个再次所赌的青春,将如这满园被捕杀的落叶和花朵,暗然失色?俗话说,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失色就失色吧,脱毛的凤凰决不能输给鸡!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经过一番苦心的修饰打扮,确实是花枝招展,令人羡慕。登上“嘉陵”摩托车,“突突突”一溜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八、告别“铁塔”

她是有了男朋友的。小伙子怎么样?这里看来还有赘述几句的必要,一米六八的个头,腰圆膀扎的黑铁塔身躯;长满老茧的两只手,又粗又大;脚蹬四十一码半的靴;小脑袋理成一个游泳头发,嘴唇上找不出胡须的痕迹;眼睛单眼皮还不算,最羞人的是没神发呆。够了,再写他就成了个“丑八怪”。

“丑八怪”也好,反正她与他的感情还是不错的。呵,什么叫感情呢?笔者也还是稀里糊涂。那么,这里就干脆说他们处得来吧。蹓公园,逛商店,压马路,进餐厅,看电影戏剧,她总是挽着他的胳膊,或是一手搂着他的腰。那亲昵的程度,叫人看见,无不感到心里头有股酸溜溜的滋味。有人说,她找个这样的男朋友,好比鲜花插在牛粪堆上。也有人说,她这种烂货子,能摊上个男人就不错了。对这些,她全当作没听见。越是旁人起劲地议论他俩的事,她就越发对小伙子来感情,顾不得众目睽睽之下,常常“巴”地给他一个响吻。有谣传他们事实上结了婚,这可不干大家什么事,最好别去打听它。

“妈,往后他上我们家来,你就不要理他了。”一天,她突然向妈妈这样提出。

“怎么啦?难道你俩闹矛盾不成?”妈妈惊异地问。

她摇摇头,告诉妈:“没有。只是他个子太矮,配不过我。”

妈说:“他不是比你还要高出个八公分吗?怎么嫌人家个子不配你?”

“妈,我一穿上高跟鞋,不也就长起了七八公分了么?!”

“不管怎么说,反正你是绝对不能不要人家的。”

“我是决计不要定的了。妈,你还没看出呀,他土里土气的,活象个农民佬。与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都土气多了。土里土气的农民,有什么值得可爱!”

“我看你们不是还蛮亲密吗?怎么一下子说反脸就反脸了?这可还是你自愿的啊!”

“我没怪你们当爹当娘的啊,现在也是我自个作主与他分手嘛!”

“不看鱼面看水面,不看僧面看佛面。拔掉他不说,总该要对得起他那当厂长的爸爸吧?你进厂工作的事都是他爸一手操办的,若是得罪了他,他还不随便找个借口把你开除,那你的前途、命运又会怎样呢?”妈妈着急地说道。

“量他郝厂长也不敢!”女儿胸有成竹地回答妈。

九、忌乡琐事

看过《阿Q正传》小说的读者,一定忘不了阿Q这个人物及其趣事。他因头上长有癞头苍,就忌讳一个“光”字和一个“亮”字。只要一听到旁人说着这两个字时,他会毫不客气地狠瞪人家几眼,“呸”的啐一口吐沫,然后转过身去,骂几声“妈妈的”。

她很有点阿Q味道,许是前世的阿Q重投的胎呢。她因为自己出身城市,当然的眉毛长三分瞧不起乡下人,所以便忌讳一个“乡”字。有时父亲与旁人拉呱,顺便提到爷爷、奶奶在乡下,她会脸面刷地红到脖子根上,马上倒垂头去,心感羞愧至极。特别是这旁人属于她的同代人时,她会更加恨地无缝,自羞难容。“近朱者赤。”她深怕人家笑话她身上存有着“乡土气味”的基因。当朋友问到她爷爷、奶奶时,她用不着咬牙就能一吐而快:“早死了。”她厌恶乡下,绝不亚于电影《孔雀公主》里的人们憎恶枇杷鬼。有一年,父母提出要接奶奶到城里来过一个春节,她是百般阻挠。说是年老歲数大,行动不方便,又是什么住房也紧张,等等,理由一套套。看过些古时故事书的同志,一定熟知《酒鬼的理由》这个故事吧,讲的是嗜酒如命的孔群,在朋友王导诚心诚意劝告他不要酗酒,举例盖酒坛口的布最容易腐烂,说明酗酒的危害性时,他不但不予接受,反而也举例糟肉给以反驳。他说:“放在酒糟里的糟肉,倒是不容易腐烂的呀!”因此说,一个固持己见的人,总会千方百计地找出理由来为自我的行为诡辩。她就这样说服了父母亲,宁愿从自己的腰包里掏出五十元钱给奶奶寄去,也不甘把奶奶接来耻辱门第。乡下的亲戚知她这个,后来也都不敢登门了。

再一个就是她只要感到哪件衣服的样式、颜色“土气”了,不管成色多新,她也要坚持淘汰掉。她妹妹有条九成新的学生蓝的确良长裤,她认为穿上象“乡下人”,硬是主观独断把它处理掉。下面请看她为处理家里的一双旧模压中梁猪皮鞋,与父亲发生的一场舌战:

“爸爸,你今天上班,绕点路,把这双鞋拿到寄卖商店处理算了。”

“你自个去吧,又顺路。”

“我是个姑娘家,怎么有脸面提这个鞋?你反正是个老头子,不在乎。”

“……”做父亲的气得双目圆睁。

“给,爸爸,卖了再添钱买双火箭式的。“

“不卖,不准卖了。这鞋好好的,留着雨天穿正好。”

“那就别放在家里。”

“为什么?”

“太土气!跟乡佬倌的鞋一样,难看得要命。”

“啪。”父亲一掌捕在桌子上,气冲冲地呵斥:“你给我滚,滚远些。我还是乡下出身的呢,你可以不要你这个乡下父亲了。滚!“

“滚就滚。反正不在这个家,我照样能活着。讲句实话,我早就看不惯我们这个家的乡土样子了。“

十、堂姐的信

一个雷雨之夜,市宾馆爆发出一条极大的丑闻: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跟一个胡子拉茬、满脑银发的法国大肚皮专家,赤身裸体地抱睡在一张床上。

警车带走了姑娘,也扣下了那位六十开外的外国专家。

审讯室里,姑娘耸拉着脑袋,毫无耻辱之感,真乃还有点“反以为荣”的形态。她不时地看看这个,瞧瞧那个,似乎在向整个屋子的人们气扬:偿到了洋味,我值得骄傲!值得自豪!!

“你是怎么决定干这种不要人格、耻辱国格的卖身丑事来的?”审讯员开始审问。

姑娘没予回答,只是两只眼睛挑衅似地瞥了瞥几眼审讯员。

“没听见,还是不会开口?”

她仍不言语,但难堪地冲出一笑。

“严肃点,这是审讯室,不是别的地方!”审讯员警告说。接着又审问:“你为何要干这种事?”

她还是保持沉默。不过,已从裤兜里掏出了几张折叠得皱皱巴巴的纸。

审讯员叫人传上来,打开一看,原来是封信。上面写着:

妹妹:

近况好否?代向“铁塔”妹夫问好!

半年之久没通音讯,怪想你。今天提笔给你写信,是特向你报告一个好消息:我要结婚啦!

妹妹,你知道,象我这样的农村妹子,命中注定只能找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丈夫,根本就无法与你——一个城市妹子相比,可以找着“铁塔”妹夫那样月月拿工薪的“保险”郎君。农村妹子为何这等的命苦呢?所谓“鸡配鸡,鹅配鹅,鸭子配个啦啦婆”就是这个理。贺喜你投正了胎,一个无尚光荣的吃商品粮的城市小姐!

我清楚,你讨厌我,不,讨厌我一样的所有乡下人。假如我也和你一样,每月有固定的粮食和工薪,一个城市妹子的话,你绝不会用那冷淡的目光来看待你这个堂姐了。好啦,不谈这些,谈它干嘛呢?我也不知道。

我该找个农民。

可是,上帝开了个玩笑,倒给我安排了一个并非农民的如意郎君。你一定会猜他是个挖煤工、掏粪工吧,或疑他是个五官不全的残疾人。请注意,上句我称道他是我的“如意郎君”,当然要掂量这“如意”二字的份量才行,千万别尽往坏的方面猜。这一来,你会惊奇,根本不相信吧。妹妹,这可是事实啰。拿他与“铁塔”妹夫相比较,你会觉得逊色丢人,羞愧透顶,甚至会嫉妒。他家有万贯的家财,称得上百万的富翁。别墅、住宅、小汽车、电冰箱、电视机、席梦思床、舞厅、会客室……,要有尽有。至于他本人,也是蛮不错的,一米七八的个头,满身都是聪明,用不着动手干活,就能赚好多好多的钱。

妹妹,你会说,这不可能,除非他是外国佬。这算你说对了,他的确是个外国人,美籍的,一家在香港办工厂,父亲是有名的“三K”电器公司总经理。

……

审讯员将信放到桌上,问:“是这封信引发你这么干的?”

她点点头,嘴上同时说出了两个“是”。

啊,怪不得那次她把花园的花草捕杀得欲死不生呀!

十一、离家出走

她不觉得与外国老头子通奸是丑事的。

她想:一个农村妹子能搞上个外国人,我干嘛就无能搞上个外国人呢?我一个堂堂的城里妹子,哪能受得了土里土气的农村妹子的无情嘲笑?外国人也的确是好,有钱,有钱就有一切,吃喝玩乐无须犯愁。

她不在乎父母的严厉训斥,甚至儿还敢顶撞父母几句,“没开过眼界的老糊涂,乡下农民陕隘思想。”她越发越厉害,确确实实,家庭对她已无所束缚了。

她常在同性伙伴面前,厚颜无耻地宣讲一大套“性解放”的伦理,其言词之污秽,在此笔者不可言传。她还没羞没臊的扬言:“宁愿一辈子不成家,也要多结交些临时爱人。”

她口头上这么说,行动上也这么做了。她顾不得上班工作,成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坐在“嘉陵”摩托上,“突突突”的在街头巷尾闲逛。夜间,她多半时间是消遣在公园里,成了个“夜猫子”。她总是倚立在半明不暗的小道拐弯处,南腔北调地哼着“邓丽君”嗲声嗲气的色情小调,一旦发现异性青年,就没话找话的故意跟人家拉呱,直至于动手动脚,挑逗调情,鬼鬼祟祟地干“天地合家春”的勾當。就这样,她很快地结识了流氓集团的“老尖”、“老赖”、“老皮”三头目。她在这里受宠,登时就成了娇娇者。“老尖”、“老赖”、“老皮”是她命运的主宰者,因而对他们仨,她是逆来顺受的百依百顺。当然,他们视她为掌上明珠,也不薄待亏对她。她得到了满足,享尽了淫欲。她自称是当今的“武则天”,可惜没有人家那么大的权力。她不要工作了,成天醉熏熏地躺在男人的怀里。

她真的离家出走。跟随“老尖”、“老赖”、“老皮”跑了,计划周游全国。没钱,三个男人会窃会偷。有几次,她也尝试地去掏别人的钱包,却得到的不是金钱、粮票,而是劈头盖脑的耳光、棍棒和拳打脚踢。她不再学这种“多手”的手艺了,因为她想过,凭自己是个出色的女性,又何愁无男子汉来养食?!

十二、路口徘徊

“老尖”、“老赖”、“老皮”被捕了。他们仨是在那次盗窃金库后被公安人员追捕的。她也传进了审讯室,由于没有参与作案,只是跟他们鬼混,也就仅作拘留十五天的处理。

无依无靠,往后的路怎么走?一个必须考虑的问题摆在了她的眼前。她想,继续跟流氓鬼混下去?不行。岁月不留情。年岁的增长,使自己失去了“含苞待放”时期诱人的魅力。年大的不如年小的惹人喜爱,这点她是有所体会的。她跟着“老尖”这帮流氓,开始红得发紫,当一个年轻的情敌——比自己少七八岁的少女闯了进来,她就被冷落了,再也没法可娇了。再则,跟流氓鬼混也不是随便好混的。流氓间相互争风吃醋,往往大打出手,有时真还有点危险,叫人担心,令人害怕。

她自然记起家了,因而考虑着是否回不回家?当然回家的好,过着温饱的日子,无惊无忧。然而,回忆起一家人对自己那严峻而又冷酷的目光,则令她不寒而栗。也不是好法子,照例打上“×”一把。

她想回厂,可自己是不假而出,一出又是几年几载,重要的是自己是个不务正业、生活放纵的淫荡姑娘(事实面前,她还是有点自知之明,没有自欺欺人)。厂里能要吗?她是否被开除了?她没有马上肯定或否定,大概是留下再作一番考虑。

徘徊在十字路口,她真不知往哪路去。“叮叮叮“,前方亮起了绿灯,无形的自行车队蜂拥而去。哦,这是工人们上班的时刻。联想起自己,她多想能再成其这队伍的一员!

回厂,她最后抉择了这条路。

十三、乞童启示

刚到厂门口,守传达室的刘老头迎了出来,手拿着个小本本,笑呵呵地说:“同志,你是来会客的吧,请先登个记。”

“不,我是这个厂里的。”她倒垂着头,轻声细语。

刘老头将她打量了一番,摇下头说:“没见过,你骗不了我。”

“我不是骗你。瞧,这是我的工作证。”

“呵,你叫天小兰。”刘老头接过工作证,一面看,一面说。后来他象记起了什么,忙把工作证退给姑娘,且说:“过期了,不生效,你还是回去吧。”

“什么?工作证有过期!”姑娘两眼睁得溜圆,无限惊异地问,期待答复。

而刘老头不吱声了。

“为什么?为什么……”姑娘紧紧追问。

无可奈何之下,刘老头才不得不说:“早在两年前,你就被登报开除了。”

姑娘退出厂门,失望地离去。飘飘而下的秋叶洒落一路……

来到火车站,她抱头大哭一场。显赫的忌“乡”小姐哟,你怎么也有这么一天!

死,她想过。但是不能。有句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没过而立之年就死去,未免有些可惜。

嫁人,凭他这个长相,并非嫁不掉。可她没有工作,谁能养得了一个吃闲饭的?这倒不打紧,紧要的是她过惯了放纵的淫荡生活,有哪个男子情愿戴一辈子“绿帽子”呢?

下乡,到乡下去筑个窝。不,乡下在她的眼里,至今还不如城里的垃圾坑。

总之,她没想出个法子来。

“阿姨,给我两分钱吧。”

一句行乞的童聲将她惊醒。面前站着个满身污垢的男孩,把手伸得老长老长,到了她的鼻子底下。瞧见眼下这个情景,她顿开茅塞。赶忙,她感激地摸出身上尽有的一毛钱,轻轻地塞到了伸在自己眼鼻子底下的小手里。然后含情地看着小孩,说:“可怜的人儿,我也和你一样。”

果真,她做了乞丐。她认为这是她最好的生路。理由是,她与别的乞丐相比较,有下面几个优厚条件:一、天生是个女性;二,容貌端庄,对人有吸引力;三,嘴,生就的甜。她认为,凭借自己这些优厚条件,准能比别的乞丐多要得了钱。到时,她就能成个富乞丐,甚至是万贯家财的乞丐。

实践检验当真如此,她确实能比别的乞丐多要得着钱,多要得着好多好多的钱。她能用这些钱把自己装扮得不象乞丐,而象一枝花,招人喜爱的花。她没有悲伤,也没有忧愁。除行乞时强忍住笑,显得有点可怜外,薄薄的嘴唇上便一惯地牢牢粘着甜甜蜜蜜的微笑和欢乐。

十四、良心予谁

“对于这些人,最好是不要理她!”尽管过去了几年,但服务员这句在介绍完“天小兰”简况后,向我们提出的善意的警告,至今仍萦绕在我的脑际。我没有遗忘,甚至儿是确确实实这么去做了。不怕大伙笑话我是吝啬鬼,打从那次起,往后的乞丐在我面前全都是枉费了口舌,白伸直了胳膊。有时还少不了要说导说导他们几句。记得去年在沈阳,一个光腚的男乞丐战颤颤地来到我面前,用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乞讨道:“兄弟,行行好,给我两个活命钱吧。”我既没有将手一摆,呵斥说:“没有!”也没有去掏兜袋里的零星钱票,而是出乎意料地对他发问:“你今年多大年纪啦?”“三十五。”他回答我,声音很轻。“有家吗?”他摇摇头,接着告诉我:“父母早死了,独留我一个。”显然,他有些悲伤,其形态更显可怜。孰知,恻隐之心,怜悯之心,此时全不挨我的边。我板起面孔,严厉地说道:“那干嘛不去靠劳动维持生活呢?!”也许触及了他的灵魂,再加上我那严肃的劲儿,他便灰溜溜的走下了地道。“大哥……”没走多远,又有人挡住了我。大哥也好,兄弟也罢,叔叔也行,反正,我是吃下秤砣铁了心的,分文不给。

然而,良心同我争执起来。良心质问我:“你于心何忍?人性安在?”然后良心摆出它的理由:瞧见人家那污头垢面,衣不掩肉的狼狈相,谁能不怜悯?俗言道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有哪个能做高子的偏偏当矮子?又有谁是心甘情愿当乞丐?诚然,世上是有懒汉的存在,但他也是——怎么说呢,反正是命中注定。

我总是让良心先把话讲完,歇力抑制住感情的冲动,一定不生气,然后和风细雨地向它慢慢解释。我说:的确,看到他们那副模样实感可怜之至。但转念想到,他也是个人,一个好端端的人,四肢俱全,五官无缺,却不能象正常人那样生活,何故?众所周知,猿猴是人类的祖先。起先,人并无手脚之分,跟其它的动物诸如牛、马、羊一样,全是四只脚。逐渐的演变过程中,人认识到需要两肢捕猎、耕种,因而才发展到有今日这样的两只手。不难看出,手是要劳动的。乞丐者既能将手伸向他人眼鼻子底下行乞,又何为不能将手伸向田野——耕田种地,伸向厂矿——做工采金呢?在我们社会主义国家里,劳者得食。特别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我们国家更加完善了各项方针、政策,人人都有事干,个个都具吃饭条件。做生意,再不会扣你个“投机倒把”钢盔大帽;搞副业,也没人安你个“资本主义”尾巴;办厂开店,绝不能把你当个“爆发户”批得该死该活,遗臭万年。我喘息一口,接着解释:劳动是要付出代价的,那就是体力,而懒汉就在于舍不得下这个苦力。当然,行乞是不在乎这脸面的。正如他们自个说的:“脸面不脸面,只要能要钱。金钱是万能,有钱好度生。”在他们心中,不劳而获是人生的快乐,理想的生活。良心,象这样的人你若可怜了他,岂不是更加怂恿了他的懒惰脾性?假如谁也不去可怜他,他讨不着钱,要不着吃,他是不会愚蠢得挨饿待毙,而会乖乖地劳动双手来糊口,亦即“逼上梁山”吧。突然,我又记起了前不久一位东北朋友给我讲的一则“民间趣事”。因而在此也就顺便说给良心听听:这是早三年的事了。哈尔滨街头巷尾,常有些衣着入时的漂亮姑娘,东张西望地成了“雷达”,扫瞄着来这里的异乡客。他们的目标是男子汉。“同志,请来下,我问你个事。”“逮”住后,姑娘就将其唤进无人的小巷、或是偏僻的角落,掉过头来首冲直当的说:“有钱吗,给一点。”来人说是没有不给时,她就露出狰狞的面孔,松下裤带,威胁着:“不给,我就叫人了!”千万身上莫没得钱哟,要不这就出丑了。当然她们眼力相当厉害,准不会找错“目标”。叫人,哎哟,妈也,谁愿惹事生非,闹出笑话?赶紧,慷慨解囊,五元、十元的递过去吧,最少也莫少于两元,否则,你真成流氓犯不可。这是最恶劣的乞讨方式,以盈利赚钱为其肮脏目的。说到这,是不是还许可我罗嗦几句。得到良心的点头,我继续讲道:据说现在农村有不少“讨米的”(即乞丐),乡下人管做“叫化子”。他们多是外省远乡人,谎称遭灾躲难,来这讨米混日。其实呀,他们是搞“讨米”的副业。他们将讨来的米,比当地市场上的行价稍微低一点,卖掉。不消说,销售蛮快,大把大把的钞票滚入了腰包。乡下人惋惜说(不仅仅是惋惜,更重要的是气忿):“早知如此,我们给他个屁!”请别错怪我,良心,对乞丐者是万万不能可怜行好的!

我们的争执,有时是草草收场,不欢而散,但多数还是良心理屈词穷地败兴离去。

十五、世道在变

说实在话,对这个城市我并不感冒!尽管它还算得上一个中等城市,然而就某些方面而言,还远不及一个小小的集镇。

真个的,这趟差在家我就不愿出。可卡在了我头上,唉,又有什么法子呢?火车还未进站,我就忐忑难安:还会遇到那么多乞丐吗?那个天小兰姑娘,——也许是个妇道人家了,祈祷真主,但愿她是个妇道人家,——若不是,也该算上老姑娘了,她那可恶的身影,会不会又被我撞上?当乞讨的手伸在了我的眼前,我是不是给呢?当然不能给的。那末,旁人会不会也如良心一样,嘲笑我小器?说我小器,我可不服,我浑名还叫“老哈”呢。哎哟,脑袋有点疼呀。“同志,请把窗户关上,我的脑袋都被风吹疼了。”

“到站啦。”

下得车来,我没有象其他的旅客那样,急匆匆的跑去争先出站。我在站台上挪动着步子,还一面担心地从兜袋里掏出车票看看。我是有经验的,走在前面,乞讨者准会将手伸向你。走最后边也不好,寥寥无几,有时可能一窝蜂似的好几个乞丐围住你。当然只有走在中间为好。因此我挤到了中间,来到验票口,服务员将手朝我胸前一伸。我去掏车票时,妈呀,没了。我毛了,一阵脸面火辣辣的,心里头很不是滋味。我赶忙点头哈腰,连连打躬,道歉的说:“对不起,可能掉在站台上,让我找找看。”

找呀,寻呀,急得我满头大汗。我掏出手巾摸汗时,只见一位乘警冲我走来。好了,非进派出所不行。我想,罚款倒无关紧要,要紧的是我要蒙受多大的冤屈!可恶的乞丐们,这都是因你们而造成的呀!我心下抱怨、咒骂。

“同志,你找车票吗?”

一听乘警这般的问我,我急剧的心跳开始缓和。凭经验,人家如此问你,一定是有人拾到了车票。我马上抬起头来,连连说:“是,是,刚丢的。”

当我告诉了他,我是从哪到哪、票价面额多少时,他就从裤兜里拿出张车票递给了我。

谢天谢地,车票终于找到了。然而出站,我是最末一个。嗨,管它呢,十个八个围住我,我也不给一分。

意外的是,当我走出验票口,穿过宽敞的车站广场时,竟没有一个向我行讨要錢。

我乘一路公共汽车来到“实验餐厅”。不高不低,中等伙食。我买了一盘菜,一碗汤,一份饭,花费人民币二元伍角整。拿上买好的票牌,排列发食窗口的队列里。两只手,两碗一盘共三样,怎么端?一手端一碗,剩下的一盘菜,用左手腕将它朝胸前一拢一靠,得了,稳稳当当地端起了。当我小心翼翼地转过身来,“刷”地顾客的目光全向我看齐,几个小顾客险些没把眼珠子给掉下来,好象是被我这一“壮举”所惊、所吓!餐厅的售票员从对面发现,也抿着嘴巴乐。一束束目光似一朵朵火苗,聚集在我的脸上,焦点处灼得热辣滚烫。大惊小怪!我报复、嘲弄似的凶狠地扫视他们一眼。不做一次端来怎么的?做两次端就没我的份了。我没出声地说。记得上回来这里就餐,我也是这样一菜一汤一份饭。那次我分做了两次端,首先把碗炒猪肝端到桌上,再端来饭和汤时,桌上的那碗炒猪肝,竟属于别人的啦,——他筷子也没用地五爪齐抓,吃得津津有味。“你——”,我气得话都说不上来。他却是冲我一笑,扬长而去。“乞丐,该死的家伙!”我骂着,不能奈何地再去买盘炒猪肝。结果,炒猪肝端来时,汤、饭又不见了。悔气!四元多钱就只捞上一盘炒猪肝。

笑我干什么,饭菜到时丢了,你们赔我?

桌前,我花了好大的劲和好大些时间,才别别扭扭,动作笨拙地放下手里的菜、汤、饭。这时,邻桌的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大爷侧转身来,对我说:“同志,是外地人吧?”我点头默认了。老大爷接着说:“是不是怕叫乞丐把你的饭菜吃去呀?”奇迹,料不到这位白发斑斑的大爷能如此的聪颖。想来他是心理学研究的博士。“我曾经在这里,上过了一次当。”我诚实的告诉他。确实,我把他看做了“救难恩人。”赶忙的,抽出支“凤凰”敬上。又摸出火柴盒,划着火,毕恭毕敬地为老人点上。须知,他这么一说一问,给了我说明原委的时机,免遭旁人继续的曲解。“那是什么时间?”老大爷吐出口烟雾,追问上这句。我告诉他(当然是有意告诉厅内的所有人,因而嗓门亮得大大的):“早去几年了。”“嗨——”,老大爷摇摆下头,象是有点责备之意的说我:“可不能老眼光看问题了。现在呀,别说饭菜在桌上摆上几分钟,就是摆上个半天的,也没人动啰。”咋的呀,脸面又热乎了。我十分羞愧地低下头去。真个没见识,这世道变化得真快啊!

阅读报纸是我的老习惯了,无论去哪,都得花点零星钱买它几张看看,当然的更喜欢当地的报纸。就完餐,我第一件事就去报刊零售亭,用五毛钱换回报纸一大把。当即我就挑看了本市的报纸,眼光刚一触及,我的心肌就强烈地痉挛了一下,险点儿喘不过气来。报上那占据了一个多版面的一篇通讯报道,实在令人激动、兴奋,又是那样的催人泪下。“叔叔”,看着看着,我模模糊糊地仿佛觉得:她从报纸上一跃而出,以其崭新的面目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十六、痛改前悔

有的时候,决定我们人生的,不是能力,而是每一个岔路口的选择。人的一生,徘徊岔路口绝非一二几次,乃是无数次。

她就如此,尽管年岁轻轻,可曾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徘徊过,自然也选择过,或懵懂的选择,或无奈的选择,实践又证明选择错误,大错特错,滑向了人生深渊的悬崖边,稍有不幸,便会粉身碎骨、身败名裂、枉费人生。

她不能往下坠,她要悬崖勒马。

好些日子里,她暗自自掴耳光、拳打脑袋。她恨自个愚蠢无边,迈步走错了人生路。她偷偷落泪,将往事过电影般地回忆,真个百感交集:要不是父母从小就向她灌输乡下农村贫穷、乡下农民愚昧,她也不至于这般的厌恶农村讨厌乡下人;要不是没有过与李笑天那段短暂快活,她也不至于失魂落魄;要不是没有乡下堂姐来信告诉找了个美籍大款做老公的刺激,她也不至于同男友分手失恋;要不是失恋寂寞难耐,她也不会主动出击去宾馆勾引老外而被抓;要不是名声败坏与家庭闹僵,她也不至于破罐子破摔而行骗行乞、出卖色相……

她落到这步田地,真有些心不甘啊!可她还是宽恕了自己。宽恕无法改变过去,却能够改变未来。她希望有未来,且不是梦,而是真真切切的精彩世界!

其实,她原本本质不错哩。读书时,尽管处在“史无前例”的文革时期,她照例用心学习,德、智、体全面发展,立志要接好无产阶级革命的班;高中毕业后,她作为一名知识青年,白天参加街道义务劳动,晚上与居委会领导一起辅导市民进行政治学习,且与家人和睦相处,被父母视作他们的骄傲。

她清楚,改变她的人生轨迹,重要原因是重逢了李笑天。她更明白,这也是她自个所造的孽。她现在虽然还不能释怀,但她撞到了南墙要回头,决计要痛改前悔。

“爸,妈,我原来错了,现在想改好,你们能原谅吗?”做妈妈的惊愕过后,一把抱住她,母女俩嚎啕大哭了一场,老爸也陪着落下了好多的泪水。

她妈走近窗前,瞧大雨骤停,天空中出现了彩虹,赶急拽着她走出门来:“看,雨过天晴,多美的风景啊!”她点点头,充满了信心。这可是个好兆头啊!她决计学会用一颗强悍的心,让过去过去,让未来到来。

她写了信给乡下堂姐,坦承过去的不是,求堂姐谅解。堂姐接阅信后,立马赶来城里,与她长谈了一日一夜,临走时并撂下3000元钱,说:“妹妹,你现在没工作,就自个开个小店吧。我给的这3000元钱,说给你吧,你肯定不会要,就算姐姐借你做投资金好啦。”她再一次拉住堂姐的双手千恩万谢。

她去巷尾街角转悠,想花小钱租个门面开店经营。

十七、事出有因

“呜——”,几声汽笛长呜,由南宁开往北京的十六次特别快车,准时到达了本市的火车东站。

许是快车票难买之故,或者小站不停之缘,再不,就是票价昂贵之因,因而在此下车的稀稀疏疏,寥寥无几。验票员只消打开一条狭窄的通道,也不至拥挤。“一、二、三……”差不多只二十来个。验票员不耐烦地催促:“快点快点,把提包扛起。”

她见机跑了过去,主动而又热情地对人家说:“大爷,我来帮您提。”

“那——太谢谢你啦。”老大爷抬头一看,心绪无比激动。

“大爷,您去哪?”出得验票口,她先是这么一問。当老大爷告诉她,是去科研所时,她非常关心的招呼大爷:“来,跟着我,到星火商店乘七路公共汽车。”

“那——,这就不用了。”老大爷感激的婉拒,说明自己就是科研所的。

“我帮您提提包。”

她执拗地为老大爷提着提包,悠缓的走去。临近星火商店,她突然回过头来,换上副面孔,害羞似的把话说得轻轻:“大爷,我的钱包丢了,给我两顿吃饭钱吧。”

“啊?!”老大爷大吃一惊,同情的问上一句:“什么时候丢的?”

“昨日丢的,今日都还没有找到。”

“哦”,老大爷点着头,同时的将左手伸进了裤兜里。

“别给她。她是要钱的骗子!”她刚把老大爷所给“大团结”钞票接到手里,不知谁从背后夺了去,退给老大爷,毫不留情的介绍着。

倏地,她面红耳赤,然而亦又很快复原。她朝着那人远去的身影,“呸”地啐几口吐沫,恶狠狠地骂着:“臭背时鬼,塞河去吧。”

所幸的是老大爷的十元钱依旧给了她。她无可理解,人们也无可理解。明知她是骗子,还有去怜悯她的?是不是这个大爷害“病”了?可能他信不过人家的话,被她的行动所感动。俗话讲,树心隔木,人心隔腹。难呀,真要猜透他人心思的话!

老大爷显得有些疲乏,所以才提议就地休息。“您老不是要赶回科研所吗?”她不赞同。说不赞同干嘛,倒不如说她坚决反对,贴切、准确些。是呀,遇上谁也不会双手赞同的。因为那张“大团结”钞票,还没在她手里扎下根来,说不定就会不翼而飞呢!“回去也是闲着,不着急的。”老大爷说着,就地坐了下来。她跟着立定放下提包,将脑袋微微地低下去想着心事。老大爷叫她帮他拉开提包,然后指着提包内的东西问道:“认得这是什么吗?”待她否定的摇过头后,老大爷告诉她:“这叫竹黄,难得的名贵中药。这种药啊,能舒经活血,补气健肾,安心养神……对气弱体虚者,有较高的疗效。竹黄,产在浙江、广西一带,其他地区很少有。我这一袋,都爬遍了十几个山头,还多半是凭关系向药材公司购买的。”

“您老是做药材生意的?”她听着似乎明白,但还是想得到证实的问一声。

“不,不”,老大爷摆摆手,“我是给科研人员采买的。”

“哦,您老这次出公差上广西。”

“差是差,可公私就难分了。”

她听明白了点,自以为是地说:“帮他们买一点,自个采一点,公私兼顾。”

“不对。”老大爷仍然否定。“直说了吧”,他告诉她:“我原来是科研所传达室的守门员,前年退休,进了疗养院。尽管我出了科研所,然而十分惦记着身体虚弱的科研员。我一个劲地打听,终于,从一位有所建树的医学专家那里得知,竹黄对身体虚弱患者大有疗效。所以,我才自个从储蓄所取出存款,去了广西一趟。”

当然啰,她已经听出分晓:老大爷是掏自个的腰包,替他人办事。值得称道!她亦感到内疚,捏得发烫的十元大钱,象是长满了荆棘,直扎手心。

“姑娘”,老大爷坦然的说:“刚才那青年说话我是不信的。我始终坚信,八十年代的青年辈,都有奋发进取的雄心和勇气,哪会去当骗子行乞的?你丢了钱包,这不用急。要是这十元钱不够你一路上花的话,那就一道同我去科研所,我帮你借些。”

“够了,多谢大爷。”她咬着嘴唇说,伸手去拉人家的右手,感激的一握告别时,然而她愣了,半晌才问道:“你老这手怎么啦?”“四三年在战场上叫日本鬼子砍断的。”她没敢正眼看大爷一眼,赶紧的掉过面去。

她还是慢慢转过身来,一下子把那张“大团结”钞票塞进大爷的衣兜里,拔腿便飞快的跑去。老大爷终于发现,在她转身塞钱之际,眼睛里扑闪着叠叠的泪花。眼瞧着这姑娘远去的背影,老大爷的嘴角抹上了一丝丝微笑。

十八、嘲笑市长

行乞的时光里,她算是非常机灵的,独具的慧眼往往能事半功倍。有一天,一辆上海小轿车,好象是无声无响地驶进车站广场,在第一候车室的大门前缓缓的停下。漂漂亮亮的天小兰最先发现,却没有扭臀摆腰、笨拙作态,而是赶急赶忙的一阵小跑地追上去。其他的老少乞丐,差不多只落后她一点点,全都发现了目标,蜂拥而至。

一辆小轿车就富有如此的吸引力?无疑是坐车人是有钱老板呗。你想,几个能坐上上海小轿?乞丐就这么灵通?呵,这个嘛,人家是尝过“甜头”的呀。

那一回,也是一辆这样的小轿车,刚一停下,车上便走出个大腹便便、满头黄发、勾子大鼻梁的红面法国佬。她见着,迅速拢把零散的黑发,扭臀摆腰的旋上去,用着极为生硬的英语主动与人家打招呼:“先生,您好!”深深的鞠一躬后,即便仰起头来,面带笑颜的含情脉脉地看着法国佬。“谢谢,太太,你好!”他是用着一口流利的英语问候了她。接下去他问她:“太太,有什么事吗?”显然,不大熟练的中国话,把个“什”念成了“十”。正待她欲启口作答时,从各个方向跑来的乞丐,老远伸出胳膊,嚷嚷着:“要钱,要钱,我们要钱!”法国佬看过他们一眼,咬把嘴唇,便从提兜里抓出把人民币,用力地朝广场中心撒去。乞丐们追上去,蹦跳着,两只手在空中乱扑打。顿时,騷动了,乞丐便在抢,并非乞丐的少数几个旅客也夹在其中,大显身手。瞧见这般情景,法国佬从鼻孔里难免哼出几声冷笑。

得到了报偿的乞丐,兴奋得嘴角咧到了后脑背,捏着五元、十元的钞票欢天喜地,高高地举过头顶,乱挥乱舞,似乎在向广大的旅客发出通告:“瞧见了吧,就得这么样!”忘乎所以,得意的情形,实在可与精神病患者相提并论。

执勤的警察发现,迅速的跑了过来,三下两下收缴了欢喜若狂的乞丐的“横财”。他们傻了眼,一个个张圆嘴巴,吐出舌头,瞪大眼睛,面面相觑。可惜!一二几天,乃至十天,讲上百箩筐可怜话,也不一定乞讨得这么多!愚傻!人家那几个旅客怎么就晓得悄悄的离去!这到了嘴边的肉都被人夺走,能说不“垂涎三尺”吗?能不让人把肠子都悔青吗?不甘心哩!于是,有的嘻皮笑脸,干脆叫死皮赖脸吧,小心的闪到警察身后,企图一把夺回。然而,警棒一挥,赶紧后退。恼火!可恨!!一个个垂头丧气的走开,嘴头上不示弱地嘟噜着:“娘卖乖的,狗仔!”

她倒是满身高兴的走近他们,用其教训的口吻对他们说:“一个个大傻蛋,美什么?耗子跳进糠箩里,空欢喜一场。瞧我,实实在在的。”她拍打下自己刚添的尼龙衬衫鼓鼓的口袋,趾高气扬。乖乖,真能耶!同行们无一不向她投去钦佩的目光。

可是今天这车上走下的人影,却叫她大失所望。普通的游泳头,着一件传统式中国装——中山服;鼻榻没有朝下勾,地道的黄种人。她还是走了上去,管它三七二十一呢,绝不是什么冒钱角色。“叔叔,行行好,给我两个钱吧。”她刚说完,那“给我两个钱吧”的声音又爆了出来,蜂拥而上的乞丐“叽叽喳喳”地将黑得象木炭的手,伸到了走下车来的人胸前。这个男子汉,认认真真地审视他们一番,然后对着身边的一位年轻人吩咐道:“回去告诉马局长,立即着手解决下全市的乞丐问题。”

“是。”年轻人没敢怠慢。转而年轻人好象有所担心似的说着:“不过,马局长——”

“你告诉他,不办理好这宗事,我张诚回来处分他!”

哎呀呀,口气不小也,来头蛮大哩。“我张诚回来处分他!”张诚是什么人物?瞎眼了。候车室大门左侧贴着的布告下方,还有他的签名呢,理该应知的本市市长!

“市长老爷真小器,

分钱当作块钱惜。

人家向他讨点钱,

分文不给还耍脾气,

也许是个妻管严,

开支还冒请示爱妻。

动口扬言要办理,

除非把我们关进牢里。”

“哈——哈”,就在她编念这段顺口溜的同时,她的同行们赞同地发出这阴阳怪气的嘲笑声。

市长没予理睬,继续迈动步子,走向候车室。

然而,看热闹的人们一下子围了拢来。她倒是越发得意,运用手指表示数字法的表示“六”的姿势,翘上个大拇指和小指,将大拇指贴在自己的嘴巴皮子边,小指对准市长晃动的背脊,“呵嗬呵嗬”的尽情嘲弄,意思是:你还不如我咧!

“呵嗬——”,她的同行们,也学着她的样一哄而起了。

十九、不善经营

人是不必过分纠缠往事的。往事若是美好,叫做精彩;往事若是糟糕,叫做经历。天小兰学生时代精彩过,毕业之后走上社会的这几年只能叫经历了。她明白,在人的生命中,再无聊的时光也是限量版的。所以,她要好好把握,不再枉费生命。

应该说,她是个急性子、雷厉风行、说干就干的人。这不,她决意痛改前悔,要开个小店,便不几日,择定个吉日,热热闹闹地开张了。

“噼哩啪啦咚,……”

母子炮,响声连天;兴建路,一片欢腾。这“噼哩啪啦咚”的炮竹声,恰如一个英姿飒爽的军事指挥官,向着庞大的队列,清晰宏亮的发出“以XXX为准,向左向右——看齐”的口令样,催促着兴建路两端的人们,潮涌般地朝着“育心烧饼店”拢来。一下子,店门前就围得个水泄不通,人挨人,人挤人,抱着孩子的同志不敢歇口地叫着:“别挤着孩子呀,别挤着孩子呀。”然而,孩子们还是被挤得“咿哩哇啦”哭个不止。

炮竹声后,只见一位姑娘满面红光,喜气洋洋,动作轻巧的揭开盖在大竹蓝上的鲜红绸布,十分礼貌地说:“小店良辰开张营业,恩谢兄长父辈惠顾。”说完,乐不发狂地开始了紧张的生意买卖。第一个买到手的那个中年男子,侧转身来一边嚼着那油黄油黄的烧饼,一边对大家说:“好吃,好吃,当早点最合适。”

“啊,市长,您也上这买烧饼啦!”不知谁扔出这么一句,人群顷刻鼎沸起来,朝前挤去,脚跟踮得老高老高,谁都想瞧眼市长怎样吃烧饼。也因此,大家都争先恐后起来,捏着零星的“毛数”和硬币,高声叫着:“给我来几个。”“给我来十个。”……说句实话,你要是高血压患者,可千万别到这样场合上去,说不定枉送性命一条!嗨,好人还被弄懵呢。当买着了的人们,端详着手里热乎的烧饼个头,再咬上一口尝尝滋味,都后悔没添上个块儿几毛的,多买它几个。

不几天,“育心烧饼店”闻名全市。无论是解放路,人民路,还是东风路,中山路,各路居民都吸引到她这“育心烧饼店”了,就连地处城郊的向阳机械厂工人,也一大早蹬着自行车,来她这小店买烧饼。有时,真把她累得喘不过气来。

“育心烧饼店”是她的个体小店,店内店外,全靠她双手支撑。晚上发面,三更起床开始烙,白天就销售一空。眼瞧着如此兴隆的景象,她再苦再累也樂在其中。同行者不可思议:她这样搞,难道真正的“先替别人打算”?当然她还不至于那么傻。她心里的“小九九”呀,可并非拨得比别人的差。她深深懂得,现在允许开店坐铺,店铺多如天空繁星,比比皆是。如此,就得“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买主总是那个恒量,不在你店里,就在他那铺里。要是没得一定的手腕,就争取不了诺多的顾客。她更懂得,新兴店铺,先头更要打出名声。好名声扬开了,乖乖的发财的时运到了。她的第一步棋算是动得相当妙,不出几天工夫,“育心烧饼店”是屋子里吹喇叭,名声在外了。瞧吧,人哄哄的,门庭若市。

三个月过去了,生意倒是景气,可流动的资金却越来越少,以致于买面粉都得靠打欠条了。她想,这下该是赚钱的时候了。

果然,她的算盘很如意。烧饼减料改号后的第一天,赚纯利一十五元三角九分。

久而长之,她清闲多了,甚至儿早晨都可以睡大觉。走近她柜台的顾客一反常态,摇摇头,摆摆手,没成交分文的走了。有的还不轻不重敲敲边鼓,说什么“吃冤枉食,冒得下场”,弦外之音就是:你克扣顾客,发不了财!有次她火了,跟人家吵起来。谁知,来者不善,晓她全部底细。来者毫不示弱,大庭广众之下,揭了她的丑底。她无地可容,脸面红一阵,紫一阵,象是挖了她的心肝心肺,难受得大汗淋漓。奈之何?关起店门,独自痛哭一场。

二十、再跌跟头

生意她是做不下了。

店名败得很惨,正如同行者所估计的,败得无人问津。烙上四五斤面粉的烧饼,至少也得卖个七八天,才能算完。本市难得有人买她的烧饼,就连店对面的三伢子也甘愿起早了,蹬上自行车去解放路上买。来她店买烧饼的偶尔几个顾客,都属外来的异乡人。

生存乎?唯此难矣!可一下子又想不出个好法子呀。重整旗鼓,东山再起。她觉得太难。“好事不出名,坏事传千里。”“育心烧饼店”的“吃半店”浑名,就本市范围而言,堪称得上是“家喻户晓,人人皆知”了。即使就此再也不克扣顾客了,钱够货足,人们也会心有余悸,不敢登门。所谓“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就是这个理。假定有几个胆大鬼上来看看,局面恐怕也要费一二年的工夫方可打开。这不行,她贴出去的还没捞回来呢,干呆在这里没生意又吃啥?喝西北风去吧。再换个别的行当干干,当然求之不得。可是,又怎么好上领导面前启齿?“有谁能理解我?”她认为没有的。因而行不通。干脆,关门闭店。一气之下她作出了这个抉择。但是,头脑冷静下来后,一个严肃的问题再现了——堂姐的3000元款子,尽管堂姐说过不急着还,可她觉得店子不开了,不还清这笔钱面子上是过不去的。

她反反复复掂量着自己:自己究竟能做些什么呢?又能把哪些事情做好呢?她还是想不出个头绪来。

可人活着得吃喝得穿衣得花销啦?如天天的赚不来钱,她咋个活法。在走投无路的情形下,她又一次屈服了,又一次动起了歪脑子。

她去理发店修整了头发,去百货大楼购买了流行的裙装,精心一番打扮后,依旧去了火车站一带活动。

车站有人反映到市有关部门说,近一段时期,那个过去要钱的骗子姑娘,好象夜间又活动在了车站附近。有关部门指示车站:逮住她,彻底清除这种社会污染。

一个明月普照的夜晚,几缕微风悠扬吹着,忘记了加衣衫的人们,真还有点儿凉。车站派出所的两位同志和几个服务员,清闲的在车站广场边荡来转去。八点过去了,九点半又过去了,他们的身影还在广场上晃荡。留心的人们发现,他们并非清闲散步——低着头,半步半步的挪动,找着些出趣的话题“嘻嘻哈哈”的谈笑不止。而眼珠子则跟探照灯似的,不时地向着各个方向扫视。“5 56│2-│1 16│2-│……”高耸候车室房顶的电钟,悠扬地播送出悦耳的《东方红》乐曲。人们这时生物反应的意识到:十点整了。此时此刻,只见得一个闲散的女服务员,三步并作两步且又是小声小响地走近民警,咬住人家的耳朵嘀咕几句,便又悄悄的散开。夜深人静,但车站人喧人闹的进进出出,已是常事。广场的进门口,大大方方的走进个人影。在皎洁月光的照亮下,你能准确地辨别来者是个女性。她没有取捷径去验票口,而是绕着“之”字路走,先去站内报刊零售亭,再上寄存处,再再进了售票室,最后才走上通往验票口的通道。

不早不晚,正好“158”次快车进站。顷刻间,验票口又涌出一股人潮。她东张西望的慢慢地挪动步子。当她转过身来,跟在了一位中年男子身后,冷不防的,一只铁钳大手抓住了她的衣领。“你们这是干什么?”她掉过头来,生气的先发制人,不停地吼:“你们干什么,与你何干!”“我们不允许你胡来。”显然,民警同志被她的放肆激怒,火气的把“胡来”二字说得特别重。有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指责民警:“你犯下了诬陷罪。”真好个猪八戒,吃了西瓜还要倒打一耙。民警同志呵斥她:“少罗嗦,跟着我们去所里讲清楚。”她活象个无故的挨打者,俨然是昂首挺胸。她没予理会,傲慢地掏出一张字来。民警同志接去看了一下,压压气,不可奈何之。疑神疑鬼,人家是应朋友之约来接站的。

当然,民警同志不愿叫她将威风扫尽,因而在退还字条同时,抖擞精神,提高嗓门向她发出警告:“现在这是一干二净的,你若老病复发决没你的好处!”她根本就没把它当话听着,好象没发生任何事一样,得意地打响了尖叫的口哨。

她不但心宽,而且更加信心百倍。民警同志不是告诉了她吗,现在站内再没乞丐什么的了。难得呀,再好不过的有利条件,不发财才怪哩!

市有关部门的领导也放心了,他们在听取车站的情况汇报后,也曾派人去暗探过,打听过。得到的是:她白天守住“育心烧饼店”没有出门。旁人也说她较前段老实多了,凡找她开玩笑的流里流气男青年,多半都讨她的没趣,怏怏离去。

不知谁发明了这两句话,叫做“放屁瞒不过裤裆,做事瞒不过地方”,在乡下很流行,无数事实也论证了它的正确性。尽管她伪装巧妙,行动隐蔽,结果还是被驻军的一个执勤小分队,深夜在一个角落当场抓出来了。

“事实面前我还能说些什么呢?”她想。因而从实招来吧,也许还能捞个“认罪态度较好”的评语。据说她在陈述完后,请求有关方面宽恕她,满足她一个唯一的小要求。

二十一、練兵夺魁

流过泪的眼睛更明亮,滴过血的心灵更坚强。

她按照别人的指点,首先找到劳动局,要求恢复她的公职去厂里上班。有关领导告诉说:“既然厂里除了名,就没法恢复。你看去找所在居委会,为你出具一些相关证明,我们再视其情况,另外给你在街道或是居委会里的企业安排个工作吧。”她照办了,果真被安排在社区一家综合商店当营业员。俗话讲,浪子回头金不换。这回她真的很珍惜,工作得很卖力。她拜老营业员为师,不耻下问;她热情待客,脸上总是绽放着笑容;她不厌其烦地向顾客介绍产品,让你不想买也会买上。也许是诸多的挫折教训了她,抑或年岁的增长成熟了她。她开始痛定思痛,深思熟虑。她觉得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古人还云:“三十而立。”快接近这个年龄了,总该有所表现吧,不然,岂不枉费人生?!她想,要留下人生足迹,就必须从今以后一步一个脚印;要少走以前一样的人生弯路,从今起,就必须三思而行。因而,她洗心革面,努力工作。她在社区小商店当营业员没几月,就被选派参加过全市商业系统岗位练兵大比武呢。

“你想买点什么?”人家刚刚靠近她的柜台,她就彬彬有礼、热情大方的问候。“哦,买点毛线。”她介绍着:“我店有全国重点产毛区内蒙古和西藏的产品,有100%的一、二、三等级的纯毛线,有70%的二、三等及等外品的三种毛腈混纺线。纯毛穿着暖和,混纺柔软舒身,色彩鲜艳。价格有二十六块三的,二十二块五的,二十块零八的,十八块二的,十五块的,十一块四毛五的。颜色请看,浅红、深红、棕红、灰褐、深黑、草绿、天蓝、桔黄等,至于你买什么样的合适,依我看,深黑色的混纺线。现在,象你这样的年轻小伙子,都时兴这个颜色,朴素大方,给人以朴实无华感觉。好在你年轻耐寒能力强,当然是混纺的带劲,很有光泽。具体的肯买内蒙古平庄毛纺厂的产品,二等品,一十八块二。”顾客满意地点了点头,同意买下这种深黑色混纺线。她背身取过毛线,告诉顾客:“根据你的个头,织件上衣有一斤二两够了。还请注意,洗时别用烫水,适宜有点温度就行了,最好是泡茶叶水洗,既易洗又有光泽。”

“您老刚才说是要买收音机,对不起,耽误了一会。”她道歉地走近另一个顾客,仍然面带笑容,态度和霭说:“请问,您老喜欢听些什么节目?”当老人告诉她,他主要想听听新闻和文艺节目时,她便热情向老大爷推荐了上海产的“红灯”立体收音机。“这种收音机,可以收到立体声广播电台的节目。目前,我国已有九座立体声广播电台,其中我省长沙就一座。这种电台,每天除播送新闻外,主要用来播送文艺节目。”老大爷笑笑谢过,买上走了。

“您准是来买录音磁带!”她又冲那位提着架录音机的顾客做起了生意。顾客叩首默认了,并要求能买两盘轻音乐磁带。“那好”,她拿过两盘磁带交给了顾客,耐心地指点着:“这是轻音乐,有世界名曲——《西班牙斗牛士》,有奥大利的《土耳其进行曲》,还有我国的《口哨与小狗》等轻音乐。这盘是歌曲,灌制了海军政治部歌舞团的年轻歌唱演员苏小明演唱的歌曲,有《可爱的中华》、《军港之夜》、《蜗牛与黄鹂鸟》,有台湾歌曲《校园的早晨》、《赤脚走在田埂上》、《脚印》等。这两盘磁带呀,每天工作回来放上一遍,嗨,心情舒畅多了。”“好极了!”买主高兴的说:“我正是这个意思。实不相瞒,我是个‘煤黑子’,一天劳动回来,疲乏极了。这下好了,买它去驱散疲劳,增添情趣。”

“这位是——”

她打量着来到眼下的姑娘,继续说:“请原谅,要是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是来买衣裳的。”“是的。”姑娘笑着回答她。未待姑娘选定,她倒为人家取下了一件水红色上衣,轻轻的放到人家跟前,然后说道:“这是长沙新颖服装店出厂的最新的产品,物美价廉,纯涤龙的,每件售价二十元零五分。你嫌它颜色太鲜吗?不,这正适合你。你面庞白皙,肤色柔嫩,穿上这件水红色上衣就更显精神。特别在你这妙龄少女时期,穿着上这新颖别致、颜色鲜艳的上衣,将为你的青春增添光彩,叫人看去,活象朵初绽的荷花,羡慕不已。”直说得姑娘心花怒放。

以上是从全市商业系统岗位练兵活动汇报表演赛上摄下的几个特显镜头。在表演赛上,有关领导抽样地考核了她,然而她对答如流,百问百答,热情耐心,百拿不厌,态度和蔼,彬彬有礼。

惊奇!人们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一遍又一遍地瞧着街头宣传柜里的“天小兰”名字。她能夺魁?老于世故的人们摇头摆手:不可能,不可能,怕是同姓重名的吧!热心的人们左打右听,终于弄清:是她,就是她,育心店卖烧饼的老姑娘。

天小兰在全市商业系统岗位练兵活动汇报表演赛上一举夺魁,拿走第一名的消息不胫而走。全城轰动了,连议论市长的报告的人也少了,人人都在谈论着她。

二十二、亦梦亦真

不错,她又一反常态,烦燥不安!旁人无不替她担心地捏把汗!

她急得团团转,倒不是赔不起100元钱,而是作一个刚刚在岗位练兵活动汇报表演赛上的夺魁者,实在是太不应该。天小兰想:小商店的同行们又如何看她?领导会怎样看她?旁人又将怎么看她?嘴能干,徒有虚名,绣花枕头……好了,千万别再想下去了,再想下去,就非得自杀不行。她抽泣着,“嗡嗡嗡”的又不敢大哭出声。须知,叫邻里伙伴听见,那才更羞人哩。

这天她在食堂就餐,没有象往常那样坐在餐桌上,慢慢吃着,和大家伙一块闲话闲话。说来也怪,一起站在柜台里无话可说,可一到了食堂来,“咿哩哇啦”象是喷泉似的话多得堵也堵不住。尽管《健康报》、《大众卫生》报载文强调,吃饭时说话是不卫生的,有损身体健康。但谁听。食堂的纪律都起不了作用,何况你报纸的几段文字——骗人的胡话。当然是你讲你的,我行我素。她默默无语,心里难过死了。中餐、晚餐都破了旧习。她端起饭菜避开那“叽叽喳喳”的食堂,在外边转悠了一阵,然后瞅准时机,“扑通”一声,一钵子饭没吃下几口便倒进了猪食缸。她饱了,——给气饱的,——被想饱的,——甚至儿到明日还要听饱呢。在别人面前她又不得不“演戏”,佯打精神,假装笑脸,似乎是,不在乎!

幸亏领导还好,给了她莫大的安慰。当她把事情反映上去后,单位的三名领导,一面安慰她“别着急,慢慢回忆”,一面亲自出马,兵分三路地下到各处查问。来到工厂、单位,领导首先找着负责同志,有所求的说:“看在老朋友的份上,麻烦你帮我查找您们单位今天是否有人上我店买了收录机。”到了学校,他们先找着校长,恳求地说:“对不起,添麻烦了,有请你老在贵校师生中问一声,看今天有谁上我们店买过收录机没有。”走进驻军营房,他们的说话是更为有礼,措词讲究。“请原谅,本来这事上你们这来就是白费,但为了方便起见,还得打搅一下,看您们单位可否有人今天去我们店买收录机没有。”奔波一日,结果是白劳了两条腿。

她脑袋膨胀开来,差点点就要爆炸。真悔!今天又逢集,人那么的多,来来去去的人影在眼前晃过不止。青年,老年,妹子,伢子,妇女,男人……多着呢。是他吗?穿着件大蓝格子衬衫的伢子。不,人家只买盘磁带。哦,好象是她?一个大眼睛的姑娘。错了,她看了看没有买成。是那个大爷?是那个中年男子汉?

她惊喜万状,有了!在谁那里?不是收录机在,而是百元钱在,就在床头的箱子里。冒失鬼,把钱也数漏一打。幸亏钱还没交会计呢?“尿冒出来屎就先出来了。”怎么不晓仔仔细细的多数几遍?那么火急火燎的反映上去,好看呐?她怨恨自己,捶胸跺脚……

她抹把眼角的泪水,“咔嚓”一声拉亮电灯,掀开被头下得地来,赶急的掏出钥匙捅开了床头箱,抱出那把沉甸甸的钱币,“刷刷刷”地眼珠子一眨不眨地数起来。一遍,二遍,三遍,四遍都数过了,结果还是一分没减没增。唉——,一枕黄粱再现。梦醒时分,她又一次地伤心抽泣。

八天过去了,她再也不抱什么希望了。一百元,数目也是不少的啦!普通工人两个月的工薪加奖金,普通农民吗,恐怕两三个月也难捞呀。人家又不是偷去的,抢去的,得了这笔钱也是心安理得的。算啦,她想,搭上去两个月的义务工,咬紧牙关渡过去。

“同志,这种收录机,多少钱一部?”一个乡下打扮的老人,手指着货架上那台收录机问道。

“上面写的有,你自个看吧。”她已经讨厌人家提“收录机”了,所以,才没好气地回答老人。转而想到自己的职责,因此又赶忙补充告诉老人:“对不起,我心情不好,刚才对您的态度也不好,请原谅。您老指的这台收录机是一百八十九块五。”

老人根本就没计较她。他只顾掏自己的腰包,抽出一把票子摆在柜台上数。看来她是要买下这一部了。她想。因而赶快取下那台收录机,放到老大爷跟前说:“大爷,我先试给您老看看,待会再数钱吧。”“不,我买去了。”老人瞪着她,将手里的一把票子塞到她的手里。“我是特来送钱给你的。”她傻了,一个劲地愣着。老人说:“我不识字,也不晓多少价,八天前你只收了我八十九元五角钱,就给我一台。直到昨日,我那在汉口当兵的儿子探亲回家,听我介绍那收录机只花去人民币八十九元五角,就和我‘争’起来。我说就只八十九元五,他却坚持说是一百八十九元五才差不多,认为一定是服务员拉掉了一个大头。因而今天一大早呀,我就搭车来你这搞清楚,再补你一百元钱。”

她仿佛什么也听不下去,什么也看不太清楚了。兴奋,脸面赤红;激动,热泪盈眶。见她发愣的情景,老人赶紧催促一声:“同志,当面把钱点点。”还点啥呀,如若要少分文,那这100元钱你不如不送了?!当然这不是她的看法,而是旁人的一致看法。至于她呢?回没回过神来都还难说呢。她迷糊糊的,似乎这又是个梦。

二十三、人怕出名

常言说得好:“人怕出名猪怕壮。”人出名了,麻烦事就多了,当然好的坏的都有。猪要是壮了,离“超度上西天”的时间就不长了。

打从“天小兰”在全市商业系统举行的岗位练兵活动汇报表演竞赛上,一举夺魁拿下第一名那天起,她的柜台前就拥挤着不做买卖的“假顾客”,采访呐,邀请呐,这这那那的,名堂不少。令人生厌的话筒往往伸到了人家的嘴巴皮子边。“天小兰同志,请你谈谈,你是如何练就这手功夫的。”“哼哼,其实也没什么好谈的。”她对着话筒说:“要谈,改在下班以后吧。对不起,记者同志。”于是乎,记者采制的录音报道里,便塞进了这么几句:“各位听众,正在柜台营业的天小兰同志,由于忙得抽不出身,记者只好焦急的熬过几钟头。下班时间一到,又迅速赶去采访了她。”首先是市广播电台的记者,再就是市报社记者,市電视台记者,驻该市的省报记者,省电台记者,《人民日报》记者,新华社记者,一个一个,一批一批,接踵而至,应接不暇。好象在她的身上,有挖掘不完的叫得响的宝贝新闻。

采访热过去,她刚刚获得一点喘息时间,一阵“经验报告”热又扑向了她。商店啦,公司啦,工厂啦,煤矿啦,等等等等,都是书记出马,好说歹说,还非去不行。盛情难却,去就去,反正她又不是耽误白天的营业时间。

这下天小兰同志火了,当初是打排球似的“我传你,你传他”没哪个单位要,就是这最终接收了她社区综合商店也是勉勉强强的,还由社区主任作过“保”的。可现在,仅在全市商业系统营业员这块小“天地”崭露头角,就有不少单位贪嘴了,赛监球般的抢夺起来。

“把她调给我们吧。”革命烈士物件陈列馆的同志,来到有关部门这么说:“我们馆里目前正缺这种人员,凭她这副嘴巴子,调去不多久,就准能成为一名出色的讲解员。”他把握十足的笑了。

“调我们体委会去最合适,培养她当第二个‘宋世雄’。”体委主任不快不慢,稳稳当当的说着。

“大家都别争,还是给我们文化馆最急需。”文化馆领导同样摆出了理由:“大家清楚,我们馆内现在就只一个年过半百的评书演员,说书也只能隔晚一场,远远不能满足观众的要求。从长远的观点考虑,也该培养接班人了。”他停顿一下,朝他的“对手们”瞥一眼,再说:“你们这帮听书的老观众,难道就不怕到时没了这种享受?”

无人争了,有关领导也笑笑地点了点头。一言未发的社区综合商店的唐经理,这时也张圆了嘴巴,深深惋惜走掉了一个“张秉贵”。唐经理还拍着天小兰的肩膀说:“好妹子,去了新单位也好,人家那毕竟是国营单位,比我们这集体企业强。继续好好干吧,会有前途的!”

二十四、终于成家

这人一出了好名,就什么事情都有了。这不,上门说媒的络绎不绝,她也终于相中了一个意中人。他们相恋相爱,十分投缘,没多久就扯了结婚证,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婚礼。

市科研所会议室,灯火彻明,好不喜庆,不时地爆发出掌声、笑声。长条的桌面四周,摆着一行行鲜亮的茶杯,几大盘黑白葵花籽,鼓鼓当当的落花生,甜汁欲滴的大鸭梨和高级可可糖,被茶杯包围着。不一刻,诺大的会议室被大人小孩挤得满满的。人们馈赠的礼品有鲜花,布娃娃,镜框等,计划生育办行双礼——一包避孕药和一包避孕工具。在欢快的《婚礼进行曲》中,胸佩红花的新郎、新娘步入了会议室。婚礼亦即开始了,司仪庄严地喊着,一切照章行事。

“下面请新郎、新娘谈恋爱史。”

“好”,人们一哄而起,沸腾了。新郎官摆摆手,对大家说:“我们都有这么大年纪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有请诸位原谅了。”

“不原谅。”一帮青年人嚷嚷起来:“我们还冒搞对象呐,今晚就是来学经验的。”

“哈——”一片嘈杂的暴笑声。

“讲就讲。”新娘子在诺多无可饶恕的目光催逼下,撩把前额的刘海,扬起精神焕发的脸庞,开始叙述。她说:“反正,虾子莫笑鳖,同在泥里歇,人人都要做,个个有一节。”

“那是一个严冬的寒夜,一场《岳飞传》说完下来,我已经有些疲倦了。观众纷纷退场,留得室内冷清清的。然而不仅仅我一人,还有个中年男子在最前排端坐着,一动未动的全神贯注地凝视我,似乎我还有最精彩的要说给他听。傻乎?呆乎?当初我想。因而提醒他:‘您该退场了。’‘是的。’他忽地站起,憨厚一笑,再对我说:‘你讲的语句,有些怎么跟书上不一样?’‘噗哧’一声,我禁不住笑出声来。他有点尴尬。我告诉他:‘评书是说的,就得通俗易懂,语句不拗口嘛。因而与书本的有点差异。’他点了点头,两手操紧棉衣,迈步欲去。这下我才发现,他的棉衣全然没有一粒扣子。‘大冷天的,怎么没叫家人把棉衣钉好扣子?’他受刺的垂下头去,不声不吭的继续挪动步子。‘要不,让我帮您钉上。’我怜悯地跑过去,堵上他。他很听话,活象个老实的俘虏,乖乖的跟我进了屋去。当我拿出针线,再找来扣子时,他已经穿好了针线,也不知从哪儿掏出扣子钉了起来。‘您是哪来的扣子?难道是这扣子在衣兜里睡上几年大觉不成?’他脸红了,很不好意思的说:‘不瞒你说,已放了两年啦。每当动手来钉时,别的事情又打扰来了。唉——,缺少个屋里人,这些方面就得毛糙点。’‘您还没搞对象?’我惊奇的问。起码都是四十开外的人了,脱去帽子脑袋上白了一半,谁知,也是独身主义者。‘不,爱人是前年患病去世的。’我心肌猛烈地紧缩了一下。听人讲,年轻轻的丧偶,痛苦得很呐!我深表同情。由于激情的冲动,不小心,颤颤得一针扎进了食指。疼啊,俗话说:‘十指连心’哟。

“他走时我没有忘记问他的单位。他很乐意地告诉了我,并说自己是个小小的技术员。”

“后来的每场说书演出,他却不在了前排,怕见到我的躲到了后排的角落。我不明白,是不是他也知我是独身主义者?每当我的目光射向他时,他总是马上的低下头去,或许脸面又热乎了。有时他也抬起那张臊红了的脸面,偷偷地瞥见我几眼,但次数不多。讲句真心话,当初我并没有爱上他。然而竟忘不了他。想来都是同病相怜之故,要不,能作何种解释?”

“一次说书演出之前,我有意的在后场绕了一圈。他来了,照例坐在后排的角落。‘看来,您喜欢听说书?’我过去一问。他象是冷不防丁,茫然不知所对。沉默了一刻,他挠着后脑勺,侧转身告诉我:‘其实我是没有这个嗜好的,只是所里的退休一把手,硬叫我来。’‘哦,原来您是个怕官的。’我讥笑着。‘不。’他赶忙辨别:‘我说的这一把手,是我们所里原来守传达室的独臂林大爷。’哦,是他?我记起了。”

“这之后,我对他的感情升华了,秃子头上虱子明摆着,林大爷叫他来不是毫无用心的呀。何况,他这本人也不错嘛。又一个晚上,我约他演出后留下来,准备了很多的话,要向他倾吐。可是,临阵时,全给忘了。记得我当时就只说了这么一句:‘爱听评书,往后我就说给你听个饱’。”

新娘子将手一摊,最后说着圆场的话:“好了,再后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不過,我们虽是自个认识,自个谈的,但月老——”她把目光挪到林大爷身上,接着说:“还是科研所的这位老‘领导’呀。”

“哗——”一片掌声,酬谢这位牵线月老。

“不,不不,大家别这样看我。我既不是媒人,也不是月老。他们的事,自个儿穿针引线呐。不信,刚才她自个亲口说的。”

“那您也配做《天仙配》里的老槐呀!”不知谁扔出这么一句,漂亮的会议室就差点没被这笑声挤破。

“下面进行第五项,前子认母。”平静点后,司仪大声宣布着。

“妈。”当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端正地站到新郎、新娘中间,仰面向着新娘子,举手行完礼,奶声童气地冲出这亲切的一叫,新娘子满身都是欢喜,白里透红的脸面活象朵初绽的芙蓉,美不胜收。她弯下腰去,一把将孩子抱起,爱抚地亲吻着孩子的脸膛,喜悦的告诉孩子:“好宝宝,妈妈就只要你这一个。”

二十五、洪波一曲

世道在变,人也在变;世道变好了,人也跟着变好了。

人生就像舞台,不到谢幕,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有多精彩,天小兰在已有的人生中,经历的多,一败再败,甚可谓之一塌糊涂,好在悬崖勒马,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脚踏实地地努力演出人生的风彩。特别是她对乡下的憎恨已转为热爱了,就确实值得称道。

“乡下不好”这种世俗的偏见,虽播种于天小兰的幼小心灵,寄根久矣,颇有些“根深蒂固”,但最终还是人们下定决心,用以老愚公挖山不止的彻底精神,将这枚毒菌和盘托了出来。她的“忌乡症”得以彻底根绝,从而健康多了。勤劳勇敢,是人类传统的美德;朴素大雅,是无可伦比的中华民族的独特风流;克勤克俭,乃我炎黄子孙治国持家之法宝矣……。

对乡下,她顺眼多了,好象就是自己的手那样顺眼。她再不讨厌土里土气的乡下人,乡下人在她的心目里已成长高大了。

已是二十多年没走乡下亲戚,这次她带着孩子,怀着内疚的心情,来到了父亲的出生地——犁沟。爷爷去世了,奶奶也不在,伯父亦含笑于九泉。乡下亲戚蛮欢迎她母子俩,似乎她的到来,为其门庭增添了不少光彩。他们餐餐顿顿都是十碗八碗的佳肴,好酒好饭的款待她们。她也没有愧对乡亲哟,来时不足五天,就为他们说书演出十几场次。

本来她该走了,假期就只五天。可人不留客天留客哩,瓢泼的大雨不喘气的下了两天两夜,而且,还在“哗哗”的倾盆而注。“这是史无前例的大洪水。”年长者都这么说。当然就我们出世经历的春秋来看,最大的洪水确实莫过于这一次。交通,下雨的当天就被中断——大水吞没了道路。庄稼冲毁了,农家院子也灌进了浑浊的水流,且水深在急速地增大。起始,人们赶紧搬迁上楼。可不一会,水又涨了很多,真乃“一片汪洋都不见”,一幢幢房屋恰似一艘艘轮船,在水中摇摇晃晃,望得见的几座山峦,也莫过是汪洋中的绿岛而已。这时的人们,不得不趁机离开房屋去躲避灾难。

人影纷纷向绿岛拢去。因为犁沟上边生就了一座全省首屈一指的仙女山大水库,万一塌坝垮堤,岂不——,人们当然的担心。她也背着孩子,涉着齐腰的水,一步一步地朝绿岛走去。

“扑通”一声,她赶紧掉头看去,只见得五保老人张大爷跌落到了水中。她本能地从肩头滑下孩子,没来得及叮嘱什么的就赶去救张大爷。她用力从水中捞起张大爷,使把大劲的一咬牙关,把张大爷扛在了自己的肩头。“哇,哇,”张大爷呛进肚里的浊水,又串串的径直从她的胸前倒了出来。

孩子在那么深的水中会怎么样?她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孩子被波涛推倒,无乱的扑打挣扎。她瞧着,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恨不能生双翅飞过去。放下张大爷吧,去救孩子呐。串串的泪珠夺眶而出,本想加快步子冲过去,可两脚灌铅似的不听了使唤。背上的张大爷也变得跟泰山一般,沉重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当她再瞧见好几个伢子从水里救出了孩子時,拴在心头的沉石卸下了,顿觉轻松些,脚亦生风样的迈动得快了。

张大爷脱险了,已经被她背到山上。老人家两眼一眨不眨地瞪着她,感激之情从这呆滞的目光中得以充分体现。张了张几下嘴巴,可就是说不出话,转下便是两眶热泪一涌而出。

她跑去看望孩子。人们正在进行紧张的抢救,年轻人轮流着口对口的给孩子做人工呼吸。孩子红润润的脸膛已变得紫青紫青,紧紧的,紧紧的闭合着两眼。她一把拨开做人工呼吸的伢子,搂起孩子抱到胸前,一个劲地狂吻着他的脸膛。不知谁叫来了医生,一番仔细的会诊后,摆摆手,一滴滴晶莹的泪水滴落在听诊器的听盘上,“嘀——嗒,嘀——嗒”的发出凄凄惨惨的音响。静了,一双双眼睛红了火似的瞪着医生的目光,——无可奈何的目光。人们更静了,静得各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当医生上去安慰她时,她终于没法抑制感情的冲动,疯狂地扑到孩子的身上,发出歇斯底的嚎叫:“我的孩子呀!”凄楚的嚎声在山谷里回音;“我的孩子呀!”惊天动地的呼救,是那样的揪心!

张大爷双膝跪在地上,叩头作拜,冲天呐喊:“天哪,开开眼吧,退回这孩子的小生命,让我这条老命来补偿吧!”

顿时,一片哭泣声。连堂堂的男子汉们,也“叭嗒叭嗒”地眼泪掉下来。记得孩提时代听爷爷奶奶们讲过:“雨水落下来,是因为天空已经承受不了它的重量!”可现场人们的眼泪掉下来,岂不是因为各人的心灵再也无法承受天小兰失去爱子的凄惨伤痛?!

灾难还在继续,人们将面临着更加巨大的考验。

“嗬——,嗬啰啰,”突然,象是有个大发动机闯了过来,发出这猖狂的咆啸。

“乡亲们,水库破堤了,洪峰冲来了,快,下山抢救还未上山的乡亲吧。”她来不及擦拭眼泪,第一个冲下山去。遇上正在水中徒涉的人们,她经验地指挥着:“快,大家靠拢些,手拉手,变斜队,越接近纵队越好。莫着慌,前边的照顾着后边点,后边的快快跟上去。要不,洪峰一到,单个的就没得救了。”

“嗬啰嗬啰”的响声越来越大。她调头对着跟她冲下山来的乡亲说:“会水的,跟我走,不会水的,火速撤退。”

多数人都上山去了,只是少数二三十人,顾着家里的财产,慢腾腾的舍不得离去。刘兵还顾财不顾命的牵着头大肥猪,吆喝着的转来转去。天小兰见了,猛的一刀砍断了掏猪索子。“快跑,洪峰来了。”她朝他挥挥手,又赶去抢扔了另一个乡亲肩头扛着的大瓦坛。

村子里竟然还有人在哭?不是别个,万元大户肖有信一家。“你们守着这些家财等死呀!”她一进门来就十分火气的说他们。泪面人似的肖奶奶,还一个劲地哭说:“没了这个家,我们老少七口也活不了啦。”“咔嚓”,几声房屋倒塌声。她没工夫跟他们饶舌,而是象个大力士样的,三两下取下了那两扇重达百多斤的正门板。她招呼人家拿来绳索,竹杠棍棒的,捆扎几下,再将水桶、木盆倒着置在了门板下边,做成了简易的木排。她所在城市有条湘江大河,她可是见惯了船工们扎木排。所以,情急生智,就地取材,快速地扎好了简易的木排。她要他们一起用力把简易木排推着离开了屋场。她抱起肖奶奶刚放到木排上,便听“扑通扑通”声响,回头望去,只见肖有信的房屋倒塌了。“快,全都爬到木排上去。注意,抓紧绳索杠子的,小心跌下来。”而她却声称自个水性特好,坚持在水中高一脚低一脚地牵引着木排航行……

二十六、人们怀念

微风颤拂,天气阴霾。

清明节这天,人们多是悲伤之情。至少,就犁沟而言,可以如此肯定。谁要是这天上犁沟,发现有犁沟人满面笑容,那你将比发现个新大陆的还要受人瞩目。清明节,自古历来,就是扫坟祭祖,缅怀先人。唐家的上唐家坟山,肖家的上肖家坟山,李家的上李家坟山,张家的上张家坟山,刘家的上刘家坟山……,年年皆如此,今年却不同。犁沟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象赶庙会般的,朝着犁水河畔的一座高大石碑涌去。

天昏昏,地阴阴,犁水河流澎湃汹涌;悲切切,心沉沉,人们对天悲哭泣英雄。

石碑的正面中央,刻着“天小兰之墓”五个大字,背后,密密麻麻的记载着天小兰的简要英雄事迹。

肖有信一家早就来了。肖奶奶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的来了。他们挑来一大担:全猪头一个,鲜鲤鱼一尾,大雄鸡一只,还有醇香湖子酒,两捆线香,一大箩粗纸(即乡下所说的钱纸)。肖有信将“三牲”(即上述的三样菜)摆在坟尾,再在三方置放十三个酒盅,均满满的斟上酒。一切摆放停当,肖奶奶焚把粗纸,下跪诉明道:“呜呼?今日是清明节,望大恩人天小兰九泉显灵,略食你救生的肖家所备的淡菜薄饭,以安生者之心,哀哉!”肖奶奶再点燃线香,纳头七拜。接着,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也都学着老人的样,焚香七拜。肖奶奶的眼泪,象断线的珠子,流过不止。老人走到石碑跟前,放声大哭,哭着哭着,便不要命的用脑袋去碰撞石碑。上来了的人们赶忙拉开,然而那悲痛欲绝、痛不欲生的劲头,顿时感染了每个人的心。于是乎,凄凄楚楚的哭泣声,一片一片。

她是为了挽救肖家七条性命而英勇献身!去年的洪灾中,天小兰不顾个人安危,为简易木排上的肖家七口导航。她费尽吃奶的力气,将木排向浅水处牵引过去,一路跌跌撞撞,艰难地前行。又一波特大洪峰汹涌而来,她深知危险,赶忙将木排牵引到一棵大树旁,正欲用绳索将木排拴住时,威力无比的洪峰将她卷走了,木排被大树拦住,排上的肖家七口登时目瞪口呆,颤颤战战,幸亏乡里组织的救援队及时赶到,肖家七口有幸脱险。

肖有信长跪不起,喃喃地说:“天小兰同志,你可是为了我们肖家七口而丢了性命啊!”

何止于此,犁沟的人们,在去年与洪水的搏斗中,要是没得她的精心组织指挥,还不知要少去多少人的性命!

她死后的尸体,人们为她找了一十五个日日夜夜,结果还是没有找到。这墓假坟,都是犁沟的人们为了纪念她,迷信的招魂纳魄筑起来的,大家凑钱凑米,请来法师、和尚、道仕二十四个,念七日七夜的经,才将魂招回。说来有趣,收魂时刻,当法师把人们买来的花坛拆开盖子,斜口而置,喊声,“魂魄归来!”便有只青蛙神不知、鬼不觉的从人群里跳出来,一跃钻进了那闪闪发亮的坛缸。在场的人们都松下口气来,特别是年老的爷爷、奶奶,兴奋得连连称道:“好了,好了,这下她算回来了,再不是无家的野鬼了。”“她魂归原地可以转胎了,待过十八年,又一个巾帼英雄!”当然这种迷信不可信,然而犁沟的人们这种感情,这种古老的悼念方法,是应该为读者所理解的。

张大爷也来了,由一个年轻力壮的伢子背着。老人咳嗽不止,一定是伤风感冒了的,然而还是来了。在小兰坟前,老人没有说话,只是毕恭毕敬的作了一顿饱揖。

表示衷悼的方式,本来是肃立默哀。然而鄉下的人们还是改不掉的古老做法——下跪作揖。天小兰的坟前,黑压压的跪下了一片,叩头作拜。根根线香,燃起的一丝丝青烟,聚合一块,好比爆炸了一个烟幕弹,遮面挡目,呛人鼻喉。各式各样的花签,紧密麻麻的插满一坟。供祭的酒菜,一担又一担,数不清的花圈,把河畔装扮成了个花世界。

人们拜了一回又一回,似乎忘却了赶回去下午还得去祭祀各自的祖先和难亲呢。女人们是那样的悲痛不已,拜一拜,哭两句,作个揖,泣几声。就连那些自称是从来不晓流泪的堂堂男子汉,这时也和着女人们滴下了眼泪。

“呜哇——,呜哇——”,河对岸数十只乌鸦,沙哑着喉咙,唱起了悲歌。

呜乎哀哉!此时此地,真乃一个悲惨世界!她感动了上天,“轰隆隆”的雷鸣电闪,接着是大雨倾盆,老天爷也落下了伤心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