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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还有一座山

2021-01-14查晶芳

翠苑 2021年6期
关键词:天柱山天柱潜山

查晶芳

潜山古称南岳。岳者,高山也。潜山境内多高山,而天柱一峰,赫赫皇皇,矗立天地间,正如一柱擎天。明明高拔峻挺,因何称“潜”?莫非山下还有一座山?

我一直很疑惑,李白过天柱山时,居然没有运用“三千”之类的“大词”。天柱山虽不至于“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但霍霍峻拔一千五百米,亦足以傲视群山了。素来豪放的谪仙人如此低调,莫非是因为天柱山另一个低调的名字:潜山?

关于“潜山”地名的来历,历来众说纷纭,倾向性比较大的是清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的解释:“潜山在县西北二十里,绵亘深远,与六安州霍山县接界,即霍山矣。《旧志》:潜山与皖公、天柱三峰鼎峙,重峦叠嶂,为长淮扞蔽。说者皆以潜、皖、天柱为三山。其实非也。盖以形言之,则曰潜山,谓远近山势皆潜伏也。以地言之,则曰皖山,谓皖伯所封之国也。或谓之皖公山,亦曰皖伯台。以峰言之,则曰天柱。其峰突出众山之上,峭拔如柱也。名虽有三,实一山耳。”顾祖禹的意思是潜山、天柱山、皖山其实是一座山,以群山之形来看,则为“潜山”;以地之历史来看,则是“皖山”;以山峰形状来看,则是“天柱山”。

后二者的解释自不必说,关于潜山之“潜”,顾祖禹的解释颇为牵强。既以形状来命名,为何又有“天柱”?或有人说,“天柱”是以一峰独立一柱擎天,故名。既如此,那么“潜”必是相对于“显”或“现”而言,“显”者何在?潜山?天柱山?以己衬己?我觉得似有不妥。

也有人说,秦汉时,该山称“霍山”。查“霍”字,与本词条相关的解释为:大山宫小山,霍。(《尔雅》)郭璞注:“宫,谓围绕之。”即小山在中,大山在外,大山围绕着小山,谓之“霍山”。虽然《尔雅》有注疏云“衡(衡山)之与霍,一山而有二名也。本衡山,一名霍山。汉武帝移岳神于天柱,又名天柱,亦为霍,故汉以来衡、霍别矣”,但后续的注家多在汉之后,多倾向于为南岳衡山。且不论解释是否合乎历史沿革和地形地貌,便是由“霍”转变为“潜”,中间似乎缺少必然或或然的联系。

“潜”字古体写做“灊”。《说文》从水鬵声。再查“鬵”,音“zeng”,注家意见主要有三:一曰“鼎大上小下若甑曰鬵”,即一种上面大下面小的鼎;一曰“疾也”,即速度迅疾;三曰“音簪”,意思也为“簪”。最后一义为研究者所用:“形‘尖’也,义即天柱山多为尖形,故该山又称潜山,并有单尖,笋子尖之异名。”既如此,何不称“鬵山”,为何又要加上水字边呢?

我以为,潜山之名来自潜水,山以水名,城以山名。古今中外,以河流命名的国有很多,如刚果、扎伊尔、尼日利亚、塞内加尔、尼日尔、冈比亚、赞比亚等;以河流命名的城市也有很多,如济南因济水,潍坊因潍水,洛阳因洛水,武汉因汉江,淮阴因淮河,临沂因沂水,漯河因漯河等,潜山之名来自潜水,能够言之成理。

“鬵”的第二义曰“迅疾”,可以解释为河水流速颇快。《明史·地理志》潜山县:“西北有灊山,亦曰天柱山,亦曰皖公山,即霍山也,皖水出焉,别流曰灊水,合流注大江。”套用一下顾祖禹的词条:“皖水”来自皖伯所封之地,“灊水”则来自水势之形。潜水上游为来榜河,至花墩以下始称潜水,一路流经五河、岩河、溪沸、水吼岭、野人寨、潜山县、王河,至老鱼潭汇入皖河。比降极大,可达1/2500,可以想见流速之快,称之为“迅疾之河”,不亦宜乎?

且“鬵”从鬲兓音,而兓音qīn,意即“骏马飞驰之貌”,正好可以解释“潜水”名称的来龙去脉。古人逐水而居,潜水迅疾而清澈,沟通世界,带来日月星辰,滋养了这片土地上的生民。渐而聚族而居,渐而文明生焉,漸而富庶繁华。久之,“皖”则名其地,渐而称其省;“天柱”名其峰,大小众山则何以名之?这片土地上的生民立即想起了清凌凌活泼泼的潜水,爱水而及其山,名之为“潜山”,不亦可乎?

清储光黔《皖山游记》写道:“(天柱峰)锐上而丰下,四面嶙峋,如春笋破土张其箨。”不临峰顶,不能明奇妙。

天柱矗立,众峰赫赫。

潜山之上,每个人都是英雄,皆可沙场秋点兵:

天柱峰、天池峰、衔珠峰、飞来峰、三台峰、月华峰、玉蕾峰、皖伯峰、蓬莱峰、五指峰、丹霞峰、石灯峰、打鼓峰、莲花峰、青龙峰、石楼峰、回狮峰、登仙峰、芙蓉峰、飞虎峰、佛子峰……数不尽峰峰插云。

飞来石、霹雳石、双乳石、鹦哥石、蜒蚰石、鹊桥石、鼓槌石、仙人石、黑虎石、拦虎石、轿子石、鲤鱼石、麒麟石、飞雁石、圆门石、钥匙石、鳖鱼石、羊角石、天蛙石……看不完石石形肖。

石头挤着石头,石头抱着石头,石头顶着石头,石头托着石头,石头喊着石头,石头爱着石头……满眼都是石头,白石,白石,白石磊磊。薄雪覆其上,石头在闪光,石头有温暖,石头更磊落。它们在开会,在曾经的南岳之巅,在冬日的阳光之下,商讨地球的大事,研究宇宙的话题。这个会场实在太大,以至于让风为侍者,以云为屏风,以天幕为背景,以远处的松涛近处的水响为音乐。这个会场实在太大,怎么也坐不满,一定还有世界各地的石头正在赶赴的路上。

是的,地球的泄密者。天柱山,你实在过于坦荡,你把骨骼裸裎,你不顶盔贯甲,你不用青松绿草山花修辞,你不以鸟语为巧舌。是的,牙都落了,而修辞的舌头还在,可是,最终提供生命存在线索的还是骨头!骨头!铮铮铁骨!玉一般的白骨,是天柱石,是地球的骨骼,是摒弃言说之外的见性见佛!

写天柱山石的诗歌实在太多,来天柱山的诗人实在太多。不是诗人的人,来到天柱峰顶,也成了诗人。直扑而来的磊落,直扑而来的真诚,直扑而来的浩然正气,直扑而来的英雄襟怀,让最懦弱的人也心生豪情,让最豪放的人也心生柔情,让满心柔情的人也生思古之幽情。天柱山,是佛教二祖、三祖、四祖的传经之地,是道家的地维,是“九天司命真君”的居住地,是一代代怀揣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儒者的登临地。

壮哉天柱山!不以豪词,何以赋其雄?不以伟章,何以逞其高?可是,最澎湃的李白,也只说:“奇峰出奇云,秀木含秀气。清晏皖公山,巉绝称人意……默然遥相许,欲往心莫遂。待吾还丹成,投迹归此地。”节奏是那么舒缓,音调是那么低沉。他的黄河呢?他的蜀道呢?不擅雄豪的白居易,倒是有“天柱一峰擎日月,洞门千仞锁云雷”的突然间的自我,可是如何能有“君不见黄河之水……”的遽然奔泻?便是我素来喜欢的苏轼,在天柱山前,也只是留下了“青山抵在古城隅,万里归来卜筑居”的温情告白。拗相公王荆公,在此地竟也在此生了卜居之意。我一向以为无甚趣味的黄庭坚,居然萌萌地称潜山为“吾家潜山,实为名山之福地”。为什么,他们在天柱山前都失去了自我?或者说,都遇见了温柔的自己?是儒释道三者融汇的大气象?是天柱峰的强势渺小了内心的骄傲?是天柱石的坦诚让他们摒弃俗世浮华,直抵真境?是潜山太美潜山太温柔,让最坚硬的钢铁,也化作绕指柔?

我迷失在石头之中,恍惚来到了大荒山青埂峰无稽崖前,仿佛我也成了一块顽石。顽石多好!真诚,坦荡,因而自由,因而得道。不必以左慈的炼丹炉,不必留下碧绿的炼丹湖,就这么地老天荒,静观天地之变,默察人世沧桑。

潜水潜行。

潜水太低调了,以至于旅游者只知有潜山,不知有潜水。而潜地的先人早已算无遗策,将一座高山的名字,硬生生挂上了水字旁。不敢忘本,不敢忘了潜水的恩养。

潜水悠长。潜水发源于岳西县公界岭,一路行来,有来榜河、西岐河、林家河等支流投奔,赫赫喧喧,一路敲锣打鼓而来。黄茅尖、多枝尖、驮尖、锅斗岩等县内高峰深峡,闻见轰鸣水响,纷纷冲决而来。峡谷佶屈聱牙,两壁嶙峋陡峭,白石磊磊,黑石苍然,或如卧虎,或如伏牛,或尖如剑刃,或圆如累卵,激起白雪飘飞。而山谷倏然断裂,于是或惊恐,或爽然,齐声惊呼呐喊,一齐跌落,水声震天动地,水形飞帘放瀑,水色有无之间。渐渐舒缓,渐渐成熟,渐渐生成,一百一十多公里的路途上,生长出一根根枝丫,开出一朵朵野花。它们或名五河村,或名菖蒲镇,或曰岩河乡,或称溪沸,或叫撞钟,于牛肩岭入潜山境后,经白茆潭、水吼岭、白水湾、吴塘堰出山至县城西,经鸭池渡,过袁家河,穿崔家仓,行双河口,越乌子岗,入皖河,进长江。

潜水自牛肩岭入潜山县境后,有五庙河水注入,有石沟水注入,有梅寨水注入,有割肚河水注入,有黄龛之水注入,有青河港水注入,有山西岭水注入,有龙井沟水注入,有边家岭、驾雾冲等水注入,有新岭水注入,有黑虎冲水注入,有石龛河水注入,有九井河水注入,有三祖寺水注入,有林家河水注入,有茅岭河水注入,有王家河水注入。

每一条注入的河流,都有它自己的烟火,都带着自己的姓氏:或袁家渡,或焦家畈,或汪家井,或李家冲,或黄家洲,或朱家河,或程家湾,或徐家老屋。一个姓氏就有一个遥远的故事,就有无数个带着姓氏的晨昏日月,就有岁月以蝇头小楷,在族谱的宣纸上,认认真真地书写谱系的枝蔓。每一条注入的河流,一路上与野烟交流,与水村相偎,与山郭相绕,与野河相融,照过白鹭的碎影,听过山寺的晨钟,染过炊烟的辛辣,尝过山歌的清甜。

譬如王家河,东源于牌楼乡仰天庵,西源于牌楼乡红山、高横岭,经王家牌楼、刘家河、地灵桥、鬼哭桥,折东,沿黄泥圩丘陵山边,至沙里钻、傅山嘴、老墈头、谢家塝,过竹檀湖口、八字塅、王河街,穿孙庵竹园、李家湾、马过水,至叶家闸,流进双河口,由此入潜水。

譬如茅岭河,东源于痘姆乡元峰村熊家宕上,经汪岭水库、韩仓河往下;西源于仰天庵,经陈桥往下至徐家下屋,在百合桥上边两源汇流,于金家竹园,再与源于痘姆乡青口、唐冲二河在平定桥汇流,至马家畈迎接支子涧水,一并流入滚水堰、小渡河,再由袁家河奔入潜水。

多少条河流哦,它们都是潜水的经络,是潜地的叶脉。不要放过每一条河,不要轻视每一块地。每一块地都孕有生命,每一条河都孕有生命,每一条河、每一块地,都有故事,都有潜地先民的骨血,都有潜地今人的热辣辣的生活和未来。每一条水边,都有小路穿过屋与屋之间的巷道,在月色迷离的夜晚,蜿蜒到河边饮水。它们饮入的水,化成了精血,生成了生命。生命在潜地繁衍,草一般,树一般,花一般,团团簇簇丛丛,山山野野村村。它们的根系在大地深处,它们在柔软温暖的故乡里,被潜水拥抱,被潜水滋养。

河流是文明的母亲,这是毋庸置疑的真理。如若没有潜水,潜山纵有绵亘深远之“潜”,有层峦叠嶂之“柱”,也难成潜民文化蕃盛之“皖”。

潜水一路曲折向东,其盘旋遒屈,恰似铁画银钩,尤其是扇子铺到石老屋、水吼村到野人寨兩段,恰如苍龙卧伏巨蟒潜行,苍劲勃发。看卫星地图,其弯曲处,张力蓄积,似可用强矢射穿山脉苍野。其疾也如何?从“水吼村”村名可以想见其溅雪飞瀑之雄。因有其疾其雄,始得劈山开石,不至于湮灭于苍山,吞噬于厚壤,始得一路灌其田,溉其地,养其山,沃其野,滋育其民,才有稻麦盈仓,才有蚕丝桑麻,才有炊烟袅袅,才有诗书满腹,才有甜润润的黄梅戏,才有那沧桑桑的潜山腔,才有那么多传说可说,才有那么多故事要讲。

讲故事要有底气。

讲故事要有故事好讲。

讲故事要有章法。要有那跌宕起伏曲折回环,要有那草蛇灰线伏笔千里,要有那云山雾罩若隐还现,要有高潮恰似天柱高耸,要有跌落恰如峡谷幽深,要有三教九流各逞其术,要有那五行八作各显其能,要有庭院深深雨打深闭门,要有那秋山寂寂落叶满坡山。

这些,潜山都提供。这些,潜水都给予。

潜山以其天柱,砺风雪,迎日光,岳峙渊渟,人间仰望,恰可登临论剑,笑傲八方。

潜山以其潜深,藏风纳气,隐麋鹿,捧清池,育佳木,便有大贤咸集,或啸傲,或讽咏,或酒气,或剑气,或炼丹,或草堂春睡足,何肯问人间。

潜山以其辽远,集典章,呈风雅,郁郁乎,斐斐然。

而潜水汤汤,潜水滔滔,潜水潺潺,潜水淙淙。潜水,自远方来,自远古来。潜水,流入皖水,流入大江,流入包涵了日月星辰的大海,又化为日月星辰,莅临长天。潜水,流入血脉,流成经络恰如大河大江大湖沟汊渠潭,星罗棋布于苍茫大地。潜水,流入文化,流入文明,流进生命。

潜水,滋养了潜山,滋养了故事,滋养了说故事的人。

程长庚讲的故事,慈禧爱听。他出生的潜山市王河镇程家井村,在潜水之畔。他唱:“这几载把我的心血消化,数十年哪一日断却砍杀。虽然是挈相柄官职高大,总不如卧茅庐胜似荣华。闲无事到花园观鱼戏耍……”三庆班的故事,百姓爱听,听得人们忘了程长庚,忘情地将徽剧不断上举,举成了国剧。

焦仲卿和刘兰芝,是故事里的人。“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孔雀依旧飞,伊人安在哉?曾经“隐隐何甸甸”驶过刘兰芝归车的大道口,离潜水不远。

张恨水恨的不是水,更不是潜水。是潜水滋养了他,是潜山给了他弯弯曲曲九回肠,他笔下的故事,才能与潜山的峡谷一样曲折,与潜山云一般缥缈,与潜山舞一般迷离,与潜水一样充满人间悲喜。多少年后,他依然自称“潜山人”“我亦潜山人”“天柱山人”“程大老板同乡”。那么多人物从他心里经过,他知道他们的来龙去脉,可他并不知道,他也成了故事。

这里,曹操曾经兵临,张辽曾经攀越。

这里,周瑜“从(孙策)攻皖,拔之。得乔公两女,皆国色也。策自纳大乔,瑜纳小乔。”二十四岁孙策看著二十四岁的周郎,哈哈大笑,踌躇满志,语带戏谑道:“乔公二女虽流离,得吾二人作婿,亦足为欢。”何等自信,何等英雄!

这里,王荆公曾驻足。

这里,苏东坡曾经略。

这里,黄山谷曾筑庐。

这里走过太多太多的人,这里有过太多太多的事。那些人,骑马坐船,来了去了;那些事,应运而生,生了灭了。

俱往矣,潜水不舍昼夜;俱来也,潜水不舍昼夜。

纵如此,潜水河畔的韩再芬,依然深情唱道:“到底人间欢乐多……”

水恒向下。

水是时间的隐喻,水是“道”的象形,水无形而具万形,水不争故莫能与之争。水滋养一切,水带走一切。水无常,水恒常。

潜水亦如此。潜水把时间藏在地下,把骨殖埋在地下,把美好珍藏在地下,再嘱托大地给予每一个美好一个个接踵而至的春天,在人间料峭的春枝上重新莅临。

潜水多情,以厚土覆盖薛家岗的黑陶之光。六千年的风雨喑哑,六千年的阳光喑哑,而黑陶在歌唱,歌声如流水。

潜水多情,以潺潺的波纹掩盖桑女远去的脚步。桑皮纸被风祝福,写满时间的诗句,风在吟咏,水在应和。

潜水多情,穿过六千年玉琮的中心,柔若无骨,足生莲花。

潜水,深潜的水,柔软的水,低调的水,在地下将天柱峰托举,无人知道山下还有一座山。那是时间的山,是文明的山,是根祖的山,是记忆的山。

海明威说:“冰山运动之雄伟壮观,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在水面上。”天柱山之所以雄伟壮观,是因为有八分之七在山下。

山下还有一座山。

这座山是水做的,它的名字叫潜水。

潜地人要记住它,虽然它并不在意。

山立千仞,础基万寻。

潜龙勿用,可行远须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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