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2021年开年，观看自然纪录片《完美星球》的时候，刘源观察到一种叫“洋红蜂虎”的小鸟在巢穴中的行为。刘源发现，在为生存而战，为养育下一代而战的缝隙中，成年的小鳥也经常从巢穴中探出头来，遥望河岸对面的广袤风景。等它养足了精神，好似一块充电宝充足电，好回去应对那份只有等夜深人静、雏鸟睡熟才能长吐一口气的生活。

看完这一段纪录片，刘源终于能理解老公经常躲进封闭阳台，拉上门，坐在那张老藤椅上半天不出来的行为了。

家中有一位满脸青春痘正在上高中的男孩，一位刚上幼儿园的女孩，一位来自安徽无为县的保姆，一位满口土话的海门老岳母。老公在广告公司累了一天，在5个工作群里回复客户的各种奇葩要求，改了总共15版PPT，当他回到这个家的时候，进门就要与刘源一同调停各种矛盾，岳母告保姆的状，保姆告儿子的状，儿子告闺女的状，闺女告外婆的状，玩具在洗菜篓里，童书在沙发上、地板上甚至是案板上，乐高拼块要从衣橱底下一块块找出来，拖鼻涕的幼儿要讲尽全世界的好话，哄她喝下那半碗感冒冲剂。

而成绩像过山车一样大起大落，回家就要打一会儿游戏或在QQ上一聊就是半天的高中男生，也很让人崩溃。刘源的老公在与儿子目光对峙后的几分钟内，不得不放弃要“严管儿子”的一闪念，退回了阳台。这父子俩每次剑拔弩张之后，都有各自的“情绪避难所”——当爹的窝在阳台上，眺望小区的外围风景，而儿子跑上了空无一人、连wifi信号也不稳定的阁楼，不到下一次开饭绝不出来。

一开始，刘源对老公的行为是有意见的，她追到阳台上去，责问老公：“你一个四十几岁的成年人，还能这般在教子过程中败下阵来？”老公回答：“我在冷处理。面对一个有独立思想的高中男生，针尖对麦芒也不是好办法。”

刘源说：“于是你躲到了这里，像鸵鸟撅起屁股把头埋到沙子里？”

老公长叹一声，推她离开：“我现在不想跟你争论，我就想静静。”

刘源退出，但满心不情愿地把这件事视作懦夫行为。好在，她的想法在观看史诗般的自然纪录片时，发生了蜕变——一只为生存战斗的小鸟都渴望有放空、眺望、摆脱烦恼的空间，一个成年人为啥不需要？工作、家务、育儿，都在不同的层面上耗散我们的精神，唯有一人独处的时光，是充电时光，可令我们溃不成军的精神得以凝聚，可令我们想明白下一步应该怎么办。她仔细回想每次老公从封闭阳台的老旧藤椅上归来，他有什么变化——他是不是变得更加心平气和了，他是不是在教子问题上变得更有耐心与同理心了？如果是，那为什么不把他的“情绪避难所”搞得更舒适一些？

说干就干，刘源立刻上网，购买了简洁的案几，日本的柴窑烧茶具，购买了获得红点设计奖的轻巧椅子与树枝状的吊灯、米白色的遮阳帘子与舒适靠垫，还有米白色的放杂志与零食的储存筐。她利用这次春节长假的宅家时光，亲自动手将阳台上斑驳起毛的墙面铲掉，为阳台做好防水层，铺上米灰色的拼装地板。这样，阳台就变成了一个舒适的空间，刘源再把吊兰与藤萝挂上去，整个米白色的阳台就变得光影婆娑，静谧宜人。

老公有一点意外，接着，他脸上锐利苦恼的线条开始舒展开来，刘源说：“其实我应该早一点理解你。人不能老是处在一种付出与消耗中，我们也需要静一静，凝聚自己的气力与精神。当年跳孔雀舞的杨丽萍说，‘我来世上，就是看一棵树怎么生长，河水怎么流，白云怎么飘，甘露怎么凝结。’我曾经觉得矫情，如今，我觉得每个人都需要有‘看甘露怎么凝结’的时候，尤其是我们这种被当成中流砥柱的中年人。”

老公耸然动容，后来与儿子的交流就变得策略与温和了很多，刘源偷眼看去，暗乐：改造阳台一共就花了6000元，如果这点钱能为夫妻俩注入一种挚友才有的惺惺相惜，能为双方调理出一种“我在心灵层面懂你”的温馨氛围，那么，它就花得很值。

刘源老公后来也意识到，儿子跑到阁楼上的行动也是一个17岁的男孩子“脱去旧羽，长出新翅膀”的必要环节，他看似是在和父母对抗，看似是不想全盘接受父母的教育理念，但在这种对抗中，他逐渐也在沉淀出自己的世界观，逐渐形成一套自我管理的方式。此时，非要追到阁楼上去寻根究底，要儿子立刻给出下一阶段的成绩提升目标，立刻给出学业上突破的方向，这种围追堵截的方式，并不会让父子、母子的关系更和谐，反而可能诱发孩子的逆反心理。因此，就让阁楼成为孩子平复情绪、思量去路、自我归纳总结的“巢穴”好了，尽可能把这个躲避“情绪暴风雨”的“巢穴”布置得舒适些，也许就是爹娘可以为重重压力下的高中生所能做的事。

作为投桃报李的行动，刘源老公后来在儿子上晚自习的时候，亲手清扫并布置了阁楼。他清理了阁楼上的很多杂物，将阁楼天窗下的一块地方彻底空出来，他在这里为儿子准备了床垫、抱枕、吊灯、篮球巨星们的海报，还放上了他苦心收集的《火影忍者》手办。阁楼是一个冬冷夏热的地方，刘源老公还给阁楼装上了移门和空调。

当儿子又一次因为听不进父母的谆谆教诲跑上阁楼去的时候，刘源听到儿子 “咚咚咚”的脚步声忽然安静了下来。然后，听到他拉上移门的声音，拖动床垫的声音，他不再在楼上泄愤一般“砸篮球”，搞得全家惊心动魄了，而是呆了大半个小时没有什么动静。刘源两口子不说话，都在侧耳谛听。刘源老公说：我把家里积累的杂志和讲生活方式的图书，拿了好几本上去，希望对儿子平息怒气、调理情绪有帮助。

刘源说：可惜，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很倔，他心里感激你，不见得会说出来。

刘源老公大度地微笑：没关系，儿子当了14年的独生子女，突然有了妹妹;读了11年的书，我们才学会与他平静又温柔地沟通，我今天才学会了换位思考，猛然觉得他默默容让了我们很多。学会照顾其他家庭成员的情绪，特别是青春期孩子的情绪，其实受益人是我们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