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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弟子浮丘伯考

2021-01-14范文华

邯郸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李斯荀子

范文华

荀子弟子浮丘伯考

范文华

(邯郸学院 荀子与赵文化研究中心,河北 邯郸 056005)

赵国思想家荀子“最为老师”,所授杏坛弟子,以浮丘伯最为传奇。浮丘伯有颜回之志,在陋巷不改其乐,在《盐铁论》中评价高于李斯;浮丘伯比肩毛亨之才,与《毛诗》并传《鲁诗》于世,赢得汉高祖的召见与楚元王的师从。浮丘伯授徒传经,开启刘向家学之源。浮丘伯之名,史上本有二人,随着中华儒道融合的发展,倍受儒道两家推崇的浮丘伯合二为一,百岁成仙,自由往来于儒家与道门、世俗与仙班,既为儒家《诗》学之传经功臣,又为道家养鹤之逍遥神仙,亦为恭贺寿星之民俗吉语,更为历代诗文之讴歌对象。另撰《浮丘伯辑传》一篇,以资备览。

荀子;浮丘伯;李斯;楚元王;申公;王子乔

一、《盐铁论》中浮丘伯与李斯述评

荀子“怀亚圣之才,著一家之法,继明圣人之业。”[1]466于齐国稷下学宫“聚人徒,立师学,成文典。”[2]298所授杏坛弟子,清代胡元仪《荀卿别传》:“荀卿弟子,今知名者:韩非、李斯、陈嚣、毛亨、浮丘伯、张苍而已,当时甚盛也。”[3]510六子师承荀子者,“得孙卿之遗言余教,足以为天下法式表仪。”[2]510

浮丘伯,清代人避讳孔子的名字,改“丘”为“邱”,又称浮丘公、包丘子。浮丘伯师承荀子,史有明文,确然不虚。《前汉纪•孝景皇帝纪》:“浮丘伯,荀卿门人也。”[4]138《汉书•楚元王传》:“(浮丘)伯者,孙卿门人也。”[5]1921《盐铁论•毁学》:“昔李斯与包丘子俱事荀卿。”[6]229西汉刘向撰《孙卿书录序》:“李斯尝为弟子,已而相秦。及韩非号韩子,又浮丘伯,皆受业,为名儒。”[7]332

汉昭帝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二月,汉代朝廷召开盐铁会议。西汉桓宽《盐铁论》存有《毁学》一章,记载了汉代士人评价浮丘伯与李斯的第一手资料,是研究荀子弟子的重要史料。

大夫曰:“夫怀枉而言正,自托于无欲而实不从,此非士之情也?昔李斯与包丘子俱事荀卿,既而李斯入秦,遂取三公,据万乘之权以制海内,功侔伊、望,名巨泰山;而包丘子不免于瓮牖蒿庐,如潦岁之蛙,口非不众也,卒死于沟壑而已。今内无以养,外无以称,贫贱而好义,虽言仁义,亦不足贵者也!”[6]229

值得注意的是,盐铁论本为朝廷辩论,其中列举浮丘伯与李斯事迹,虽为辩驳对方的论据,却也提供了许多丰富的汉代史料内容。仅以《毁学》题目而论,李斯因焚书坑儒,而被汉代学者引入“毁学”之争。而浮丘伯与李斯,俱事荀卿,因其“修道白屋之下”自然成为“修学”的典范。士大夫将李斯的功劳,视作“功侔伊望,名巨泰山”。这与《史记•李斯列传》对李斯的评价,有异曲同工之妙,即“斯之功,且与周、召列矣。”[8]2563士大夫将浮丘伯比作“潦岁之蛙”,讽刺其“内无以养,外无以称,贫贱而好义,虽言仁义,亦不足贵者也!”这为研究浮丘伯提供了宝贵的史料信息,原来浮丘伯生活简朴,瓮牖,以破瓮作窗户。蒿庐,以青蒿搭建草庐。士大夫的核心论点,即以贫富悬殊,名望尊卑,论二人高下。

文学曰:方李斯之相秦也,始皇任之,人臣无二,然而荀卿谓之不食,睹其罹不测之祸也。包丘子饭麻蓬藜,修道白屋之下,乐其志,安之于广厦刍豢,无赫赫之势,亦无戚戚之忧。孔子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今之在位者,见利不虞害,贪得不顾耻,以利易身,以财易死。无仁义之德而有富贵之禄,若蹈坎阱,食于悬门之下,此李斯之所以伏五刑也。[6]229

这里,荀子预言了李斯之死,与《史记•李斯列传》中荀子对李斯的临别告诫“物禁大盛”略同。而浮丘伯“饭麻蓬藜,修道白屋之下,乐其志,安之于广厦刍豢,无赫赫之势,亦无戚戚之忧。”其中“修道”“乐”“安之于”等词汇,生动描绘了浮丘伯淡泊明志、何陋之有的儒者大情怀。《论语•雍也》记载,孔子就曾这样夸赞颜回:“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9]226浮丘伯有颜回之志,在陋巷不改其乐,修道白屋之下,乐其志。由此可知,浮丘伯是荀门之中颜回一般的弟子。

浮丘伯“安之于广厦刍豢”,住在茅屋之下,以粥为食,仿佛住在广厦之中,享用着牛羊猪狗等肉食的美味。刍豢(chúhuàn)二字,指牛羊猪狗等牲畜肉食,却大有深意。《史记•货殖列传》:“耳目欲极声色之好,口欲穷刍豢之味。”[8]3253《孟子•告子上》:“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10]3253《荀子•成相》:“世无王,穷贤良,暴人刍豢,仁人糟糠;礼乐息灭,圣人隐伏。”[2]404浮丘伯已经超越了《史记》中“口欲之味”的趣味,达到了《孟子》中“理义悦心”的境界,践行着《荀子》“仁人糟糠,圣人隐伏”的谆谆教诲。其中,李斯的一生,不仅应验了荀子的预言,而且还同时应验了《左传•庄公十年》:“肉食者鄙,未能远谋。”[11]182故而,《盐铁论》评价李斯的时候,非常精辟地引用孔子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文学儒生的核心论点,即“无仁义之德而有富贵之禄,不测之祸也。”

文学曰:南方有鸟名鹓鹐,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飞过泰山,泰山之鸱俛啄腐鼠,仰见鹓鹐而吓。今公卿以其富贵笑儒者,为之常行,得无若泰山鸱吓鹓鹐乎?

大夫曰:恶言不出于口。而曰“悬门腐鼠”,何辞之鄙背而悖于所闻也。[6]230

有趣的是,士大夫将浮丘伯比作“潦岁之蛙”(洪灾中的蛤蟆),或因浮丘伯茅屋漏水,而作尴尬之相。文学儒生针锋相对,将浮丘伯比作鹓鹐(yuān qiān,即凤凰),将李斯比作“悬门腐鼠”(闸刀下的老鼠),或因少年李斯曾作仓鼠之叹,而作富贵之梦。可以推想,当年的辩论大会是激烈异常而妙趣横生的。盐铁会议,因双方“辞之鄙”(言辞粗野)几乎一度中断,后来双方约定“恶言不出于口”才将《毁学》这场辩论,勉强推进。这在整个盐铁会议,甚至中国古代辩论史上是非常罕见,也是非常有趣的。

大夫曰:司马子言:“天下穰穰,皆为利往。”故尊荣者士之愿也,富贵者士之期也。方李斯在荀卿之门,阘茸与之齐轸,及其奋翼高举,龙升骥鹜,过九轶二,翱翔万仞,鸿鹄华骝且同侣,况跛牂燕雀之属乎!席天下之权,御宇内之众,后车百乘,食禄万钟,而拘儒布褐不完,糟糠不饱,非甘菽藿而卑广厦,亦不能得已。虽欲吓人,其何已哉![6]231

士大夫引用司马迁的名言“天下穰穰,皆为利往。”指出了李斯追求富贵的合理性。《史记集评》引葛氏《史记》卷八七中,明代文学家钟惺评论:“李斯,古今第一热中富贵人也。”[12]士大夫生动描绘李斯官运亨通,青云直上,连蛟龙腾云、天马行空、鸿鹄翱翔,都比不上李斯,更不用说,像浮丘伯那样的母羊、燕子、麻雀之类。文学儒生所说浮丘伯淡泊明志、何陋之有的精神境界,完全是奢望广厦而不得不住茅屋,想品尝肉食而不得不啃野菜的自我安慰。

文学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土,贤士徇名,贪夫死利。李斯贪其所欲,致其所恶。李斯相秦,席天下之势,志小万乘;及其囚于囹圄,车裂于云阳之市,亦愿负薪入东门,行上蔡曲街径,不可得也。商鞅、李斯以尊重自灭,皆贪禄慕荣以没其身,从车百乘,曾不足以载其祸也![6]231

文学儒生连续引用孔子:“君子怀德,小人怀土。”与贾谊《鹏鸟赋》:“贪夫殉财兮,烈士殉名。”[7]208指出了李斯“贪其所欲,致其所恶”的人生悲剧,临终不得不发出嗟叹:“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李斯以仓鼠之梦为始,以黄犬之叹为终,应验了荀子的预言。相比之下,浮丘伯以淡泊明志、乐而忘忧的精神境界,成为荀门之中颜回一般的弟子。二人高下,不辩自明。

西汉陆贾《新语·资质篇》:“鲍丘之德行,非不高于李斯、赵高也,然伏隐于蒿庐之下,而不录于世,利口之臣害之也。”[13]13浮丘伯的道德品行,并非不高于李斯、赵高。浮丘伯隐居于青蒿茅庐之下,并未扬名于世,都是奸臣谗言陷害的缘故。《荀子•成相》:“世无王,穷贤良,暴人刍豢,仁人糟糠;礼乐息灭,圣人隐伏。”[2]404看来,浮丘伯是以圣人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隐居而修道。汉代刘向《孙卿书录序》:“孙卿道守礼义,行应绳墨,安贫贱。”[7]332汉代应劭《风俗通义•穷通》:“孙卿守礼义,贵术籍,虽见穷摈,而犹不黜其志。”[14]322由此可知,浮丘伯颇有乃师荀子之风:安贫乐道,宁移礼义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二、浮丘伯与《鲁诗》溯源

战国至秦,浮丘伯隐居修道;而于汉代,浮丘伯授徒传经。《论语•泰伯》:“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9]303正是浮丘伯最好的人生写照。

宋代王应麟《通鉴答问》之《烧诗书百家语》:“荀氏门人多矣,浮丘伯所传是为鲁诗,大毛公所传是为毛诗,张苍所传是为左氏春秋,三人经学本于荀氏。”[15]651荀子传经,为往圣继绝学。其中,荀子传《诗》于毛亨,开《毛诗》之渊源;荀子传《左传》于张苍,成就汉代春秋之学;荀子又传《诗》于浮丘伯,浮丘伯传于鲁人申公,开《鲁诗》之渊源。

《汉书•楚元王传》:“楚元王交字游,高祖同父少弟也。好书,多材艺。少时尝与鲁穆生、白生、申公俱受诗于浮丘伯。伯者,孙卿门人也。及秦焚书,各别去。”[5]1921这段史料,明确了浮丘伯的弟子情况,即楚元王刘交,鲁国的穆生、白生、申公。

楚元王刘交为汉高祖刘邦的亲弟弟,乃刘姓皇族。《史记•楚元王传》:“高祖之同母少弟也。”[8]1987《史记》曰“同母”;《汉书》曰:“同父”。皆言血缘之亲密。《史记•楚元王传》:“高祖六年,已禽楚王韩信于陈,乃以弟交为楚王,都彭城。”[8]1988《汉书•高帝纪》“以砀郡、薛郡、郯郡三十六县立弟文信君交为楚王。”[5]61《汉书•楚元王传》:“至霸上,封交为文信君。即帝位,交与卢绾常侍上,出入卧内,传言语诸内事隐谋。”[5]1921刘邦擒拿韩信之后,将原属于韩信的楚王封号册封刘交,史称楚元王,土地有三十六县之广。其实,早在刘邦征战天下之时,刘交就被封为文信君,常侍刘邦左右,内外出入,传达内事密谋,深得刘邦信任倚重。值得注意的是,在先秦典籍之中,文信君在《战国策•秦策五•文信侯欲攻赵以广河间》中,指代秦国的文信侯吕不韦。吕不韦以一字千金的《吕氏春秋》而称“文信”,可以印证刘交少年时,果然“好书,多材艺”。《汉书•楚元王传》:“元王好诗,诸子皆读诗。元王亦次之《诗》传,号曰《元王诗》,世或有之。”[5]1922浮丘伯所传《诗》,成为楚元王之家学,楚元王不仅教导诸子学习《诗》,而且还编集《诗》传,称作《元王诗》。楚元王之家学,交生红侯富,富生光禄大夫辟疆,辟疆生阳城侯德,为刘向之父。楚元王第四代孙即为刘向。战国末年,荀子教浮丘伯,浮丘伯教楚元王《诗》,可知刘氏家学渊源,出自荀学。另有刘向作《孙卿书录序》,明确记载荀子弟子浮丘伯于李斯、韩非之后:“又浮丘伯皆受业,为名儒。”[7]332可知,浮丘伯传《诗》,对于楚元王家学之滋养,为刘向成为西汉经学家固本培元。

浮丘伯另外一个重要弟子,即鲁人申公。《汉书•儒林传》:“申公,鲁人也。少与楚元王交俱事齐人浮丘伯受诗。汉兴,高祖过鲁,申公以弟子从师入见于鲁南宫。吕太后时,浮丘伯在长安,楚元王遣子郢与申公俱卒学。”[5]3608《后汉书•儒林列传》:“鲁人申公受诗于浮丘伯,为作诂训,是为鲁诗。”[16]2569

对于申公,《史记•儒林列传》曾有专传,两次提到申公的老师,其一为“高祖过鲁,申公以弟子从师入见高祖于鲁南宫。”[8]3120其二为“吕太后时,申公游学长安,与刘郢同师。”[8]3121可惜的是,司马迁却没有记载申公之师,即为浮丘伯。所幸,班固在为申公作传时,弥补了这一遗憾。如《史记索隐》两次在“师”之后,引用《汉书》史料,明确申公之师即为浮丘伯。可见,唐代司马贞最终明确了鲁诗的传承顺序,使得师承有序,渊源有自。

从《后汉书》可知,其一,浮丘伯为齐人。其二,汉高祖刘邦经过鲁国,浮丘伯曾经率领弟子申公于鲁南宫朝见刘邦,足见刘邦对浮丘伯的重视。其三,吕太后时,浮丘伯在长安,授徒讲学。这应是正史记载中,浮丘伯最后一次光彩夺目的亮相。

浮丘伯将《诗》传于鲁人申公。《汉书•楚元王传》:“文帝时,闻申公为《诗》最精,以为博士。申公始为诗传,号鲁诗。”[5]1922《汉书•儒林传》:“申公归鲁退居家教,弟子自远方至受业者千余人,申公独以《诗经》为训故以教,亡传,疑者则阙弗传。于是上使使束帛加璧,安车以蒲裹轮,驾驷迎申公。至,见上,上问治乱之事。申公时已八十余,老,对曰:‘为治者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5]3608申公以精通《诗》闻名,汉文帝拜申公为博士。申公在鲁地教学,有弟子从远方来,千余人之众。申公只对《诗经》作解释来教学,没有阐发经义的著述,有疑义的地方就留下来不讲授。汉武帝派使者用布帛玉璧作聘礼,用蒲草裹住车轮,驾着驷马之车迎接八十岁的申公,请教天下治乱之事。申公回答:“治理国家不在于多说,要看如何勉力行事。”此后,汉武帝拜申公为太中大夫,申公的弟子官至大夫、郎、掌故的数以百计,又有后学官至丞相,可谓硕望存世,授业宏广。

战国混乱,秦时焚书,儒家经典,旦夕祸福。浮丘伯授徒传经,于《毛诗》之外,别开天地,将荀子所授之《诗》传与鲁人申公,另开《鲁诗》渊源,实有功于经典。浮丘伯当隐则隐,于茅屋修道,冷粥糊口,不与李斯攀比富贵;当现则现,于南宫论道,长安讲学,赢得汉高祖的召见与楚元王的师从。正如宋代王应麟《困学纪闻》所赞:“伏生、浮丘伯之徒,经不以秦而亡也。”[17]142亦如《永乐大典》引《汀州重修学记》所赞:“楚之荀卿,齐之浮丘伯、伏生,鲁之申公,一国之善士也。”[18]7841

《四库全书》收录,清代范家相《诗沈》卷三《总论下》对荀子传经给予极高的评价:“古儒者之名,盛于始而替于后者,在汉莫如扬雄,在周莫如荀子,实则荀非扬比也。而传诗之功,尤莫大于圣门。鲁申公,少从楚元王,事浮丘伯学诗。而浮丘伯受诗于荀子。毛苌之学受之毛亨,而亨亦受之荀子。惟齐韩不知所传,先儒谓韩之外传引荀最多,疑其亦出于荀而齐诗亦可知矣。《汉志》言,三百篇遭秦而存者,以讽诵不徒在竹帛也。然四家之外不闻别有诗家。设非荀门弟子,则诗之存否,殆未可知。后学何由得而讽诵之乎?”[19]607

三、浮丘伯百岁成仙考

《四库全书》收录,明代余寅《同姓名录》记载浮丘伯二:“其一,成周时,浮丘伯学道嵩山,作原道之歌。见《列仙传》。其二,汉高帝时,浮丘伯以诗授弟子,是为申公之师。”[20]326第二条,未注出处,应据《汉书》。《古今图书集成》之《明伦汇编氏族典卷氏族总部》:“浮丘氏,《列仙传》浮丘公;汉,浮丘伯。”[21]41026

综上,浮丘伯应有二人,一为春秋末期,周灵王太子晋的老师,乃神仙;一为战国至秦汉,荀子的学生。然而,仅先秦典籍而言,浮丘伯并无记载。最早记录浮丘伯为神仙的,见于中国第一部神仙传记《列仙传》。《初学记》卷十《储宫部》引《列仙传》曰:“王子晋,好吹笙,作凤鸣。伊洛之间有道士浮丘伯,授以上嵩山。”[22]229《太平御览》卷一百四十六《皇亲部十二》引《列仙传》:“王子乔,周灵王太子晋也。好吹笙作凤凰鸣,游伊洛间,有道士浮丘伯引上嵩山,仙去。”[23]403宋代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八十七《杂歌谣辞五》陈后主序曰:“齐人淳于善为十酒,偶效之作《独酌谣》。”其中结尾有:“尔非浮丘伯,安见王子乔。”[24]2513

自《列仙传》之后,经历代道教经典流传,浮丘伯青云直上,超凡神化。

《四库全书》收录,《苏诗续补遗卷》引用《神仙传》:“浮丘伯,姓李,隠居嵩山,服黄精二十年,久之成道,白日飞升。”[25]705《万历续道藏》收录,明洪自诚《消摇墟经》多“发自返黑,齿落更生”八字,其文略同。余嘉锡《四库提要辩证》对《列仙传》有较详考证,谓“此书已盛行于东汉。”盖明帝以后,顺帝以前人之所作,而本书托于刘向。即可推论,浮丘伯成仙之说,最早应流传在东汉时代。

然而,两位浮丘伯,是否为同一人呢?以历史角度,考之纪年,一为春秋,一为秦汉,年久悬隔,断非一人。然而,以人文角度,观其文化演变,随着中华儒道融合的发展,似乎有合二为一之潮流。

宋代沈作喆《寓简》:“延州莱季子、陶朱公、鲁仲连、安期生、浮丘伯、商山四老人、张子房、梅福皆以功名儒学身富贵而得仙者。”[26]119其中“功名儒学”之浮丘伯,确然是指秦汉之浮丘伯。因浮丘伯传《诗》之功德,宋代以来,学者亦乐见其“得道成仙”。宋代谢采伯《密斋笔记》:“古儒生经学极多上寿者,如伏生治《尚书》,皆年九十。申公受《诗》浮丘伯,皆年八十。”[27]661浮丘伯还有长寿之特点,成为成仙与长寿的化身。以下有元明祝寿辞各一例,颇为有趣:

元代学者虞集《道园学古录》之《宣城贡先生庆八十诗序》:“所谓人瑞者乎,昔者西都诸儒申公、伏生皆八九十至于百岁。而浮丘伯,或者又谓其得仙道,寿盖不知其纪也。贡氏明经世家也,为申为伏为浮丘,固其宜哉。”[28]107

无独有偶,明代徐渭《徐文长先生佚稿》之《奉寿马先生六十序》:“常闻申公矣,其与楚元王俱受鲁诗以浮丘伯也。由秦入汉,历高、惠、文景之世,始复以明经迎至汉廷议大礼时,年八十余矣,及退而家居者,复数年申公盖庶几百岁人也。而其所治鲁诗则自汉入西晋,延绵于世至六百余岁。渭之受命以作颂,安得不以经哉,而世犹曰:申公之师,浮丘伯仙人也。申公师其经,兼得其术,遂能百岁云。”徐渭称,申公历经秦汉,寿高八十而讲学,几乎达到百岁,这也许是深得其师浮丘伯的养生之术。浮丘伯,仙人也。明代学者对于浮丘伯成仙,深有共识。故而,宋代诗人刘克庄有“昔受浮丘伯密传,骎骎辕固伏生年。”

通过元明二例,浮丘伯与申公,因师生二人皆治《诗》,皆高寿,更有浮丘伯成仙之说,故而成为文人墨客为明经世家、书香世家赞美儒尊、庆贺高寿的最佳范本。元代以来,庆贺儒门寿星,必用浮丘伯,成为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可以说,浮丘伯在历史意义上,没有成仙;而在文化意义上,已然成仙。故而,徐渭:“申公之师,浮丘伯仙人也。”正如鲁迅先生在《汉文学史纲要》中对《史记》的评论:“虽背《春秋》之义,固不失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矣。”[29]285

清代考据学者,又将浮丘伯与安期生,结为好友,同列仙班。清代赵翼《陔余丛考》:“安期生、浮丘伯,世以安期生、浮丘伯皆为列仙之徒。《史记·封禅书》:栾大云:‘臣尝往来海中,见安期、羡门之属。’又郭璞诗‘左携浮丘袂,右拍洪崖肩’是也。然安期生实学黄老之术者。《史记·乐毅传》:河上丈人以黄老教安期生,数传至盖公,为曹相国师,教相国以清净为治,而齐国大治。《蒯通传》:安期生尝以策干项羽,羽不能用。授以官,安期生不受而去。则安期盖隐君子也。《汉书·儒林传》:申公少与楚元王交,俱事齐人浮丘伯。在长安,元王又遣子郢与申公从之,俱卒业。则浮丘伯实儒者也。”[30]708

浮丘伯之神仙形象,必以仙鹤为伴。《旧唐书•昌宗列传》:“时谀佞者奏云,昌宗是王子晋后身。乃令被羽衣,吹箫,乘木鹤,奏乐于庭,如子晋乘空。辞人皆赋诗以美之,崔融为其绝唱,其句有‘昔遇浮丘伯,今同丁令威。中郎才貌是,藏史姓名非。’”[31]2706武则天的男宠张昌宗,深得宠爱,时常羽衣乘鹤,取悦武则天。唐代诗人崔融有“昔遇浮丘伯”一句,《全唐诗》作“昔偶浮丘伯”,描绘了仙人乘鹤的情景。宋代叶厘《爱日斋丛抄》录有:“浮丘伯《相鹤经》。”[32]694

荀子弟子浮丘伯,百岁成仙,自由往来于儒家与道门、世俗与仙班,既为儒家《诗》学之传经功臣,又为道家养鹤之逍遥神仙,亦为恭贺寿星之民俗吉语,更为历代诗文之讴歌对象。真可谓荀子杏坛,以浮丘伯最为传奇。管窥诗词,以资备览:

“左浮丘伯乔以振衣,右安期羡门而正履。”(唐代李白《李太白集注》卷三十六)

“田田列侍浮丘伯,曾子荣过朱买臣。”(《全唐诗续拾》卷十四卢象《紫阳真人歌并序》)

“玉童西迓浮丘伯。洞天冷落秋萧瑟。”(宋代苏东坡《菩萨蛮》)

“云见浮丘伯,吹箫明月岑。”(宋代苏东坡《张安道见示近诗》)

“逃秦博士浮丘伯,传说今犹在海中。”(《全宋诗》刘克庄)

“偶逢浮丘伯,月下吹箫眠。”(《全宋诗》刘克庄)

“客来访灵迹。闻王郭当年,曾此驻锡。二仙为谒浮丘伯。”(《全宋词》收录葛长庚《兰陵王》)

“做取出关周史。莫做他、下山园绮。从人谤道,是浮丘伯。”(《全宋词》收录刘克庄《水龙吟》)

“朝携出共洪崖翁,暮归宿与浮丘伯。”(元代贡性之《南湖集》有《默虚》)

“雪鹤排云舒六翮,长鸣远逐浮丘伯。”(明代刘基《戏为雪鸡篇寄詹同文》诗)

“主人应是浮丘伯,不惜仙禽借与人。”(清代钱谦益《列朝诗集》收录孙一元《白鹤》)

附:《浮丘伯辑传》:

浮丘伯,齐人(《汉书•儒林传》),秦时儒生(《新语》引服虔曰),孙卿门人也(《汉书•楚元王传》),受业为名儒(《孙卿书录序》)。于瓮牖蒿庐,贫贱而好义,饭麻蓬藜,修道白屋之下,乐其志,安之于广厦刍豢,无赫赫之势,亦无戚戚之忧。(《盐铁论•毁学》)鲍丘(浮丘伯)之德行,非不高于李斯、赵高也,然伏隐于蒿庐之下,而不录于世,利口之臣害之也。(《新语•资质篇》)浮丘伯所传是为鲁诗,经学本于荀氏。(《通鉴答问》)楚元王交字游,高祖同父少弟也。好书,多材艺。少时尝与鲁穆生、白生、申公俱受诗于浮丘伯。及秦焚书,各别去。(《汉书•楚元王传》)申公,鲁人也。少与楚元王交俱事齐人浮丘伯受诗。汉兴,高祖过鲁,申公以弟子从师入见于鲁南宫。吕太后时,浮丘伯在长安,楚元王遣子郢与申公俱卒学。(《汉书•儒林传》)文帝时,闻申公为《诗》最精,以为博士。申公始为诗传,号鲁诗。(《汉书•楚元王传》)申公归鲁退居家教,弟子自远方至受业者千余人。(《汉书•儒林传》)浮丘伯之徒,经不以秦而亡也。(《困学纪闻》)楚之荀卿,齐之浮丘伯,鲁之申公,一国之善士也。(《永乐大典》)设非荀门弟子,则诗之存否,殆未可知。后学何由得而讽诵之乎?(《诗沈》)

浮丘伯,或者又谓其得仙道,寿盖不知其纪也。(《道园学古录》)当时浮丘伯或与安期生为友,安期生至粤,而浮丘伯亦相从而至耶。(《广东新语》)申公之师,浮丘伯仙人也。申公师其经,兼得其术,遂能百岁云。(《徐文长先生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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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222.6

A

1673-2030(2021)01-0012-06

2019-08-16

范文华(1984—),男,河北邯郸人,邯郸学院荀子与赵文化研究中心讲师,研究方向为燕赵文化的历史研究与文学创作。

(责任编辑:刘文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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