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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的“物哀美”

2021-01-08

唐山学院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林黛玉黛玉宝玉

甄 桢

(北京语言大学 中华文化研究院,北京 100083)

“物哀”这一美学思想在日本早期的文学典籍《古事纪》《万叶集》中就曾多次出现,在《源氏物语》中逐渐成熟并趋于完整。江户时代的国学家本居宣长根据《源氏物语》将这一思想作了解析,在本居宣长看来,“日本文学中的‘物哀’是对万事万物的一种敏锐的包容、体察、体会、感觉、感动与感受,这是一种美的情绪、美的感觉、感动与感受”[1]11。铃木修次则认为“物哀”是“凝视没有限度的对象而触发的某种感动”[2]。叶渭渠先生也对“物哀美”的特征进行过归纳,认为“‘物哀’是客观的对象(物)与主观感情(哀)一致而产生的一种美的情趣,是对客体抱有一种朴素而深厚感情的态度作为基础的。在这个基础上主体所表露出来的内在心绪是非常静寂的,它交杂着哀伤、怜悯、同情、共鸣、爱怜等种种感动的成分。‘物哀’这种感动或反应所面对的对象,不限于自然物,更主要的是人,就算是自然物,也是与人有密切关系的自然物,具有生命意义的自然物。……总之,就是动之以情,面对不同的现实,以不同的形式使心灵感动”[3]。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得知,“物哀”是一种感情宣泄的状态,是一种超越理性的纯粹的精神上的感情,是一种主观感情作用于客观事物上的一种高级的审美情趣,是外物触碰于心灵的感动。“物哀”之美,只有用心才能体会。

林黛玉是《红楼梦》(1)本文所引小说原文皆出自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无名氏续〈红楼梦〉》。中的重要人物,历来研究者都对这一人物青睐有加。本文拟用日本的“物哀”美学思想深度剖析这个人物形象,从“物相之哀感美”“知物哀之感动美”“生命之瞬间美”三个方面阐释此人物呈现出的“物哀美”。

一、物相之哀感美

产生“物哀”首先要有客观的物,“物”本身要有令人感动的成分,才能引起他者的情感波动。林黛玉的前世是“绛珠草”,属于“草性”植物。“草性”植物的自然外观本就有一种先天的柔弱感,并且春生冬死,一岁荣枯,时光短暂,这种无常特别能激起人们内心深处的悲悯。“绛珠草”虽生于灵河岸旁的三生石畔,却也会有因干涸而死的危险。虽然文本中并未详细描摹“绛珠草”的物相,但从神瑛侍者为其灌溉雨露来看,一定是“绛珠草”的物态使神瑛侍者感到怜惜,从而产生“物哀”,才有了日日灌溉甘露的行为。

“绛珠草”修得人形之后,游于离恨天之外,渴则饮灌愁海水,因未报答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故五内郁结着一股缠绵不尽之憾意。“绛珠草”在未托生为黛玉之前,已是心有所哀,故而托生为人之后,人的形态延续了这种“草性”植物的哀感。

《红楼梦》第三回黛玉初到贾府时,众人看她是“身体面庞怯弱不胜”[4]39,贾宝玉看她是“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4]49。愁、病、泪、弱,林黛玉呈现给大家的是一种病态的形貌。“罥烟眉”是一种似烟似雾般朦胧缥缈的眉,浅淡清雅,有迷离之美。可这样美的眉却不是舒展的,而是“似蹙非蹙”,总是挂着似有似无的愁容。而那双“似喜非喜”的眼睛,也是泪光点点,带着天生的或许也不被自己察觉的愁怨。水映姣花,是一种静态的美,风动弱柳,是一种动态的美,但无论是静态的花还是动态的柳,与娇弱的黛玉联系在一起,都会自动生成令人怜惜的哀感美。

日本的“物哀”是从对“物”的感动与体验中捕捉美的意义。在这种美学思想中,残月、落花潜藏着一种令人哀伤的情绪,能增添事物的哀感美。“物哀”中的自然物相如此,人类的外在形貌亦是如此,林黛玉的这种病态美反而能唤起人们的“物哀”,也令自己呈现出一种诗意的哀感美。

二、知物哀之感动美

本居宣长在概括《源氏物语》五十四卷宗旨时说:“世上万事万物,形形色色。不论是目之所及,抑或耳之所闻,抑或身之所触,都收纳于心,加以体味,加以理解,这就是感知‘事之心’、感知‘物之心’,也就是‘知物哀’。”[1]66《红楼梦》中处处弥漫着“物哀”,林黛玉更是极懂“物哀”之人。

“物哀”源于内心对外物的感动,是一种感性压倒理性的主情审美。林黛玉的性格纤细敏感,对外在世相具有敏锐的感受力及丰富的想象力。世间的四季变换,草木枯荣、花落花开最易令人产生“物哀”。

林黛玉对自然感受之纤细无与伦比。芒种时节,姐妹们都在一起玩乐,只有黛玉躲在一处哭泣着掩埋残花落瓣,她是将自己融入了当时的自然情景之中,一草一木都触动心扉,她感知到了落花的“物哀”,继而心生感动,便开始自然而然地咏歌《葬花吟》。本居宣长认为:“当被‘物哀’所打动的时候,虽然极力控制自己,但心中依然不能自已,这种情况就叫做‘不堪物哀’。在情有不堪的时候,自然就会将感情付诸言语,这样吟咏出来的词语,有了一定的节奏长度,就具备了‘文’,这也就是‘歌’。”[1]164显然黛玉不堪落花之“物哀”,便开始托物寄情,将自己的忧思哀情寄托于所见所闻之物上,而她所吟之歌“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4]371-372贴切地表现出林黛玉心灵的感动与灵魂的触动。

《红楼梦》第四十五回,黛玉病卧潇湘馆,此时外面太阳未落,却下起淅淅沥沥的秋雨,黄昏渐近,雨打竹梢,黛玉触景生情,“不觉心有所感”,便作《秋窗风雨夕》。秋雨、黄昏、雨竹等都属于秋的“季物”。叶渭渠先生曾说,日本的“物哀”文学作品中咏秋主题的作品最多,是因为秋的物景最适合日本人情绪性、感伤性的抒发。黛玉的“心有所感”便是感知到了外界秋雨、黄昏、雨竹等相互作用产生出的“物哀”,内心有了感动,便以吟诵的方式抒怀。黛玉在这首秋词中连用了十几个“秋”字,并用“惨淡”“凄凉”“萧条”等词语渲染了秋的肃杀与凄寂,呈现出她孤独悲凉的心绪。黛玉无论是葬花还是作悲秋之词,所要表露的都不仅仅是情绪上的哀感,更是一种上升到了情趣性的哀美,是心灵感动美的外在表现。

本居宣长认为男女之间的恋情最能体现“物哀”。黛玉则是最能感知“情之哀”的那个人。黛玉与宝玉共读《西厢记》后,自觉“辞藻警人,余香满口。……心内还默默记诵”[4]315,当她听到《牡丹亭》的戏词“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你在幽闺自怜”[4]317等句之后,不禁心动神摇,如醉如痴。黛玉的痴醉是因为感动于《西厢记》《牡丹亭》中以文字编织出的恋情,而感知了“物哀”,才会随情节心痛神痴,眼中落泪。

黛玉与宝玉之间的爱情贯穿于《红楼梦》始终。因为前世的宿缘,绛珠仙草要以泪水还报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所以宝黛之间的爱情注定会充满坎坷,而泪水也预示了爱情的悲剧结局。宝黛初见时,彼此都有似曾相识的感觉,那种先天的熟悉是源于前世的因,而两小无猜、同吃同住、亲密无间则是爱情在现世萌发的源泉。他们之间亲密关系的形成,更多是建立在心灵默契、互为知己的基础上。宝玉不爱功名利禄,所有人都规劝他,只有黛玉从未说过那些“混账话”,宝玉曾说:“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不曾?若她也说过这些混账话,我早和她生分了。”[4]432宝玉与黛玉有着相似的秉性,浪漫任性、讨厌世俗,所以才能性情相投、心灵契合。宝玉挨打之后,几乎所有人关心的只是宝玉的身体,没有人抚慰他心灵上的创痕。宝钗、袭人、凤姐等都不懂宝玉之心,也就无法感知宝玉的“物哀”。只有黛玉,在无声的哭泣中说:“你从此可都改了吧!”[4]451宝玉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现在我就是死了,也是情愿的。”[4]451宝玉深解黛玉话中之意,换言之,黛玉也是懂得宝玉的心思才会有和别人不同的劝慰之语。在宝黛的爱情里,黛玉有感宝玉的绵绵情意而心生感动,从而懂得宝玉的“物哀”。

无论是对待自然景物还是世间情感,黛玉都能体会出诗意的感受及唯美的感动,进而表露出一种知物哀的感动美。

三、生命之瞬间美

“物哀”的美学思想中有一种瞬间美的理念,即赞美“短暂”。日本的樱花最能展现出这种瞬间美,樱花的花期很短,花开花落皆在弹指间,但樱花淡雅、质朴,在安宁中蕴含着一种沉静的自然美,即使花落时,也是齐齐凋零,呈现出唯美缤纷的景象。林黛玉在人间短暂的生命恰如这美丽的樱花一般,在沉寂之前曾有过诗意的绚烂,这种生命短暂的无常感,亦是瞬间美。

黛玉生命的短暂有一个“绛珠还泪”的神话前因,绛珠仙草托生为人,并以毕生之泪还报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泪竭人亡,正是这个前世的因,才导致黛玉在人世所经历的一切的果,这种因果的宿命观念具有浓厚的无常感,这种无常即是“物哀”。前世神瑛侍者灌溉绛珠仙草的甘露,聚集在黛玉有限的生命里,以泪水的方式储存,从某种意义上讲,泪水是黛玉生命的全部,这也与宝玉之前所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相呼应。

泪水是世间至洁之物,可洗涤人的心灵,可疏解内心的郁悒。林黛玉喜欢流泪,有时完全没有缘由。第二十七回说:“紫鹃雪雁素日知道林黛玉的情性: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泪眼,且好端端的不知为了什么,常常的便自泪自叹的。……谁知后来一年一月的竟常常如此,把这个样儿看惯,也都不理论了。”[4]362第三十四回,黛玉也说:“我自己每每好哭。”黛玉的泪水经常无缘由地流淌事实上是生命流逝的迹象。第四十九回,黛玉自言道:“近来我只觉心酸,眼泪却象比旧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4]660以泪报恩,泪竭人亡,泪水渐渐干涸的黛玉却不知道自己的水质生命也将随泪水一同干涸。

林黛玉的生命虽短暂却绚烂,她的一生不世故、不逢迎,活得任性任情、率真自我。别人说她是“孤高自许,目下无尘”,实际上这正是她超尘绝世的所在。林黛玉待人处事不会像宝钗那样周道圆融,她始终感性地活着,更在乎自己主观生命的体验,而这种体验很多时候是诗化的。

黛玉作诗从来不是冥思苦吟,而是信手拈来,那是生命中的诗意自然倾泻而成的。元春省亲,命大家作一匾一诗,别人都勉强而作,黛玉胡乱作了一首便在众人之上,不仅如此,黛玉还替宝玉作了一首,更是以这一首冠压宝玉自己所作的三首。在宝玉送来的旧帕子上题诗时,诗意缠绵,一气呵成,两块帕子写满了,黛玉内心的诗意尚犹未尽。第三十七回,众人作《咏白海棠》之诗,备下纸笔之后大家都各自悄然思索,只有黛玉完全没有苦思之态,或抚梧桐或看秋色,或与丫鬟们调笑,却能提笔成诗:“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4]493这诗明为咏白海棠,实则是作者生命的写照,蕴含着黛玉生命特殊的诗意,不同人的诗风反映出不同人的生命特质,所以李纨才会说黛玉之诗风流别致,宝钗之诗含蓄浑厚。待第三十八回,众人吟咏菊花时,黛玉《咏菊》中有“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4]511,《问菊》中有“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4]512,《菊梦》中有“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4]514,这些诗句巧妙地反映出黛玉欲求知己、满怀真言无处诉说的孤独心境,是咏叹菊花亦是咏叹自己的命运。

到后来她咏出“冷月葬花魂”之时,生命之花已近凋零。在第九十八回的续本当中,林黛玉是在宝玉与宝钗大婚当日,在房中凄绝死去的,一旁是所爱之人的洞房花烛,一旁是自己生命的最后挣扎,这种鲜明惨烈的对比更将黛玉的生命物哀化。而第九十八回的题目是“苦绛珠魂归离恨天”,说明死亡并不是黛玉的终结,她只是离开了人间,重新回归天界,这更是将黛玉生命诗意化、唯美化的表现。

四、结语

林黛玉童年丧母,继而丧父,父母双亡的她寄居在外祖母家中,虽备受老太太的喜爱,却也缺乏完整家庭中父母爱护的温暖,她寄人篱下,孤苦无依,就如小草一般,虽柔弱却要无奈忍受自然界的风吹雨打,这种“草性”植物的特质源于前世“绛珠还泪”神话中的绛珠仙草。作者在塑造人物之初,便有意将林黛玉的生命诗意化、物哀化。无论是在天界的“绛珠仙草”抑或是在人间的林黛玉,其物相都有着令人怜惜的哀感美。而黛玉又灵心慧质,极懂“物哀”,无论是自然界之物,抑或是男女恋情,她都能知晓其中情趣,内心产生感动美。黛玉的生命虽然短暂,但她率性真情,活得纯粹且诗意,就如樱花一般,有过绽放的美丽,有一种能永存心间的瞬间美。可以说,日本传统美学中的“物哀美”在林黛玉身上淋漓尽致地呈现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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