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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少年两匹马

2021-01-03崔治营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21年10期
关键词:两匹马枣红马院墙

崔治营

1

福星家的院子很小,他一个人玩儿得很无聊的时候,就从外间屋门口儿台阶下往院子南头儿迈步,一边迈,他还一边数数,刚数到十,落下的左脚尖儿就碰到了院墙根儿。这个时候,福星总要往后退一步,然后抬头看他家的院墙。他家的院墙很高,墙面儿上挂了掺上麦糠的细泥。泥面抹得很结实,也很光滑,只是在多半截儿的地方有几十个麦糠片儿的凹坑,那些凹坑不大也不小,怎么看怎么像白净脸蛋儿上的麻子。福星不喜欢那些麻子,他喜欢看的是他家的墙头儿,他家的墙头儿上没像有的人家斜插上玻璃碴,而且上面长了一垄茂密的草。

福星认识那些草,它们叫牦牛片子草。小时候的牦牛片草很乖巧,一棵一棵匍匐着身子,水灵灵的叶片跟韭菜叶儿似的。接连几场雨后,牦牛片儿草忽然疯狂起来,不光噌噌地长个儿,还把根儿、叶儿紧紧地纠缠在一起,一大簇一大簇地把墙头儿罩个严严实实。再大一些,它们又变戏法儿似的擎出一枝枝壮硕的穗子。

牦牛片儿草要是长在玉米地里,福星爸肯定会咬牙切齿,义愤填膺,然后拿把锄头将它们斩尽杀绝。但对墙头上的这些牦牛片儿,福星爸却宠爱有加,一棵也舍不得往下拔。他说墙头儿上长了牦牛片儿,就不怕雨,任凭多大雨,也冲不毁土院墙。

福星不太理会牦牛片儿与墙头的关系,他关注的是牦牛片儿叶上的蜗牛。不过牦牛片儿叶上有蜗牛的时候不多,只有夏天连阴天的时候才能见到,如果没有雨,毒辣辣的日头一晒,牦牛片儿茂密的叶子都虚脱得垂了头,蜗牛没处藏身,很快风化成了一个空空的壳儿。

如果不迈步,福星就和门洞右边儿的枣树玩儿。这棵枣树虽然主干不高,却斜伸着两根长长的枝杈,就像一个大大的倒写的人字。福星和枣树不玩儿别的,他就喜欢拽着枣树的枝杈爬上去,然后坐在枝杈上晃荡两条腿。一个人玩腻了,他就去邻居家找二蛋,二蛋比福星大六个月,个头儿却比福星矮二寸。他们俩都刚上四年级,还是同桌。两个人和枣树玩比一个人和枣树玩儿有趣得多,除了爬上爬下,二蛋还敢用两条小腿儿勾住枣树枝杈玩儿倒挂,看得福星一愣一愣的。二蛋看得真切,笑着对福星说:“要不你也玩玩倒挂。”福星又窘又羞,连连摆手说:“这个我可不敢。”二蛋双脚一用力,同时将腰一挺,两手抱住了枣树枝杈,然后轻轻一跃,稳稳地站到了福星面前。二蛋将福星往枣树枝杈前一推,鼓动说:“这有什么不敢的,玩倒挂可以练腿劲,腿有劲才能跑得快。”二蛋最后这句话说疼了福星,体育课上比赛一百米跑,他在男生里头跑了个倒数第一,这个成绩让他很没面子,于是,他脸红了,肚子里呼啦啦冲上来一股子勇气,先噗噗往手心啐两口唾沫,双手拽住枝杈一用劲就爬了上去,然后蹲下身就要往后仰。福星的冒失吓了二蛋一跳,他赶紧一个箭步冲过去,托住二蛋后背说:“你着什么急啊,先坐稳当了,然后屁股慢慢往后挪,身子往后仰,膝盖窝勾住枝杈。”福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慢慢坐稳身子,然后按二蛋的指挥做下来,终于学会了倒挂。

2

天渐渐热了,福星家院子里的那棵枣树上开满了黄中带绿的小花,他家的院子本来就小,枣树长叶、开花以后,院子显得更小了。院子小了,福星就和二蛋将运动场进行了转移,两个人去二蛋家的院子里玩,二蛋家的院子很大,周围有一圈儿一人多高的土围墙,墙头上没有玻璃碴子也没有草,两个人就墙这边墙那邊地翻着玩,兴致上来了,就站上墙头,围着墙头追着玩儿,玩儿累了,就骑在墙头上等他们的爸爸回来。

福星和二蛋的爸爸合伙做倒卖牲口的买卖,他俩合伙,其实也是各取所需,福星爸爸懂牲口,也懂行情,但是腿脚不大好,二蛋爸爸腿脚利索,但对买卖牲口的行情和骡马的好赖把握不准,他们两人一合伙,长短互补,买卖做得挺顺。买卖做得顺,他们两家就成了牲口的驿站,今天牛来,明天驴去,来来往往的牛和驴都蔫了吧唧的,一副逆来顺受的窝囊模样,福星和二蛋对它们一点儿也提不起兴趣。

这天中午,阳光很好,照得福星家的枣树叶子亮堂堂的,他家墙头上的草却像睡着了一般,看不出一点儿兴奋。福星和二蛋骑在二蛋家的墙头上,面朝着他们爸爸回来的方向。二蛋说:“你说今天买来的是牛还是驴?”福星长颈鹿似的拔着脖子摇晃着身子说:“不是牛就是驴,你看他们什么时候买过骡马?”这倒是,福星的话让二蛋一下子泄了气:“那咱还在这儿傻等什么啊?快回家去吃饭吧,我都闻到你娘做的热汤香味儿了。”福星矮下脖子,吸溜吸溜鼻子,一股葱花炝锅的香味儿还真袅袅地钻进了他鼻孔,与此同时,他的肚子也咕噜咕噜唱起了小曲。于是,福星一侧身,将半截身子趴在院墙上就要往下出溜。可就在这一瞬间,他爸爸和二蛋爸爸出现了,与他们一同出现的还有一黑一红两匹马!这下福星兴奋坏了,“咕咚”一声出溜到地上就跑着去迎接爸爸,一边跑他还一边喊:“二蛋,我爸爸和你爸爸回来了,这回买回来两匹马!”“是吗?”二蛋一听,肚子忽然不饿了,鼻孔里也没了福星家飘荡出来的热汤味儿,跟在福星屁股后头往前跑去。

一看见跑过来的福星和二蛋,福星爸和二蛋爸立即眉开眼笑地在自行车兜子里翻出一个热包子,说:“快过来拿,一兜肉丸儿的热包子!”福星和二蛋却没像往日似的扑上去接肉包子,而是不管不顾地往两匹马跟前凑。二蛋爸慌了,一把扒拉开福星和二蛋,说:“你俩凑它们这么近干什么?让它踢上你们啊?它们可不像毛驴、老牛似的那么老实!”福星爸也挑了眉峰上的疤瘌说:“离远点儿,它们欺生,别踢着你们。”那两匹马仿佛猜透了二蛋爸和福星爸是在说它们,两只尖尖的耳朵忽地往后面抿去,眼睛里也翻出不友好的眼白儿。见两匹马果真不大待见他们俩,福星和二蛋这才接过热包子,一边吃一边远远地跟着。

福星家的院子太小了,二蛋爸就将两匹马全拴到他院子里的桩子上,然后拖过一个木头槽,给它们筛上两筛子干青草。待二蛋爸离开,两匹马先试探地闻了闻,又忽地拔起脖子四处张望,发觉没有什么不对劲儿,才低下头忙忙迭迭地吃几口。吃着吃着,不知道它们又听到了什么声音,又忽地抬起头,还噔噔噔往后倒退几步。

让人纳闷儿,那两匹马一惊一乍的,它们到底听到了什么声音呢?呵呵,这得问福星和二蛋。两个人一边吃着肉包子,一边远远地看那两匹马。吃着吃着,福星忽然就放了一个响屁,那响屁“嗵”的一声将一股气流砸到他脚后跟上。这个声音来得太突然了,也太不一般了,一下子就闯进了两匹马的耳朵。两匹马往后一挣,福星和二蛋就乐了,并开始了小小争议。福星说:“看起来它们是胆小鬼。”二蛋说:“不应该叫胆小鬼。”福星不服气,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不叫胆小鬼叫什么?”二蛋想了想,说:“我看它们应该叫伶俐鬼,你看它们的警惕性多高啊。”

福星还要和二蛋争辩,二蛋娘出来了,隔着十好几米的距离她就敞开嗓子喊:“二蛋,你俩还在那儿看,下午不上学去了啊!”

二蛋和福星吓了一跳,这才想起自己还是个小学生,赶忙各回各家,又囫囵吞枣吃了一通,才结伴上学去。

3

学是去上了,但整整一个下午,福星和二蛋心里都跟猫抓似的,老想着刚买来的那两匹马。就连上课的时候,福星也趁着女老师回身往黑板上写字的工夫偷偷问二蛋:“你说那匹黑马好看还是那匹红马好看?”二蛋说:“那还用问,当然是红马好看。”福星就笑了,说:“错,我觉得那匹黑马好看,一身黑毛跟黑缎子似的,四只蹄子上方的毛却是白色的,你知道这叫什么吗?”二蛋偷偷看一眼还在写字的老师,小声问:“叫什么?”“叫雪蹄乌骓!”没想到福星这一高兴,声音忽然大了不少,不光同学们听到了,在黑板上写字的女老师也听到了。女老师唰地回过身来,严厉地问福星:“刚才你说什么了?雪蹄乌骓?”福星红了脸,站起来支支吾吾说:“我爸爸……上午买回了两匹马,一匹是黑的,却有四个白蹄子,我管它叫……叫雪蹄乌骓。”女老师“扑哧”一声被气乐了,手中的教鞭却“啪”地敲在了黑板上:“上课要专心,不许想你家的雪蹄乌骓马!”

老师不让福星想乌骓马,可福星管不住自己的脑子,最后一节体育课时拽着二蛋偷偷跑回了家。家里的大人都下地干活去了,只有黑马和红马还站在木桩旁边。两匹马看见福星和二蛋,大概又想起了中午时的那声响屁,警觉地竖起了它们的小尖耳朵。福星看着乌骓马越看越喜欢,就歪着脑袋问二蛋:“二蛋,你说红马叫什么名字好?”二蛋看了看红马,说:“就叫枣红马吧。”“好。”福星嘴里答应着,眼睛却没离开乌骓马。对乌骓马,福星越看越喜欢,可是乌骓马不知道他盯着它干什么,警觉了一会儿,就绕着桩子转磨磨儿。它这一转磨磨儿,枣红马心里也开始了不安,左半圈右半圈地焦躁起来。它们是不是中午没吃饱啊?说这话的时候,福星的眼睛无意间瞄上了他家院墙上的牦牛片草。二蛋心领神会,打了个手势说:“要不,咱俩上你家院墙上去割点牦牛片吧,乌骓马和枣红马准会喜欢。”“好!这个提议真是太新鲜太刺激了。”福星马上跑到他家门洞子,搬出梯子斜搭在院墙下,拿把镰刀就爬上了墙头。他在墙头上割,二蛋在院墙下面拾,一会儿工夫就将墙头上的牦牛片割得高高矮矮,错落无序,活像给院墙剃了个阴阳头。

割完草,福星和二蛋早将上学的事情忘到了脑后,两个人将草抱到乌骓马和枣红马身边,一小把一小把地喂它们。吃着香喷喷的牦牛片,乌骓马和枣红马完全放下心来,看福星和二蛋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了不安和恐惧。

傍晚,太阳落下去了,下地干活的大人们陆续回家。一向关注墙头牦牛片的福星爸竟没有发现墙头的异样。吃了晚饭,他剔了剔牙,就来到二蛋家。二蛋爸给他卷上一支喇叭筒,说:“明天去赶王寺集,四十里,咱得几点走啊?”福星爸吐出一口浓烟,说:“五点吧,去晚了找不着拴马的好地方,找不着好地方,咱这个集就可能白赶。”“好吧,那咱们早休息,明天早晨早点出发。”

福星爸摇摇晃晃走了,二蛋心里呼啦啦长了草。不行,得找福星合计合计去,不然,明天就将乌骓马和枣红马给卖啦!

二蛋急慌慌来到福星家,福星爸正站在门口的枣树下吸捏在指间的一小段烟屁股,他一看见火燎了屁股似的二蛋,皱了皱眉问:“黑灯瞎火的不在家好好睡觉,还跑出来干什么?”二蛋龇了龇牙,又划拉了一下后脑勺,眼皮儿也没眨,就将一句谎言送出了口:“我找福星背一背下午刚学的课文。”

福星爸好像不大相信,瞅瞅二蛋说:“知道背课文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吧?”

二蛋怕出破绽,赶紧顺杆爬:“二大爷别总拿老眼光看人好不好?这回太阳还真就在西边出来了。”

福星爸喜出望外,又狠狠吸了一口烟屁股,朝屋里摆摆手说:“屋里找去吧,快背啊,一会儿我可插门。”

得到许可,二蛋两步窜进屋,先装模作样背了两句课文,才咬着福星耳朵说:“福星,剛才我听到你爸和我爸说了,他们明天早晨五点就去王寺大集卖马,快想个办法吧,要不雪蹄乌骓就是再好看,以后你也看不到了。”

“是吗?”福星一听也慌了神儿,“这么久好容易才买来的两匹马,哪能随随便便就卖了呢?”

“你小点声儿!”二蛋慌忙捂住福星嘴,又将嘴凑到福星耳朵根儿说:“他们不是说明天早晨五点走吗?咱俩四点就起来,悄悄将马牵出去藏起来,你看他们还怎么去卖?”

福星想了想,咧开小嘴乐了,刚乐了没有三秒,忽然又敛住了笑容说:“你说得轻巧,这么大两匹马,往哪里藏?”

二蛋被问住了,支支吾吾搭不上话。就在这个节骨眼儿,福星爸在院里问:“二蛋,背完了没?快回家睡觉去,我插门了。”

“快了!”二蛋嘴里答应着,心里着了火,没想到这一着急竟忽然有了计策,他连忙将嘴巴凑到福星耳朵根儿上说:“北边河筒子里有草啊,咱俩往那儿放马去。”

“好。”福星眉开眼笑,两只小眼睛里噼噼啪啪露出两道兴奋的亮光。

4

黑马和红马已经吃过福星和二蛋在墙头上割下来的牦牛片草,凌晨四点,当这两个少年悄没声息出现在它俩面前,并解开它们的缰绳时,它们表现出了积极的友好,它们从这两个少年的热切而澄澈的眼神儿中认定,跟他俩走不会有错的,兴许还能吃到比牦牛片更好吃的草。果然,到河筒子里后,它俩的心都要醉了,且不说那朦朦胧胧的环境,单单是那满河筒子顶着露珠儿的各种青草就让它们陡然而生说不出的兴奋,原以为这辈子就是拉车、犁地吃棒子秸,哪里想到还有这么一种幸福的生活呢!雪蹄乌骓和枣红马幸福了一会儿突如其来的幸福,齐刷刷将头扎到没过它们脚踝骨的草丛里饕餮起来。二蛋和福星看它们吃得高兴,不约而同将摸黑走路的恐惧和私自“盗”马的忐忑忘到了一边,在他俩眼里,一河筒子青草,两匹心爱的骏马,就是整个世界。

两个少年和两匹骏马在河筒子里和谐了,他们的家里却翻了江。

二蛋爸早晨起来,不见了院中的马,脑袋“嗡”的一声就大了,他趔趔趄趄跑到福星家门外喊:“不好了二哥,不好了二哥,马没了!”

福星爸开开门,好像不敢相信他的耳朵,连声问:“你说什么?刚才你说什么?”

二蛋爸声音变成了哭腔:“二哥,不好了,两匹马全没了!”

“什么?”福星爸一着急,眉毛上的疤瘌又立了起来,“晚上没插门吗?”

“插啦,可是早晨起来,大门自己不知怎么开了——”

“哎哟哟,这可怎么办啊?”二蛋爸除了团团转,没了主意。

到底是福星爸见过世面,他着了一会儿急,很快镇静下来,一把拉住还在乱转的二蛋爸说:“别转了,肯定是夜里招贼了,你快去支书家,让支书给公安局打电话报警!”

二蛋爸如醍醐灌顶,慌忙向支书家跑去。

十多分钟后,闪着彩灯鸣着警笛的警车来了,警察鱼贯下车,拍照取证,勘查现场,各项工作有条不紊有序铺开。忙了半个多小时,警察说:“现场发现两个少年脚印,院墙上也有明显的翻越痕迹,看指纹和地上脚印估计是相同的两个少年,你们想一想,最近有没有可疑少年出现过?”

“少年?”福星爸一拍大腿,“怎么就忽略了他俩呢?”二蛋爸没听明白,追问道:“忽略了谁俩啊?”

福星爸说:“家里这么热闹,你看见二蛋和福星了吗?”

“哦!”二蛋爸恍然大悟,回身就要往屋里去找。

福星爸说:“还去屋里干什么?马肯定让他俩偷着牵走了,他俩要在家里,早跑出来了,快想想他们可能去哪儿吧。”

这下福星娘和二蛋娘都着慌了,两个刚刚十来岁的小小子啊,牵着那么大的两匹马在路上走,马要是不听话怎么办?路上遇见坏人怎么办?两個人哭哭啼啼一数落,福星爸和二蛋爸心里更乱了,只得边向警察道歉,边向警察请求:“对不起,我们太大意了,让你们白跑一趟!要不,你们就帮人帮到底,帮我们找找行不?”

警察看看他们六神无主的样子,答应了他们的请求,村上也派出好几批人分头去找。人多力量大,很快,人们在河筒子里找回了牵着黑马和红马的福星和二蛋。

福星爸和二蛋爸气坏了,抡起巴掌就要打二蛋和福星嘴巴子。巴掌还没落下来,就让警察和福星娘二蛋娘拦住了。警察说:“你们先别不分青红皂白就打,问清楚了怎么回事再批评教育。”

福星爸眉毛上的疤瘌跳了几跳,拽过福星问:“不知道今天去赶集卖马啊?为什么还偷偷摸摸牵出去?”

福星还没来得及回答,二蛋挣开爸爸的手,站到福星爸面前抢着回答:“二大爷,你别冲福星喊,牵马这事是我出的主意,和福星关系不大。”

这下二蛋爸气坏了,冲上来又要抡巴掌。福星爸倒是镇静了下来,他一把架住二蛋爸的手臂说:“二蛋,你说,为什么明知我和你爸今天去赶集,还要偷偷牵马走?”

二蛋的勇敢给了福星力量,他抢先答道:“因为我们喜欢这两匹马,舍不得让你们将它们卖了。”

福星爸怔住了,低头问二蛋:“他说的是真的?”

二蛋点点头,眼睛里忽然盈满了泪水:“二大爷,我们是真喜欢它们,还给它们起了名字,给它们吃了墙头上的牦牛片儿,二大爷你看——”

福星爸这才发现,原来长满牦牛片的院墙被剃了阴阳头。

一刹那间,他心软了,和二蛋爸商量说:“你看,咱要不——”

二蛋娘和福星娘逮住了机会,也一块儿帮腔:“他俩让留下就留下吧,买一个卖一个,到耕地耩麦子时咱地里的活也没牲口干。”

雪蹄乌骓和枣红马好像听懂了大家的你一言我一语,在桩子旁咴咴地叫起来。

5

雪蹄乌骓和枣红马留下了,福星和二蛋再也不在二蛋家的院墙上跑着玩了,也不在福星家的枣树枝杈上玩倒挂了,两个人逮住机会就一块儿将马牵到河筒子里去。河筒子里的草着实好吃,雪蹄乌骓和枣红马一吃起草来就忘记了其他,就连二蛋和福星往它们脊背上爬也不反抗。一来二去,福星和二蛋胆子越来越大,他们故意将雪蹄乌骓和枣红马牵到一个土坡下吃草,然后爬上土坡,一下子就坐到了它们的背上。雪蹄乌骓和枣红马猝不及防,不约而同地晃了晃身子。待弄明白背上坐着的是自己的小主人时,它们轻而易举地就接受了这个事实。这下福星和二蛋更喜欢雪蹄乌骓和枣红马了,枣红马和雪蹄乌骓对他俩似乎更加期待,每天无论早晨、中午还是傍晚,只要听到他俩的脚步声,它们就拔起脖子咴咴叫。它们一叫,福星和二蛋马上心花怒放,解开它们的缰绳,爬上它们的脊背就往河筒子里跑。一开始的时候,福星和二蛋还有点害怕,老是担心从马背上摔下来。跑了几个来回,他们胆子壮了,用在枣树上玩倒挂练就的腿劲夹住马肚子,身体就在马背上扎了根。倘若发现前方有行人或车辆,他俩就一块儿喊话:“借光里站!借光里站!”行人听到动静,立即闪身,给他们让出一条通道。

和马相伴的日子真是快,眨眼之间秋庄稼熟了,家家户户忙着收秋种麦。活路一多,没养牲口的人家就难了,玉米拉不家里去,地就倒不出来。就算忙死忙活将地倒出来了,耕地也是大问题,犄角旮旯三分二分的地块儿还好说,一家子人起个大早,铁锨、三齿一块儿上,还能将就着忙活完。问题是东洼里那片地最小的地块儿也足有二亩,靠人力去掘是不现实的,等这头儿的地掘完了,那头儿早干了。就这一点上来说,福星爸和二蛋爸还是很感激福星和二蛋的,要不是他俩将马“偷”走,当时可能会赚个三头二百,但这大忙时节可就抓瞎了。哪像现在,两匹马拉一辆大车,二亩地的棒子秸两趟就拽出去了,墒情正好的二亩地半天就耕完耩上麦子了,这感觉多爽啊!他们爽快了,就有人羡慕,继而求上门来。

求上门来的是村西根叔。根叔是个一头沉的职工,他在县城百货公司上班,老伴在家务农。像他这情况想养牲口是根本不可能的,一是他平时板生惯了,二是就他那二亩地出产的秸秆也养不起牲口。

根叔的到来,让福星爸和二蛋爸深感荣幸,也让福星和二蛋倍感新奇。新奇他的大分头,新奇他的大嗓门,新奇他的连笔字,当然,更新奇根叔的来意。

根叔不知道福星和二蛋肚子里有那么多针对他的新奇,和福星爸、二蛋爸寒暄了几句他就拉出了正题:“大哥、二哥,明天上午马有空不?东洼我那二亩地不能再晾着了,再晾墒情就过了。”福星爸连想也没想,就说:“有空,就你那二亩地,两匹马撒个欢儿就耕完了,早饭后来牵马吧。”

原来他是来借马的!福星和二蛋对视了一眼,小心脏就揪揪了起来,然后双双瞅了根叔一眼,一前一后出了屋子。

福星和二蛋来到枣红马和雪蹄乌骓的木槽边,它俩正在不紧不慢地咀嚼带着很多穗子的老草。它们一看到福星和二蛋,立即拔起脖子亲热地凑过来,枣红马还微微扬起尾巴,“噗噗”放了几声响屁。福星和二蛋拍拍它们的脑门儿,悄悄在木槽边蹲下来。二蛋说:“根叔来借马了,你舍得让咱们的马给他耕地去吗?”福星不假思索,脱口说道:“舍不得。”二蛋说:“我也舍不得。”福星叹口气说:“你也舍不得,那咱怎么办呢?”二蛋沉默了一会儿,一拍大腿说:“要不咱俩再像那回似的,偷偷将马弄走,你看他还怎么使唤!”福星嘬嘬牙花:“这样好吗?”二蛋蹲累了,扶着木槽慢慢站起来说:“不好又有什么办法?”福星又想了想,右拳一击左掌心说:“好,就这么办!”

6

又一轮崭新的太阳升起来了。

根叔高高兴兴跟在二蛋爸和福星爸身后去牵马,木槽边空空如也。根叔脸上的笑容立时僵住,结结巴巴说:“大哥、二哥,马呢?”

二蛋爸和福星爸尴尬极了,两个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脸上热辣辣的。片刻,福星爸忽然明白过味儿来,咬牙切齿说:“这俩兔崽子,反了天了!”福星爸这一咬牙,二蛋爸也恍然大悟,附和着骂道:“这俩兔崽子,胆子越来越大,走,河筒子里看看去!”

三个人来到小河边,河筒子里除了起起落落的几只麻雀和乌鸦,根本没有枣红马和雪蹄乌骓的影子。

根叔似乎明白了什么,哈哈笑道:“这俩鬼小子!我再想别的办法吧。”

福星爸不好意思地握住根叔的手,满怀歉意说:“你看这事整的,真没想到。”

二蛋爸也装了一肚子火气,跺跺脚说:“俩小子这是骨头痒痒了,回头非好好收拾他们不可!”

根叔连忙说:“大哥、二哥别因为这个和孩子置气啊,他们不是还小嘛,我再想想别的办法去。”

根叔独自一人走了,望着他越来越小的背影,二蛋爸问福星爸:“二哥,你看咱还找找他俩去不?”

福星爸先挑了挑眉毛上的疤瘌,又嘬嘬牙花說:“我倒是想找,可是哪里找去?等着吧,俩小子会回来的。”

二蛋爸见福星爸这么说,只得跟在他身后怏怏而回。没想到这事又让二蛋娘和福星娘知道了,他俩一到家,两个妇人又是哭天抹泪,又是兴师问罪,整整一个上午,弄得二蛋爸和福星爸心里乱糟糟的。

没想到,刚吃晌午饭不久,二蛋、福星骑着枣红马和雪蹄乌骓回来了,在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六十多岁的大高个。

这个大高个儿是二蛋的姥爷。

二蛋爸看见二蛋姥爷,赶紧迎上去一边接过他手中的自行车,一边说:“爸,您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二蛋姥爷瞪了二蛋爸一眼说,“你倒是放心,让两个十来岁的孩子骑着马进城晃荡,要是碰着摔着,道儿上让人将马抢去怎么办?”

二蛋爸挨了一通数落,自觉委屈,情不自禁四下求援,恰巧福星爸听到动静赶了过来,他便毫不犹豫地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二哥,你来得正好,你说是我让二蛋和福星骑马出去的吗?”

福星爸和二蛋姥爷打过招呼,才对二蛋爸说:“就算不是你让他俩骑马走的,咱俩也脱不了干系,子不教父之过,赶紧腾出时间来教训俩小子吧。”

拴好马的二蛋和福星一看阵势不好,不敢造次,乖乖低着头站在一边。

二蛋爸抬手一指二蛋和福星:“过来!”

二蛋和福星慢慢腾腾还没走到近前,二蛋爸抬手将他俩薅过来,噼噼啪啪打了一通屁股蛋子。二蛋娘和福星娘要拦阻,福星爸一瞪眼拦下了她们。

二蛋和福星自觉理亏,也不敢喊疼。

待二蛋爸停手,福星爸又朝二蛋和福星一招手:“过来!立正站好!”

二蛋和福星不敢违反命令,像听体育老师指挥一样乖乖站好。

福星爸绕二蛋和福星慢慢转了一圈说:“你俩小子心眼子还挺多,干了坏事晌午还知道找吃饭的地方,真是欠打!”

福星爸抻抻脖子,好似要压下心中的火气,但说出来的话依然特别严厉:“上次你俩偷偷将马牵出去,我们没有揍你们,但这回不能不揍你们,因为这回和上次性质不一样了!人家来借马,你们不愿意借,还偷偷将马骑走,这叫什么?这叫小气!这叫小心眼!我知道你俩这是心疼马,可疼马有这么疼的吗?人做事要会翻个儿,邻里邻居的要互相帮忙,你俩做事这么绝,往后你们遇到难处了,别人会帮助你们吗?”

二蛋这才认识到错误的严重性,他红了脸眼里含了泪,说:“二大爷你别说了,我知道错了,我这就向根叔道歉去。”

福星爸瞅瞅福星,问道:“你呢?”

福星没回答,红脸秃噜地跑了。片刻,他将枣红马和雪蹄乌骓都牵了过来说:“二蛋,上马,咱们给根叔送马去!”

“好嘞!”二蛋接过枣红马,爬上马背,和二蛋一块儿往根叔家跑去。

责任编辑/文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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