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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叙事视域下的健康、疾病与死亡

2021-01-03杨晓霖景坚刚凌志海

中国医学人文 2021年5期
关键词:语境状态疾病

文/杨晓霖 景坚刚 凌志海

作者单位/1. 南方医科大学顺德医院叙事医学研究中心2.南方医科大学研究生院

引 言

古代中医生命哲学认为,“上古之人,春秋皆度百岁乃去,而尽终其天年”“以恬愉为务,以自得为功,形体不弊,精神不散,亦可以百数”“精神安乎形,而年寿得长焉”,说的是人如果不受“五味”“六欲”“七情”之害,可以身体健康、精神饱满地活到100岁左右。这样活着的人基本没有病痛的烦扰,健康地活到寿终正寝的年龄,因而医生派不上用场。在大健康语境下,医学不仅是关于疾病的科学,更应该是关于健康的科学。让大众对生命的自然进程,对生、老、病和死有正确的认知,是促进生命健康的重要因素。

作为一种后现代结构主义哲学思维,叙事医学对健康、疾病和死亡的认识和阐述与现代主义结构思维不同。本文通过探讨生命健康叙事语境下的“疾病与健康”“死亡与健康”以及“健康与叙事”等多维度关系,阐明健康与疾病并非二元对立的两个极端状态,衰老和死亡并非一种需要治疗的疾病状态,只要正常看待衰老和死亡,践行生命健康理念,我们就可以实现健康老化和善终优逝。生命主体保持生命叙事进程的开放性和稳定性的平衡机制是生命健康与生命复元力的基础,生命健康复元的历程是大脑“知”、心灵“见”和行动“放”的复合历程。

疾病与健康

在生命健康叙事语境下,健康与疾病并非二元对立的两个极端状态。正如疾病文化学家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Illness as Metaphor)中所言,每个人都有两张公民护照:一张代表健康国度的身份,一张代表疾病国度的身份,每个人都在两个国度居住。运气好的公民在健康国度居住的时间更长,而运气不好的公民可能长久待在疾病国度。人永远都在健康与疾病的王国来回游走1-2。生病的人也好、残疾的人也罢,如果能处理好自我与疾病之间的关系,同样可以过健康的人生;而从来没有生过病的人并不代表他就活得健康,活得有质量,活得有意义。

传统中医所指的健康状态即是“常”或“平常”,疾病状态即为“失常”或“不正”。当一个人有形的身体进入大病状态时,这个人必定“神失常”已久。“平常”也就是与自己的形神与自然、与社会、与这个大千世界处在相对和谐的关系中,因而,“平常心”是身体健康的重要基础。所有奇迹痊愈的病例,都从回归身心灵的平衡开始。《大学》提到的四不正:忿懥,忧虑、好乐和恐惧,都是疾病的重要肇因;《管子·内业篇》则提到:暴傲生怨,忧郁生疾,疾困乃死。

在疾病面前,我们才懂得生命健康的重要性。《病床边的温柔》(Psychology of the Sickbed)一书的作者现象心理学家范·丹·伯格(J. H. van den Berg)认为,健康的人对人生的误解最深,对人生意义的认识最浅3。如果患病或死亡的威胁能让我们回归到生命的本真,那么,疾病就可以成为我们人生最好的医生和导师。疾病很诚实地告诉我们,罹患疾病之前的我们并未好好活着。有时,我们在治疗癌症和疾病的同时,癌症和疾病也像医生一样治疗着我们。

当我们与疾病近距离接触之后,我们曾经的社会价值、社会地位和一切荣耀会被完全掏空,新的生命价值和人生目标随即产生。因而,疾病是一种独特的人生经历,虽然令人无助与恐惧,也给人以思考人生的契机。经由疾病,我们可以停下匆忙的脚步,进而反思自己过往的人生,我们会重新回顾并定位自己的生命方向与人生价值2;罹患某种疾病并不可怕,只要正确认知,疾病可以成为调整自我身心健康的良好契机,与自我和他人建立更和谐的关系,真正实现人生的再一次成长。

在生命健康叙事语境下,从疾病到健康的“康复”过程不是指身体状态恢复到原来状态的过程,而是创造出新的生命力,使心身在最短的时间内达到最佳状态的过程。康复(Rehablitare)一词的拉丁语含义也并不是恢复到原来状态的意思,而是再次(Re)赋予生命力(Habitare)。康复中的自己是另一个自己,康复也是一个全新的自我生命诞生的过程。“凤凰涅槃”和“鹰的重生”说的也是这个道理。

死亡与健康

在生命健康叙事语境下,疾病和死亡是孕育着生命健康的真正开始。《孙子·九地》中说:陷之死地而后生。在许多深远的古老思想和传统中,直面死亡可能成为启动生命正向能量的契机。乳腺癌患者安妮·麦克纳尼(Anne McNerney)在康复后成为作家,创作《癌症的礼物》(The Gift of Cancer)一书,赞颂了疾病与死亡所蕴含的生命启示力量。她写道:“癌症是门票,能让人体验真正的人生;癌症是照护,能让人前往真正想过的生活”4。死亡是世上最好的医生,它将我们带回当下,全身心体验当下的美好。

在生命健康叙事语境下,死亡都有小死和大死的区别。衰老和死亡并非一种需要治疗的疾病状态,只要保持对衰老和死亡的正确认知,践行生命健康理念,我们可以实现健康老化和善终优逝。蛇皮的褪去是一种死亡的过程,不蜕皮的蛇只能等死。人也一样,正如尼采在《曙光》(Daybreak)中所言,总是抓着旧皮囊不肯更新的人,会从内部开始腐败,停止生长,然后死亡。因而,我们只有让生命故事进程不断向前更新并推进,我们才能作为生命的主体继续健康成长。

我们每一个人每一天都在一点点死亡,每一天都处于死亡的过程之中,但有些死亡是积极的,正面的。如果我们不让每天该死去的故事死去,总有一天迂腐陈旧、该死未死的东西就会堆积太多,进而占据我们整个生命,我们最终将迎来无法逆转的终极死亡。反过来,如果我们每天都去腐生新,我们的身体就会拥有一个良好的叙事生态,因为生命的复元力就在于叙事。当我们身体处于生命力十足的状态,我们就不用过多担心健康问题。

当我们的生命故事常常处于“吐故纳新”的状态时,我们就能战胜疾病,实现全人健康。正如美国作家及励志演说家史蒂夫·马拉博利(Steve Maraboli)所言:“真理是,除非你愿意放下,除非你已经说服自己,那个故事已成为过去。否则,你的人生无法向前推进”5,为了健康,我们必须让今天成为不被昨天的阴魂困住的这一天。

在尼采的生命健康哲学形成之前,哲学家和医学家常采用的是林奈式二分法,将死亡视为黑暗、邪恶和悲伤的,将生和死视为对立的两头,不公平地将死亡驱赶到黑暗中去。而人们对于死亡的恐惧,主要来自生死二元对立的思考模式。然而,在生命健康叙事语境下,疾病与健康都是生命的一部分。健康的人生不是不生病、不死亡,更不是害怕生病、害怕死亡,而是你能否拥有活出健康人生意义的能力。所以,疾病和死亡不是健康的对立面或简单归结为是人体的某种缺陷,而是组成生命健康的重要因素。

在死亡面前,我们的身体也许无法愈合,但是我们的人生故事可以得到统合。当我们愿意花一些时间与临终者平静地待在一起,深入他的生命故事,就能创设一个可能实现生命愈合的空间。我们在完成生命故事的回顾和人生意义的统整之后,对死亡的恐惧会自然消失,我们才能在安宁的氛围中坦然接纳死亡,拥抱死亡。

健康与叙事

叙事生命健康观强调人在本质上是叙事的人(Homo narrans)6。耶鲁大学斯特林讲席荣休教授彼得·布鲁克斯(Peter Brooks)指出:我们的生活不停地和叙事、和讲述的故事交织在一起……我们被包围在叙事之中;而国际故事讲述中心(International Storytelling Center)负责人吉米·内尔·史密斯(Jimmy Neil Smith)也说,我们都是讲故事的人。我们都生活在一个故事网络中。人与人之间没有比说故事更紧密的联系。

在生命健康叙事语境下,除了药物和手术刀之外,故事也是重要的健康处方。挪威著名叙事文化学家、心理学家约翰·麦克劳德(John McLeod)说,“一切疗法都是叙事疗法”7,反过来,我们可以说,没有叙事,疾病就没有得到真正的治疗。一个人在生命过程中,内化发展出的、为生命提供意义感和统合感的自我生命叙事是生命健康的基础。一个真正有智慧的人会将生命视为一个发展的故事,并且可以从多重观点反映出自我与故事的差距……有智慧的人会反观他们自己述说生命的故事、从他人的故事中学习,并且介入、改变他们自己的叙事过程,以便创设新的故事6。

根据生命健康叙事的理念,“缺乏故事”或者“人际叙事网络的萎缩”会妨碍人的“健康生存”,正如著名作家玛雅·安吉罗(Maya Angelou)所言,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内心憋着一个无法倾诉的故事。憋着的故事让人痛苦,也让人生病。生病的人更有倾吐故事的愿望。讲故事是人类应对疾病的自然反应,故事可以成为对抗疾病和痛苦的抗体。“只要能将苦痛作为故事的一部分讲述出来,一切苦痛就都变得可以承受”。

生命健康叙事理念认为,当人的生命故事脱离了生命进程,就会变得不健康,就会被疾病缠身。要使一个人重回健康的人生轨道,必须让主体意识到自己是否被困在了过去的某个旧的生命故事里6。本应该融入新的故事进程中的自己,却将大部分的情绪、时间和内心耗在了那个故事里。比如,有些人因为之前的婚姻失败,即便已经走出婚姻,甚至已经走入另一段新的婚姻,但是她/他却没有从那个旧的婚姻故事里真正走出来,自己无法把握新的生命进程,这样会衍生出更多的问题和矛盾,最终让更多的人变得不健康。

在生命健康叙事语境中,将自己禁锢在不利于心身健康的故事空间里,无法走出来,无法吸纳推动生命叙事进程向前发展的新故事,这样的状态被称作“叙事闭锁”(Narrative foreclosure)6。有些人生命的一部分被分成两半,一半被困在了过去的某个创伤的故事里苦苦不能自拔,无法进入当下和未来的生命叙事进程。生命的闭锁状态让我们时时禁锢在一个重复的老旧的故事里,它沉重和瘀滞,压得人无法透气甚至无法动弹。如果我们不去试图改变自己的叙事生态,我们就享受不到真正的健康。

闭锁者需要对自我生命叙事进行调节或者接受叙事素养高的人的叙事介入。在这个过程中,闭锁者的生命健康叙事素养得到提高,一方面顺利走出闭锁状态,一方面成为当下自我生命故事的主导者6。要成为生命故事的主导者,必须在舍弃自我之前,创造出一个新的自我。学会创设新的生命叙事空间能够加快旧故事的消亡。生命叙事的更新状态让我们每天甚至时时都有更新的感觉,正如智能手机软件需要隔段时间就升级更新与清理缓存和垃圾信息一样。

可以说,生命复元力或自我修复的奥秘就在于叙事。人人都拥有生命,但不同的人却可以拥有不同的生命质量,最大的区别就在于能否掌握生命叙事的智慧。生命健康叙事就是一种帮助大家通过叙事来掌握生命智慧和健康智慧的后现代理念。如果我们能积极想象一个符合当下的开放式的故事空间,并融入当前的生命叙事进程,我们就能重新找回失落的健康或者重新开启健康的人生旅程。

结 语

生命健康叙事是一种后现代理念。十七世纪著名的玄学派诗人约翰·多恩在其诗歌《没有人是一座孤岛》中说:“没有人是一座孤岛,每一个人都是广袤大陆的一部分。如果海浪冲掉大陆的一角,大洲就失掉一块。每个人的死亡都是我的哀伤,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所以,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丧钟为你而鸣!”每一位生病的人和死亡的人都是人类的一员,不是一部等待修理,或即将报废的老旧机器。

医患之间去除专业身份之后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生命共同体关系,需要更多的是存在性的人文关怀。当我们意识到躺在病床上的不只是个期待救治的病体,可能是某人的母亲,同时是某人的子女,可能是任何人的缩影,甚至是未来的自己。当我们从健康的视角审视疾病,看到的就不只是疾病、退化与变异,而是从别人的病理症候中看到自己的影像,我们才可能以同理心去对待处于疾病国度的人。

生命健康叙事工作者协助失落者重生。罗伯特·乌里希医生(Robert Urich)说,外表的健康源自内在的健康。具有生命健康叙事素养的人能够帮助他人从内而外地认识健康、疾病与死亡之间的关系,调动他人的内在资源走进生命健康进程。他人困境的生命经验,能够不断夯实我们对生命的信念与信心,并看到故事中蕴含的希望。每一个生命故事都是一位老师,通过他们,我们积累生命的经验,通过他们,我们获得新生,再藉由自己的新生,与其他人一起寻求各自新的人生意义。

生命健康复元的历程是大脑“知”、心灵“见”和行动“放”的复合历程。放手(放开物质的羁绊,放开负面情绪的缠绕,放开带来伤害的人际关系),意味着我们意识到有些故事已成为我们过去历史的一部分,而且那些陈旧的迂腐的故事早已不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必须剔除殆尽。随着失落者“知”和“见”的转化,改写了对既往生命故事的叙事视角、个人逻辑和非理性信念,开始获得创造未来的元动力。讲述自己生命故事的过程就是生命智慧得以彰显的过程:从命定到创造,从选择再到融入。

生命健康叙事理念引导大家共同面对疾病与死亡,创造健康的生命价值观与伦理观。当“I”变成“We”,Illness(疾病)就变成了Wellness(健康)。疾病让一个人孤立自己或被孤立,变成一座孤岛,但叙事能让我们彼此连接,当我们愿意与他人分享故事,分享情感,分享生命的意义,我们就不再惧怕死亡,我们的生命也会变得更健康。换一句话说,生命健康的奥秘在于叙事,生命的意义在于走出内心,融入更广阔的人际叙事生命网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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