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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鸟(短篇)

2020-12-30范俊呈

鸭绿江 2020年12期
关键词:方子妻子女儿

1

夜里十二点,外面飘着雨,吴沛东打来电话,要我聊聊方子佳。方子佳是吴沛东的妻子,她的各个方面,吴沛东都比我掌握得周全。自打方子佳和吴沛东结婚以来,我对她的情况一概不知。

电话里传出淅沥沥的雨声,但我推测不出吴沛东的所在地,天气预报说本周内南方大部分地区会是阴雨天气,东南沿海地区将有暴雨,广州气象局于昨晚发布了黄色暴雨预警信号,今天下午又调整为橙色,预示着雨势有增无减。下雨对我没什么影响,去年年底公司裁员,我是被裁的五个员工之一。这半年来我养成了宅在家的习惯。但对妻子没什么好处,她明儿一早还得开车送女儿到市区上学,再輾转去上班,下雨会使这个过程存在不确定的因素。女儿上小学三年级,能独自一人搭地铁上下学,妻子放心不下,执意要将女儿送到校门口,吩咐几句,看着她走进学校。我看了看睡在一旁的妻子,她侧着身,一只脚抵着墙壁,身体和墙壁之间构成一个三角形。她已经熟睡,发出均匀的呼声,声音里带着一股湿气。雨下得有些多了,连续下了三天,给人感觉久违了阳光明媚的日子,导致听觉都是湿的,就连墙上时钟走动的声音,听上去也是湿答答的。我把妻子抵着墙壁的脚与另一只脚归拢,身体掰回正常睡姿,她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转过身继续睡了。我将她滑到腹部的被子往上掖了掖,走出房间去听吴沛东的电话。经过女儿房间的时候,我有意把脚步放轻,生怕把她吵醒。我走到阳台点燃一根烟,烟火立刻使周围被黑暗笼罩的一切现形。

“你确实应该早一点打来。”我说,“我刚迷糊了一会儿,就被你吵醒,这阵子睡眠也不好。”

“实在是抱歉,我尽量节省时间。”吴沛东压低了音量。

我倒不是纠结于吴沛东打搅了我的睡眠。我迷恋深夜,深不可测的那种夜,在夜里世界变得清净,唯有时间踽踽独行,把星光一点点掐灭,继而使地面尘埃四起。我只是不愿意在夜里接电话,它会打乱夜晚的秩序,更打乱我的心绪。

“你和子佳还有联系吗?”吴沛东终于说了一句抱歉之外的话。

“早中断了。”我说,“在你们结婚之前。”

“也许后来还有联系。”吴沛东小声地试探,“你仔细想想。”

“没有联系。”我语气里表现出极大的不耐烦,“一点儿也没有。”

我无心再理睬他,挂断了电话。

2

毕业旅行的游船上,海风吹拂。方子佳望着游船航行卷起的波纹对我说:“船到了海的尽头,我们就此别过。”从那以后,我就再没见过方子佳了。我时常回想起这一幕,虽有不舍,但无关紧要了。我遇到了现在的妻子,有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我们还有再生一个的打算,当妻子像当初生女儿的时候,用心良苦地备孕,重温育儿知识,一番准备后却因为我的失业落了空。

妻子近来却更加迫切,女儿已经九岁,再不要第二个孩子,超过十岁的年龄差距,两个孩子的相处难免产生难以逾越的代沟。临睡前,我们一如既往地亲吻、相互抚摸,做足了前戏。进入主题时我从床头柜里翻出避孕套,妻子随即失去了兴致。我们在沉默中做完。妻子抚弄着头发,眼神充满乞求地说,你真不考虑再要一个孩子吗?我们能把日常生活维系下去,也就能再养一个孩子。妻子一向性情柔软,是她的温柔使我撑过一蹶不振的日子,如果我工作稳定,收入有保障,要孩子的事情尚有考虑的余地,可我失业很久了。

夏天过去我重新开始找工作,我信誓旦旦地保证,到时候再要不迟。

“你答应我的。”妻子喏喏地说,“可不准反悔。”

下半年能不能找到工作,我并没有把握。技术迭代日新月异,科技公司更青睐年富力强的毕业生,他们有着一腔热血,头脑灵活,只消培训一段时间,很快就会成为开发软件的骨干力量,更要紧的是能熬夜,有无限可压榨的空间。我曾经也是这支大军中的一员,而现在,我这副躯壳在这个行业可利用的价值所剩无几。无休止的熬夜破坏了作息规律,白天精神涣散,夜晚不能入眠。不过这因人而异,一个机会主义者再加上运气的垂青,干这行收入会十分体面。如果有公司收留,我还是愿意去的,去一个损耗精力可以换来报酬的地方,总好过无处可去。

妻子在一家出版社做文学编辑,虽然工资不高,日子还能撑下去。我们都属于大学毕业后来广州找工作,继而在这里定居的外来人。女儿两岁时,我们咬咬牙,买下现在住的三居室,才告别了城中村的出租屋。女儿上幼儿园,为了接女儿上下学,我们把牙咬得更紧,买了一辆二手本田雅阁。前年七拼八凑,还完了借款,当时还盘算着换一个更大的房子,为家里增添新成员做准备。可没想到我的身体,在愿景实现前垮掉了。公司只注重效益,被裁员也无可厚非。原本我可以接送她们母女俩,妻子之所以开车,是因为她只需要单程跑,下班顺便把女儿接回来,如果我开车来回折腾,会多出来油费。我知道,妻子默默地把牙关咬紧了。

3

第二天一早,雨出人意料地停了。女儿起床后有些懊恼,她以为雨不停就不用去学校了。她还是太小了,尚不明白人世间的许多事情并不由自我的主观意愿所左右。尽管她有时能够自作主张,模仿我和她妈妈的字迹,在作业本上签上家长的名字,应对老师的检查。妻子一边看女儿吃早餐一边不断催促。女儿闷闷不乐地吃完早餐,我们一同下了楼。妻子从地下停车场开车出来,我将女儿抱进车里副驾驶的座位,给她系上安全带。告别后,我上楼换了一身衣服,骑自行车到离家两公里远的公园跑步。身体机能每况愈下,我非锻炼不可了。公园里有一个人工湖,于是附近房价颇高,虽离市区远,还是有人为了这个湖来这边买房。骤雨初歇,远山萦绕着一层雾气,湖泊清浅,周边有此起彼伏的蛙声,但并不干扰晨间的宁静。我沿湖跑了三圈,感到身体的某个部位在不断受热,体内的液体加速冷热置换,像即将烧开的水。身体确实吃不消了。我放慢步子,索性走起路来。我边走边想,必须制订长远的锻炼计划,将身体恢复到健康状态,离退休的年纪还早着呢。

我没有原路返回家中,而是选了另一条迂回的路线。家里变得空荡,光线暗沉,窗外乌云密布,看来天气一时半会儿不会放晴。此时妻子应该把女儿送到学校,坐到工位上了。我走进书房,打开电脑,切换到编写程序页面。我有些时日没有写代码了。失业后,我对黑色的编程屏幕有了一种恐惧。我曾经坚信不疑那些代码里蕴含着一个美妙绝伦的世界,可现在,越盯着屏幕看我越感到它像一个无形的黑洞,随时可能将我吸进去。这半年改变了我的诸多看法。我承认,我不是时代的弄潮儿,但也绝非随波逐流,如今被浪潮拍打上岸,而我无法改变潮水的方向。我对着电脑,心里混乱,体内比刚才跑步时更剧烈地翻涌着,忍不住泛起一阵恶心。我知道,这是由心理抗拒引发的生理反应,想再从事原来的工作,我首先必须战胜自己的心理。

手机响了起来,我接通,是吴沛东的声音:“这个时候打给你,想必你已经起床了。”

“你想知道什么?”我语气充斥着愤怒。

“方子佳消失了。”吴沛东说。

“什么时候?”我感到诧异。

“我上高铁了。”吴沛东说,“这件事得当面说。”

这一次是吴沛东先挂了电话。

4

如果不提及方子佳,我不会轻易想起吴沛东。我知道他们结婚,是在方子佳寄来的结婚请柬,她的名字旁边,并列着吴沛东的名字。我那时对那份程序员工作热爱得发狂,没能抽出时间参加方子佳的婚礼。我仅仅是在那张婚礼邀请函上见过吴沛东的名字,这个名字很快成了过眼云烟,只在脑海里留下“方子佳结婚了”的印记。

我简单做了一份炸酱面,就打发了午餐,随后进入午睡。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方子佳一袭白裙,在空茫茫的大地上奔跑,四周没有人,也没有建筑物,只有看不见的空气。我奋力地在她后面追赶,嘴里呼喊着她的名字,她却罔顾一切,遽然翩跹而起,裙裾化为羽翼,在我的视线里远去。我的喊声越来越大,直到把自己喊醒,睁开眼只看到一面白墙。

我醒来后看了时间,下午两点五十分,我以为至少是三点半了。我不断地回忆梦里方子佳的样子,她穿着的应该是婚纱,但我没见过她穿婚纱的样子。甚至她的长相我都印象稀薄了,无论我怎么在脑海里还原,只能想起模糊的轮廓。我心里涌上一股虚无,心脏跳得厉害,想着找点事情做平复心情。我上求职网查询了一通招聘启事,制作了一份简历,把简历分别发到五家公司的招聘邮箱后,妻子带着女儿回来了。

女儿回房间写作业,我嘱咐她写完一定要给父母签字,老师能辨别出来。妻子到厨房做饭,她打蛋时,我走进厨房,跟她聊起找工作的事情。

“你可以干点别的。”妻子安慰我说,“不一定非要当程序员,转行做点别的也行。”

“还能去做什么呢?”进入社会工作以后,尽管换过几家公司,但我干的都是敲代码的活,我对自己还能胜任其他工作不抱信心。

“你知道钱德勒吗?”妻子问道。

“知道,打篮球的。”我说,“在休斯敦火箭队。”

“打篮球的是泰森·钱德勒,我说的是写小说的雷蒙德·钱德勒。”妻子边用搅蛋器把蛋黄和蛋白搅均匀边说,“不是一个人。”

“他怎么了?”我问道。

“他也失业了,在四十四岁那年,”妻子把搅匀的鸡蛋放到一旁,停下双手,认真地看着我说,“失业后开始写小说。”

“哦?他写了什么?”我说。

“写了很多脍炙人口的侦探小说,最著名的是《漫长的告别》。”妻子说,“你才三十出头,或许也可以试着写写。”

小说里的人会不会像长了翅膀的鸟一样,离开地面,向天空飞去?我想起了下午做的梦。

“当然会了。”妻子完全停下了手头的工作,以为她的建议引发了我的兴趣,激动地说,“在一个出色的小说家的想象里,什么都可能发生。”

我对写小说没有兴趣,于是终止了话题。

妻子打开冰箱,突然尖叫了一声:“哎呀,冰箱里西红柿没有了,我想着还够今晚吃呢。”

我到楼下超市买西红柿,掏出手机点开二维码支付时看到吴沛东发来的短信:“我到广州南站了,下雨打不到出租车。”我回复吴沛东:“不必打出租车,你按照车站指示牌乘地铁,二号线坐到南洲站,然后转广佛线,龙溪站下地铁,C出口出站等我。切记不要错过龙溪站,不然你就会到达佛山。”回复完吴沛东,我折回超市,多买了两个西红柿。

女儿在开饭前把作业本拿给我签了字,这段时间她很认真,总能在开饭前完成作业。我往她饭碗里舀了两勺西红柿鸡蛋汤、一颗牛肉丸,再从青椒炒土豆丝里夹了一筷子土豆丝。女儿嘟着嘴吃起来。妻子眼神充满期待地问女儿:“你想不想要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呀?”女儿不假思索地说:“想要弟弟。”妻子心满意足地说:“那我们家就会多一个人和你吃饭。”女儿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计划要孩子以来,妻子开始有意无意地对女儿进行试探,女儿有时想要弟弟有时想要妹妹,取决于她回答问题时的心情。

妻子不知道,此时有一个人,我大学女友的丈夫,正朝我们家赶来。

5

饭后,我们一家坐在客厅看电视。吴沛东发信息告诉我到指定地点了。我拎着两把雨伞出了门,妻子疑惑地问我什么要紧的事,这样的雨天赶来我们家。我说:“我也不清楚,以前的一个朋友。”吴沛东算不上是我的朋友,如果不是事关方子佳,他提出来广州时我就会一口回绝。

雨下得比白天任何时候都要大,我从地铁站接到吴沛东,打湿了裤腿和半边肩膀才小跑到小区楼下。兴许是下雨的原因,小区里唯一的一家咖啡馆很合时宜地提前打了烊,似乎笃定不會有人冒着大雨来喝一杯咖啡。我原本打算把吴沛东带到咖啡馆,光明磊落地谈,然后告别。将其引到家中,当着妻子的面忆及方子佳,总归不是明智的选择。可是也没有别的办法了。等电梯的间隙,我扫了一眼身后的吴沛东,除了举雨伞的手肘被淋湿以外,其他部位都是干的。吴沛东比我高出一个头,鼻梁坚挺,肩膀宽阔,乍一看很健壮,实则偏瘦,是那种大多数女孩子倾心的类型。吴沛东的外形让我想起一个电影演员,但又不能快速说出该演员的名字来,前些年形象很好,后来传出与另一位女星纠扯不清的关系,好不容易经营的人设就此崩塌,渐渐淡出观众视野。吴沛东察觉到我在看他,礼貌性地点了点头,我勉为其难地两边嘴角挤出一个不对称的微笑。

电梯上升的过程中,我还是竭力想表达对客人的友好,问吴沛东:“路上没吃东西吧?”

吴沛东淡淡地说,在高铁站吃过麦当劳,还饱着呢。说着眼睛往上翻了翻,我用仰视的姿态看过去,露出一片骇人的眼白。

两个和方子佳有过交往的男人无声地对峙着,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我低下头,呆呆地凝望着正在滴水的裤腿,地面小范围地积了一摊水渍。沉默是被电梯发出的一声冗长的嘀声打破的,平常极不重要的提示音,这个时候竟然恰到好处。电梯门打开,我感到自己快要在方才几秒的无措中透不过气来。我是讨好型人格,无论哪方面都尽量让对方舒服,这一点我的妻子深有感触。我向来不愿给人添麻烦,被炒掉那天,妻子撺掇我一定要向领导问个说法,不能平白无故接到被裁通知就一响不响地收拾东西回家。那晚我们做爱,刚进入妻子就配合地发出娇喘,她竭力鼓励我依然身强力壮,还可以血气方刚。但我心知肚明,尘埃落定,局面已无法扭转。

6

妻子听见脚步声,已提前开了门,准备好拖鞋,站到门口笑脸相迎。家里许久没来过客人了,一年前妻子邀请出版社同事到家中小聚,那时购置的拖鞋,聚会结束以后就暗无天日地躺在鞋柜最底层,现在总算派上了用场。

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女儿兴奋地小跑过来,扑闪着眼睛望着吴沛东。我说,叫叔叔。女儿叫了一声,继续巴望着吴沛东,扭捏地搓了搓小手。

吴沛东点了点头:“问我,你女儿?”

“是,九岁了。”我说。

女儿见吴沛东不为所动,又跑去坐回沙发上,无所事事地调台。吴沛东这才反应过来,抱歉地说:“哦,不好意思,我应该给孩子带个礼物的。”

“没事儿,小孩子调皮。”妻子应和地笑了两声。

三个人在餐桌前落座,妻子招呼女儿过来,女儿不愿意。其实,我心里的意愿是妻子去陪女儿看电视。

“我们是男孩。”吴沛东说,“十岁,比你们家女儿大一岁。”

我在脑海里回溯了时间,那次与方子佳告别以后,不到一年的时间她就结婚了。十二年前我们只背着一个旅行包,走了大半个中国,在每家驻留的旅馆无休止地做爱。我们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在一条游船上起了争执。我们背包里除了一盒没用完的避孕套再无其他,两个人又困又饿。倚靠着游船栏杆,方子佳泪水像红尘一般滚滚,对我说:“我累了,这不是我想要的挥霍无度的生活。”彼时我们的工作都没有着落,像两个溺水的人,正在慌乱地寻找上岸的机会。方子佳将生日时我送她的戒指从手指取下来,抛向茫茫大海说:“我们分开吧。”我注视着戒指遁入海水消失不见,平静地答应了。我以为只是方子佳一时的气话,境况转好,她会找我复合。然而没有,我等来的是她结婚的消息。

妻子感到插不上什么话,起身进了厨房,拿出两个酒杯,从冰箱里取出两罐啤酒,放到我们面前的餐桌上。她接着把阳台上晾着的衣服取下来,折进衣柜里,进了卫生间淋浴。我缓了一口气,她的确不在场为好,但同时我感到膀胱里憋了些液体,有了一股尿意,可是妻子在我采取行动之前先进了卫生间。

7

旅行结束以后,我回到广州,找了一份与所学专业相关的程序员工作,一晃儿就敲了十余年代码,似乎有些日子被无形地抽走了。要我绞尽脑汁去回想关于方子佳的事情,我也只能想起在校期间我们是纯粹的爱情,毕业时迫于现实的压力离开了对方,仅此而已。我将啤酒启开倒入两个杯中,遞过一杯给吴沛东,他举起酒杯和我碰了一下,喝了一口说:“子佳一直对我感到失望。”

我说:“你挺好的。”吴沛东说:“准确来说,应该是对我们的婚姻失望。”吴沛东说得咬牙切齿,语调里有一股怨气,也许是真的失望。吴沛东说着掏出一包玉溪烟,递给我一支,我摆摆手没有接。吴沛东兀自点了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继续说:“从结婚那天起,她就开始失望。”

空间里氤氲着啤酒和尼古丁的味道,女儿手中握着电视遥控器,皱着眉头,跑去把客厅的窗户开到最大,接着关掉电视,回了自己的房间。

“婚姻总是令人失望。”我说。

吴沛东说:“从我们结婚那天开始,子佳的失望伴随着笑容的减少而加深,失望增多一点,笑容就减少一点。直到她的笑容已趋近于无,失望达到了顶点。子佳每天都是板着脸,我一度以为因脸部肌肉长久地紧绷,她丧失了笑的本能。”

吴沛东说得云里雾里,像是在编一个不着调的故事,他要是一个小说家,一定属于不入流的那一类。我不知该如何接上他的话,想了想说:“你应该找找子佳失望的原因,想办法补救。”吴沛东说:“

我们结婚的那个夏天,宴席上宾朋满座,应接不暇的道贺中,一只白鸟破窗而入,在所有人注视的目光下,白鸟飞了一圈后,又从窗口飞出。子佳当晚对我说,她白天看见那只白鸟的时候,心里莫名地感到失望。”

我有些不解,问吴沛东:“这和方子佳的消失有什么关系?”

吴沛东将杯里三分之二量的酒一口气喝完,抿了抿嘴唇说:“我没太在意,以为她的这种失望会和其他涌上脑际的念头一样瞬间消退,但是没有,它萦绕在我们日复一日的生活中。结婚以后,我们和所有平常的夫妻一样,按部就班地过着日子。尽管在失望的笼罩下,子佳依然是个好妻子,第二年我们有了孩子,子佳顺其自然地成为一个好母亲。就在上周,她不见了,我报了警,该找的地方都找了,没有一点消息。”

8

听吴沛东这么一讲,我不禁同情起方子佳,如果我们没有分开,现今的生活会不会是另一番模样,我不得而知。我将罐里最后的啤酒倒入两个酒杯里,举起对吴沛东说:“我是明白了,子佳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责任也不全在你,她也曾对我失望,不然我们也不会分开。”

“她的消失和你有关。”吴沛东斩钉截铁,恢复了电话里的坚决,“你们一直保持着联系。”

“绝对没有。”我极力辩解,“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她了。”

吴沛东坚定不移地说:“我敢肯定,你们频繁地见面,在我来到这里的不久前,你们还见过面。”吴沛东嘴角抽搐着说,“你仔细想想,任何形式的见面。”

“那就今天下午,我在梦里见到了她。我说。”

“除了结婚请柬,方子佳还向你寄过别的什么东西吗?”吴沛东突然问道。

我想起还有一张明信片,走进书房,将明信片从电脑抽屉里取出,递到吴沛东面前说:“这是她留给我最后的纪念。”

吴沛东接过明信片,上面只有方子佳写的一行字:梦到黄粱未熟时。明信片的背面是一片汪洋大海。这时卫生间的门打开了,妻子从里面出来。我起身快步走进去小便,在和吴沛东的谈话过程中,我实在憋得难受。

我解决完出来,明信片落到了妻子手中,她看了看说,这是一首宋诗,黄粱未熟是美梦短促而虚幻的意思,奇怪的是只写了这一句,这首诗的上一句是:身将白鸟同归日。妻子说完,将明信片放到餐桌上,神情没有变化。吴沛东将明信片揉作一团,走向窗台,将手放开,黑色的字迹脱落,纸张在雨幕中伸展,羽翼逐渐丰满,继而形成一只白鸟的形状,向不为人知的远方飞去。

【责任编辑】  陈昌平

作者简介:

范俊呈,1994年生于云南玉溪,有小说见于《南方文学》《广州文艺》《青年作家》《作品》《滇池》,诗歌见《诗刊》《草堂》《诗选刊》《诗歌月刊》等刊。现居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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