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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失去河岸以后

2020-12-30赖赛飞

延河 2020年12期

赖赛飞

一股失去的潮流席卷而来:一个小岛失去了它的岛民,一条阡陌失去了它的行人,一根烟囱失去了它的炊烟,一张床失去了它的睡眠。在我面前,还包括一条长河失去了它的蜿蜒两岸。

倒拔两行垂杨柳

好好一条长河,岸都没有了,这事体!刚从河边回来,裤腿、鞋面沾满草屑,以村主任阿曾为首的几个人站定村口议论村政。语气里有不满,但更多的是难以置信。一听说河流失去了河岸,我挺括的思路开始变形:没有了河岸,水盛在哪里?

两个月前我还在网上大肆浏览垂柳树苗。全岛的河流难得被大规模清淤后,河道深了几尺,水色清了几许。乌塘村拥有乌塘岛主河流——长河中段及支流水网,便想将河岸逐步绿化美化。抬眼展望,沿河的绿树丛真不算多,是多年砍伐的结果,理由是影响到各家各户的庄稼——不但遮却阳光,还将肥力通过根系拔走。

庄稼为王。

阿曾他们想着恢复河水清清杨柳依依的风貌,源于小时候顽固的记忆,加上对于杭州西湖的刻板印记——一株杨柳一株桃。因而叫我去搜寻卖家,指定要身段曼妙的垂柳而非五短身材的本地柳。

树苗到村后,村里的首席农民阿杉伯被选定为植树人,负责将它们种满两岸。阿杉伯自作主张将大的枝条砍了下来直接扦插,这样一来,母树容易活,苗数又大大增加。阿曾由衷肯定,任他将乌塘村所有河岸密密匝匝插了个遍。河边土壤湿润,柳树皮实,不多久随着气温升高绽出了粒粒新芽。乡下的树向来自己长,阿曾们就等着长河朝着西湖小步快跑。

过了一段时间,阿杉伯挂念那批手植的柳树,特意在河边走了一圈,回来告诉阿曾一好一坏两个消息:好就好在种下去的柳树全数成活,坏就坏在相当部分生生被拔出来扔在一边。不用问,还是被沿河种地的人家拔掉。据阿杉伯透露,这回的理由是柳树容易生毛毛虫,会蜇疼他们。

这里所有的河流都有河岸,为所有人行走的公共道路,宽一公尺以上。

阿曾不曾有更换树种的想法。他知道树种在村民现在的地头上,也种在从前的河岸上。也就是说,他们将当年沿河所留的公共道路悉数垦掘,小部分种上了蔬菜,大部分种上了橘子树,大团大团的浓绿直接覆盖到水边。一旦柳树长成,沿河便会自然而然退耕还林。

阿曾等人的诡计确认被村民识破,釜底抽薪,赔了夫人又折兵,才有了开头的难以置信。虽然事实的形成不是一年两年,而且就在眼皮底下。

长河这个名字完美地避开了长江与黄河,仅仅将它们合而为一。

小时候特别喜欢沿河行进。冬青、香樟,柳树,乌桕,刺玫,红蓼、白茅、旋覆花这些主流草木起劲地生长,织出一条高耸厚重又错综复杂的花边。在那里最喜欢做的事情是扳虾,多的时候拥有十五顶虾网,扛起出门如小兵巡山非常卖力。其次是钓鱼、扑蚱蜢、乱走。不怎么喜欢的事情里有搅水草,用长长的两根竹竿朝着河中青黛处尽情地搅,待竹竿缠满水草再拖上岸,直到水淋淋的一堆。人也累得汗水淋淋,怀疑自己拆了鱼虾或水鬼的窝。

后来几乎没有再走过,那些年肯定不是走不通而是走不着。就因了没有人不断地去河岸宣誓权利——通过钓鱼、割草、扳虾、走动,直到现在,再次走得着的时候发现走不通了——进入无人区的河岸长满了植物。后来草被去除,树被砍倒,路被蚕食,直到基本消失。阿曾他们这趟行走,直接从庄稼阵里穿过。漠视与姑息,个别现象经过大部分人的共同努力终于成为了普遍现象。尾大不掉,法不责众,这就是无名底气。现在阿曾想要在河岸种树,还得别人同意退回河岸。不同意者全部使出倒拔垂杨柳一招,阿曾一副干瞪眼的样子,活生生的主动变被动。当然,阿曾可以辩称这是历史遗留问题,历史也是个筐。

河流终于没有了河岸,这件很久以前的事情现在被说了出来。如果不是河道洁化、绿化、美化,已经失踪的河岸还会继续玩失踪,无人报警,无人寻找,全当它是无主的。

补种,还是不种,村里一时没了下文。这件事情上,我完成了寻柳的任务,阿杉伯完成了种柳的任务,柳树完成了春季发芽的任务。就此按下暂停键,那条河流还得以没有河岸的方式继续在我的脑海里夺路狂奔。

所幸幸存的柳树继续生长,尝试一小段一小段重塑河岸,帮助阿曾们断断续续达成预想。河流则全心全意欢迎柳树,看得出它们尽量避开庄稼倾向水面,用柔韧悠长的枝条描摹临水自照的美感,给了我明日更胜往日的希望。

阿曾不无羡慕地说,参观过不少村,沿河种植观赏树木与花草,铺设水泥、木质或石板游步道,并贴河岸打下木桩以保水土,摇身一变成了观光线。起的名字五光十色,犹如沿河都是房地产商的楼盘,抄袭。

看样子,他远未死心。

前方情况紧急

路是另一条河流,通常由地面划线、行道树或栅栏组成了河岸。

车如流水马如龙,这句形容都市繁华的话也终于落地乌塘岛。

还有这一天!乌塘人面露得色的同时,加快了自己的脚步。

路还是那条路,仅仅是变得坚实、宽阔、干净、平顺。还有就是通行于这条路的主体不再是人而是车——客观上说。它们在我眼里如另类猛兽,身躯庞大,骨骼坚硬,速度凌厉……

年長的乌塘人依然执着于路本身,确信路是给人走的,更好的路是让人走得更自由而已。

乌塘村副主任兼小乌塘自然村负责人、拥有A级驾照的老牌汽车驾驶员阿国对此有着非常清醒的认知。

不要低估任何一位路边的老者,哪怕他们貌似颤危。每次看见侧前方有情况,他便提醒我。我也就常常检测到他们爆发力惊人,联想起了恒星熄灭前夕的爆闪。他们都是不定时炸弹,阿国认定。看他们的引信就像白发显露,每一辆车的出现都是一次点燃,我附议。事实如此,侧前方飞奔而来的老头与老太,他们看见汽车,没有避让的意思,只有全速冲过的念头。搬动起老腿,高频。小碎步使旁人眼花缭乱,也使本人无限膨胀,导致双重的判断失误——以为一下子增加了无数条腿,飞一般过去了。结局却是双方痛苦地望着对方:

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起跑!

还不是加快脚步给车让路!

不幸中的大幸,都能发声叫屈。

有的看上去轻轻一擦,慢慢倒地不起。花几分钟拉到镇医院拍片验证,果然断得新鲜明白。弄得车主沮丧莫名:你是假骨头啊,一碰就断。阿国有时在旁赔着笑脸纠正:不是假骨头,是老骨头,用了多少年,能不脆吗。

为了与路匹配,争取跑出应有速度,后来他们开上了电动三轮车。提速惊人,重点还在自己心目中,快得过任何东西,从飞禽走兽到四个轮子以上的汽车。他们的让路方式是再次抢道。

小乌塘的主村口临通岛大道,村里骑电动三轮车的老人多——去地头、去卖菜卖果子、去看戏、去走动。谁让小乌塘地肥人勤,这一来磕着碰着的概率比别村都高。

曾经困于物质的人,一开始依然执着于物质的改变,并以它的改变定义一切改变。路变了,那一定还有什么没有变,才带来了不幸。人们在普遍思考这件大事,表现在不少车里挂起了吉祥物,以趋吉避灾。

饱受车祸困扰的小乌塘人想到更深入。先是想到了小乌塘的地形——整体三角形,最要命的是西南方向突出一个尖角深深刺入长河,名叫长镵嘴。凶啊!谁都能看得出来。于是动手截去一段,眼看变钝了。保险起见,再将地名故意弄错一个字:斜金旁改成食字旁成了长馋嘴。好比销刀剑铸成餐具,以此冲掉血光之灾。可惜用处不大,倒让别人无端想到猪八戒,笑话小乌塘人得有多贪吃,只管伸长嘴往前拱。

又依道士道这个道士兼风水大师指点在村口造了个高大的牌坊,遣两头石狮子守卫左右,让可能的妖孽不得其门而入。这不仅无效,反而因为高耸单薄,每次刮台风,要求大家别从下面经过以防倒塌砸中。其实事故很少发生在村内,都在村民外出的时候,总不能将大门造到别人的地盘上罩住自己。听说大门落成当天,道士道趁着夜色掩护烧香祝祷,几个热心的老头老太跪拜如仪,紧接着狠心凑了五万元请戏班子唱了三日三夜的谢神大戏。

事故还在发生,招数已经用尽。实在想不出了,不得不承认,问题只有出在人,出在自身。路变了,人没变。

为一条路的改变负起责任,这令人气馁。享受物的改变带来的一切便利,再不想承担其他。关于道路唯一已经达到共识的大概只有看见红灯时打住,这已经是给了这条路、这种改变天大的面子。过马路前要前瞻后顾,要分机动车道与非机动车道或人行道,要充分估计车轮与双脚的速度差,要判断司机与行人相遇之前脑子里到底转过多少个念头……这么好的一条路,走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甚至危险。自从有了汽渡,猛兽过海,乌塘人时刻面临着严峻考验。

阿国与阿曾他们不是不知道人的问题,却还是有意无意地配合或等待人们将规定动作一一做过,这使我心急不解。急不来的,他们说。他们都有不急的特点。他们的手机随时响起,传过来的消息五花八门,有些闻所未闻,足够我闻之抓狂,但他们的语气如常,一副问题是用来解决的镇静。

有一次令我抓狂的消息从墓地而来。你看看,阿曾当时放下手机摇摇头:这么安静的地方都不得安宁。又是清明前夕,公墓區骤然热闹,祭祖的村民不绝于途。阿曾的电话来自其中之一,反映公墓区管理不到位,使他祖先坟前堆满了别家祭祖留下的杂物,一副家门不幸的样子。你想想,来人在电话里兀自发怒:这些先来拜祭的人,给自家祖先供奉鲜花水果、好酒好菜,给我家祖先供的是垃圾,欺负我家祖先不灵吗!

公墓区排列密密麻麻,半步之隔就到了别家墓地。清明前夕与正月初一两个时段,如果没有认真监管,一不小心就是几家欢乐几家愁。阿曾安抚定当,答应他马上叫人处理。然后一个电话拨给管理员,开始批评——我看是恐吓:你管着那么多家的祖先,人人毕恭毕敬的人物。一年到头也就这两个时间忙,不认真盯梢,不随时清理,你以为下面的人没声响就没意见?小心他们半夜造你的反!

我不是那个管理员,也听得毛骨悚然。

乌塘本村的路口同样心怀鬼胎,有很多人家沿通岛主干道而建,其中太阿婆家的围墙临一个错位的十字路口一角,高大绵延,很容易造成鬼探头现象——每到此处无论人车必须放慢速度确认再三才能安全通过。为此阿曾他们做了无数遍工作,希望降低围墙高度或将围墙挪进去都不被采纳。谁的地盘谁做主。在路对面立反光镜,她说照着自己家,是为反光煞,继续反对。这回不是自己的地盘代为做主。村里只好竖立慢速通行的警示牌。阿曾每次通过这个路口也会伸长脖子从左到右做几遍颈椎操,有时疑心太阿婆是否对自己当选村干部投反对票投出瘾了,延续至今扩散及其他。

前不久,在这个口子又发生了一起车祸。

到现场一看,车头一小半穿过了围墙,驾驶员与车的大半部还在墙外,仿佛它是一头误入被卡脖子的暴龙。阿婶说自己正在墙根给韭菜松土——前一步还在围墙脚修剪月季。闻声扭头看见这个黑色巍峨之物,睁着巨眼,不觉跌坐在地。

吓掉我半条命,过了大半天,人们已经闻声围观议论纷纷,她才做出被吓的表情与动作,反射弧够长的。

车祸说服了她,而不是道理。焉知这回道理不是由两条腿的人驮着进来而是乘坐七缸八缸的越野车上直闯进来,有理走遍天下,哪怕太阿婆家固若金汤的庭院。

太危险了。由于道理的驾临果断猛烈,太阿婆自动改造围墙。下半截用水泥钢筋做了加固,上半部用了铁艺栅栏——既有主动防撞又留有示警的余地。阿曾趁她惊魂未定将反光镜立于路对面。听从道士道的提示,太阿婆对此反手一挡——在自家墙根趁水泥未干嵌进一块不锈钢皮,反射回去,就此抵消,实现攻防结合。

如果真理句句真,发挥出真实的力量却取决于有效的入世和入心方法。上述不是一个好方法,仅仅效果意外。阿曾同样被吓着——万幸,可一不可二。又知因祸得福,就算平时张口大小道理,此处却轮不到自己说三道四,便保持傻头傻脑。

关于交通安全问题,乌塘村终于做出了为计长远的动作:不单到处贴标语,更请交警队来给老年村民上安全课。没想到除了要给小朋友启蒙,还得去老协会预警。比起小朋友对警察叔叔的迷恋,老头老太们的目光云遮雾罩,白茫茫一片,使前来的年轻交警有点不知所措。全程又要使用土语来表述那些交通术语,还面临语言转换问题。

这些超级戏迷里没有老年人,显然是他们的精力、财力欠奉。他们的作用是作为基础观众,也作为最初的表情达意者。青壮年起到决定作用,他们联络剧团、筹集资金、搭建戏迷平台。男女不限,女性偏多。其中有一对从台州跟过来的年轻戏迷特别出名。他俩刚结婚,便跟着戏班子度蜜月,一度度了快三个月。戏里的才子佳人要经历种种磨难才能在一起或终于不在一起,他俩终日腻歪在一起,天经地义。

名角的待遇有钱有势的人未必享受得到——只要不看想,让你有钱有势去好了。戏迷们对所捧的角儿没有所求,他们乐意付出。只有出于情感需求,为得愉悦自己的灵魂,才会抛弃俗世定义的交易模式,代之以另一层面的供奉。

他们本喜欢戏里的角色,然后爱及戏外,属于入戏至深再不出戏。这些生、旦都很年轻,跑过的地方见过的人却多。有自己购置的好行头,会动手化出美丽的妆容。她们能住条件齐备的地方,也不择大通铺,对各年龄层各阶层的戏迷都报以欢迎。演戏不仅是一种艺术行为,也是一桩力气活。尤其是这个夏天,白天高温逼人,即便到了黄昏,余热仍威猛。我站在后台一动不动便汗水淋漓,忍着看演员们在涂抹与勾勒,一层层穿上繁复的戏服,戴上沉重的头冠……等她们打理完毕转身,本身所有不适包括酷暑都被美丽优雅锁在里边。不能放它们出来,否则就不算表演了。一掀幕布上台,她们娴熟地进入角色,就像转身那样自然。

有位演员在乌塘村开演时出场唱流行歌曲,可能天太热当夜没休息好,独立完成刀郎与云朵的《爱是你我》,高音总是上不去。台下有前排观众啃着甘蔗,他停止了咀嚼等着,却迟迟等不到,一激动将甘蔗甩了上来。这是个武生,一把抄住,咬一口,甩一边,蹬一腿,台板嘭的一声响,硬生生飙了上去。我看见不少观众随着他的高音仰起了脸鼓掌,仿佛欢送那声高腔突破天幕钻入青空。

场上看戏大半总是老年人,另一小半才从幼儿到中年男女。记得第一回坐我左手边的是个壮年男子,听口音估计是新乌塘人,受剧情感染,正泪水长流。他非常气愤,用手胡乱摸着脸,骂出声来。听得懂他在用国骂痛骂自己,如此不争气,被情感牵着鼻子,要死要活。显然他没有准备纸巾,包括我在内的人都假装压根没看见他的眼睛在流泪。

岛上每一个临时搭建的戏台都是一座演得了上下千年人间百态的正经大剧院。与影视相比,没有屏幕隔绝,没有后期矫正,甚至没有费心设置的陷阱或谜团,有时候都不借黑夜掩护。

大白天,外面太阳明晃晃,烤得篷布发出刺鼻的化学气味。换作雨天,滴滴沥沥真材实料,在篷顶积得下垂,直到冷不防倾泻,正当下面的人来个醍醐灌顶。天公作美的话,也还有汽车不停地在路边呼啸。

一个临时大棚,大家涌进来,避什么都像在集体避世。看幕布后头出来的人宽袍大袖,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实实在在的古代,除了出去打电话的人、冲出去玩的孩子,他们将古今串烧。传统戏剧里有世人集体的童年,替古人操心的人们在里面任性悲喜,与外面的成人世界全不相干。而现代化对此也无可奈何,顶多鸣几声喇叭捣乱。

大家全然不在意,随它去叫嚷。我们要看演的人替我们活,活出各种各样,不单是五彩缤纷,也有暗无天日,幸而大多拖着光明的尾巴:坏人在乌塘人的见证下罪有应得,好人有了好报至少沉冤得雪。在此之前,那些罪那些苦也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看来人们的美好希望与从前并无区别,粗陋卑劣也是如此。看传统戏剧,演员虽则粉墨登场,情节是非却简单明了。一场戏里无法容纳复杂拖沓,往往只有一个细节,代表一种常理,或者某一常情,再不然代表某一人生模板。来多少人都是盯着这几个人,翻来覆去做着几件事,代表我们深知人活得其实简单:朝着同一方向,走着同样路径,围着同样标的物使出浑身解数……人生与生活经不起概括,不过是全身心沉迷于具象日久,乌塘父老愿意再概括一遍,犹如再一次的提醒或安慰。

为此,容许所有的不对不好拖得尽可能长,直到好时光姗姗来迟。戏却很快结束了——它撑不了多久。观众如蜂群躁动,一片嘤嘤嗡嗡。将纸巾收起,瓜子壳抖落水泥地,开始东张西望,呼声此起彼伏。穹庐之外,现实在各个方向围追堵截,谁也休想逃逸。

就這样轻易落幕,真实也罢,幻影也罢。对于绝大多数人,能入就能出,急速转换完成于短暂的归途中,瞬间远离刚才生活的替身们——谁让他们这样活那样活仍免不了千辛万苦,显得人是没办法活得好了。所以不愁吃不愁穿不愁住,这能算是理想吗,显然不够,让人发愁的东西有的是。如果愿意,落差可以越来越大,满足两个字就离人们越来越远。

请人看戏,是给人一枚钉子,还得自带榔头,将钉子敲进去,将自己挂上面,这方面神也不能幸免。每次开演之前,都会从神庙里请来诸神坐在戏场最后,让其天天从头看到尾,并在黑压压的观众后背作无声的压场。看上去面熟,这是以前造的神,衣着相貌古朴。除了本土,只要留意,在岛上还可以瞥见异域之神。如果这些都算历史悠久,造神运动方兴未艾之下,新时代的神正带着新颖的面貌与神奇洪水般涌现,接受平常人等的供奉——哪怕事实就是,你用供奉造就了一尊神,比神还要努力有成。

循环还在继续

人生这条河流啊,阿半感叹完,就陷入惯性沉默。

阿半这个名号的由来中,包括说话常说半句。还有半句他压根没想还是想好了却不说,谁也说不准。

多数人抱怨,听阿半说话像放冷枪。

他们希望子弹乱飞?

那是你没听下去,少数人持不同意见。

他们可能已被击中。

我想到的却是,不伤及无辜,人生可以不尽相同,拥有截然不同的流向、流速,甚至断然拒绝流动。

阿半说自己一般睡得早,醒得也不迟。睡眠很深,心事很浅。

如果通阴阳的是为神,仅通男女的次之,可视作半仙。这才是阿半名号的根本由来——乌塘人将半仙昵称作阿半。本名照例冷落日久,仅仅出现在身份证、农村信用社存折、选票之类上。

这些年去阿半家的人多为中老年妇女,生活条件不限,仿佛常有半旧船只前来停靠。大家提起阿半家,有时唤作死码头。相对于随潮水高低沉浮甚至能拖来拖去的活码头,里面住了个潮流都掀不动的人物。

阿半长相秀气,类似古代专供狐精花妖着迷的书生,个头一米七不到——如果是个女孩就好了,村人的共识。

出身清贫,上有两位姐姐,他是老小,倒不曾被宠坏,相反出奇的柔软。姐姐们比他强悍多了。近三十才结的婚,娶的是大乌塘村的一位姑娘,长得比他瘦小得多。那时父母已过世,姐姐们虽有嫌弃心,却不好说出口。主要是姑娘家并没嫌弃阿半家奄奄一息的房子,更没嫌弃阿半的体格性格也跟壮劳力或男子汉不相匹配。

自从结婚,阿半就与妻子形影不离。同在岛上,一同居家,一同下地。

他们浇水施肥,不是用挑而是抬。一桶水或肥,个矮的人受力重,所以阿半总在起身一刻将绳子往后挪,若被前面的妻子发现,停下来往中间挪,拔河一般,看得村人心烦意乱。洗几件衣服,也是一个刷来一个汰,结果有次在河埠头两个人背对背,一个不小心用臀部把对方撅进了水里。河对岸锄地的人看见急得唉唉直叫唤,背着锄头跑到河边,发现阿半很快从水里浮现,并抓着石板边沿泅到另一侧,瞅准水草旁的黑色丝状物一把薅住。真准,提溜出水下面连着妻子整个人。那是秋天,两个人连衣服都没洗完,只好原形毕露地走回家,水流顺着他们的衣服从河边滴进家门。这一对活宝,真是活见鬼,看见的大人们啧有烦言。

阿半家的这点子故事,我早就听说,甚至亲眼目睹。

我去阿半家旁听,老老实实坐在堂屋的玫红布艺沙发上,最后成了家具本身——区别就在于身上没有铺着太阿婆钩织的免费罩子。

虽然不是躲起来垂帘听政,但来人在我的眼里多半生疏,我在她们的眼里更加生疏——主要是指沟通交流层面上。这份陌生对于对方是种遮蔽,对于自身是种隐身,大家收起防范与敌意,开始了往常的对话。

女子会孕育的特点带来了不少后遗症,现今她们即便能顺利生下孩子,难产的也还有心事。就在眼前,一个個女子怀孕了,不一定是孩子,但她们知道最终要将之生出来,不生出来不行。

岛上的村庄通透,自从家家起高楼,终于产生了隐私。它们都住在楼上,只为人们的卧室都成了空中楼阁。通往楼上是拐弯的楼梯,在楼梯脚,有一堆的拖鞋,外人止步于此,不好意思随便亮出自己的臭脚丫——亮出自己赤裸裸的好奇心攀爬。毕竟不比从前的矮房子了!互相登堂入室,从不需要正当理由。

就算只有一个人,阿半也把自己的两间老屋翻新成了三层楼,屋前屋后有菜园,门前则种满闲草花。打外表看,跟正常人家无异。

楼下地面同样铺设浅色砖,一尘不染。北面两个小半间一为灶间一为餐厅,南面两个大半间一为客厅,一为休息室。站院内透过窗户望进去,休息室里放了一张单人床,铺展得没人睡过似的。窗前有一张小书桌,上无旁枝逸出:三本书叠得四角对齐,镜子倒扣于桌面一角,上面搁着长尾牛角梳。竹筒内插着数支水笔,个个戴了笔帽。有个水瓶,估计插应时之花——此际插着映山红。墙角有个鱼篓,插着干芒花与乌桕枝。村大楼的电商网点有时收到书籍的包裹,肯定是阿半的,但多数被他藏于楼上了吧。

楼梯第一格正中放着拖鞋一双。宽大的离开地面的楼层,同样抬高了阿半的私生活。

人们说阿半有一本情书,写给他去世的妻子。每年他去上坟,比别人多送一样东西,就是一封情书。

人们说阿半妻子没有死去,年年被人惦记,年年送她礼物。听他们的意思,典型的遗忘才是最终死去。

里面写些什么?结果所有人都说没看过。给另一个世界的人看的,我们看什么!说得好。我跟大家同在一个世界,怀着致命的好奇心,只能通过阿半本人这个唯一的免疫者告诉我写些什么。意思是你们一直有话未说尽?阿半说今年这封信里有:你们水深火热纠缠终生,也抵不过我一次悠长的午夜梦回……我想了想,这恐怕是写给活着的人,而非逝者。如此,村人的担忧是否多余?

我当场咽下了这口疑问,让它有时间去发酵。

说起阿半的妻子,人们只记得她的瘦小。跟阿半生活了将近五年,也没有生下一男半女。

她因胆囊疾病引起并发症,不幸没从县城医院的手术台上下来。

这一点我有印象:早年村里只有两位年轻妇女死于疾病。其中一位是肺结核,拖了不少年终殁于家。她后面几年始终在楼上,有时从东墙窄小的窗口伸出一个头,沐浴新鲜曙光。高处的面容看上去更见瘦削苍白,衬着一头蓬乱的黑发,特别分明。除了生身母亲来看她,连孩子都被约束着不怎么接近她,像只栖上高枝下不来的鸟。还有一位就是她,一开始是胆结石。

生不下一男半女,原来有病在身。她的去世给了一个解释,使人们恍然大悟。

人往往能不幸而言中。

胆结石的疼痛威力有些人是知道的,疼起来爬墙攀壁。

当突如其来的疼痛朝这个家袭来,夫妻俩往往手脚无措。巨大的疼痛能在人的身体里装满弹弓,随时发射出去。他慌忙出去买止痛片,趁落单之际,疼痛将她轻易发送上板壁。她上去了,却不敢下来,要等他回来爬上去托下来。

板壁上方空出一截,阿半说,有时候她不肯下来,他也挂在上面,像两只长脚蜘蛛。

太疼的时候,阿半说宁可长夜背着她在房间里转圈,让她抓住自己的肩、胸前,除了脖子。每背一回,都觉得她比上一回还轻。对于重量问题,她会在疼痛的间隙开玩笑,以他这样的体格,假设她是个大胖女子,长夜溜达即便没被压垮,也会将脚下绵软的海塘地基压沉。

我记得以往的一些经历。乌塘岛上空经常风雨大作,有一天晚上又下起暴雨,漏水的人家包括我家顾此失彼,老小不宁。漏在乌塘是个厉害角色,已经不是雨水造成的现象而是一种独立生命体。都说老虎为百兽之王,无所惧,独怕漏。下次你遇见老虎,只要大喊漏来了,它应该会掉头狂奔而去——是怕漏啃蚀了它的锦绣皮毛还是壮志雄心?反正现在还有很多人反映住过的房子有漏水现象,有人竟为此搬家、抗议、打官司。漏跟着人迁徙,成为命运里的阴影。

阿半家房子漏得更厉害,即使拿油布盖在床顶都成不了方舟。眼看躺不成,只好摸出扑克牌,打起油布伞,与妻子蹲踞在床上打关牌度夜。抓把黄豆扔碗里来计数输赢,倒也不觉得特别漫长。

他们一致断定:雨下得大,必然下不长,明天铁定出太阳。

如他们所愿,清晨,阳光早早洒满大地,特别是他家的院落。两人将昨日淋湿的被子、枕头、衣物晒了出来。晚上可以补个安稳觉了。当时大家纷纷在晒家当,愁眉不展,只有两夫妻很高兴,无视犯众怒,相当的莫名其妙。

阿半说,有要求的女子未必看得上他,没要求的女子他未必养得住。从她以后,阴差阳错就一个人过到了现在。

他惋惜。她来的时候,屋顶还是漏的,路还是泥泞的,桌板上常见的是咸菜、咸泥螺、咸鱼,一路咸咸咸。连那夜打扑克还是油灯下,一阵风刮起,既怕吹灭,又要防着倒掉水深连着火热。

如果是现在,自己早就能送他到大上海大医院,哪怕求着别人开车。自己很想与她再打一局关牌,不论胜负,在后来风雨不侵的楼房内,大马金刀坐八仙桌,头顶的灯头装其一百瓦,照彻每个角落。

阿半一个人,自然而然地节俭,只有灯装得比别家亮堂。亮得跟白日一样,晚上路过他家的人说。甚至门前的廊灯,一般装个萤火虫够了,他也装个大光头,在黑夜里充当掉落地面的孤星,引得蛾虫围着狂舞,然后啪啪掉一地。作孽,他不得不早点关掉。

阿半看书多,来他家咨询的人就多,种植品种方面、病虫害防治方面……来的多为男性。后来不知不觉变成了情感问题,来人以女性为主。以我看,实际问题解决的可能性大,虚无缥缈的问题则难以着手。

人们认定阿半承担过代写情书这项秘密任务,我觉得有也不过是《长门赋》一类。对此阿半本人讳莫如深。

人总归需要用情,对着选择的方向。

阿半告诉我一个自己的秘密。最后一年冬天,他们在山坡上挖生姜洞。两个人你掏我扒,不知不觉挖大了,储存了生姜还绰绰有余。三月种生姜,四月出姜芽,五月卖姜娘。天冷了,累累生姜收獲后需要保暖。阿半说年轻人冬天在生姜洞里约会,原来是暖和又安静。生姜洞选在黄土坡,上下左右只有纯的山黄泥,从未被使用过,甚至没见过天日。这种干净,他们留恋,歪在里面说了很久的话。阿半对地发誓,只有偶尔探伸下来的根能听见他们的私语,上头的叶子却不会得叫喊。妻子听后笑得浑身发软。

同一片坡地,他们还来过斫生姜柴,选用的是小叶狼箕,茎叶柔韧而蓬松。

爱是种羞耻。我想到每年阿半于清明前夕下笔,或许正是人们午夜梦回的当口。一年里沉没深海,此际承载他的舞台像座活码头再次浮出水面,意味着他的人生再次被发现。活过、爱过,世上还有人,而不是如同无人。就算唯一的,互为演员与观众。这个人们心目中无足轻重的男人,只够做到这一点,在自身的局限性里面,打造了属于自己的孤岛——有不少人迷恋岛,孤独的、远离的、四周不靠,否则像乌塘这样的地方不会成为旅游热点。

单就阿半身上,除了爱人,仿佛再也没有拿得出手的人,除了爱情,也没有其他拿得出手的东西。阿半夫妻身上,婚姻虽未孕育人类孩子本身,却孕育了爱情这种高级文明的孩子——这种孩子出生一次又一次,长相永远统一。

与阿半迥异的状态也在岛上鲜明存在。我记起好多年会定期从门前经过的陌生又熟悉的女子。这涉及到不远处的邻居家,她的丈夫出远门无音信,留两个半大儿子跟着苗条的母亲,生活不算容易。每到农忙季节,其中一个男相知准时出现替她耕作。割稻、插秧,忙得热火朝天,让她可以从繁重的劳作里获得解放,安心在家烧饭沏茶款待良人。而每到这个时候,男人的妻子,在另一个岛,与乌塘隔一道窄窄的海峡。这个晒得已经面色发红,也可能是急得面色发红,还可能哭得眼睛什么都发红。总之,这个红彤彤的女人,裤腿还卷着,结实的小腿上面沾了泥,一部分干成灰白,一部分还是深灰,谁都能看出来这是海塘泥。大概是直接从水田里跳上岸的,然后又直接跳上渡船直奔乌塘来寻夫。

丈夫得了信息也直接从田里跳上岸避了开去,为妻的找不到只好急匆匆往回。一路走,一路对着旁观的我们诉说:家里的稻子割不倒,秧插不上,动不动下雷雨,晒着的谷子又收不及。只有两个分别上小学、初中的女孩,她三头臂膊也顾不过来,可他却年年有心帮别人,在最吃紧的时候……在她走后不久,这个本该在别岛的男人又出现在大家面前,笑嘻嘻的目光灼灼,大家纷纷回避。

村里女人闲话这个男人的妻子,比孟姜女还没得救。孟的丈夫被强征,这个主动出逃,她跑多远都找不回来。

现在,有心事,寻阿半。来找阿半的女子多半仍与之有神似境遇。

阿密娘子有时从镇上找过来。她原是个爽快人,说话直截了当。

他一有空就将两个核桃放手心里百般宠爱——说的正是丈夫阿密,岛上著名的理发师。倒是将我也放一放你的手心——他说,能放得过吗!

他看电视都能流泪,对着我却像个钢筋水泥砌出来的人形。

我琢磨,也许当年他还没干呢,这些年,终于完成了凝固,不可能再改变形状,更不可能还原出可塑性。这显然令娘子绝望。如果知道他有可能因人而异瞬间完成还原,依然柔软可塑,她是不是连绝望都进行不下去了。

说起自己,阿密娘子忘了水泥,转到了拿盐说事。抓起一把盐,我就想起了结婚,准备腌鱼就是准备结婚了。前几天,翻到结婚证,看到结婚照里的自己,新新鲜鲜,完全不像根咸鱼,至少在他那里。

我想,其实在你自己这里,先是根咸鱼了。捧一把盐腌下自己,重点是往伤口上抹,人下得了这手。这不关结婚的事情,生活才是把盐,能让人结实,持久,酿成一股独特的气息……当然,如果坚持当鲜鱼,早晚要变质,除非及时被人炖,填进了肚子。但愿吃的人在饱食后剔着牙缝说声:嗯,味道不错。

乌塘村最富有的村委委员阿桂的妻子——娘娘是找阿半次数最多的人,大概她比阿半还要闲:儿子出国留学没毕业,丈夫生意兴隆无暇归家,田地全出租,家畜家禽全无。养了只宠物猫,毛色雪白,双目湛蓝,人们说它从波斯来。她坐阿半家闲聊闭口不言自己的心事,只谈论别家夫妻的心事,以至于哪些人喜欢找阿半,她们喜欢聊些什么我听到后来大致有数。

很快就发现自己一时成了找阿半次数最多的女性,甚至在此过程中偶遇了一位才上岸的渔民。他的问题在于房子在,女主人却不在里面,也惶惶不可终日起来,才寻上阿半说话。

按照岛上的传统说法,男人是船,女人是码头。但这位妻子被暗喻为活码头,这次多半私奔而不知所终。一直以来,多有船只出洋,少见码头出洋。眼前船日夜兼程靠上岸,码头却明目张胆出了洋。

对此阿半一时连半句话也说不出,只剩下来者在对空诉说。语中带有呜咽,像暴风雨过境后的细波碎浪,泛着白色泡沫,使我陷入似曾相识的恍惚,久久回不过神来。

我在回放那些来过这里的脸。她们的脸、阿半的脸和眼前孤独渔夫的脸,多数对唯一;她们或他的絮语,无限的,对着阿半不多的语录。

阿半说,结婚不能找跟自己有实质性差异甚至反向的人。也就是说,船要跟船去闯荡,码头要跟码头相守望。可惜船总要找码头停靠,码头总想让船替自己去闯荡,所谓的互补。有一日码头开始浪荡,叫他也要语塞:听了那么久,知道女人多苦,可以诉苦。男人有苦,不知该不该诉。

阿半说,磨合不是一个好词。人又不是金属体,吱吱叫碎屑横飞也不疼。两个人是两具血肉,血肉磨尽后,只剩下两把白骨,就像两把真实,都是针锋相对的东西,不过是再没有了血肉横飞的缓冲。

当然,爱情就是白骨精。

阿半说,一场姻缘教会你看透双方的弱点甚至性别各自的劣根性,这场婚姻就有了礼崩乐坏的味儿,像腌坏了的鱼,味冲难遮掩。

我在旁及时腹诽:好重口味的比方,就算腌成功的鱼,那味儿也大吧。

阿半说,与你有关的痛苦才与他无关,那是责任,谁与责任有恩情!别人的痛苦与他无关才有关,那是慈悲,连自己都能感动到。所以你丈夫会在电视机前流泪,就因为这悲剧不是他造成的。如果里面的悲剧主角是你,他肯定用遥控器将你关掉,至少换到另一频道。其实你也一样,你愿意看到他风生水起吗,如果不是带着你一起风生水起?难说的噢。自古及今,心里难过的人,要寻找心里好过的人;心里好过的人,要寻找令自己发散慈悲的——就像神寻找凡人来拯救。如果人人都出神入化,多没意思啊。

这段绕口令曾使对面过分丰腴的阿密娘子当场石化,一身的高硬度。阿半回过神来照例以老套头安慰她:恩爱不到头。你会长命的,他也会,你们还能走很长的路,勾肩搭背也好,拳打脚踢也罢。

阿半说,如果你热衷于塑造与维护一个威风凛凛的对方,然后又以一己之力与这份威风凛凛对抗,只配哭到灰飞烟灭。还是先将自己打造成威风凛凛的好。

阿密娘子做馒头生意,该算打造之一种。那些蒸笼高高耸立,蒸汽冲天,有点威风凛凛的样子了。

阿半说,婚姻又非得道升天的法术。既然婚姻不是法术,就不可能因为结婚他就变成了王子,她就真成了公主,神仙眷侣从此過着幸福的生活。人还是人,该是谁还是谁。爱操劳终生操劳,爱享受随地享受。唯一不能调和的是操劳有没有获得等价,被不被认同;享受的有没有给付代价,配不配推崇。

那还结个什么婚嘞!我提出异议。

万一找对了呢。

那倒是。我默默代他续上后半句:我一次午夜梦回抵得过你们半生纠缠。

跟我搭点边的话阿半好歹说过一句:写东西的人,只有遗言,没有遗产。听得我眼前一黑。

为了让他源源不断地输出,很长时间,附近妇女们——偶尔是她们的丈夫持续在送给养,以鲜货为多:白鳊、豪带,胖头鱼,甚至特大河蚌——里面藏着珍珠。

我手头无鲜活的东西,只带了自己订的一些文学杂志,也是当年的。其实文字本不该以过期与否来衡量。

我在门前种了一棵地涌红莲,花蕊蜜甜,引得很多蜂采了又采。盯久了,我就担心它们采不到蜜只采到口水。

离最后一次去阿半家已有大半年。那次阿半半上午才开门,大家以为他出了什么事,结果什么事也没有。他喝酒了。

忘了谁送给他的一瓶竹叶青,阿半告诉我。很久了,昨日进晚餐时决心喝掉它,煮了一锅门前新熟的罗汉豆荚,炸了一碟海苔花生米,就一人,两碟足矣。早年双抢季节,喝不起这样贵重的。自己做的白糯米酒,浑浊,卧两只蛋,再加点红糖,更显稠密,补益这两具微不足道的身子。也没有下酒菜,专心品味,一小口,一小口,力气当场源源不断地生出,弥漫至脸面,人也红彤彤起来,眼神闪闪。可是这竹叶青,清冽至透明,无愧同名毒蛇。他往喉咙里倒的时候,发现不是普通液体——液化金属,他的肠胃就是个模子,直接铸成一柄剑从咽喉直插胸腹。一长夜过去,还插在那里,等待慢慢溶化进血肉,从一开始火辣辣到后来的隐隐作痛。

就会好的,阿半安慰我。以前就醉过一次,是给造新房的邻居帮工。邻居感念,以当年难得丰盛的酒食酬谢。他不知道自己酒量深浅,喝大了,一进家门就醉倒地上。妻子人小力怯,像只大头蚂蚁围着他忙活半天始终无法将之搬上床。亏她灵机一动,将床铺一股脑儿拉下来,两个人打了一夜的地铺,竟然睡过了头。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亏他都还记得。

阿半的痛裹挟着爱在内循环,不加入大循环。除了传染病,人们天生追求大循环,反对内循环,捣毁的爱好往往生出来,收也收不住。好像不如此爱会近亲繁殖,支撑不了多久恐将绝种。可不是,连老天都看不过,将她收走了。阿半循环到一半,继续循环只能越界,在生死之间艰难行进。对此,当时是否有人松了口气:阿半只剩下一半。

唯有一点没料到:阿半余下的感情生活保持闭环运行,对以往的日子继续用情。想当年那个可怜的女子成为他的同伴,讲话细声细气,很少串门,在整个村庄里,他们微弱地存在,却因为自成一体,又醒目地存在。

岛上男人以往调侃同伴,你不要装得跟阿半样,自行车上带老婆,还抱得个紧。男人也调侃女人,你以为自己是阿半老婆啊,每天香花献佛一样供起来。

相比之下,话多的女人们对此倒欲言又止,估计不好下嘴。是希望有阿半那样的丈夫吗?这个再说吧。是承认自己不如阿半妻子吗?这不会吧!

同时站在两种性别的角度,阿半打破了造物的屏障,还打破了人类自己的约定俗成,一度成了岛上男性的隐形靶子。

阿半妻子过世几十年了,因为阿半的单身,她一直活在村庄里。就算这里面的因素更复杂,人们仍简单地指向她——不是她有多么值得,是她的另一半不随大流。以至到了今天,阿半任性地原地打转,成为了一个钟情的男子,甚至有成为某一迷信之物的趋势。如果在物质匮乏的年代,阿半的忠诚并不那么显眼,温饱无虞的现在,他后半生虚拟的忠诚越来越显出价值连城。追捧特别是迷信能让人自信并进入专门神设,阿半的脸才开始变得莫名深奥的吧,说出来的话渐渐离开了实际生活和日常语系。这么说吧,阿半也开始了心灵鱼汤,学会了出口成补药。

三阿婶说,阿半家年来有些门前冷落。想想又补一句:其实谁家都门前冷落。为此她特意去看过阿半一次,跟他聊聊自己最近去过山上的事。

是她打电话给山上照管枇杷园的丈夫,说自己要上山。丈夫前些年还骑着三轮车到半山腰来接她,现在指派身边名叫海螺的黄狗来接她——还向她炫耀,海螺真听话!我说,海螺,阿香来了,你去接。它扭头颠颠地下山,尾巴都晃出复杂的花纹来,这狗,心花怒放。

我问三阿婶,你上山送东西吗?她说,我今天空,带了一包剩菜给海螺,山上清汤寡水,它很喜欢啃肉骨头。我认识海螺的童年,刚带来时巴掌大,冷了、困了一头扎进女主人阿香的空拖鞋里,睡得香甜也睡得委曲。

在我眼里,阿半的一生,始终寡淡,无论我怎样用力,也找不到通俗的亮点。岛上有的是比他有钱、有势、有力、有趣、有颜……阿半能有的仍只有爱情,确认过了期。

我留意之前,阿半的爱情像一个古村落遗存,不知不觉成为人们的观光点——从来没有人指望出门玩一趟自身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只是多年以来阿半有平常心,包括对她们;阿半肯倾听,不怕她们说出满腹心事。而在实际生活里,她们一张嘴,效果往往像子弹出膛,近距离的对方要么堵枪眼一般的堵,要么拔脚逃命。只有阿半不会。他不愧是阿半,亦男亦女,经过整合的一个人,才被视为通神者,跨阴阳两界——此处仍指男女而非生死。只不过跨过男女犹如跨过生死,都是蹚过战争。仅仅是不在人群中大规模发生,局限于两个人之间。就算只剩下两个人,战争仍未结束。没有这些高频次多样化的局部战争,人类是否不能进步?这也是个无解的命题——一加一常常不等于二,简单的事情从此复杂无比。

在阿半这里,爱情的确使人白骨复生。证据在他的妻子——她还将继续活下去。只要有人活着,只要人们愿意,梁山伯与祝英台再活个千年根本不成问题。

阿半单方面的心路历程给我提供的依据则是:爱情能使人在不可能的条件下实现个体的神圣与伟大,爱情为平凡甚至卑微的人生提供特殊能量,使之发光,使之通达。这种光不能像太陽普照众生,仅是打给某个人的一束,使其被看见,被牢记。这种通达则像建立起可靠的通道,保护人行进途中不被潮水般涌过来的虚无完全吞噬。最后一点,是爱情使人们避免了两性战争而不是导致。

作为无用之用,爱情常常最先被抛弃,至今仍作为最后一种救赎可能——这也是文艺创作实践上的惯用伎俩。相当于走过废墟的人,知道很难找到独立完整的建筑,因此准备在废墟上凭一己之力搭建一座,哪怕是虚拟的,当作后来者的避难所。这种人坚信人间需要信心与勇气,更需要美与希望。

我早就说过,有枪却没有敌人跟有爱却没有爱人是一样的。爱情从不曾等在原地,不为任何人等待。

海水与河水,不停地流。不确定是哪一天开始,阿半的爱情终究有了外溢的迹象,自觉参与到了岛上的情感潮流,影响及另外夫妻,并入了现世的无尽循环。

看多了没有河岸的河流,我也习惯了——凡事能生长则无须修补。

春天正被嫁接

没有一条河流会以笔直的姿态到达终点,除了人工水渠。河流通过拐弯,在大地上划出优美的曲线,向前,再向前,造就不同的风景线。

大海已经在望?在此之前永远来得及再拐一个弯,再次与以往的自己挥别。

如三阿婶所判断,由于没有年轻一些的妇女充实队伍,阿半门前鞍马日稀是真,发展出男女同场、话题趋于芜杂也是真。

那些诉衷肠的人,我知道关于这批人的最新动静。

携带一把古琴,我跟在文艺妇女们的后面东施效颦。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后,又跟在了另一批学美声唱法的女同学后面。

想起父亲上次很激动,为自己这么老了还能接到别人的电话。我同样激动,只要爱学习,任何年龄段都能发展出新同学。

这中间,从来不去考虑自己到底想干什么。

不出所料,学美声的结果是同学们学成了歌唱家,我学成了动物世界——对应低音区与高音区。每当我在五线谱上艰难攀爬,一不小心又发出了奇奇怪怪的声音。

像羊,吊在了高坎。听过的人都这么说。

我当然受不了,旁人也没有忍受义务,至此明白自己更迷恋人们的足迹。

觉得自己还算明智并仁慈,从没想过师从父亲学二胡。

父亲尚未老迈时到县城来过,为着去乐器店里选二胡。现在想起来,店里当时就有孩子在学习,店主就是培训老师。父亲度音色中听与否,店堂里拉来拉去,十分托大,如同免费表演,听得店老板心里有东西在不断冒泡。他接过父亲嫌弃过的二胡坐下来一声不吭就开弓,只第一下,父亲就安静下来。就是我,也听出父亲自学自拉的二胡与店主有着一种差别:乡野与庙堂。在此之前,觉得父亲拉得总算不错,从他手下,很少听到跑调,更没听过类似杀猪声——要杀也杀在了从前。父亲有空在家拉二胡时,母亲不是在忙家务就是在忙其他,从来没想着跟学与跟唱。

现在的这批人,年龄也是当年母亲那般,甚至更大。

我还就发现她们中间多半学的也是古琴,还有古筝。这算不上欲盖弥彰,相比之下这类乐器确属慈悲为怀,只要你有耐心,弹拨多久也很少有人来投诉钻耳磨牙不见血。

二胡普及于城乡很久了,现在,轮到古琴普及的时候——这想法高大上。其实古琴也是个坑,它不难听但很难学成,至少要多年的功夫下去。

我在古琴班里瞥见比我还年长的家庭主妇,形体规模如阿密娘子,手指同样沧桑——多少人间琐碎油腻活儿打这双手上过,放哪儿都不该被嫌弃。

好不容易完成一个曲目,老师让每一个过。每过一个,专程从省城下来的年轻男老师领先鼓掌,大家跟着一阵哗啦。

后来自己放弃了,却相信她会坚持,她学习时的从容专注神态早就告诉了我。

原本接着去学画,不料刷手机时看见朋友圈里公认的神仙小姐姐,她参加过旗袍秀、攝影展、茶艺表演、美丽庭院评比……样样拔尖。昨晚展示了刚画得的一只鸟,让我死了心——本鸟看见被画成这副鸟样,定然炸毛。

对于当下的资深父母,独生子女的影响有一部分显现出来——时间终于多出来了,当你冉冉老去的时候。

有人开始养宠物,猫、狗、猪、鸟……就连阿木公都养了一块木头。我跟着眼红心热,又不敢养活的,单怕白白葬送它们性命。不肯掉队的结果是逮什么宠什么。

夏天宠爱迷你电风扇,走哪拎哪,好像能送我一路的顺风。

春秋宠花,多多善益地买来栽。提起栽花又心酸,曾经有一段时间唆使村里的人种薰衣草。当然,现在我无论建议什么他们都不会再种。今非昔比,他们来决定种垂柳我就得找垂柳。倒推三四年,他们还在我的指挥下信心满满,有人指望女儿的婚纱照在终将盛放的薰衣草园里拍。直到完全死心,不仅对薰衣草死心——全军覆没三次;还对我死心——完全不靠谱。这应该不全是我的错吧?种之前,我将中国引种薰衣草的历史查了个底朝天,确切地知道南方包括东部沿海的试验性引种从未真正成功过。但我跟很多人一样,就是奔着这不成功去的。仿佛生来就为逆流与逆风生活,犹如向死而生,在大功率的负能量迎头痛击下,才能确认自身存在的模样。

因此,如果有些人以成功为显影剂,就不能排除有以失败为显影剂的。何况,同为岛上人,可我们曾有岛外岛内之分,隔着一道海峡,海峡里流过了很多时光及其他,足够大家隔着一层窗户纸做各自的美梦。重逢时,他们借我壮胆,以为多读了几年书,该懂的都懂了,不该不懂。我又何尝不是借他们壮胆,以为种了多年的地,该种的都种得挺好,理当没有什么种不活。

然后冬天到了,常常大着肚子,怀了一只中号热水袋。传统的橡胶皮袋,捏着它猛灌热水,看它直着脖子一口接一口,扑托扑托地咽。总是呛,水溅了出来,烫到手背星星点点地疼。热水袋的热量温和、集中、持久,具备了多种美德,只需要一点热水,节能的先行。又不起夜,不翻身,雌伏在被窝里,像一枚温暖的恐龙蛋,不必担心孵化出史前怪物来。

有一阵子,决定拿自己当宠物养,为她狂买吃食:甘肃的大个头鲜百合与六月红枸杞、湖南的嫩湘莲与湖北的脆藕带,陕西的小米、新疆的枣,福建的桂圆、乌塘的海鸭蛋,还有广西的清香橘……成功地使自己增加了十来斤,一举攻克百斤大关。当然,懒得宠的时候,又掉回去了——就算严丝合缝长上了全身,也不一定是我的肉。

看样子宠爱是靠不住的,单靠宠物也不够。于是文艺风真正兴起,最初是由县城里陪读的妇女们带回来的。她们相对年轻,行动敏捷,有些直接跟孩子同场学艺,一当两便,计有书法类、器乐类、声乐类、素描类、舞蹈类、手工类、花艺类……

培训班开得密密麻麻,明明暗暗,其实我希望他们全都光明正大。又非偷鸡摸狗的坏事体。

渐渐的,这股风潮流布至乡镇。阿国因此遗憾:如果培训班早点开起,我家孩子的歌舞兴趣从小就能培养。叹息生不逢时的孩子家长应该还有不少。

回顾起来,这算漏掉的一截人生,现在有机会将之从头做起。这种努力淡化了功利,变得无端地高尚——只有用这种重量级的词才能压得住底下的东西,让其乖乖待在深处。

嘲讽反对的人任何时候都会站出来。

但出来更勤的还是太阳,人间为此明亮温暖;月亮也会升起,人间宽阔安静。利用早早晚晚,从简谱识起,学习发音,记得高位安放。学行走,抬头,收腹,妥帖移动自己的身体,呈现风轻云淡之姿……

人生的开端,孩子们在各类补习班里练习。同样的老师因此总结:孩子学得快,但不认真;大人很认真,但学得慢,其结果当然是孩子们学得又快又好。相同又不同的时间段,看上去并不是铁板一块。大婶乃至大娘们没有在该学的时候学过,现在自愿补回来。如果把她们放在已经过去的时空,也会像眼前的孩子一样不见得完全情愿。要么先前被逼,要么最终自愿,该享的福要享,该吃的苦要吃,人生想少一点也是不成。

留意看,这头孩子们很多时候不得不练,父母的眼睛紧盯着呢。那头奶奶、妈妈辈自讨苦吃地练,有人劝也是劝她悠着点,毕竟年纪摆在那儿。慢慢地,她们的后面,中老年男性的脸从模糊到清晰。也准备拐弯?

掉下的就得补上,时间早迟问题。除了生存如铅块,一路下坠,也要有羽毛般的灵魂,带它飞升。匮乏的不仅是物质,还有滋润人生的其他。一边才起程的队伍,一边即将走远的队伍,不妨碍学的内容如出一辙,这是我在岛上包括城乡所见奇特对称之一种。

远方等在远方,琴棋书画,所有与温饱相比曾疏离并高高在上的东西,一并等在那里。抓紧动身,即使学会也没有可能赚钱赚名,仅仅还了艺术本来面目。如果硬要分出个古典通俗,有些练古琴,就有些练广场舞,或者围巾操万紫千红千娇百媚。三阿婶、阿密娘子、娘娘这些组团乘邮轮的乌塘妇女们,曾就着船上交谊舞曲大跳广场舞。合得拢的,她们说得很笃定,可见当场把握住了节奏,并没有被其他人的舞步冲垮。

乐观其成,当作看清生活真相后热烈生活的范本。既然迟了那么些年,还能被告知所缺的始终在某处,到任何时候都要本人去取,就任由昏花的老眼、日渐衰弱的手脚,通过一根根琴弦,通过横撇竖捺、赤橙黄绿、千山万水,将本属于自己的一丝不苟取回来。

希望时代给予她们足够的耐心,希望时间给予她们足够的仁慈,希望她们的躯体与灵魂会合在截然不同的季节——被嫁接的春天和真正的春天,如同古老的长河终将流淌在完整又鲜美的两岸。

责任编辑:刘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