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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的心灵映射和现代审视
——评陈东东近作

2020-12-29退

星星·散文诗 2020年35期
关键词:谢灵运山水诗东东

余 退

在陈东东富有多样性的诗歌写作里,新古典意味的诗歌是其重要的构成之一,其诗歌的取材主要涉及历史人物、历史事件、古典场景、传统文化等。这类写作,陈东东以其清醒的历史眼光和审视态度,混合诗歌想象力的欢悦和现代性的介入,使其文本呈现一种绵密的、复合的质感。参照司空图《二十四诗品》,陈东东的诗有“洗练”的特点,“如矿出金,如铅出银。超心炼冶,绝爱缁磷。空潭泻春,古镜照神……”。陈东东利用这类诗歌,从历史事件的转折和历史人物的遭遇中萃取出金属的光泽,做到了对精神性追求的提炼,在其诗意的构架中又下意识地融合了现代性的多重属性和内涵。

陈东东近作中的《袁山松》《陈阿林》《谢灵运》都是直接以历史人物为题。陈阿林属于历史上的一位人物,名气不大,但是其人生跌宕起伏,参与小刀会的起义像溅出的涟漪,逐步影响近代上海地区的历史发展,其后侥幸逃脱至南洋生活。袁山松属于东晋名士,同样淹没在历史洪流中,最后兵败而死,历史上关注袁山松的毕竟是少数。谢灵运当然是名士,中国山水诗鼻祖,但是其生平跌宕、不羁,最后身首异处。“亡国的诗歌皇帝”应该没有专指,然而既然亡国,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南唐后主李煜,是国破人亡的结局,唯有其词千古传唱。这些人物浮沉,在王朝兴亡更迭中,其命运多和流亡身死相关,带着沉重感。《海神的一夜》一书中具体有人名的还有《顾阿桃》《汪伦的回应》等,涉及历史题材的有《下扬州》《译经人》《归青田》《永康县志》《南游记》等。从统计占比的角度看,可以猜测陈东东有意识亲近历史题材,主动在接洽新古典方面发力,利用中国场域内已发生的文化事件构筑一条暗线,这条暗线多涉及历史本身的复杂、空无的特点和在此背景下各类人物的失败、困顿、纠结的身世。谢默思希尼在《把感觉带入文字》中说“诗篇作为延续性的元素,带着考古学的发现物那种气息和确真,也即被埋葬的碎片的重要性不会因为被埋葬的城市的重要性而减小”,而这里陈东东的诗篇让历史人物存在的“确真”再一次展现,让历史回到人身上,而使得其诗歌具有一种苍茫感。

“很可能,陈东东的诗歌就是汉语的钻石”,这为人熟识的一句是臧棣对陈东东诗歌的评价。在《陈阿林》等这组六首诗歌里,陈东东的语言特征同样表现得非常强烈。这组诗歌因涉及历史题材而发生与时空的交织和纠缠,产生语言上的变奏,而制造出一种绵密的、特有的张力。读陈东东的诗歌需要耐心。他自己说“我所认为的音乐性,不仅仅是音韵等等,而且是诗歌对音乐的一种看齐”。其“音乐性”表现为一些词语奇妙的组合,比如“多米诺帝国”“骨牌迷楼”“肺叶翅膀”,这样的组合,是在为意义服务下找到的语言词组,是跳跃的。从整个句子而言,像“万千重关山未必重于虚空里最为虚空的啁啾”(《译自亡国的诗歌皇帝》)这样的句子就极具变奏的典型性。从“万千重”跳跃到“重于”,从“重于”到“虚空”,从“虚空”到“最为虚空的啁啾”,这一句语言里面就有多重跳跃和复合。又比如,“倒影里有一对肺叶翅膀已锈迹斑斑”(《如何让谢灵运再写山水诗》),“倒影”所承接的一颗“星球”,“倒影”有一对锈迹斑斑的“肺叶翅膀”,“肺叶”和“翅膀”组合成一个词组,以其外形的相似性使得两个不同事物的“呼吸”和“飞翔”属性关联在一起。“也未及/等到苍蝇们遗弃,死光又映绿/死亡”(《袁山松》),这句话非常具有震撼力,弥漫的“死光”又一次“映绿”了“死亡”,这种“绿光”是苍蝇身上所具有舔舐着腐肉的野蛮之光,这种光显示出了每一位被历史裹挟的各类人物的悲剧。陈东东以语言的多重跳跃,利用词语内在属性的粘合,使得内在世界的本质从语言的裂痕中透出,而把读者抓取进去,仿佛一座语言的热带丛林,让你行走在其中而不知不觉与诗歌合一,而不能置身事外。

陈东东新古典诗歌里具有很强的“心灵史”特征,以诗歌之眼重新对心灵立传的特点,这是他这类诗歌里面的另一大强烈印记。陈东东特有的语言节奏和处理方式,使得他的“新古典诗歌”带有很强烈的现代意味,而语言的背后,是诗人的思想的主动介入,在历史维度之上是思想的维度。这些诗歌指向从古典出发而延伸到当下的我们生存境况和文化境况的隐秘审视,对人的存在的同情。比如《运河》,“长河运抵/用废了何止亿万副肉肩”,运河平静的背后,河水贯通的两岸上不知有过多少拖着船行走的纤夫,不知有多少作为平民的撑着竹竿的船夫,作者站在拱宸桥头俯视,眼中有着一股从时间之河里流淌出来的水流,拥有一条既定的航程被加快的既视感。而陈东东《退思园之镜》中“现在全都进来了他们拥挤空的戏剧”“而现在他们也全都退出了,空的戏剧再度都抽空”。面对历史这一庞然大物,人往往会有一种无力感,像是一处“空的戏剧”的主角。这种“空的戏剧”有现代主义的出现和融合,置自己于历史之中,历史人物所受的遭遇就是自己的遭遇,这似乎是知识分子的自觉和共识。其《北京人》一诗更是利用“北京人”这一为我们所熟悉的概念,从山顶洞头人写到老北京人到现代的北京人,从时间、空间、概念上有着很长的跨度和相互之间的交错,使得“或许他们/还想进化……特征是空,再无需肺腑”。作者的态度,都隐藏在文字之中,没有很明显的外露,然而当你读完作品之后,你的心底会涌现对人物命运多舛的悲叹而将自己带入历史的褶皱中,个人不过是历史的人质。

《谢灵运》及《如何让谢灵运再写山水诗》可以作为组诗来阅读,其“心灵史”之中又带有对“山水诗”的理解。如何写山水诗,一直是从山水诗开始诞生时,中国诗人就有的内心追问。特别是《如何让谢灵运再写山水诗》一诗中,藏着陈东东对“山水诗”的态度。“温暖会带来污浊和消失……”“劈开心的迷昧”“像一名患者麻醉在手术台”这些诗句,带着对传统中国文人生存境况遭遇和诗观坚决的反思和失望。透过“密竹”“无穷碧”,作者所看到的山水之外,是中国文人注定郁闷的心理。“他更加有理由发明山水诗”,这里的发明带有重新解读的意思,在大历史的结构中去重新评判,所有表面的平静都需要被解构掉。陈东东利用语言将破碎的历史再次弥合在一起,以碎片的统一制造出了一种迷境。这种迷境涉及到我们汉族的“集体记忆”和“文化心灵”主题。这种“心灵史”的碎片如此清晰而确真,用以照见历史和人的部分真相,这种真相具有“冲突”,像一面被暂时修复的镜子,靠近的人可以看见上面的裂痕,而使得其诗歌具有在幻灭和持恒之间变幻的复合式特点,比如“无穷碧”和“雾霾模糊的池中”的冲突。

值得一提的是,陈东东诗歌的“注释”,黄庭坚评价杜甫韩愈时说“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但陈东东“注释”的用意,应该首先还是要读者能够在了解文本背景的情况下,深入到思想之中,减少因为文化盲点带来的刻意的隔阂。其另一用意应该是体现对文字、对文化的敬意,对经典文本的自觉追求。

在陈东东的访谈中,他说:“后来我试着移居到离风景和山水比较近的地方……很得意地把我在常熟的书房命名为‘见山书斋’。它在我的生活历程里有一种象征意义,让我觉得‘魔都’也许是可以逃离的”。陈东东“新古典主义”的诗歌,带有他“见山书斋”的逃离气质,带有重新定义、审视、补益的味道,以现代的视角介入对历史的解读,而产生了当下与历史的交织,历史人物和诗人自己的投射的交织,像书斋里一位“再世者”带着读者进行现代巡游。

作为陈东东诗歌中的“新古典诗歌”,在陈东东诗歌中具有很强的特点和重要性、辨识度,需要引起关注。同时,再参照杨键、陈先发、胡弦、飞廉等诗人“新古典诗歌”的写作倾向,自然构成现代诗“新古典诗歌”的一股流向,还需要更多诗人不断去书写、尝试、碰撞和研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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