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草

爹来的时候，他正在洗脸刷牙换衣服打领带，司机在楼下等着，今天要开行业会议，他是主持人，不能迟到。

爹从门缝侧身进来，把肩上的一袋地瓜轻轻地放到门厅的地砖上，洁净清凉的地砖上立刻落上一层泥土，他看见有洁癖的妻子皱着眉头转身进了卧室。

他清了一下嗓子，说：“爹。”爹搓着手，有些喘，毕竟年岁不饶人。他知道，爹肯定没有坐电梯，而是扛着这袋地瓜，一口气爬上11楼的。爹有些骄傲地说：“今年雨水好，庄稼都丰收了，咱家的地瓜个个都有胖孩子的腿那么粗，又甜又起沙，多吃点，对身体有好处！”

他知道，地瓜的学名叫红薯。可是爹不知道，爹只知道每隔一段时间，便背一袋地瓜从郊区送过来，看着他们收下，然后再心满意足地倒两次车赶回去。为此，妻子曾数次跟他提出抗议：“告诉你爹，不要再往咱家送地瓜了，咱们也不吃，每次都堆在墙角，等着坏掉，然后再背到楼下的垃圾桶里丢掉，浪费了东西不说，你不心疼你爹做那些无用功？”

爹坐在门边的小凳上喝水，他停下打了一半领带的手，看着爹。爹赤脚穿着一双胶鞋，裤脚挽得高高的，露出一截并不是十分健壮的小腿，胶鞋的边缘沾了一层泥，而且胶鞋的前尖有些开裂。爹不是十分讲究的人，但进城时总会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这次一定是走得太匆忙忘记了。

他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爹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嘿嘿笑了两声说：“你放心吃吧。没事，爹自己种的，保证没用化肥和农药，用的是农家肥，干净。别舍不得吃，吃完了，下次我再给你送。”

爹说得很大方很豪情，可是他再也無法忍受，冲口而出：“爹，地瓜城里有卖的，早市、农贸市到处都有，花10元钱就能买一大堆，您何必苦巴巴地一趟一趟背着地瓜往城里跑？您不嫌累啊？我们又吃不了多少，您每次背来的地瓜最后都进了垃圾箱……”

他说得冲动，回头看爹，发现爹面色铁青，呼吸急促，指着他大骂：“你小子有出息了，忘本了，不吃地瓜这种粗粮了？你忘记你小时候，每次缠着我耍赖要多吃一个地瓜了？”

那是物质贫乏的年代，和现在无法相比。但是，此刻，他已无法和爹争辩这些，因为爹被他气得犯了心脏病。

他背着爹，从11楼到1楼，爹不是很沉，可能和爹每次背的那些地瓜的重量差不多吧。背着爹的时候，他想起小时候的那些事：爹每次把蒸熟的地瓜分给他们姐弟几个吃，他自己不吃，说他不喜欢吃，可是地瓜那么好吃，又甜又起沙，爹为什么不喜欢吃呢？

把爹送进医院的急诊室抢救，医生说不是心脏病，是急火攻心导致高血压，千万不能再生气了。

最终，他没有去参加那天的行业会，哪怕会影响升职，因为爹只有一个。他天天陪在病床边，给爹买好吃的，给爹洗脸擦手，可是，无论他怎样逗爹开心，爹始终一言不发。

无奈，他只好把爹送回乡下老家。爹一回到老家，就去田里看他的那些蔬菜和庄稼，像看他的孩子一样，眼神里满是慈爱，根本不搭理他。

娘说：“儿子呀，别生你爹的气，在你爹眼里，那些地瓜都是他的宝贝，没有什么东西能比得上。从春天开始，他就选最好的地瓜，放在暖炕上，用沙子培上，然后浇水，育秧苗，然后再一棵棵栽到地里。浇水，松土，锄草，喂肥，都选上好的农家肥，忙活整整一个夏天。然后把地瓜刨出来，选大小匀称的、红皮的地瓜给你留着。他说红皮的甜，起沙。”

他听娘讲爹和地瓜的故事，心中像被淋了雨一样，湿淋淋的难受，原来爹把自己认为最好的东西送给了他，他却不懂得珍惜，反而把爹的宝贝扔进了垃圾箱。

他去田里找爹，爹正看着那些地瓜的秧苗发呆，他嗫嚅地说：“爹，等我们家的地瓜吃完了，您再给我们送些吧！”爹的情绪被点燃了，瞬间快乐起来，很高亢地说：“没问题，爹种的地瓜又甜又起沙。”

爹的幸福很简单，就是把他认为最好的东西送给孩子，而孩子又能快乐地收下。

编辑 家英宏 xjjyh_32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