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企鹅溜冰场的月光

2020-12-28夜阑

飞天 2020年12期
关键词:溜冰场菲菲

夜阑,原名梁莉,女,宁夏人,现居苏州。宁夏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教育专业本科、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专业硕士。《吴中教育天地》编辑。有小说、散文作品陆续发表于《飞天》《延河》《朔方》《滇池》《鹿鸣》等文学刊物。

1

朱荔给人高冷的感觉。但在殷宝珍面前,她高冷不起来呢,那是因为殷宝珍掌握她的老底。

随便挑一样说吧,朱荔的双眼皮就不是天然的。朱荔从小就比别人多长个心眼儿,表现在行动上,就是超乎常人的敏感。十八岁那年,朱荔离开小镇念大学,用替广告公司撰写文案赚来的钱,偷偷给自己拉了双眼皮,从此就像换了个头。没人识出破绽,因为手术不是一般的成功啊,比朱荔姐姐的欧式双眼皮天然多啦。二十多年后,这种变美的效果,同样显现在朱荔的女儿青玉身上。这就是为什么大老远的,殷宝珍一家攒着劲儿过来,要给女儿菲菲眼皮上划拉一刀的原因。不管时光怎么流逝,她们中学时代结下的那段温柔、忠诚的友谊,就像企鹅溜冰场的月光,雪绒花般飘落下来,让亮光光的冰面都晕出茸茸的毛边感。

朱荔很想尽地主之谊。但临近年末,她帮人打官司忙晕了,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招待他们一家子。要命呀,他们留给她的时间只有半天,明天一大早就要返程。后来,她脑回路清奇,提议去坐摩天轮——她的记忆恐怕还没从旋转木马那个年代缓过神来吧。

朱荔开车,她的车技貌似差得不是一丢丢。总是迷路、看错导航,这让她显得气急败坏,缺乏耐心。她说设计城市道路的人肯定是个大笨蛋、路痴。律师事务所的人或许大抵如此,谈判水平没得说,生活技能可不是一般的差呀。贵气而厚重的发髻,半截白腻腻的脖颈儿,一身质地不菲的浅蟹灰西装套裙,象牙白绉绸衬衫,戴着珍珠母贝腕表的手牢牢把住方向盘不放。从殷宝珍坐的副驾驶这个角度看过去,朱荔是那种不可抹杀的职场女精英,令人担忧的女司机。

“我们就怕麻烦你。”殷宝珍说。“你这么忙,我们跑来给你添乱来了。”

“是啊,我们来的不是时候。”郎坤接上去。

幸亏菲菲术后留在酒店休息,不然他们一家子非整个三重奏出来不可。朱荔可不希望他们把小地方人的那种生分带过来,弄得大家都扯不起闲话。

殷宝珍个头不高,胖嘟嘟的,不过还是挺优雅的。一身杏仁色的好皮肤,不带一个雀斑儿。大眼睛里依然汪着水,只是变浑浊了,好像磨毛的玻璃弹珠。朱荔记得那时候她美丽的小嘴时常迷惘地噘着,好像想起什么伤心事来。现在她的嘴唇變小变薄,时不时发出短促而紧绷的笑,类似于马的轻嘶。包括她的好脾气,也近似于脾性温良的马儿。过去每当朱荔遇到悲伤或过不去的事,她都会温柔地贴过来,握住她的手。朱荔每天早晨醒来,想到殷宝珍,都莫名其妙地开心。

那年夏天的一个午后,在朱荔家院子的榆钱树下,她们偷吃了她爸爸窖藏的一罐米酒。结果吃醉了,倒在床上搂着睡着了。朱荔先醒过来的,她第一次发现殷宝珍都有了乳沟,还是很深邃的那种。她假装翻了个身又睡去,但呼吸已经很不匀了。还有一次,她们躲在学校的女厕所抽烟。殷宝珍偷她老爸的。她趁他午睡,从他眼皮子底下的上衣口袋里摸到香烟壳,抽出一支,把烟盒抖匀放回去,整个过程像个老手。她们轮流吸那支烟,试着朝空中吐烟圈,但每次都失败。朱荔说我们怎么那么像女阿飞呵,又说你爸爸的烟可真心难抽。殷宝珍说我看你这个样子很享受呢。结果呢,这些话和烟雾,袅袅婷婷地送到隔壁男厕所,很快她俩就臭名昭著啦。

2

郎坤走出站台时,让朱荔大吃一惊。他那么瘦,像纸片人,风衣鼓起风包来。殷宝珍解释说大前年他去工地查看工程进度,忘记戴安全帽,工程监理给他汇报工作时,他边走边听,结果一脚踏空,从三米高的平台上掉下来,后脑勺先着地,摔坏了。“那是一次变故,像死过一回。”殷宝珍补充道。朱荔拢住她的肩,感觉那肩膀比她能承事多了。

朱荔找泊车位时,郎坤已抢先买好门票。朱荔脸上一阵烫,但她没说什么。走到检票口处,郎坤说:“我就不进去了,我正好坐在外面吸两口烟。”

“你不会因为害怕吧?”朱荔目光锁定他说。“那可完全没必要啊。”

“他有点恐高呢。”殷宝珍回答。

“我自个儿在这里坐会儿好了。”郎坤说。

殷宝珍笑了:“自个儿坐着,就是我老公现在最大的乐趣呢。”

那可是全球最大的水上摩天轮,坐落在粼粼波光的湖面上空。远远望去,犹如一架缀满百宝箱的大风车。吊舱里只有她们两个人。摩天轮似乎根本没在移动,尽管她们知道吊舱正在以令人难以察觉的速度上升。下方的事物也在一点点变化,那些欧式风格的尖顶城堡、小溪、吊桥、树木,所有东西都像玩具一样精巧完美,地面上的人变得弱小。她们升得越来越高,目测都快一百来米了。湖面在眼前铺展开来,深色的水面上,有闪闪发亮的波纹,盘旋的水鸟,竖起桅杆标志的游艇码头,快艇尾后迅速排出的白浪。

“你不怕吧?”朱荔说。“我保证不会有任何问题,还可以一清二楚地看到风景变化呢。”

“真棒啊!”殷宝珍感叹道。“我真高兴没白来,想想天堂也不过如此。”

“哦——,当然。”朱荔说。“很快我们就要到达至高点啦。瞧见没,整个儿湖面像一只金鸡,这里面可都是有来历的。传说当年吴王夫差的女儿琼姬,就是从这里跳湖自尽的。对面那个鸡心似的湖心岛,是琼姬面湖思过的地方。她老爸那会儿可给西施迷惑得五迷三道,连女儿的话都听不进去了。还有左首那条长堤,是清代的商业街呢,待会儿带你们去那里。”

“那个岛能上去吗?”殷宝珍问。

“当然,我们待会就可以去。”

“哦,还是算了,以后有的是机会。”沉默了一会,殷宝珍又说,“看到你真高兴啊,以后我们要多找机会聚聚。说实话,除了你,我这些年好像都没什么真心朋友。”

“记得我们过去有多疯吗?”朱荔感慨道。“那个溜冰场还记得吗,还有溜冰场的灯光?怎么都忘不了呢。有时候,我头一抬,总以为是一轮月亮在我眼前明晃晃地照着。”

“怎么会不记得呢,那些日子一去不复返啦。”殷宝珍说着,摸索出包里的纸巾,用力按压了一下眼角。

那会儿,就在吊舱小小的天地里,在被悬空的世界里,她们沉默下来。望着远处无法确定的东西,一种从地面缓慢剥离、飘飘忽忽、难以言喻的感觉,在朱荔心中升起。從十几岁到四十几岁,这中间有多大的跨度啊,属于她们共同的东西,却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现在这部分被凸显出来,就像这会儿,被高高地举在半空,几乎是停滞的状态。那些梦想、誓言、谎言和错误,仿佛就在变幻不定的云层背后,一直都在那儿,从来没有发生过变化。唯一变化的,却是她们精心雕饰的面容下,那些一不留心就暴露出来的衰老和恐慌,那些谢幕了却还留下影子的白月光。

3

那时候,朱荔家有个带花园的院落,她父母住东厢房,她和姐姐朱樱住西厢房,殷宝珍经常去她家蹭吃蹭住。白天,她们三个假扮仙女下凡,披着纱巾,爬上土丘或矮墙,飘飘然飞下来。鱼池边洗濯一番,无病呻吟两下,再假装父王召唤,匆匆飞回天庭。朱荔很容易入戏,表演过头。有一次,她嫌不过瘾,爬高了,飞下来的时候,崴到脚脖子,一夜之间肿得像条瓠瓜,变成了瘸腿仙女。夜里,她们躺在床上,互相讲述最喜欢的颜色、花朵,迷恋的电影明星、流行歌曲。讲到兴头上,会像猫头鹰那样叫上两嗓子。朱荔的母亲把窗玻璃敲得砰砰作响,威胁她们再敢叫一嗓子就把她们统统扔出去,或者用针线把她们的嘴巴缝住。有时候,她们半夜结伴去小便,蹲在苹果树下,借着月光看那些发亮的液体,怎么像蛇一样蜿蜒着消失了。偶尔会听到苹果落地的声音,那闷闷的一响,都把朱荔的记忆砸出陨坑来啦。

关于朱樱和她男朋友的新鲜事,朱荔总会第一时间告诉殷宝珍。她表演他们亲嘴的动作,形容他们像两条饿疯的小狗,啃在一起,互相蹭来蹭去。“真让人恶心。”朱荔说。她猜他们肯定做过那种事了,不然她们盖的粗羊毛毯上怎么会有股怪味儿,难闻死了!“他们真不知道羞啊,”朱荔说。“我还要在那张床上睡觉呢。她以为把床单拉拉整齐别人就不知道了?我去!”

她们经常趁朱樱跑出去和男朋友约会的机会,把她的化妆盒抖翻在床上,拼命往脸上抹那些个粉饼啊、睫毛膏啊、口红啊。朱荔的脸,苍白得都足以友情出演恐怖片里的女鬼。殷宝珍的嘴巴,涂抹得像小说《德古拉》中的吸血鬼。她们笑抽成一团,刺猬那样在床上滚来滚去,眼泪都飞溅出来了,可就是停不下来。她们真是臭美到家啦,用烧红的火钳互相给头发烫卷。那股臭烘烘的糊味儿,朱荔可真是永生难忘。每年夏天,她们都把花园里的凤仙花采下来,加明矾捣碎,包进绣球花的叶子里染指甲。睡到半夜手指肿胀得难受,都不肯前功尽弃。朱樱说你们的指甲一定是给屁熏黄了才这么难看吧。她把一瓶涂上后显得手很白的焦糖色指甲油,藏得比耗子洞还深。但那有什么用呢,朱荔总有办法搞到手。

朱樱有一件钴蓝色的羊毛大衣,带着一个很奢华的白狐狸毛领子,是她男朋友送的。朱荔有一次偷穿出来,站在殷宝珍旁边,心里有一种深深的、不由自主的、无法言说的优越感。殷宝珍显得有点不知所措,只好去研究路边的电影海报。

她们试着改过名字。朱荔是从朱丽变来的,殷宝珍变成殷希厽。在没正式公布之前,她们已经开始用新名字互相打招呼、写便条了。在学校里,她们把作业本和教科书上的名字用削笔刀轻轻刮掉,重新写上新名字。

“殷希厽—?”老师晃了晃作业本,红了脸。“好古怪的名字,我们班里根本没这么个人呀。”

朱荔这个名字却没遭到任何非议,因为她的长相啦、性格啦、举止啦,和这个名字毫无违和感,发音也一样。谁都不觉得别扭,而且他们更喜欢和现在这个叫朱荔的漂亮女孩做朋友。没过多久,朱荔把家里的户口本偷出来,自说自话地去公安局改了名字,等于板上钉钉。这件事,她没告诉殷宝珍。

殷希厽这个名字就不好说了。从宝珍跳到希厽,除了有种怪怪的、不搭调的感觉外,还有点故意为难人的味道。既然殷宝珍的新名字没得到大家认同,她改名字的心也就死了。

4

冬天来了,那些下河摸鱼、进树林摘野草莓之类的户外活动都只能停了。她们无聊透了,晃悠到溜冰场附近时,给场上劲爆的音乐、男男女女的尖叫、口哨声和风一般的速度吸引过去。她们的脚立刻就绊在那里,尽管她们谁都不会溜冰,连冰鞋都没摸过。

溜冰场在南寺桥桥堍,离朱荔家只有两条大街远,中间隔着一个农贸市场。在朱荔的记忆中,溜冰场大门口,立着一对半米来高的石膏企鹅,笨笨的、傻傻的。她们管它们叫企鹅先生,因为溜冰场的老板是兄弟两个。溜冰场过去是一所小学的操场,后来经过一番改造,变成了一个长方形的大冰场。四周用铁栏杆围起,冰场中央高悬着一只大射灯,打出一轮月亮般的白色追光。周围是忽明忽暗的小彩灯,制造出流星划过夜空的灯光效果。录音棚里一首接一首放着音乐,《野人的士高》《越夜越有机》《摇啊摇》《兔子舞》。兄弟俩雇了几个小青年,专门控制灯光、音乐,清理冰面、积雪,以及到处乱扔的香烟头、饮料瓶、包装袋。还有一对老夫妻,从穿着打扮上估摸,和这对兄弟应该没什么关系,负责收售门票和日常管理。

“你猜他们是亲兄弟吗?”在溜过两次冰、摔痛过好几次屁股、出过一番洋相后,她们汗津津地靠在桥头的栏杆上,望着往来的车流,朱荔问殷宝珍。“我看不像。”朱荔自问自答。“弟弟像从泥地里爬出来的,哥哥像草地里的蛇。”

“我猜是表兄弟吧。”殷宝珍说。“哥哥像蛇么?他只不过是瘦而已,像被风抽打过。”想了一会又说,“他都不怎么说话,眼睛都不带瞄一下人,好像瞧一眼别人会立刻要了他的命。”

朱荔眼前浮现出哥哥的样子,高而瘦的身体,失血的肤色,冷漠的细眼睛,看人时意味深长的眼神。“我猜他注意到我们了,你摔倒时,我看到他往我们这边使劲瞧呢。他又不是第一次见人摔倒,肯定是你裙子张起来的时候,给他看到啦。”

“看到什么呀,我穿着牛筋裤呢!难道你没摔过?你的尖叫也够夸张的,我估计没人会听不到吧。”

同样,在她的想象中,企鹅哥哥也一改冷漠,被她的美貌、她超凡脱俗的气质所打动。他对她的爱,与日俱增,难以自拔,爱到后来都禁不住忧郁了。他的眼睛意义无限地注视她,慢慢俯下身子,虔诚而无法自持地吻她美丽的眼睛、圣洁的额头、柔软的头发。但无论发展到哪一步,他都不会乱来一气。他会尊重她的意愿,等待她的下一个暗示。

“你让他吻你了?”殷宝珍穷追不舍,不肯漏过任何一个细节。

“如果吻额头也算的话,那就是了。”朱荔回答。

“可他明明知道我们是好朋友,为什么对我连招呼都不打一个?”

“什么,你去溜冰场了?居然不告诉我!”

“我没去。”

“那你怎么会碰到他?”

“话说你那位企鹅先生的脚不可能被溜冰场的冰给冻住吧,他总要到别的地方去,也许他正在去找你的路上呢。鬼才知道!”

“哦——”

企鹅先生会来找她吗?或许只是时间问题。他太专注于起步不久的事业,还有手头的大部头读本,导致他暂时腾不出手来思考另一件人生大事。这样一想,朱荔就原谅了他的缺场。但困于缺乏临场经验,导致这场恋情的场景总是在原来的套路上来回打转,满足不了她的更大渴望。于是,她把沉甸甸、毛茸茸的頭发塞进爸爸的鸭舌帽,套上朱樱的派克服,打扮得古里古怪的,在夜晚溜出去,沿着溜冰场后门一带晃荡着。隔着一堵围墙,尖叫和冰刀刮擦声时不时钻入耳朵,弄得她心里刺痒痒的。她顺着一棵槐树的粗枝桠,爬上去,拨过那些恼人的枝叶,看下面溜冰的人。冰场中央,那道追光非常炫目,影子似的飞来飞去。彩灯也很美,忽明忽暗,流光溢彩。两队人马在打比赛,他们在安静的恋人和一排排摇摇晃晃的女生之间来回穿梭,比试旋风般的速度,炫弄各种花样滑冰。张开双臂,在冰面上突然腾空一跃,再不就是打着旋儿,停不下来。朱荔看了一会,觉得没意思了,并没有她感兴趣的东西,她打算离开这里。就在落地的那一刻,突然听到暗处,有人警告地喊了一声,她慌得差点一头栽在地上。

原来是企鹅哥哥!在距离不远处,等他认出她来,他突然说:“你过来,我问你一件事。”

朱荔走过去,心跳加快,两腿发软,脑袋一片空白。不过,她是谁呀,她是响当当的朱荔,拎得住世面的朱荔。即使幻想中的爱情真的来了,魔力骤显了,她照样能表现得矜持而不为所动。

“你说,媚兰如果知道她丈夫在外面有女人了,她会怎么想?”

“啊?”

“你忘记了?《飘》里面有没有写到这一段。发现卫希礼和郝思嘉之间的私情,那个可怜的女人她会做些什么呢?你的小脑瓜子里面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哦——我不知道。媚兰最后不是死了吗?她都死了,还会有什么想法呀。”

“你可真是个残忍的女孩子。”他的微笑渐渐消失了,眼神变得严厉起来。“现实中呢,如果她还活着,她会不会非常痛苦,痛恨那个给她制造伤害的人?”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啊,制造什么伤害?到底谁伤害了谁?”

“好吧,让我来告诉你。”他走近了,凑在她鼻子下面,她几乎能嗅到他呼吸里射出的冰冷的白色火焰。“停止那些谎言吧,小姑娘!不要再抱任何幻想,这对你没什么好处。我相信你这么聪明的脑壳里,不会想不明白这里面的道理吧!”说完,他拍拍她直愣愣的肩膀,走开了。

她居然在没搞清楚他是有老婆的情况下,就忙活着搭建属于自己的爱情殿堂了,真是鬼迷心窍、魔鬼上身啊!尤其让人羞愧难当、毫无准备的是,被人当场逮着,赤裸裸地戳穿谎言,一针见血,句句扎心,她恐怕至死都难以忘记啊!如果可以的话,她想立刻从地球上消失。

7

殷宝珍已经连续迟到几次,班主任清点黑名单时,叫到她的名字,抬起头。“怎么回事,你又有了?”全班同学哄堂大笑,殷宝珍的脸霎时红成烙铁。她的作业本上经常沾满墨水和污渍,被各科老师打出一个个鲜红的大叉或者一连串惊悚的问号、感叹号,课本也总是丢三落四,她解释说背英语单词背得太晚,落在枕头上了。老师考她单词,她不是张嘴结舌,就是陷入一团迷雾。殷宝珍瘦了,苍白了,眼睛里没光了,甚至连头发颜色也变浅了。

殷宝珍生病了,请了一周病假。生病期间,朱荔去看望她。她没精打采,一脸消沉,正望着窗外发呆。朱荔帮她把落下的功课补上,一起做完家庭作业,又打了一会儿俄罗斯方块。见殷宝珍的情绪有所好转,朱荔就回家去了。

第二天是个礼拜天,殷宝珍突然来找朱荔,提出去展览馆看怪胎。她说这话时,好像胃痛发作,表现出一种夸张的焦灼和难耐。朱荔记得那天,她们走在大街上,在午后阳光的追逐下,像两条各自心怀鬼胎的小狗。

穿过展览馆那条阴森可怖的过道时,隐隐约约闻到空气里有股怪异的气味,仿佛是走在叶的腐烂和尿的气息里。她们在这种空气中走了很久,又好像走了没多久,一个闪烁着诡谲光线的房间出现后,她们不由自主地被那种奇特的光吮吸而进。然后,她们看到眼前这一幕:在光怪陆离的长方形展台上,放着许多盛满液体的透明玻璃瓶。每个瓶子里面都悬浮着一个静止不动的婴孩,看上去仿佛是浸泡在陈年老酒坛里的人参果。他们形状怪异可怖,柔软的藻类似的身体蔓延出一股腐烂的死亡气息,紧闭的双目和面带圆满的微笑,仿佛在不动声色地召唤着某种神秘的魂灵。她们无声地穿行在瓶子与瓶子之间,看到自己苍白失血的脸在上面闪烁不定,被不断切割成各种抽象的形状。她们听到自己的心跳,仿佛冷漠的石头,在一下一下重重地敲击身体。她们感到呼吸快要停止,喉咙口有一股难闻的气味即将喷涌而出。这时候,她们开始往外走,越走越快。后来几乎是一路奔跑着,冲向花坛边的石凳。殷宝珍趴在那里,痛苦地呕吐起来。

太阳照在身上,朱荔感到一种坚硬的冰凉。

在回去的路口,朱荔听到殷宝珍的声音在身后嗡嗡响起:“朱荔,我肚子里好像有个东西。”

“什么?”朱荔回头,诧异地盯住她。

“有个东西,在我肚子里,老是在动。”殷宝珍一脸痛苦地说。

“你到底在说什么?”朱荔瞪大了眼睛。

“朱荔——”殷宝珍几乎带着哭腔了。“我怀上娃娃了,我要死掉了!”

朱荔倒吸了一口冷气。

两天后,朱荔陪殷宝珍坐着大巴车,到另一个镇医院打了胎。

那是朱荔第一次了解到,殷宝珍迟到都在干什么。一开始,殷宝珍对企鹅弟弟的纠缠表现得像一条戒备心十足的小狗,后来就暴露出她小女孩的幼稚。他是靠激将法解除她的武装的:“你该不是害怕了吧?”

“别以为我是个胆小鬼!”

“我打赌你不敢和我去一个地方。”

“现在就去!”

从医院回去的路上,朱荔对殷宝珍说:“那件事是你告诉他弟弟的吧?我其实第一个应该想到的人就是你。”

“你可千万别生气啊,我知道我错了。……但是,我不得不告诉你,如果不是因为你的那些话,我怎么会答应他弟弟呀!”说完,殷宝珍把头偏向窗外,无声地啜泣起来。

朱荔没说话。关于她和企鹅哥哥之间的恋情,她压根儿没意识到。那些想象出来的痴情告白、让人脸红心跳的示爱动作、电击一般的身体反应,会把殷宝珍刺激得理智失控,引火上身。但是,无论如何,她都不打算原谅殷宝珍的大嘴巴。她被人当场揭穿后的无地自容、尊严扫地,可真够她这辈子消受的。殷宝珍背叛友谊,违背诺言,打破游戏规则,为此付出的代价,只能由她自己承擔。尽管她道歉了,但这无补于事啊。望着她颤如蝉翼、备受折磨的肩膀,朱荔隐隐感到满足。她在友谊上占了上风,赢得了主动权,并且超越了她。此刻的殷宝珍,在她看来,已经变得可有可无,她再也不会被那美丽的脸蛋和温柔的性格所打动了。

8

从摩天轮水上公园出来后,朱荔又带殷宝珍夫妻在湖边走了走。看看时间差不多,开车返回酒店,接到菲菲,打算带他们去月光码头一家露天餐厅酒吧。那边风情浓郁,晚上客人多,有菲律宾歌手驻唱。朱荔清楚年轻人就喜欢这一套。不过,她也是这边的常客,白天事务缠身,晚上一个人过来透口气,听听爵士乐,喝一小杯杜松子酒。有月色宠爱,她甚至都觉得再去找个男人,等于是跑来添乱的。那种侯麦电影《绿光》中对爱情的“伟大期待”,她早就失去期盼了。

朱荔第一眼看到菲菲,略略吃了一惊。是因为看到殷宝珍的女儿都长成大姑娘了,青玉不也十八岁吗?或许因为她在国外留学,长期不在身边,没这么强烈的刺激。但是难道非得对比才会警醒到时光流逝得如此惊心?她想起有一次,和事务所一个年轻女孩去上海出差,朱荔自以为手脚麻溜利索,没料到在乘地铁进站出站这种事上,她都慢半拍,脑子不够使。如果真到老得被嫌弃的那一天,也就算了,最怕这种半吊子。

菲菲坐在汽车后排,显得过于兴奋,以至于都紧张得冒汗了。镜片背后的眼皮虽然肿浮浮的,却已经能看出不小的变化。朱荔想到自己当年,和她一样,为了脸蛋儿,也是够豁出去的。

菲菲已经交男朋友了。他们邂逅于大学餐厅,菲菲在那里打工做收银员。他们认识不到一个礼拜,就搬到学校宿舍外面租房子住了。

她男朋友当时点了份芝士猪柳蛋帕尼尼汉堡套餐。她建议他不妨换个套餐,好吃还分量十足。他要么是太窘迫,要么是太固执,不愿意更换。“我吃过,味道不错。”他说。打包拎走的时候,他又在柜台边磨蹭了一会儿。“如果愿意,晚上一起去看场电影?”

她愣了一下,但很快说: “OK。”

放暑假,菲菲没打招呼就带回来一个男孩子,殷宝珍当场就炸了。“女孩子家最重要的是什么?自珍自爱!”

“噢!亲爱的妈妈。”菲菲搂住她的脖子。“您已经out了!您以为我们还要像你和爸爸那样,‘以前的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个人?太酸啦!我们的爱情观是,爱情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这些都是殷宝珍在车上告诉朱荔的。“那边是不是出事故了?”郎坤突然说道,同时揿下车窗玻璃。

朱荔扫视了一下后视镜:“我们可以从前面那个路口掉头。没关系,时间来得及。”

他们就餐的位置很不错,坐拥大半面湖景。夜晚的湖面,经过灯光点缀,和白天看,又是一番风情,有点水上夜巴黎的迷人气息。露天遮雨蓬下,坐满客人。餐车底座上,伏着两只慵懒的文艺猫。客人中不少是恋人,依偎在一起,耳语低笑,碰着啤酒,等待乐队演奏开始。背景音乐是一首浪漫蓝调,《I believe》。

“朱荔阿姨。”菲菲笑道。“您比我妈小资多啦。她老人家现在是追剧达人,《大宅门》都扒出梗了。一到晚上,就惦记着‘拉闸这回事儿呢。”

“编排自个儿的老妈,是菲菲的拿手绝活儿。”殷宝珍说。

“菲菲说的也没错呵。”郎坤说。

菲菲点单,三下五除二,不到两分钟,就在pad上下好单了。一会儿工夫,女服务生送来煎恩利蛋、菲力牛排、西班牙海鲜饭、南瓜浓汤等各式餐点。郎坤点了一大杯扎啤,朱荔陪殷宝珍喝阿萨姆红茶。七点左右,乐队演奏开始。主唱是一个棕色皮肤、一头狮子头卷发、勒着紧身衣的女歌手。“Boy yeah!”一上来就捏着嗓子、摆开胯来,气氛一下子被调起来了。

“Jack Stauber的《buttercup》!”菲菲叫道,开始摇头晃脑,跟着节奏律动。“哈哈,握着我的抱枕,这是一颗甜到让人跳起来的牛——奶——糖!”

“她说什么?”殷宝珍凑过去问。

“太吵,听不清楚。”郎坤说,眉头微微锁了一下。

确实没法儿聊天,太闹了,朱荔觉得。不过这样也许更好,音乐可以填塞掉很多东西,包括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与尴尬。她望着对面的殷宝珍,她们互相示意,举杯。隔着一张桌子,却好像隔着一片汪洋,看不清彼此的面容,微笑却依然钉在脸上,直僵僵,旧扑扑,一幅老画似的晃着。

时间差不多了,朱荔站起身,打算去埋单。突然被殷宝珍一把摁回到座椅上,她惊了一跳。“我来。”殷宝珍笑了。“今天这个单由我们买,已经够麻烦你了。”

郎坤给菲菲使了个眼色,菲菲没接到,她正泡在音乐里呢。

“菲菲!”殷宝珍叫了一声。菲菲扭过头,莫名其妙地瞪着他们。

朱荔窘极了,她想甩脱殷宝珍摁在肩膀上的手,一股热流突然辣辣地从手背上传来。

“妈妈!”菲菲叫了一嗓子。“你把朱荔阿姨的手划破了!”

殷宝珍立即缩回手,一迭声地说了好几个“对不起”,并且忙着四下打转,寻找纸巾。

朱荔赶紧摆手:“没事……划破点皮而已,哪里有那么金贵……”说罢,她只好坐回来,端起柠檬水呷了几口,四面望望,调整片刻,听到布鲁斯音乐流入。这时,一抬头,望见一个女人低着头,往台阶下一径直走。近了转弯处,才追认出,那背影是殷宝珍。

从酒吧出来,朱荔送他们到酒店,互相道别。她一个人回去的路上,车子等在红绿灯路口。她从未发现车流尾灯如此鲜红,像一连串闪烁不定、挥之不去的身影,直到望不见的尽头。朱荔把头扭向窗外,偏巧撞见一轮月亮,悬在当空,明亮非常。

她渺茫听见,砰——苹果落地的声音。

责任编辑 郭晓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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