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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PUA家庭长大的女孩

2020-12-25顾小西

妇女之友 2020年10期
关键词:男友爸爸妈妈

顾小西

16岁那年,妈妈拉着我躲在家门口的绿化丛里,抬头望着一栋小楼的二楼窗户。

“我就看看,从这里走出来的人到底是谁!”妈妈愤懑地说。几天前,我给妈妈当侦探,跟踪爸爸,被发现了。父女俩首次大吵,一向偏爱我的爸爸甚至抄起了家伙作势要砸向我。我哭着跑了,在路上找了一处公共电话亭,打给离家出走隐匿在朋友家的妈妈。

这天,我是陪妈妈“捉奸”的。

那是2002年,我刚上高一。

爸爸是80年代典型的文艺青年,会写一行行浪漫的现代诗,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广东某国营单位做建筑工程师。1984年,他遇到了21岁的妈妈,一个在广东潮汕地区勉强读完了初中、16岁便离乡去东莞务工的农村女孩。

追求妈妈的时候,爸爸写了足有两个木箱子的信件,而在他的“缪斯”看来,只有一个解释,“一天写一封,这人真的是脑子有病,神经质。”然而她还是嫁给了爸爸,跟着有单位的城里人,总比回到乡下插秧好。

我是在家庭的争吵声中长大的,妈妈总是哭得声嘶力竭,对我和弟弟说:“要不是因为你们,我早就死了,我就是为了你们而活,你们要感恩,知道吗?”

爸爸常年在外出差,我的生活被妈妈和她的怨愤填满,从记事起,她反复地告诉我:“要好好念书,不要像妈妈一样没文化,被你爸爸看不起。你的爷爷奶奶,也没有一个是好人,我第一胎生了你,是个女儿,我抱着你跑来跑去,没人给我坐月子,我吃了多少苦,才能把你留下来。要不是我,你早就没了!”

爸爸是坏人,他家族里的所有人都是坏人,这是刻进我童年的一道印记。我发誓一定要替妈妈“报仇”,长大上了大学赚到钱就带妈妈离开这个家!妈妈听了很高兴,问:“结婚了,你的老公不同意带妈妈住怎么办?”“那我就不嫁了,永远带着妈妈过日子。”我回答。妈妈点着头,心满意足。

“捉奸”那天,自然没有什么结果。在绿化丛里蹲累了,我们就回家了。

这一年,爸爸其实患上了癌症。医生说,应该还有半年时间,这段日子,妈妈每天都在诅咒爸爸早点死,甚至怀疑他在做化疗期间还继续出轨,誓言要把第三者找出來。

最后一个月,在医院的那些日子,我站在门外,偷偷地看着爸爸一天比一天消瘦,恍惚间回忆起很多事:很小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小公主,爸爸爱我,妈妈只爱抱着弟弟。爸爸曾经给我读过很多好书,每次出差都带回礼物,会向同事自豪地介绍女儿,骑摩托车载着我在城市里兜风,他看向我的目光永远充满疼爱。

可大部分时间里,我对爸爸都冷冰冰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觉得不能爱爸爸,那意味着背叛了妈妈。病房里,爸爸一声声地喊我的小名,尽管心里揣着很多不舍,我还是倔强着从来没有进去。

妈妈又来了,进去后劈头盖脸对着爸爸一顿吵,大致是:这些年来你出轨了你不顾家庭你对不起我……门缝里,我看到瘦成一把骷髅的爸爸突然起身,跪在床单上对妈妈说:“对不起,对不起,不要吵了好吗,都这时候了,没几天了,能原谅我吗?”

这一幕,对一个16岁的女孩来说,太残忍了。我在病房外长长的走廊上哭了。几天后,爸爸去世了。

那是2003年的9月18日,我哭不出来。在太平间里,人人都要哭的,妈妈带头哭,一边哭一边骂。我和弟弟也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看见许多蚂蚁爬上了爸爸的身体。我盯着爸爸的手,和我自己的手形太像了,我伸出手掌叠在上面,完全一模一样……可刚一触摸到,是那么冰冷、发硬,我被彻底吓到了。从太平间出来,走在夜晚黑漆漆的路上,我听着妈妈回家路上像往常一样咒骂爸爸的声音,只觉得浑身发冷。

爸爸过世的第二天,妈妈指挥我将有关他所有的东西都扔掉,我将日记和书偷偷藏了起来,那两箱子的情书还是被妈妈烧掉了。

之后一年,我每天都梦到天花板上有一个人要拿刀刺向自己。醒来后泪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我还喜欢上躲在桌子底下的感觉。家里亲戚说,这孩子肯定是撞邪了,让妈妈回潮汕老家请人做点法事,解决一下。做了法事,噩梦也没有消失,只是变成了梦里随时有人来到床边。我努力睁开眼睛想告诉自己是个梦,却也睁不开,梦里一直喊,也喊不出声音。憋到最后才醒,醒了之后喉咙沙哑,眼泪不自觉地噙满眼眶。

直到我遇到了一个追求我的男生,噩梦逐渐停止。那天,我在日记写道:上天带走了爱我但我不敢爱他的爸爸,又送来了一个男生继续保护我,这可能真是命运的安排吧。

我早恋了,在这个破碎的家庭本不应该。

我在第一时间选择告诉妈妈,我已经习惯了做任何事情都要经过她的同意。妈妈不知从哪里了解到,这个男生家在本地很有钱,送我金项链,开车接送,还经常给妈妈送礼,她竟非常爽快地收下了,并鼓励说,不影响学习即可,早些交往更好,还举例说某邻居家的学霸姐姐和初恋男友成家了。

懵懵懂懂的我想不明白,一向灌输我“学业第一”,家教严厉的妈妈为何在这件事上放松了对我的控制,我很快想通了:妈妈亦师亦友,她是个能够理解高中生、能够与孩子平等对话的好妈妈。

妈妈对我的恋情参与度很高,每次我和男友出去吃饭,如果忘记打包回来给她,她会非常生气,说我心里没有她。这场恋爱,最终以我的惨败告终。很多年后,我都能看到恋爱里那个没有底气、无限妥协和服从的自己,接受着男友一切无理的要求,每一天都在担忧失去爱情的样子。

爸爸去世后,单位的人来家里慰问,妈妈依然在说爸爸的坏话。她告诉居委会大妈,爸爸当年骗了她,她是怀着我三个月后才匆忙领证结婚的,婚后的爸爸一直出轨,还家暴她。她嘤嘤地哭诉,他就是该死。该死,是最常说的两个字。

单亲妈妈带两个孩子看着总是可怜,爸爸单位里的人同情她,给她安排了一份活儿,她自己有点小头脑,又在外另谋了两份赚钱的差事。一份是替一家香港公司守着在东莞的宿舍,一份是“二手房东”。她总是苦着脸告诉别人“我一个人打三份工”,对爸爸大学同学们以及单位各种各样的资助,照单全收,并让我和弟弟继续装穷。

當时,香港人流行到东莞“包二奶”。妈妈虽然40岁了,但经常出入美容院,保养得当,衣着讲究,她很快在自己工作的那家香港公司,觅得一位50岁的男人,他的几个儿女都在香港成家,老婆还在一家公司做着清洁工,在香港,他是所有人眼里的“好丈夫”“好爸爸”。

这位叔叔一边照顾着香港的家,一边对妈妈很好,对我和弟弟也很好。妈妈做了他在大陆的婚外情对象,或者说,是她讲的“好朋友”。还在上高中的我,不知道如何来说服自己接受妈妈的这种行为,只好暗暗对自己解释道:妈妈不容易,她并没有破坏别人的家庭,何况,叔叔人这么好。我们家得到这位“后爸”的资助长达十年,还买下一套房。我不止一次地质疑过,这不就是妈妈曾经最深恶痛绝的吗?可我不忍打破眼前的幸福。我劝服自己,孝顺,就应该让妈妈开心,让她过上她喜欢的生活。

在外人看来,这个失去经济支柱的家庭必然是“天塌了”,但实际上,妈妈仿佛从牢笼中释放出来般,大放异彩,我们的生活过得比从前还要好。我和弟弟双双考上了大学。所有人都说,她是成功的,单亲妈妈培养了两个大学生,她熬过来了。我也觉得自己好像越来越幸福了。那段时间,我梦见过几次爸爸,在一个光线很暗的牢笼里,透出忧郁的双眼。

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我即将去广州念大学,妈妈让我去拜访某位潮汕老乡,告诉我对方是很有权势的人,提前见面能让他在大城市里关照我。那天,她给我买了一条特别鲜红的紧身连衣裙,送我到火车站,将一张火车票塞到我手里,便让我独自一人前往广州某大酒店。

那是我第一次自己坐火车去陌生的城市,我被迫接受了妈妈安排的大叔的见面拥抱,在那个连汤勺都像金子一样沉甸甸的餐桌上,和满脸褶子和酒气的大叔碰杯:你就是莉莉的女儿啊?长得像妈妈一样好看哦!

在礼貌地拒绝了大叔约我去他家里的要求后,送我回去的路上,大叔牵起了我的手,我赶忙甩开,他一句接一句地问“你觉得叔叔老不老?你长得不像你妈妈,你比小时候更好看,你小时我抱过你的哦……”我不敢回话。在候车室,他又一次抱住了我,试图将脸颊贴过来,我迅速逃脱开来跑进了闸门,硬着头皮回身说:“谢谢叔叔,叔叔再见!”即使在那时,我仍然遵守着妈妈的教导,要尊重长辈。上了火车,我跑进卫生间反复地洗手、洗脸。回到家,我满腹疑惑,把委屈告诉了妈妈,她平静地说了一句:当年追我,现在想追我女儿。

直到30岁想起来,我才觉悟到,这件事意味着什么。

大一军训刚过的某天,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是那位大叔,他说,出来吃个饭,给你买衣服。够不够生活费,你妈妈没什么钱,我养你。我生气地把电话挂了,拔了卡。重新换了一张。某个瞬间我产生了疑惑,究竟是谁告诉他,我刚上大一,学校给新生开学才配上的电话卡号码?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但我不敢深想。

大学期间,我认识了现在的丈夫,是个农村小子,不如初恋有钱,妈妈很不喜欢,但看到男友送我的金手链,她一边反对着一边就抢去戴了。要装修新房了,妈妈张口就让还在念大三的男友支持八千块钱,那是2008年,她一边收下大学生男友不知哪里弄来的钱,一边给我安排相亲。

即便是这样,毕业后参加工作的我依然觉得妈妈是最好的,工作中赚到的钱,都默默转给她,赚点小外快,也赶紧塞给她,毫无保留。她总是说:“这次赚到多少了?都给我,妈妈会很开心,可以到处跟人炫耀了。”我精打细算地过日子,乖乖地掏空了自己,却不舍得给自己买衣服。

我以为自己攒了多年的愿望终于实现了,替妈妈扬眉吐气,成为家里的功臣。

小时候说过的那个带着妈妈出嫁的决定,我还记得。男友求婚了,他家境不富裕,肯定达不到妈妈的要求。但是男友很孝顺,对她各种无理要求都能答应,能接受带着她同住一屋,给她养老。妈妈勉强同意了这桩婚事。去男方家里强势要求买房后,妈妈趾高气扬的样子,全村都知道了。婆家人还是咽下了这口气,因为是真心喜欢我。我觉得很丢人,但是还是要假装岁月静好,告诉自己“妈妈只是爱我,怕我委屈。”

婚后,妈妈一直住在我的新房里。每天主宰着一切,不允许抗议反驳。我的生活被弄得支离破碎,为了站台妈妈,我和老公频繁吵架。

2015年,我怀孕生下了儿子。在推进病房分娩的那天,妈妈跟着进去了,提出要给我亲自坐月子,说我的婆婆是农村人,不干净,并提出了一个给她“辛苦费”的数字金额,痛得糊涂的我一下子没记住。

因为难产,我和孩子在新生儿科住了10天。出院回家的第一天,妈妈端着饭菜走进来,劈头盖脸地就骂道:“我要做一个月的饭菜,现在天气这么热,我每天在厨房都湿透了,你就给我两千块。”尽管已经濒临崩溃,我还是在朋友圈里写下:妈妈做的月子餐,真棒。感恩。

在一次争吵后,妈妈搬到了同小区的弟弟家中。为了减少她对我生活的干涉和控制,出了月子,我就决定自己带娃了。

30岁这一年,我好像突然剥开了幸福的假象,站在一个十字路口,无法往前迈步,回望都是迷雾。我害怕承认,从5岁到现在就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骗局,我害怕承认,我的母亲并不爱我。找不到出口,我只能一遍遍安慰自己,每个人都是第一次学做妈妈啊,妈妈也会犯错,不能用现在的标准来衡量。

妈妈搬离我家后,我把精力都用来经营自己的小家,生活简单了很多,也快乐很多。

妈妈开始到处向人指责我不孝,说我将她赶出了家门。甚至,妈妈还发微信向我的大学闺蜜告状。闺蜜小心翼翼地对我说:“母女哪有隔夜仇,阿姨这么辛苦养大你……”丈夫也来劝我:算了,毕竟是你妈,去认个错吧,这事就翻篇了。

“家和万事兴。”全世界都这样劝我。

多年来,我一直在努力营造“大家的幸福”,这已经成为我人生最重要的一部分。我希望儿子能生活在一个所有人都和睦相处的家庭中,不再重复我的童年。

可即便你想装聋作哑,生活也总会戳破你。

2020年6月的一天,疫情缓解了许多,我5岁的儿子一直打视频给外婆:“外婆,我想你,舅舅、舅妈和表姐了!”妈妈在视频里一口拒绝了,说现在疫情不能出门。

过了几日,妈妈打视频给外孙,让儿子跟我说:“妈妈,过几天就是外婆生日了,妈妈你一定要去给外婆庆祝生日,要不然,就是妈妈你不对。”望着眼睛里一尘不染的儿子,我对自己发誓:母亲对我的操控,决不能再传给下一代了。

有天晚上,我想起爸爸那本被我偷藏的日记本,封面上有三只猫,他在每只猫上面,依次写着:爸爸、妈妈、乖女。那时候他刚结婚,我出生了,他欣喜若狂地在本子上起了十几个名字。我知道,那是爱。

我终于要对自己承认,从母亲身上,我从未获得过爱。这才是我过去长达30多年生活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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