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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构 [组诗]

2020-12-24张作梗

诗潮 2020年12期
关键词:铁轨

张作梗

1

十九是我的名字,

不是小名、乳名、诨名,

是我的大名。

我住在十九里,

就像住在任意一条以

十九命名的胡同里——

我在里面生活、恋爱、工作、旅行……

最主要是

写作。

有时,我用十九饮茶。

十九既是茶杯,

又是茶叶——

大部分时候是武夷岩茶。

我也和他喝酒——这个叫十九的朋友,

但往往是他喝醉了,

痛苦却必须由

我来承担。

我很少喊十九,

除非它在我身上突然失踪了。

不过在别人喊十九的时候,

我经常会过敏。

2

至少有十几只鸟在发光的铁轨上栖落。

体型不大。毛灰白。看上去像禾雀。

风吹开它们尾巴上的

羽毛,像网兜。

有九只在靠近站台的

铁轨上啄食火车走后遗留的震颤,

其他的在另外一根东张西望。

它们的沉默放大了旅人的喧嚣。

我裹挟在人流中,但我看见了这些鸟——

在两列火车的奔跑之间,

它们享受着铁轨短暂的空旷和寂静,

像人,在奔跑的生死之间无忧地活着。

现在,它们似乎在暗中交换位置;

风吹开尾巴上的羽毛,推着它们穿过

枕木。有八只,已离开了我的视线,

剩下的,全都一副振翅的样子,

在铁轨上蹀躞,仿佛下一趟火车

在它们的警觉中随时

都会呼啸着到来。

3

就像花为什么要叫花,

而不是叫桌子、河流或天空,

我为什么叫十九,

而不是十八、十五或二十?

我纠缠在十九这个数字里。

它构成了我的名字,

并对应着我所属的一切,

但它的内涵明显远远大于我和

这个名字之和。

我对事物的玄机不感兴趣;

车带起的灰尘、日全食、玻璃上的

划痕、鸽子的隐喻……都不在我

思考的范围,

——尽管它们像夢,参与并

构建了我的生活。

我着魔于十九这个数字,

是如何成为了我名字和个人的指代,

以致其他人一想起它,

不用喊出或指认,

就能精确地将我从

千万人中找出:

他!

就是他!

4

夏天狂热而广大。那些或公开或隐秘的

词语,早就不足以描述和涵盖它。

不!一千方冰块也不能对抗它。

河流变得沸腾,因为夏天使一切沸腾。

夏天里的葬礼。夏天里的佛陀,

依然不能使人世冷静地度过这个夏天。

我们脑袋里的蝉比外界聒噪得更甚;

花朵绽放,那是因为花朵已不堪

忍受生长封闭的炙烤。

我们来到车站,穿过人行天桥,又离开

车站——夏天给我的印象正是这样:

它到来,穿过我们身体的立交桥,

尔后离去——留下我们站在大地上,

像一个个空旷的车站,

承接了热烈的拥抱后,又

不得不承受漫长的离别。

唯有女人的裙裾还能给我带来一阵清风。

5

如果十九溢出了我的身体,

这个顶替我在世间行走的名字,

会不会愈来愈成为

一个空壳?

我容忍他人用小情绪写诗,

以冷淡交友。

如此已有经年。

——这构成了我的读者群中

他们对十九的

主要印象。

然而,我暗暗矫正这个印象,

——在我全部的生活和写作中;

就像用我内心的十九,

反对着人们眼中的十九;

用本质的十九,

反抗着表象的十九。

这也就是为什么那么多人,

在见到真正的我后,

总是惊诧道——

这就是他

那个叫十九的人吗?

6

整整一个夏天,从车站到卧室,到草原,

在飞机上,在大树下,在扬州的画舫,

我读着陀思妥耶夫斯基。

——这个19世纪伟大的俄罗斯作家,

带我穿过中国的20世纪,

到达21世纪的头二十年。

上帝是否存在、灵魂之有无、善的动机、

恶的功用,以及有否一个终极的乐园……

这些纠缠了陀氏一生的问题,

隔着时空全部传染给了我。

只是,作为他曾无限向往的“此世”,

无论“神人”,还是“人神”,都没有出现。

我想起我的父亲、祖父、曾祖父……

他们一生与稼穑为伍、为敌,识字无多,

不止陀思妥耶夫斯基,就连老子,

也闻所未闻。我好奇他们是以

怎样封闭的信仰和期冀,

度过了他们漫长而艰难的一生?

而到底是怎样一种命运,使我越过他们,

在这个夏天经由陀氏轮回的启发,

承受了他们所有的思考和焦虑?

——作为断代的一个人,一个思想者,

我的身体里是否淤积了他们所有的不幸、

挣扎和呐喊?我究竟该怎样生存,

才能使他们无名而卑贱的一生发出回声?

7

有时,为了逃脫十九的滋扰,

我改头换面,

模仿古代的隐逸之士,

化名逃往山中。

这是真正没有十九的山居生活。

如果说十九代表着手机、

微信、邮箱、视频、群聊……

现在的非十九就是徒步、生炉火、

书信、用心灵为万物拍照。

但是,在这人迹罕至的山野中,

我一下子拥有了驿站、

烟津、故乡、古诗十九首、

柴门、雾凇和月光。

这是十九时期从未得享的奢侈物。

它们分散四处,

就是我的孤独,

而聚合起来,

即构成我丰盈的心灵。

我劈柴,我的力量在斧刃上迸溅。

我扫雪,露出了一块非

是非之地——

在这块地上,

来年我将种植春风。

8

先是用鸽子,继而用蛇、用靡靡之音,

轮番清洗我们的青春——

这是第四十九个夏天,

如人所愿,爱情走向了婚姻。

加固的日光灯、主义、教科书,在我们的

成长中露出了破绽——我们在这

破绽里灌注房子、小车、股票和

沙子的河流。如人所愿,

理想长大了,已各奔东西。

只要天空悬在头上,雨就会随时落下。

或迟或早的雨,有人将之说成命运,

有人视之为甘霖。垂云之下,

奔跑几乎无济于事;有人迓迎,

有人躲避,有人祈祷——如人所愿,

雨成了这个世界的分水岭。

这是第四十九个夏天。摸奖的人依然

毫不手软,醉心于下一秒的奇迹,

而我们自小等待的人和物,

仍不见到来。各怀心事的乌鸦相继

飞过我们屋前——如人所愿,

风是空心的,但吹在身上却有如人推。

9

山中短暂的居停后,

十九很快又回到我身上,

回到朝九晚五的生活,

和我二位一体,

形影不离。

这是必然的结局。

在这个时代,彻底的归隐,

仅仅有一颗旺盛的归隐

之心远远不够,

还必须有

巨大的资产做后盾。

我翻出离山前一晚写的一段话,

越读越像是一节对于

失败山居的悼词,

不妨分节如下——

(请原谅我借用了《百年孤独》

开头的叙述方式。)

许多年以后,当十九第一次

来到巴黎,走在浪漫的

香榭丽舍大道上,

或站在巴黎圣母院之前,

他会突然想起那段独自居住在

山中的日子……

10

就算先行支付利息,我也要找到一种

转账方式,把这些积压在

我生命中的苦恼、悲情、郁闷以及

不合时尚的嗜好转出去。也许,

对于我是死账、呆账的东西,

对于他人是一笔起死回生的启动资金。

可是,夏天已进二伏,我在春天发出的

通告依然无人揭榜。命运一如灌浆的

谷穗,正遭受无情的炙烤——

我的著作,我的诗,除了像咳嗽,

在世界的肺部中持续拖出阴影,

绝不会给我带来远大的前程。

不,它们很快又会变成一笔新的死账。

没有一座山是为了藏匿我满腹的锦绣

才华而存在。出世与入世对于

无佛的年代来说,不过是

一枚硬币的两面。生存遇到的暗礁和

拐角,就像劈面倒向自己的墙,

除了全部接受,我别无他法。

因之,我依然与那些悲苦、不幸、忧悒、

无尽的劳作抱作一团,相依为命;

既把它们当作宿命的西绪弗斯之石,

又将之视为上帝奖赏给我的荆棘之冠。

风吹过河谷,每天天黑的时间不同,

但落下来的姿势一样令人心惊。

11

我终于明白:

是矛盾的我、对抗的我、

彼此龃龉又亲和的我、

落拓的我、跋扈的我、受苦的我、

欢乐的我……

也就是说,

是万千个我,

构成了十九这个名字,

而不是相反。

——是我,

捣碎了彩虹,

拆散了鸟巢,

得罪了落日,

击溃了堤坝,

手刃了前程,

而不是十九这个名字。

当我忽然明白这些,

就像花突然顿悟了为什么凋萎,

我对十九这个名字涌出了

深深的歉意,

甚至包括十九

这个人。

而一想到某一天

当我死去,

当我的肉身泯灭于我所热爱的

万千事物中,

踪影全无,而

十九这个名字仍将

留存在世上,

頂替我,

承接后人的鞭打、指责、唾骂,

我就更是对十九

这个追随了我一生的

名字,充满了

至高的敬意。

12

留下饱满的空茫是应该的。

紧紧倚靠着雾,我像一个忘掉门牌号码的

孩子,挨家挨户敲着植物的门、昆虫的

门,河流、山丘和落日的门。

没有一个回应是熟悉的,

每一次叩问都像撩开事物神秘的门帘。

雾慢慢散了,我依然没有找到家。

然而留下足够的空茫是必须的。

——那么多的否定,尽管令人懊恼,

但足以打开我的眼界,使好奇心变得有物

可循。在这个世界上,

我承认是我自己把自己

弄丢的——正如你们一样——

唯有走丢,才能把孤独和无望当成居所。

现在,失去了雾的搀扶和指引,一切

大白于天下,我的寻找变得更加

困难——你总不会明知是雀鸟而把它

认成是寺庙吧?你总不会把

身体反穿着出门吧?——然而留下混沌的

空茫仍然是必须的,就像最微小的

沙子里,掖藏有我们的泪水。

一次次辨认,在辨认中结识花鸟虫鱼、

触探物性的边界,我的丢失里有

丢失物巨大的回赠。正如此刻,

当我从一座素未谋面的塔楼里走出,

我已完整地将塔楼穿在了身上——

留下未知的空茫是必要的。

13

是否有一天,

当十九这个名字像一部

失传的古籍,

被偶然发掘出来,

重新在人们嘴上刊布,

我会成为另外一种象形文字,

在后人的考证中,

如谜一般,

慢慢说出我的一生?

而当那些属于另外一个世纪的人,

追踪着十九,

想找到与之对应的人,

我会起死回生,

以他们听不懂的语境,

说出我现在正历经的生活吗?

——十九,在与我漫长的对接中,

也许是一次时空的穿越,

更可能是一场

有预谋的迫害和

遮蔽。

14

古老的夏天,我用新鲜的肌肤燃烧你。

我用一首混合了口语派和意象派的长诗,

轮番解构你。你是王维辋川别业的

夏天,也是金斯伯格嚎叫的夏天。

我爱把两个或两个以上看似不相干的

词语搅合在一起。

——我是一个探究

新的词语组合的人,就像木匠要把

云朵嵌进榫头,铁匠试验着

将远程计算机和铁汁连在一起。

正如这个夏天——当我窥见我被

不相干的事物磨损又蒸发,

我把口语的名字浇筑到意象的诗歌中,

将夏天逼回到“夏天”这个词根里;

人们或许借此发现,当他们在

两条并行的铁轨上来回散步,

正是枕木那隐秘的引线,

把他们不同的感知连接到了一块——

我喜欢看它们因重组而长出的新模样。

激烈碰撞而后密实地嵌合,

在奇异的反应中诞生一种新的美学;

仿佛它们原本就是一体——一棵树上

并蒂的树叶或果子。享受着它们

重逢的陌生感和极致之乐,

我有古代炼金术士点石成金的狂喜。

(2019年,扬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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