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新冠疫情，中国打上半场，世界打下半场，留学生家长打全场”。这是近日流传于网络的一句调侃，透着浓浓的酸楚与焦灼。

当中国疫情不断得到遏制的同时，由COVID-19引起的新型肺炎却在全球出现大面积爆发。目前已有超过100多个国家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超过30万人次的确诊病例。3月11日世界卫生组织更是给这次疫情贴上了“大流行”的标签，并向全球发出警报。

由此，作为海外华人庞大群体的中国留学生，成为海外疫情的关注点，而身处武汉的留学生家长及子女则再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孩子在疫情严重国家，要不要回国避险？不回国，天涯相隔的两代人能否再承受一次疫情的严重考验？这是摆在武汉的家长及留学生面前的一道道急迫又纠结的问题。

本刊编辑近日连线了一位武汉留美学生的妈妈秦素和另一位在英国就读的武汉女孩亦歌。看看她们在灾难再次来临之际，做出了怎样的抉择？

武汉封城第46天。47岁的秦素在经历了武汉疫情最艰难的时刻，心情渐趋平静之际，海外疫情来临。而此时，她年仅20岁的女儿苏秦秦，还在美国一所大学留学。以下是秦素在女儿回不回国的关口，写下的亲历——

疫情爆发，女儿在风口

随着新冠疫情在海外露头，我陆续给身在纽约州的女儿邮寄了口罩和药品，邮寄的过程相当曲折。第一次请广州的同事通过顺丰邮寄，却在上海海关被退回，原因不明。考虑可能是药品不好过关，我又请同事单寄口罩，通过香港口岸辗转寄到美国，这次成功了，目前100个口罩已到女儿手中。

之后，妹妹的同学又自香港寄了50个口罩在途中。我以为有了最关键的口罩，再加上美国疫情并不严重，女儿那边不用我操心了，可谁知，暴风眼已经来临。

（旁白：此时，全球疫情愈演愈烈，美国、英国、意大利等形势已经非常严峻。秦素的女儿所在的纽约州，更是喧嚣尘上。）

首先是3月8日，好友将我拉入一个口罩公益群，这个群对所有武汉身在海外的学子免费邮寄20个口罩。我倒不是为了这20个免费口罩，而是想在一个有着共同诉求的群体获得更多消息，关键时寻求帮助。紧接着，由这个群又生发出一个“武汉在美留学生家长群”，我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去了。

3月11日，一位女儿同学妈妈打电话问我：“女儿有什么安排？准不准备回国？”我很惊诧，干嘛要回，孩子刚从武汉奔到美国，现在又奔回来，至于吗？她很忧虑地表示，纽约州是美国疫情较严重的地区，她很担心，但回来又怕签证问题导致以后返美遇到麻烦。我安慰了她一番，彼此打气还是让孩子在美国注意防范，坚持到四月份再说。

3月12日，小妹夫给我微信留言：“建議认真考虑一下让苏秦秦（化名）回来。”这句话一下子把我的神经绷紧了。小妹夫是名校毕业的金融博士，一直在高端金融圈里混，对国际国内形势了然于心。此前就是他嘱咐我要给女儿买口罩，因为美国价格太高还不容易买到，我才起心从国内邮寄。每次遇事都能打提前量，我对他尤为信任。

我赶紧问他，美国疫情很严重了吗？小妹夫简短地给我分析了美股的两次熔断及美国政府及民众对新冠病毒无所谓的态度，然后又给我看了一张意大利、法、德、美等国的疫情走势图，然后很认真地写了一句话：“她对你们太重要了，即使是5%的小概率也最好避免，输不起的事情最好不要去赌概率。”

这句话一下子重重地击中了我！我眼眶一热，忧心忡忡的感觉又回来了！

我立即拨通了女儿的视频电话，转述了姨夫的话及分析了美国的情况，让她赶紧做好买机票回国的准备。视频那头的女儿一脸懵懂，喃喃地三连问：“这么快就回国？疫情这么严重？路上感染了怎么办？”我非常严肃地告诉她新冠病毒的可怕性，及她在美国如果不幸染上，治病的艰难与昂贵，而且离得那么远，我可无法救她！说着说着，内心更加焦急。

可女儿此时考虑的是她的签证问题，上网课倒时差翻墙的问题，飞机上那么长时间戴口罩会窒息的问题……就是没考虑生命的问题！

（旁白：据了解，美国纽约3月12日公布的疫情数据为1032人被确认感染，特朗普总统还没有发布白宫讲话。）

我简直要气疯了！在一个母亲心里，她说的都是问题，但只是枝节，没有什么比活下去更叫问题！我又想起来了此前为她春假出游争论不休的场景。

女儿原计划3月14日至22日春假期间和同学去芝加哥、纽约旅游，他们已提前订好了机票、酒店。在疫情越来越严重的当头，他们丝毫没感受，心中只有要放假自由飞翔的憧憬。

身在武汉被封了50多天的我是无论如何不愿意让她去当一个行走的疫情接受器。整整十多天的时间，我不厌其烦地劝服她，又动员和她谈得来的亲戚朋友劝服，她后来说不去疫情较重的纽约了，但芝加哥还得去，理由是机票、酒店不能退，也不能爽朋友的约。

直到我使出最后的杀手锏，警告她已支付的机票费、酒店费我可以出，但别的费用一概不出。她才慌了，开始认真地考虑我的建议。硬招使出，我又接着上了软招，声泪俱下地讲述疫情下武汉人尤其是我们的亲人的惨痛经历，以及她对我们的重要性。终于，软硬皆施下，女儿投降了，答应春假不外出旅游了。

为一个春假旅游，做了十几天的工作，我不知道为回国又要“斗争”多久！这样争论下去，母女俩只会又吵得面红脖子粗，于事无补。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让她先和学校老师联系，问下签证是否存在5个月期限的问题？如果一直上网课，可否回国上并考试？其他同学都有什么打算？

她答应马上去问，我不放心，让她赶紧想办法让我进学校的家长群，看其他家长都是什么抉择！我进学校的家长群，看其他家长都是什么抉择！

信息潮涌，几近崩溃

晚上，女儿找到一位负责中国留学生联络的高老师名片，加她后将我拉进了群。谁知，一入群里深似海，我在这个将近有500位家长的大群中爬楼爬得气喘吁吁，各种信息如同汪洋大海向我扑来。有报告美国疫情的，有解答各色问题的，有张罗包机回国的，有介绍如何防疫的，有分析全球局势的，有留校学生如何度过春假支招的……小到学校哪里有消毒液，大到全球疫情会如何发展，各国未来与中国的出入境问题，家长们的话题视野广阔，无所不包。但无论是哪种话题，最终落地的结论还是孩子何去何从？传达的全是扑面而来，挥之不去的焦虑焦虑！

可怜我在群里从8点一直潜到凌晨1点，直到双眼肿胀，大脑缺氧，颈椎酸痛才忧心如焚地关上手机。好在除了以上收获，这一晚我终于在群中听到了学校老师对于学生签证、上网课、假期食宿，学校目前状况的权威解答，让焦躁的心总算有了一点安慰。

这一晚在半梦半醒中睡去……

（旁白：来自各方的疫情消息越来越恶劣，同学家长也都紛纷都按捺不住，伴随着各种打听和咨询，带来的是恐惧与焦灼）

3月13日7：00，一睁眼下意识地抓住手机，跳进了家长群，继续辛苦爬楼，依然满眼是焦虑，矛盾，无所适从。在这种氛围的裹胁下，我一口气又蹿进了十多个群：南航包机群、东航包机群、北美纽约群、留学生互助群、为了孩子群、武汉在美留学群……整整一上午我在这十多个群里轮番爬楼，不断接龙，生怕错过了一丝重要的消息，生怕孩子赶不上包机的队列。

到中午时，我感觉眼睛要瞎了，抬头看时一片虚无，心里却坚定了一个想法，必须想办法让孩子尽快回国。只要回到伟大祖国的怀抱，哪怕回不了武汉的家，为娘的心也可以安放了。

我再次拨通女儿的视频电话，好说歹说让她在网上订了一张机票，这中间为了订什么时间的，直航还是中转，母女俩又是一番较量。我的想法是越快越好，恨不得让她订第二天的机票。尽管后三天的机票全是要中转第三国，比如疫情严重的日本、韩国，而且价格大幅增长，但只要早点成行，逃离美国，我觉得这些困难都可以克服。

女儿却不愿意这么仓促成行，理由是飞行时间太长。从小患有过敏性鼻炎的她无法忍受在飞机上戴20多个小时的口罩，而且中转的第三国太危险，感染的机会巨大，再就是她想回国还要隔离14天，到时候无法上课怎么办？还有，她现在回去，是不是对武汉疫情构成威胁？对国家的抗疫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旁白：女儿的冷静与自持，善良与温暖，在这个疫情中显得尤为珍贵。）

最终，在她的坚持下，我妥协了，让她订了一张4月7日纽约飞广州的机票。

一上午在网上的奔波忙碌以一张机票作结，中午简单吃了一点东西后，本想午休一下，可怎么都睡不着，依然拿着手机神经质一般在各个群里留连，不断地将自己认为有用的信息收藏，转发给女儿。

这些信息五花八门，在我眼里却对女儿非常有用。有回国乘机防范全攻略，海外留学人员新冠防控指南，美国各校关于F1签证的问题解答，中国驻纽约总领馆提醒……此时女儿已进入梦乡，我也顾不上是不是会打扰她，一股脑全发过去了，生怕晚一分钟，她就小命不保似的。

晚上8点多，我估摸着女儿醒了，便根据她的特点，给她罗列了几点消毒防范的措施，并一再让她去囤点食物和日用品、消毒用品。女儿简单地回复了一个“嗯”。我又嘱咐她把我发的信息仔细认真阅读，她仍是“嗯”一个字，便不再理会我了。

满脸担忧无处释放，只能又寄情于各个群。经过了白天抓瞎式，饥渴式的群览各个群后，疲惫不堪的我将视线聚焦在和孩子息息相关的两三个群内，希望能从中找到有用的，能促使我下决心孩子何去何从的内容。

慢慢地，我发现这是印证了此前我的观点，家长群真就是个小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

刚进一个家长群时，人数很快就500名，已达微信群上限。大家目标一致，问题一致，都是在询问校方关于孩子去留相关的实际问题。可待十点过后，该问的问题解答完毕，就开始两极分化，一极是立马坚决回国派，这派开始发各种唱衰美国的文章、帖子，提醒家长美国马上就是第二个意大利，必须赶紧逃离，回到强大的祖国才安全。

另一极是留守校园派，此派也不甘示弱发了多篇赞美美国国力、医疗条件及各种提醒回国风险的文章，表明一动不如一静，疫情攀升之际，静在原地、封闭在家才是中国抗疫胜利的核心。很快，两派家长开始明里暗里互怼、辩论。群里消息如流水般哗哗流淌，估计不是一直呆在群里的家长再进群，爬楼要累个半死！

我一直紧盯此群，感觉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内心的焦灼更甚。还没等我缓个神来，突然发现由这个群瞬间派伸出两个新群：“**大学包机群”、“**大学留校群”，群里一些家长以排队的方式呐喊：“求拉包机群，求拉留校群。”

原来大家一言不合迅速建新群，志同道合者报团取暖。我这个骑墙派也赶紧求家长将我分别拉进了这两个群，继续在两边摇摆。

原谅一个母亲在遇到孩子的重大抉择，特别是关乎生命时，那种墙头草的心态。而这个晚上，我就是以一株墙头小草的虚弱无力感，在两个群内摇摆奔波，几乎把自己搞疯。

包机群一建群就联系了一家上海的航空服务商，开始包机接龙，到达地在一番商讨后，确定为上海，接龙的速度非常快，一下子就到了100人左右，而一架飞机满座250人，包机费大概300万，照这个速度250人很快可以接满。

可不久，又从别的群传来消息，美国留学生家长和东航联系包机事宜失败。

和包机群相比，留校群家长相对淡定，群内各位一直在互相打气，一再坚定留下来的正确性，我慢慢地被同化了，感觉与其冲锋陷阵，跋山涉水地冒险回国，不如就地卧倒，以不变应万变。

可就在我心慢慢安定，天秤的一边倒向留校时，我发现这个群也开始怼起来了。居然是有强势家长不准别人发有关疫情严重及向老师问各种问题的信息，他们认为这是在传递焦虑，违背了这个群的初心。

被怼的家长据理反驳，有家长就赶紧发美食秀秀想化解，又被有的家长说秀这些无用的，干扰大家爬楼收获重要的信息。于是大家各执一词，差点又有人愤而退群再建小群。

我真是被家长们搞服了，一个临时抱团的群，何必上纲上线，剑拔弩张！其实你在指责别人传递焦虑，想屏蔽焦虑时，自己这种行为何尝不是焦虑的一种表现？！

3月13日，我就在这种极度爆炸、极度分裂中度过！

青春飞扬，打败惯性母爱

3月14日早上8：00，睡了不到5个小时的我又醒了，第一件事还是看手机，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今日凌晨3点，美国当地时间13日下午3点，美国总统宣布进入紧急状态……”看到这条重要消息，不知为什么我的心一下子安定了许多。这说明美国开始重视疫情，这对所有身处美国境内的人来说是好事。

紧接着女儿给我发来她去超市囤货的图片，让我放心她一切正常，有吃有喝不会感染不会饿死。

不久，小妹夫也留言说：“美国认真起来了，那么以其动员的能力，它国内最严重时期应该差不多过去了，是否要回国，建议咨询老师意见。”这个留言和我的判断一致，留下来的决心又坚定了一分。

很快，同事打电话给我，她给女儿订了3月22日纽约飞北京的班机，她女儿在纽约北部，所处地疫情较重，怕以后中美封航，所以想尽快回国。接着，女儿同学的妈妈也来电话说，给女儿订了3月26日纽约中转台北到达上海的机票。此前，她给女儿订了4月7日纽约飞广州的票。这位妈妈说，“她爸感觉4月7日太漫长，不放心，又緊急订了这张票双保险。”

我刹那间又零乱了！赶紧和女儿视频，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坚持留下来，能不回就不回，直到暑假。凌乱的我实在没有语言和理由说服她，最终决定支持她。

幂幂之中，仿佛命运女神为了坚定我的信心，我看到了一个牛帖——《海外留学生是否回国之个人分析》。文章里，把我隐藏于心的许多想说，不敢说的观点一一展露。

此牛帖的作者在英国，我摘录一段如下：“那些急着回家的孩子，或者急着把孩子接回家的家长，我总觉得他们之间有一种默契的惯性：‘孩子，那里太危险了，让妈妈来保护你！'‘妈妈，这里太危险了，我要你来保护我！我看到家长群里抢购机票的人有一种论调叫‘特殊时期，保命要紧……”

“中国尤其是湖北武汉的家长刚刚经历过浩劫，惊魂未定，身边都有朋友中招甚至家人去世，留下巨大的创痛，这些都可以理解。但是一发生风吹草动，就把孩子一把拉到身边，这怎么说都有一种母鸡护雏的感觉。”

“我们的孩子已经成年，20岁左右的年纪正是他们学习成长，应对各种人生风险的时候。如果在这样一件浩大的历史事件里，他们能运用自己聪明的头脑和健康的身体，小心防护，善于利用一切手段囤粮囤物，还能安安静静地呆在宿舍把学习搞上来，再学习一些平时没有时间机会学习的技能，也是很值得骄傲的事情。最重要的是，经此一疫，他们可能不再会产生‘有事找妈妈的‘本能了。”

“我倾向于选择留在英国：原地卧倒，小心防护，囤积生活。利用时间，积极学习。渡劫之后，拥抱自己。”

这篇文章有理有据，酣畅淋漓，如同一壶美酒将我彻底灌醒，感觉从云端回到了人间。

（旁白：其实，也许秦素内心的声音，与这篇文章恰好契合，才是最终让她安定的原因。）

恰在此时，女儿更新了朋友圈，发了一段她和朋友的最新韩舞视频，看到两个肆意而舞，青春飞扬的女孩自信而潇洒的模样，我发现她不知何时变得如此强大，竟然一下释然了……

我曾那么想试图对女儿的掌控，却没想到，她早已不再是那个曾经总跟在我屁股后边的小尾巴了。如今的她，是如此强烈地要掌握自己的命运！而我，仿佛新交了一个知友。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这可能就是传承。想到这里，我又不禁心生欢喜。

编辑/杨晓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