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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农民起义军余部在武陵山区的“消失”与身份“暴露”

2020-12-24龚义龙

关键词:巴东起义军清江

龚义龙

(长江师范学院 武陵山片区民族理论政策研究基地, 重庆 408100)

40年来,学术界一直将长江支流清江流域作为土家族研究范围,无论是20世纪80年代的民族认定,还是学术研究,都将冉、向、覃、田、黄等姓氏作为土家族。将清江流域作为民族地区看待,对清江流域研究着力较多的黄柏权教授没有怀疑过清江中游冉、向、覃、田、黄等姓氏的土家族民族成份[1]。对清江流域作过认真考察的雷翔、陈正慧教授,认为清代以来土家族的急剧演变发展主要是受中央朝廷特别是雍正、乾隆年间“改土归流”的影响[2],也没有怀疑过冉、向、覃、田、黄等姓氏的土家族民族成份。

另一方面,300多年来,学术界关于散入巴山、巫山、武陵山区,长江、清江沿岸的李自成农民起义军余部活动的研究较少。人们没有将冉、向、覃、田、黄等姓氏与李自成农民起义军余部联系起来。本文试图将二者联系起来作一番考察,不妥之处,请读者批评指正。

一、李自成余部在巴巫武山区的“消失”

崇祯元年(1628年),陕西大饥,延安缺饷,固原兵起抢劫州库。白水王二、府谷王嘉胤、宜川王左掛、飞山虎、大红狼等,一时并起。安塞高迎祥(李自成舅父)、王大梁聚众响应。崇祯三年(1630年),延安人张献忠亦聚众,据十八寨,称八大王。崇祯四年(1631年),王自用、老回回、曹操、八金刚、扫地王、射塌天、阎正虎、满天星、破甲锥、邢红狼、上天龙、蝎子块、过天星、混世王等及高迎祥、张献忠共三十六营,聚众二十余万。崇祯八年(1635年)正月大会于荥阳,共十三家七十二营[3]266,234,368。顺治二年(1645年),李自成在湖北通城九宫山被当地村民所困,自缢而死①。此时,部下尚有50余万。李自成的侄子李过改名李锦,唐王(朱聿键,福州弘光政权皇帝)赐李锦名赤心(各类文献记载姓名较为混乱,本文统一),封高氏(高桂英,陕西米脂人,高立功之姐,闯王李自成妻)忠义夫人,隶何腾蛟麾下。顺治三年(1646年),张献忠在四川省盐亭县中清军流矢坠于马下,被清军擒获处死。张献忠余部孙可望、艾能奇、刘文秀、李定国等入川南,降于永明王[4]7948-7980。

李自成、张献忠死后,其余部先后来到大巴山、巫山、武陵山区。郝永忠(作战勇敢,好举旗冲锋,绰号“郝摇旗”)、袁宗第、笪天保、马腾云、党守素、何天宠、牛万才等各自拥兵自重,不相统属,号称“十三家”,而兴山之茅麓山乃其大本营,时人又称之曰“西山寇”[5]1788。

顺治二年(1645年)八月,高必正(初名一功,陕西米脂人,李过的母舅)、李过率领诸部渡越洞庭湖,屯兵公安、江陵之间,连营百里。刘体纯、袁宗第亦渡过长江,直趋江陵之西,攻略夷陵(今湖北宜昌),过荆门、郧西,渡汉水,北掠兴安,进攻汉中,为清兵所败,南归,自夷陵入巴东,依蜀东塞,据险而居[6]267。湖川总督罗绣锦称,刘体纯(即二虎,绰号一只虎)等,向据巴东地名平阳三坝子,于顺治四年(1647年)四月内至巴东、巫山交界之处,渡过江南,头入施州卫(今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尾在建始县。李鹞子、余大海、刘和尚驻扎四川省云阳县,与谭滔合营。谭滔兵扎巫册营,头切近巴东。牛万才据地曰水竹园,离宜(都)百十里。一只虎踞巫山、巴东交界地方,依恃深山密林,勾连川楚[6]615。

顺治四年(1647年)五月,李过率部入施州卫,与土司战于城南,遂移营容美(今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鹤峰县),顺治五年(1648年)自容美转屯施南司。顺治六年(1649年)张献忠余部李来亨、高必正、姚黄等至施南司。顺治八年(1651年),刘体纯(绰号一只虎)至施南司[7]12。顺治七年(1650年)正月,高必正为孙可望所劫,兵大溃,必正死,李来亨(李过的义子,陕西米脂人)收拾余部走施州卫,遂入巫山。顺治十五年(1658年),李来亨、刘体纯、郝永忠自竹山出攻襄阳,入其城,已而退去,遂屯兵巫山、巴东之西山[3]213,214。

这样,上自川东,下达夷陵尽为李自成、张献忠农民起义军余部所据。十三家在巴东、巫山、大昌、兴山、竹山、房县、恩施这片地区建立了比较稳定的根据地。各志书对于诸将驻守地记载大同小异。《湖北通志》载,“刘体纯据巫山之老木孔,联络房县郝永忠据守大昌,马腾云、笪天保扼竹山、房县,李来亨据兴山之茅麓山”[5]1788。《荒书》载,“袁宗第、贺珍据大宁、大昌,刘体纯、拓天宝据巫山及湖广巴东,来亨、马腾云、党守素据湖广竹山、房县、归州,王光兴据建始及湖广施州卫。虽受封爵,未尝出力,自耕自食,不与外接”[8]442-443。自明崇祯十七年(1644年)始,巫武山区成为农民起义军往来必经之路,清朝定鼎中原之后,上自万县下至宜昌的巫武山区已成为李自成、张献忠农民起义军扎根多年的根据地。后文可见,刘体纯“死之日居民有泣者,巴东知县以礼葬之”,这说明,在一些封建志书中,对农民起义军还是有比较客观的记载的。

各志书记载了李自成、张献忠农民起义军余部,在巫山、武陵山区耕守自给、寓兵于农的情况。《蜀碧》载:“李赤心窜死广西南宁间,其子来亨代领其众,走川东,分据川湖间,耕田自给,而先溃出关之郝摇旗名永忠,袁宗第及刘二虎等,共依给之。时献党虽尽,永忠、宗第尚据巴东。”[9]177-178《蜀龟鉴》载:“闯孽据楚、蜀山中(夔东之乱甚矣),余党合别寇刘体纯、郝摇旗、李登明、塔天宝、王光兴、王友进、党守素等,遁入竹、房各山中,屯耕自守,时出劫掠,夔东千里无烟,行旅绝迹”[10]277-278。《永历实录》载,永历五年(顺治七年,1650年),高必正率党守素、贺锦及李来亨,自黔走蜀,为孙可望所遮杀,独来亨力战得脱。必正诸军受并于可望良久,或逸或去,皆依来亨所部,尚数万人,自黔东北走入巴东、秭归。已而刘体纯、郝永忠先后自湖南来巴东、秭归。永历六年(顺治八年,1651年),李来亨间关亦至,遂与王光兴连寨,成犄角之势,“巴巫之间,万岭插天,中有僻壤,曰九莲坪,来亨据之,大起营舍,建帅府其上,稍招居民与士卒杂处”。光兴屯江南,永忠、体纯屯其西。“来亨等势稍振,屯耕山田,岁收麦粟草棉,供粮食衣履,亦私遣人市盐铁荆西,居民或与往来市贩。来亨等亦不夺掠,唯截长江,邀抄清官吏归帑及远商。四出剽杀南漳、房(县)、竹(山)及夔东鄙壤。楚蜀守将不能御”[3]275。

另一方面,清兵入关之后,已基本上建立了统一的全国政权,削平西山“十三家”已经提上清王朝的议事日程。顺治十四年(1657年),清廷加李国英太子太保总督川陕,顺治十八年(1661年)调秦、楚、蜀三省官兵会剿西山“十三家”,均受太保节制。陕西提督王一正统兵3万会兴安,湖广提督董学礼统兵3万会荆州,四川提督郑蛟麟统兵3万及各处投诚官兵会夔门,俱等候攻击西山“十三家”的命令。

李国英,汉军正红旗人,初籍辽东。仕明,隶左良玉部下,官至总兵。顺治二年(1645年),与左良玉子左梦庚来降。顺治三年(1646年),从肃亲王豪格下四川,讨张献忠,授成都总兵,顺治五年(1648年)擢四川巡抚。顺治十一年(1654年),加兵部尚书。顺治十三年(1656年),加太子太保。康熙元年(1662年),郝永忠、李来亨、刘体纯、袁宗第等据兴山县茅麓山,攻击四川、湖广、陕西交界处各州县。李国英议三省合军讨之,李国英疏:李来亨等“横据险要,我师进攻,未能联合。宜豫会师期,分道并入,使□三路受敌,彼此不暇兼顾。一路既平,就近会师,□可尽歼。”顺治帝命将军穆里玛、图海将劲旅讨之,国英与西安将军富喀禅、副都统都敏会剿[11]9529-9530。

康熙元年(1662年)冬,总督李国英引兵东下,经略西山事宜。“时从征边兵,以国英解三边军务,专督四川,皆思归。国英谕以俟平西山乃听还,众皆喜,于是进取夔府”。时贺珍据大宁县,袁宗第据大昌之茶园坪,刘体纯据巫山之老木孔及巴东县,郝摇旗据大昌县,王光兴据建始县及施州卫,拓天宝、马腾云据竹山房县,李亦心养子来亨据茅麓山寨[12]122。

《清史稿》载,康熙二年(1663年),李国英“督兵进巫山,趋陈家坡,破二虎垒。二虎走死,摇旗、宗第夜遁。总兵梁加琦、佐领巴达世逐之至黄草坪,获摇旗、宗第及所置吏洪育鳌等。又遣总兵李良桢破小尖寨,获明东安王盛蒗,叛将贺珍子道宁以所部降”[11]9530。《滟滪囊》载,康熙二年(1663年)七月,四川、湖北、陕西三省官兵云集,各省奉旨增加将军一员,西安将军傅夷蟾统率满族兵一万,由陕西进兵;靖西将军穆力马统率满族兵一万,由湖广进兵。11月,傅夷蟾统兵入川,与李国英会兵巫山,休兵养马十日,经铁刹山、秦罗坪,望巴东进发。刘体纯撤沿塘隘兵、汛守,遣总兵刘应昌、王嘉玉、锁彦龙等迎战,袁宗第、郝永忠各以二千余人蜂拥而至。双方展开鏖战。刘体纯同妻妾子女投缳而死,郝永忠、袁宗第走黄草坪,被清兵擒获,囚于巫山,请旨命下斩袁宗第、郝永忠。马腾云、塔天宝、党守素等奔走湖广,归顺清廷。唯李来亨尚据兴山[13]80-84,85-86。

先是,王光兴久居巴东、秭归、施州,李来亨等皆以残余远附。居久之,势出光兴上,主客不相浃,而文安之(1592-1659年,字汝止,号铁庵,夷陵人,永历政权加太子太保兼吏、兵二部尚书,总督川鄂诸处军务)、黄灿(字中涵,崇祯癸未进士)先后物故,毛寿登(文安之的副手,兵部尚书右侍郎,学生、女婿,湖北公安县人)庸诞,无忠义志,不能辑和诸将,有乞活心,故怂恿王光兴叛众向清廷纳款。王光兴一降,李来亨之势孤矣。王光兴既降,清兵遂大举兵攻西山“十三家”。康熙二年(1663年)春,清楚督张长庚自夷陵西进,蜀将李国英自夔门夹攻之。《永历实录》载,“楚兵入九莲坪,来亨退据山寨,清兵不能进,来亨尽诱其兵入,乃使其兵剃发杂负贩中,入清兵营,良久,尽得其虚实,来亨自寨发兵下攻。清兵方迎战,顷,清营中忽揭大旗,号呼起,火发,□营舍。清兵乱,来亨纵兵乘之,清兵大溃,杀伤万计。长庚走保夷陵,蜀兵亦为郝永忠所败,楚、蜀震动。清乃遣□兵数万,分从楚、蜀逼诸寨,立垒围困之,尽起楚、蜀丁夫,挽粮赶军为持久计。来亨屡下寨索战,皆坚壁不应。来亨乃窘”。康熙三年(1664年)春,蜀兵攻刘体纯、郝永忠,皆陷下之。刘体纯、郝永忠死,李来亨粮草濒绝。而清兵督挽运,丁夫死者积崖谷,益峻法驱里民,三千里外诣军负挽,披蓑笠,缘绝巘峭壁,蚁行绵延,弥望不绝。来亨知不能久存,会诸将饮,大哭,分遣逃散。来亨母老矣,其中表舅有为清将者,曾招来亨降,不应。至是,乃遗书以其母托之,遂举火焚寨,与妻子亲信投火中死。来亨部凡三万余人,来亨死,或死或逸去,就俘执者百五十人而已。余众散入秦、蜀山中,不知所终。来亨败没,中原无寸土一民为明者,唯诸郑屯海外[3]276卷15。

李自成余部散入巴山、巫山、武陵山区,长江、清江沿岸,“不知所终”。近四百年来,在巴山、巫山、武陵山区繁衍了20代人,清政府也好,学术界也罢,极少有人去关注李自成余部的下落。李自成余部确实“消失”了。

二、李自成余部在巴巫武山区的本土化

自明迄清,清江(景阳河段)以南,仍然是朝廷鞭长莫及之地。“法纪废弛”,容美与巴东、建始边壤相连,土司越界侵占。早在康熙七年(1668年)以前,官府虽在建始红沙、巴东野三、连天各关、堡设防把隘,但因“弁兵未居汛地,官无责守,实属空名虚设”,致使容美土司一再霸占邻近地域,称“本司所属建始半县”,“军属容美,赋属有司”[14]60-61,151。

大概是为了逃避朝廷追查,农民起义军余部大多改名换姓,甚至伪造了家谱,口头传述也说自己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由于难以发现其伪造家谱的直接证据,我们只能从族谱不符事实的记载推测一些族谱对其祖籍地来源纯属伪造。

《刘宗汇编》载,建始县景阳硝洞柴陇村(即下文所谓“寨龙”)支系,祖籍江西吉安府吉水县大梨树村,后迁徙湖北宜都罐头冲,因家里遭大火逃难到建始柴陇(现属景阳乡粟谷坝村),散居景阳栗坪、花坪、关口等地。始迁祖刘万一,于明洪武二年(1369年)由江西来此,“挽草为记,指手为界”,定居于景阳一带。万一公兄弟4人万一、万贯、万化、万千(骞),一支留原地,一支去四川甲马池,一支到湖南,一支到湖北。传说,柴陇村支系是刘永(妻吴夫人)之后。刘家死人以后,在堂屋里停丧是倒停,即脚朝神龛、头朝外,出丧到屋外挪扎时才掉头,顺葬,沿袭到今。万一公于明弘治十七年(1504年)由湘南南冲迁到鄂西,现已传19世,上千户[15]4-5。

在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建始县景阳镇内,向氏是一个强宗大族。1983年12月1日成立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时,经追根溯源,向氏由汉族更改为土家族。这个庞大的家族,基本上是由“施州六房”和“大二三房”发展起来的。向氏落籍当地历史久远,加之资料散佚,使得该族对其源流只有口头传述,而文字记载甚少。据清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的残碑《序言》载:“昔日余家本川东(建始属之),久绍之业支裔,称谓巨强。至于开基太祖向逊公,开创基业本邑大溪坝,欣欣然轰轰焉,不料明末兵变,焚一旦游离。而我朝定鼎,祖人复行回业于兹土,受遗传于后裔,现人丁衍繁”。向氏祖先,一说是向宠所生八子,即向大(元、亨、利、真、乾、坤、雅、朝)等八兄弟,在江西省吉安府南昌县大梨树桥头,破釜“八耳锅”而流芳于世。另一说是宋朝进士向士璧之孙有九君,即向正(邦、家、统、绪、纲、纪、伦、常、路)。唯有第九君正路战死沙场,其余八兄弟传后至今。景阳镇向氏有“施州六房”之称。所谓“施州六房”是指向氏先祖迁居恩施境内后,生有六子,而流传后世。长子向万善为护师房,次子向万礼为齐长房,三子向万传为栋长房,四子向万兴为双绛房,五子向万化为天池房,六子向万道为强么房。从“施州六房”二十字族谱计算,向氏家族长居景阳关内,已是第17代了[16]263。

仔细阅读这两部族谱,我们发现有几个相似之处:一是皆记载从江西吉安府大梨树迁来,二是从明太祖时代至今于已传衍17或19代,三是对本姓来源地记载十分混乱,四是“倒停丧”葬俗。其他如冉氏、黄氏等姓氏亦存在祖籍来源地记忆混乱,支系庞杂而各不相属的情况。这四点,暴露了刘、向等姓氏实非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向氏非廪君蛮五姓巴氏、樊氏、瞫氏、相氏、郑氏之相(向)氏一脉。

我们知道,明代实行卫所制度,有大批江西、安徽等省官兵驻守恩施金子坝、咸丰大田坝、建始猫儿坪、下坝等交通要道、平川大坝之地,官兵连同家眷定居下来,到明末清初已生息繁衍10代左右,从而成为当地的强宗大族。清代迁入当地的移民为了壮大声势,往往冒籍湖北麻城孝感乡都,也有冒籍江西吉安府大梨树者。清江中游地理位置偏僻,非交通要道,明代并未在此设置卫所[17]。

明初的卫所戍兵在恩施、咸丰等地生息繁衍,至今已有650余年历史,至少是30代左右,可是几部家谱只记载到17或19代,而这正是明末清初移民生息繁衍的代际时间。清江中游河谷地带向、黄、刘、冉等姓氏支系庞杂,虽同为一姓,却很难理顺血缘传承关系,倒像是若干姓氏改为同姓的情况。当地向、黄二姓传述,向姓的始迁祖原居清江北岸,黄姓的始祖居清江南岸,因向姓不习惯夜晚水田的蛙鸣,遂与黄氏调换了居住地,向姓居住到南岸,黄姓居住到北岸。这个传述实际透露出最初居住于清江中游河谷地带的向姓始迁祖不习惯水稻种植,而是习惯于旱地农作的特点。

清江中游刘、向、黄、冉等姓氏有“倒停丧”习俗。一般而言,死亡者如果系正常死亡,就是寿终正寝,将亡故者敛棺完毕应是按头朝香火、脚朝大门方向停放,但是,清江中游这几个姓氏却是相反的停放姿势。巴巫山区对于在堂屋中停放亡故者和埋葬亡故者是十分谨慎的,“倒停丧”习俗应该传承了若干代。“倒停丧”是否透露出与“寿终正寝”这一中华民族广泛流行的传统礼仪不同的信息,是否与农民起义军战士往往在战争中非正常死亡有关?这是一个谜团,刘氏将此习俗解释为这是刘皇叔(刘备)后裔的独特习俗。说的是刘皇叔在白帝城托孤之后,其一个随从在此定居,生息繁衍,其后代以亡故者“倒停丧”纪念刘皇叔。此说甚是牵强。此刘皇叔,非蜀国皇帝刘备,倒有可能是深得民心的明末农民起义军领袖刘体纯将军。

很显然,农民起义军余部隐姓埋名、伪造族谱、口述传说掩盖真相的情况却没有引起各方面的注意。其原因正如刚刚说到的清江南岸属于官府和土司两不管的结合地带,人口本来就十分稀少,加之清江河谷地带如同“世外桃园”的地理特征,明末清初这一带确实可以称为“化外之地”,很适合农民起义军余部隐姓埋名,藏匿起来。

刘体纯、李来亨、郝摇旗等农民起义军领袖或死或降之后,清政府好像也没有再追究其部众何去何从。早在顺治十八年(1661年)八月初九日,清朝廷已颁诏招抚刘体纯等农民起义军,在湖广、陕西、四川、贵州等省广为布告。其诏书曰:

朕维自古帝王,抚御寰区,又安中外,凡属血气之伦,咸被生成之德。即有愚迷顽梗,亦不忍绝其自新之路,弃于化外。联荷天眷命,缵成大宝,敉宁率土,嘉与维新。流贼余孽刘二虎、郝尧奇、姚黄等贼渠,窜伏郧襄山中,接壤数省,盘踞有年。并其部下伪官将士人等,或原属贼党,归正无由,或被贼迫胁,不能自拔。念其乡里远违,坟墓捐弃,亲戚睽绝,骨肉仳离,揆诸人情,能无动念。只因陷溺既深,虐焰久锢,自揣罪重,即归正输诚,恐难邀宽典,踌躇观望,势所必然。联洞鉴隐衷,深为悯恻,兹□开一面,赦其既往之辜,予以功名之径。刘二虎等,果能悔罪投诚,真心向化,即□其前罪,优加升赏。倘仍执迷不悟,梗化仍前,其部下伪官将士人等,有能将为首贼渠生擒来献,或斩首来降,必破格论功,不吝高爵厚赏。如不能擒斩贼渠,或擒其妻子,或各率伪官兵丁来投,亦分别议叙升赏。朕奉天子民,布大信于天下,招携怀远,决不食言。尔等亦宜尽释疑畏,乘时建功,毋得坐失事机,自贻后悔。湖广、陕西、四川、贵州总督巡抚、郧阳抚治提镇□官速行布告,咸使闻知。[18]993

这表明,清朝廷已经不再准备进行大规模的战争,而将工作重点转到开展善后安置上面来。其主要工作:

一是设置州县理民,驻兵防守。康熙三年(1664年)八月,兵部议复湖广总督张长庚疏言:“房县、保康、竹山、竹溪与兴山、巴、归一带,皆楚省边险之地,被郝摇旗、李来亨等逆寇盘踞,今寇巢尽皆捣洗,新辟州县宜设兵以资保障,请酌拨荆、彝、郧、襄四镇额兵,各于紧要地方驻防。”[19]479

二是招抚流亡,哀鸿渐集。康熙四年(1665年)四月,湖广总督张长庚又疏:“归州、巴东等州县,久为巨寇盘踞,人民逃窜,今贼巢已平,难民渐归,愿就耕种,苦无农器,请酌给牛、种,听其开垦,三年后起科。”[19]479-480康熙四年,王光兴出山投诚,“驱卫民至荆,蒙上宪释回,选徐守备莅卫事,辟草莱,招流亡,给牛种银若干,次年如数完官。盖亦抚字而心劳焉”[7]6。夷陵人左其选,为建始令,自戊子(1648年)兵燹后,绝人烟十五年矣。其选于康熙四年至建始县,偕典史尹德,携一仆,茹蕨饮水,共民出入者三阅月。亲刈荆棘,环堵卫舍,招回流民数百人,定县治,兴学劝垦,三年致政[7]6-7。

《卫守备徐尚谋宜民碑》:康熙四年,岁在乙巳春,本府奉简来卫,适王营尽带士民投诚荆南之日也。夏五月,自巴东聚卫民老弱残瘵者十余家,典衣脱骖,裹粮露宿,相携进卫。手辟荆棘,足履颓垣,卧薪枕块,并日不炊者久之。始得哀鸿稍集,又四路关取流民,陆续发回,抚字虽劳,瘠苦未苏,较之前季,百不存一矣。旧制安可问哉!嗣奉上宪,查取丁粮顷亩荒熟数目,咨询数月,始知大略[7]21-22。

另外一个重要原因是,紧接着清初招徕战乱期间流散的人口复籍,在康熙、雍正、乾隆之际,清江流域迎来了一拨又一拨的移民浪潮,官府根本没办法甄别流入人口的祖籍地来源。

《建始县志》载,“建邑旧编坊郭、太安、长寿、景阳、新陇、永福、革塘七里,明季叠经流寇蹂躏,加以容美土司乘机肆虐,邑中绝人烟者十余年。我朝康熙二十年后,寇乱弭平,抚绥劳徕,邑人始得安居。计其时,复业之民仅八十户,编坊郭里,余皆裁汰。闻乾隆初年,城外尚多深林大箐,虎狼猛兽窟宅其中,附近如塌沙坡等处树密如织,夏月行人不畏暑日,则前此之榛榛狉狉固可想见。而离城窎远之区,其荒凉寥落益可知矣。革塘等里隔在清江河南岸,兵乱时没于容美。雍正七年,川湖文武官弁会勘定界,建邑始复旧壤。乾隆元年,各土司纳土归诚,湖北始设施南府,割建始县隶焉”[20]144。“迨康熙初始就荡平,而逃亡复业之家亦十之一二,由是荆州、湖南、江西等省流民竞集,维时土旷人稀,随力垦辟,不以越畔相诃也。然后至者必以先至者为业主,典买耕种,略议地界,又或众姓共佃一山,自某坡至某涧,奚啻数里而遥。始则剪除荆棘,驱其豺狼、狐狸而居之。至于荒地成熟,收如墉栉,昔所弃为区脱者,今则等于商于,而争田之讼日起矣”[20]139-140。

由于清政府招募汉族和其他少数民族前往垦种,加之废除了“汉不入峒,蛮不出境”的隔离政策,大批汉族农民和商人涌入巴巫武山区。以建始为例,位于武陵山区的建始县境内,刘氏、朱氏、张氏、龚氏、蹇氏、袁氏、唐氏、崔氏、毛氏、傅氏、姜氏、江氏、于氏、邹氏、严氏、罗氏、尹氏、苏氏、侯氏、邱氏、周氏、范氏、熊氏、陈氏、金氏、由氏、革氏、姚氏、吴氏、王氏等等,皆康熙、雍正、乾隆年间自江西、荆州、澧州等地迁入。兹举数例:

清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前后,祖居湖北松滋县上三都的蹇如金,因洪水泛滥而外出流浪。蹇如金肩挑之恒、之茂两兄弟,流落于建始县粟谷坝村半坡,挽草为记,报垦落籍。20年后,蹇之茂回松滋县上三都原籍,蹇之恒留在建始繁衍生息。清乾隆年间,祖籍荆州府石首县姚家集的姚在清,向武陵山区迁徙,先落籍巴东,再落建始红珠河,后迁至清林沟。吴氏祖籍隶属江西南昌,自一世祖友贵由江西分支,迁湖北江陵;五世祖伯广由江陵迁监利;十一世祖大智(字嗣舜)于清乾隆四十年(1775年)闰十月因避水灾,担子偕妻,由监利杨巷迁于四川奉节县,又历板桥、杉树坳、土墙坝、箱子山、高槽,辗转于湖北施南府之恩施县崔家坝定居。据《侯氏族谱》载,乾隆初,江陵侯氏一家先后有数十人“扶老携幼,伯仲偕行”,迁居建始花坪、高坪、猫坪、天生等地。“查建始各姓氏宗谱,不少家族于清康乾时期或之后由荆州、湖南、江西等地迁徙而来”[14]60-61,151。

隐姓埋名、重编族谱,以及招徕流散人口回籍和一拨一拨的移民,使农民起义军余部成功安居下来。乾隆二十年,奉文编查保甲,建始县“户口一万六千有奇,丁口七万有奇”[20]145。在建始7万多人口中,景阳河谷地段的农民起义军余部数量已经引不起世人更多的注意。《夔州府志》载,康熙六十一年夔州府12县69178人;雍正六年夔州府9县27306户,约136530人;乾隆元年夔州府6县186304户,662179丁口[21]。我曾经怀疑这组数据的真实性。如果联系到数十万农民起义军余部定居在夔州府和作为“湖广填四川”交通孔道的事实,这组数据就可以理解了。

后文可以看到,尽管农民起义军余部隐藏得很深,但是他们创造的“方言岛”又“暴露”了他们的身份。

三、李自成余部后裔身份的“暴露”

《建始县民族志》认为,“清军入关后,明末农民起义军余部在川东、鄂西之间活动,号称夔东十三家。农民起义军因攻荆州失败,转入施州卫,在此活动近20年。这一时期,应该有大量汉族迁入建始境内”[14]43。此处为推测口吻,并没有详加考证。事实上,李自成农民起义军余部主要将领的牺牲或投诚,结束了明末清初鼎革之际农民起义军最后的战事。李自成余部曾经在清江中游巴东、建始地带活动,起义军主要领袖牺牲或向清军投诚之后,部众散落于当地,在当地生息繁衍下来。

清江中游建始、巴东境内散布的起义军余部主要是刘体纯的部众。

据巴东桃符口《向氏祠堂志》,指挥向宗启、旗长向宗庠禀称,桃符口所在的湖广容美等处军民宣慰使司,所辖军民地方千里。所属寨龙、田峡口、南里、施州堂、经历堂、五花寨、尹家村、蒲龙、支峒、新龙、柳家村、柘荆寨、尤窝、朱耳、新革里、踏龙、麻石坪、南滩、大湖池、田竹坪、粟谷、寨峒坪、秋木溪、桥头、白岩水、隔潭坝、鱼母等处军民户口,有万余被护羁住刘体纯营中[22]171。向宗启、向宗庠的祖父向文相、向国龙世袭容美军民宣慰使司旗长之职。向姓跟随官兵进攻竹山、房县农民起义军,立有军功。作为农民起义军对头、且立有军功的向氏对当地军民羁留于刘体纯营中的记忆是深刻的。

康熙三年(1664年),郝摇旗被清军俘获斩首,笪天保向清军投诚,满汉官兵20万围李来亨茅麓山,山周百里,城栅三匝。秋八月,官兵乘势攻入,来亨穷迫,自焚死。楚蜀平。笪天保投诚后,刘体纯奔巴东长丰地方,与其妻子、婢妾皆自缢。刘体纯在起义军中素著威信,军法严整,善待百姓,深得民心。“死之日居民有泣者,巴东知县李某以礼葬之”。“体纯骁勇有方略,颇以威信御众。十三家虽威福自擅,悉推体纯为首,听节制。体纯始至巴东,民皆避匿寨洞,使人招致之,俾各就业。供租税,不应则戮之。其时荆巴间大江以北属体纯,大江以南属王光兴兄弟,清江以南属容美土司田甘霖。体纯既败光兴,又虏甘霖以归,威震群贼,假故明封爵,以号令其众,僭号皖国公。笪天保为宜都侯,踞巴东有年。诸贼皆惨忍嗜杀,其军法稍严整,颇假恩信以结民者,惟体纯与王光兴”[5]1789。

崇祯十七年(1644年)李自成在西安建立大顺政权,刘体纯封为伯爵,具有很高的地位。李自成死之时,尚有部众50余万,而此后没有经历大的战役。因此,战事结束后,很大一部分部众都散布在巴巫山区。

李自成余部自己并没有暴露农民起义军身份。他们的后裔自然也不知道自己的祖先曾经是农民起义军。

2009年秋季,我在南开大学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期间,认识了延安大学干部学院的梁彦冰教授。言谈之中,我惊讶地注意到他对一些词汇的发音,与清江流域部分居民对这些词汇的发音完全一样。特别明显的词汇是“天”(qian)“地”(ji)“田”(qian)“梯”(qi)等。近些年来,一直关注陕西、甘肃、宁夏交界地区人口对这些词汇的发音。确认清江流域建始、巴东人口对这几个词汇的发音与陕西、甘肃、宁夏地区人口对这几个词汇的发音完全一致。清江流域建始、巴东境内形成的“陕西腔”“方言岛”保留了当地居民为李自成余部(具体地说,是刘体纯部)的身份。

农民起义军将领或死亡或投诚,其余部为了免遭清政府追剿,是不可能将自己的农民起义军身份公开的,而且也不可能找到任何文字证据证明其农民起义军身份。我们寻找李自成余部之遗踪,只能通过田野调查。

“方言岛”是最有力的证据。我在一篇文章中指出,清雍正改土归流前夕,武陵山区各州、县人口数量仍然是十分低的。每州、县平均在2053户、10683口左右。随着玉米、红薯、马铃薯等高产作物的引种和土司辖区改土归流,以及朝廷鼓励“开垦边省和内地的山头地角及河滨溪畔”,雍正、乾隆、嘉庆年间,武陵山区迎来了一场“人口结构革命”[23]。经过长期移民,至少是在今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境内形成了若干“方言岛”。

建始官店、鹤峰、宣恩居民多从湖南澧州、安化等地迁来,这里形成了典型的“澧州腔”“安化腔”,建始花坪、高坪、龙坪居民多从湖北荆州地区迁来,于是形成了“荆州腔”(又可细分为“松滋腔”“监利腔”),巴东青太坪、野三关等地居民多有从湖南新化等地迁来的居民,于是形成了“新化腔”。这里暂且不提以上诸腔的具体情况。

单论清江中游景阳河段、水布垭段,即上文所说寨龙、田峡口、南里、施州堂、经历堂、五花寨、尹家村、蒲龙、支峒、新龙、柳家村、柘荆寨、尤窝、朱耳、新革里、踏龙、麻石坪、南滩、大湖池、田竹坪、粟谷、寨峒坪、秋木溪、桥头、白岩水、隔潭坝、鱼母等处,的确存在一个独特的“方言岛”——“陕北腔”。

“陕北腔”“方言岛”的居民保留着若干具有鲜明特点的词汇:

“天”(tiān)发音qiān。示例:今天(qiān)早上我要去菜市场买菜。

“田”(tián)发音qián。示例:水田(qián)里的秧要薅了。

“梯”(tī)发音qī。示例:我要借一下你们家的梯(qī)子。

“挺”(tǐng)发音qǐng。示例:这个人挺(qǐng)不错的。

“掉”(diào)发音jiào。示例:天(qiān)上掉(jiào)下个林妹妹。

“地”(dì)发音jì。示例:上个月已经把《土地(jì)使用证》发到村民手中了。

“帝”(dì)发音jì。示例:乾隆皇帝(jì)。

“林”(lín)发音néng。示例:只见树木,不见森林(néng)。

“零”(líng)发音néng。示例:零(néng)花钱。

总之,t与q不分,j与d不分,l与n不分。

我们曾经试图纠正身边最亲近的人对这几个词汇的发音,但是,白费功夫。方言发音的传承,真是最有生命力的。“方言岛”是对移民祖乡地记忆最为深刻的符号。我曾专门论述过遍布巴蜀地区的“方言岛”现象。巴蜀地区的客家话、长乐话、靖州腔、梅州话、长汀话、永州话、麻阳话、宝庆话、邵阳腔、衡州话、安化腔,等等,无不透露出从祖乡地迁出的移民在客地聚居而形成“方言岛”的事实[24]162-166。

“方言岛”的形成有一个基本条件,就是从祖乡迁出而在客地聚居的人口数量具有一定的规模,而且长期聚居。由于移民到客地后要通过贸易、联姻、生活等途径与客地的人口发生语言交流。如果移民人口数量太少,移民的语言很容易被多数人口所说的某种语言同化掉。而上述客家话、长乐话、靖州腔、梅州话、长汀话、永州话、麻阳话、邵阳腔、宝庆话、衡州话、安化腔只能在四川官话(“湖广话”)中保留下来,正是因为这些地方迁出而在巴蜀地区聚居下来的人口规模较大。

清江中游景阳河、水布垭段的“陕北话”“方言岛”正是人口数量较大的陕北农民起义军余部长期聚居保留下来陕北语言的活化石。其周边有上文所说的“松滋腔”“澧州腔”“安化腔”“荆州腔”“新化腔”移民,“陕北话”起义军余部及其后裔在近四百年与周边各种腔调的移民及其后裔相处中,顽强地保留下来其祖乡的几个词汇,完全是一种不自觉的传承。

除了“方言岛”现象透露出的信息之外,清江中游景阳河谷地带的人们还保留着一些较为特别的气质特征。

善辩逃避的性格。在与清江中游景阳河谷地带的人们说话时,他们不会轻易让人抓住把柄,不会轻易承认自己的过失。他们明摆着输了道理,却偏要找到那么一丁点儿理由,然后把道理争赢。这实际上透露出他们的祖先一直想保守秘密不让人抓住把柄的性格特征。

强烈的团体意识。清江中游景阳河谷地带的人们特别齐心,在天南海北,只要说是景阳河谷的老乡,大家马上结成一个紧密的团体。这似乎是他们的一种天性。

喜欢舞刀弄枪。20世纪90年代当地禁枪禁刀之前,清江中游景阳河谷地带的很多家庭都拥有土枪或刀具,发生纠纷争执,动辄使枪火拼。

肝火特别旺,性格特别刚烈。清江中游景阳河谷的人们,很容易发怒动用拳头伤人。性格也特别刚烈,遇到不顺心、委曲的事,或有事稍不如意,就纵身跳到清江河中,或上吊,或服毒。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女人普遍喜欢用手抓人。一次看央视节目《岁岁年年柿柿红》电视剧,才发现陕北女人与景阳河谷女性似乎都将用手抓人作为一种对付敌人的武器。

我特别强调一下:上述特征,如果是仅仅具备一个,也许无需关注,但当这几个特征组合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往往可以寻绎到其祖先行武出身的线索。

四、结论

族谱记载祖籍地为江西吉安府吉水县大梨树,却又说是土长土长的本地人;方音尽管融入湖广话,却又t与q不分,j与d不分,l与n不分,与“陕北腔”难分渭泾;亡故者寿终正寝,却又“倒着停丧”;力图梳理世系,却总是理不清各支系族属;行为斯文,却又透出士兵后裔的刚烈之气。族谱可以作伪,口头传述可以掩盖,但一个族群说话的语言天性、趋利避害天性和骨子里透出的性格特征是永远无法改变的。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实际上看到陕北农民起义余部在巴山、巫山、武陵山区本土化的过程。前文,刘氏、向氏将其祖籍地叙述为祖籍江西吉安府吉水县大梨树村;在口头传述中,又都说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透露出当地在明代、清代移入大量江西移民这一历史事实,也体现了向氏、冉氏、覃氏、黄氏在当地生息历史久远的基本情况。农民起义军余部正是抓住这一契机,将自己融入巴山、巫山、武陵山区地方社会之中的。学界在讨论移民社会向定居社会(或土著社会、地方社会)转变时普遍使用“本土化”“内地化”和“土著化”等概念。本土化是一个过程,即使移民彼此认同并融入当地社会的过程。这个过程也是不同移民文化之间以及移民文化与土著文化之间相互吸收、相互影响的一个互动过程[25]332。明末农民起义军余部在巴巫山区定居、生息繁衍,正是移民本土化的一个生动例证。

移民本土化过程中,同籍移民聚居并形成“方言岛”乃是移民社会一个很典型的特征,也是移民社会转变为定居社会后留下的宝贵语言遗产。通过“方言岛”,我们能够找寻到移民祖籍地,譬如巴山、巫山、武陵山区的陕西腔、澧州话、松滋腔等等,正是移民祖先自祖籍地迁至当地,其后裔世代传承下来的语言遗产,通过大量的族谱可以证实,移民留下的方言岛与其祖籍地是有密切关系的。明末农民起义军余部能够重修族谱,口头传述中也可以否认其祖先是陕北人这一事实,但“方言岛”却“暴露”了其陕北农民起义军后裔这一身份。

明末农民战争已经过去了350余年,明末农民起义军余部散落巴山、巫山、武陵山区,生息繁衍,安居落业。他们的后裔甚至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为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身份。钩沉这段历史,我们看到的是巴山、巫山、武陵山区地域社会构建的复杂过程,看到的是明末农民起义余部及其后裔参与地域社会构建的过程,有道是“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注 释:

① 关于李自成之死,有各种说法,存于正史、野史。《永历实录》卷十三:“弘光元年五月,自成至九宫山,食绝,自率轻骑野掠,为土人所杀。”(王夫之《永历实录》卷13《高李列传》收入《中国野史集成(34)》,成都巴蜀书社2000年版第266页)《永历实录》卷七:“何腾蛟奏报,斩自成于九宫山,以周二南死,失首级。自成传闻死于九宫山,在江西宁州界,内传以五月死,而七月所部降腾蛟,自成或死或生,或死于吴三桂之追兵,或死于乡团之棒击,俱不可知。万一杀自成者,他日且以首献,臣不知腾蛟之何以自解,且万一自成未死,而他日更出没于他所,臣又不知皇上之何以收反汗也”。(王夫之《永历实录》卷7《何堵章列传》)《见闻随笔》:通城有九宫山,一名罗公山,山有元帝庙,山民赛会,以盟谋捍卫闾井。自成止以二十骑殿,又呵其二十骑止于山下。而自以单骑登山,入庙见帝像伏谒,若有物击之者,不能起,村人疑以为劫盗,取所荷锸碎其首,既薨而腰下见金印,且有非常衣服,大骇,从山后逃去。二十骑讶久不出,迹而求之,则已血肉脔分矣。(临海冯甦《见闻随笔(卷上)》,见《中国野史集成(34)》,成都巴蜀书社2000年版第368页)学术界对李自成死地、终年有一些考证。关于李自成之死,有一些学术研究,参见冯天瑜《李自成死地之争对史学研究的启示》,《江汉论坛》,2018年第11期;向祥海《李自成死地、终年问题考》《湘潭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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