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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学大师廖平自题楹联考论

2020-12-23张林杰

兰台内外 2020年23期

张林杰

摘 要:廖平是我国近代经学史上的重要人物。学术界对廖平及其著作的整理与研究可谓丰富。自题联,是人们为自己所题的对联,用来作为自我鞭策、勉励之用。廖平曾作过几副自题楹联,搜集整理这些自题楹联,对其详加考证,尽量去还原它们本来的样子,对于研究廖平及其学术思想是非常有必要的。

关键词:廖平;自题联;谬论;考论

廖平是我国近代经学史上非常重要的人物,学界对廖平及其著作的整理与研究可谓丰富。《廖平全集》整理者在《整理前言》中讲到廖平经学第六变时说“其特点可以用廖平自题楹联来概括:黄帝六相说《诗》《易》,雷公八篇配《春秋》。”这里让我疑惑的是廖平当真有过“雷公八篇”之说吗?谈到廖平的自题楹联,除了这副之外,是否还有其他自题楹联存世?这些都是非常值得让人深究的问题。依笔者所掌握的信息,目前学界鲜有关于廖平自题楹联的研究文章出现,舒大刚的《经学畸人:廖平》一文算是仅有的一篇。舒氏谈到了廖平的两副自题楹联,不过遗憾的是,舒氏此文仅是在借廖平自题楹联来论述廖平的经学思想,并不是对廖平自题楹联本身进行一番挖掘与考证。单就廖平自题楹联本身进行挖掘与考证方面,学界尚属空白。因此,笔者在这方面做一尝试,以期能为弥补这一空白尽一份力量。

一、廖平未曾有“雷公八篇”之说

笔者经查阅得知,廖平曾在《经学六变记》中明确说到“黄帝六相说《诗》《易》,雷公七篇配《春秋》。”很显然,《廖平全集》整理者所谓“雷公八篇”一说并非廖氏原话。

廖平的这副自题楹联的确是其经学第六变的经典总结。在廖平看来,《诗》《乐》《易》三经为天学,《春秋》《仪礼》《尚书》三经为人学。而《黄帝内经》则是天学、人学思想共存,依它来阐释诸经是相当合情合理的。他在《经学六变记》中说“《内经》主人,全归六相,虽多少不同,理无优劣。”这里的六相指的是黄帝身边的六位名医。他以“黄帝六相说《诗》、《易》”来代指自己以《黄帝内经》之理论来解释《诗》《易》《乐》诸经的天学哲理。他认为雷公乃六相之徒,不能等同于六相,“后世学者,误以雷公与六相混同之,余常撰一联:黄帝六相说《诗》《易》,雷公七篇配《春秋》。”廖平这里所说的“雷公七篇”指的是《黄帝内经·素问》的最后七篇。因七篇内容均是黄帝与雷公的对话,故有“雷公七篇”之称。廖平用“雷公七篇”的内容来阐释《春秋》《仪礼》《尚书》诸经的人学思想。

《廖平全集》整理者以廖平自题楹联来概括廖平经学的第六变,这本没有什么问题,但若将“雷公七篇”擅改为“雷公八篇”,则就有大问题了。

二、“雷公八篇”之谬说考论

《廖平全集》整理者将“雷公七篇”改为“雷公八篇”的做法从时间上来说并非首次出现了。其实早在1997年,《廖平全集》整理者之一的舒大刚在《经学畸人:廖平》一文中就说过“他又援医入儒,尝自题楹联曰:‘黄帝六相说诗易,雷公八篇配春秋。这就是经学的第六变。”

舒氏为何要将“雷公七篇”改为“雷公八篇”?其中原因恐怕只有当事人自己才清楚,作为旁观者,我们只能是猜测罢了。笔者猜测,其原因可能有两种。第一种原因是舒氏纯属笔误,后未经仔细核对就付梓刊行了。第二种原因是舒氏根据廖平在《经学六变记》曾提到“八篇”而擅改之。廖平在《经学六变记》中说过“王启玄所补七篇,合《六节藏象论》一篇,所补八篇,不惟《素问》,《易》、《诗》师说几过其半。”舒氏可能是看到了廖平的这句话后便想当然地认为廖平所谓“雷公七篇”当属笔误,遂主动将其改为“雷公八篇”。

对于第二种原因,如果舒氏是这样理解的话,那他显然就理解错了。正如前文所说,所谓“雷公七篇”是因《黄帝内经·素问》最后七篇的内容均是黄帝与雷公的谈话,故称“雷公七篇”。而《六节藏象论》是《黄帝内经·素问》的第九篇,内容是黄帝与岐伯的谈话,与雷公无关,显然不能将其列入“雷公篇”中。因此,我们只能说“雷公七篇”,而不能说“雷公八篇”。另外,即便舒氏认为廖氏“雷公七篇”有误而主动将其改为“雷公八篇”,这样做至少也应该备注说明一下才合理,但他并没有这样做。由于舒大刚是我国著名的文献学家,应当不至于出现笔者所猜测的第二种原因这种情况,因此笔者认为第一种原因是最为可能的。

自从舒氏将“雷公七篇”改为“雷公八篇”之后,网络上搜索廖平的这副自题楹联,出现的竟然是“黄帝六相说诗易,雷公八篇配春秋”。豆瓣网上有网名为“Diotima”的账号发布了一篇署名为陆君云、题名为《廖平自题楹联及众家悼挽廖平联》的文章也将“雷公七篇”写作“雷公八篇”。还有其他一些学者亦未加考证,人云亦云地加入“雷公八篇”之列。足见舒氏文章的影响力之大,传播速度之广。这种以讹传讹之风,是时候该予以纠正了,以还廖平这副自题楹联之真貌!

三、廖平“推倒一时”联考论

笔者经查证得知,廖平除了前面那副自题楹联之外,至少还有两副存世。一副是“推倒一时,开拓万古;光被四表,周流六虚。”(简称“推倒一时”联)另一副是“人寿丹砂井,春深绛帐纱。”(简称“人寿丹砂井”联)

关于“推倒一时”联的确切出处,笔者目前暂未能在廖平自己的著述中找到踪迹。文守仁在《消夏杂忆》一文中称廖平“每岁春联均书:‘推倒一时,开拓万古;光被四表,泽流八荒。”向楚在《廖平》一文中提到“六译初分今、古,终究天学,尝自署其楹曰:‘推倒一时,开拓万古;光被四表,周游六虚。盖自赞也。”舒大刚在《经学畸人:廖平》一文开篇便讲到 “推倒一时,开拓万古;光被四表,周流六虚!这是近代经学家廖平自题楹联。”

文守仁、向楚、舒大剛均讲到了廖平的这副自题楹联,上联都是相同的,但在下联的表述上则略有差异,在“光被四表”之后,分别是“泽流八荒”、“周游六虚”、“周流六虚”。“光被四表”四字源自《尚书·尧典》:“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周流六虚”四字源自《周易·系辞下》:“《易》之为书也不可远,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如果从流有其源的角度来理解的话,舒大刚所说版本较为可信。但是我们也不能排除廖平不是从这个角度来撰写自题楹联的可能性。相比于“周流六虚”,“泽流八荒”、“周游六虚”这两种表述也是可以成立的。三人之说法谁对谁错,目前尚不能断言。廖平在作此副自题楹联时兼有三种写法,亦未必不可能。正因为如此,此处之争议我们就暂且搁置不议,待以后有更多史料出现之后再作辨析。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民国时期高官宋子文在给廖平写的挽联“推倒一时,开拓万古;羽翼六籍,师表群伦”中也提到了廖氏的这副自题楹联。

四、廖平“人寿丹砂井”联考论

关于“人寿丹砂井”联的确切出处,笔者亦暂未能在廖平的著述中找到踪迹,也是在他人的著述中查找到的。廖平于1932年病故后,该年的《国闻周报》第9卷第31期刊登了《廖季平之生平》一文,文中讲到:“廖氏入民国后,长成都国学院甚久,其寓所,即在院侧,尝于新年书一联云:‘人寿丹砂井,春深绛帐纱。见者皆以为吐属隽永,争相传诵。”

这副自题楹联的上联“人寿丹砂井”用的是典故。葛洪的《《抱朴子·内篇·仙药》中说“余亡祖鸿胪少卿曾为临沅令,云此县有廖氏家,世世寿考,或出百岁,或八九十。后徙去,子孙转多夭折。他人居其故宅,复如旧,后累世寿考。由此乃觉是宅之所为,而不知其何故。疑其井水殊赤,乃试掘井左右,得古人埋丹砂数一斛,去数尺,此丹砂汁,因泉渐入井,是以饮其水而得寿。”这一典故讲的是廖氏家因丹砂井而长寿的故事。廖平姓廖,而此典故中正好讲的是廖氏家,与廖平同姓,他借用此典故,除了表达长寿之外,恐怕还因他自己与典故中人同一姓氏而与有荣焉有关。

这副自题楹联的下联“春深绛帐纱”用的也是典故。范晔的《后汉书·马融列传》中说“(融)尝坐高堂,施绛纱帐,前授生徒,后列女乐,弟子依次相传,鲜有入其室者。”后用绛帐和绛纱来代指讲席与教师。比如李商隐的《过故崔兖海宅与崔明秀才话旧因寄旧僚杜赵李三掾》诗中便有“绛帐恩如昨,乌衣事莫寻”的说法。马融设馆讲经的地方后来被更名为绛帐,即今天的陕西省扶风县绛帐镇。他独特的讲经方式在他人看来未免不合正统,不甚雅观,过于风流。于是“绛帐”一词便有了另外一层意思:风流。清代扶风知县刘瀚芳曾做过一首《绛帐》诗,诗曰:“风流旷代夜传经,坐拥红装隔夜屏。歌吹弥今遗韵在,黄鹂啼罢酒初醒。”正因为如此,有人好事者便将廖氏“春深绛帐纱”一句与廖氏晚年喜采补御女之传闻联系在了一起,网名“文拾遗”者在《读〈梵澄先生〉》一文中声称“此联可证廖氏晚年采补御女之传闻。”为此,笔者在此有必要作一说明。

这里所谓的廖氏采补御女之传闻,实际上滥觞于《国闻周报》1932年第9卷第31期刊登的《廖季平之生平》一文,该文表面上看是在悼念廖平,事实上却是借悼念之名而夹带私货来污蔑廖平。文中讲到:“廖氏与湖南之叶德辉焕彬皆为近代名流,且皆以擅长屈颈鷮息之法著称遐迩。惟叶氏委托敦煌石室遗书,作《素女经》一书,敷疎素女对黄帝所举五女之法,津津乐道,不稍避忌。廖氏则讳莫如深,靳不语人,闻廖氏晚年虽婴痼疾,犹眷一侍女,“鑽擎”弗已,洵异人也。”李肖聃所著《星庐笔记》也记载到:“季平年九十馀乃卒。生时每食必喂,而每夕必御女,有妾数十人,循次以进。川中固有女市,皓齿蛾眉,百元可买二人也。”李肖聃所谓“季平年九十馀乃卒”的说法有误,廖平实际上是八十岁逝世的。

所谓廖平晚年喜采补御女之传闻,实在是对廖平人格极其恶毒的诋毁。廖幼平在《我的父亲廖平》中说“民国八年,父亲中风后仍手不释卷,并用左手十分吃力地写成《诗易合纂》一书。民国十三年,他退休回乡后,生了一场大病,身体更弱;眼睛似乎患了白内障,老光眼镜之外再加放大镜也不行了,这才被迫停止了阅读。”同样是在该文中,廖幼平还谈到了合川张森楷于民国十六年深冬看望廖平时的情景:“可惜父亲在民国八年(一九一九)六十七岁上中风后口齿不清,没有听惯他讲话的人很难全部听懂。张先生听不懂了,父亲就写,但他右肢偏废,书写用左手,大字还能辨认,小字常常是黑漆一团。张先生认不得,两人都急了,叫我们去翻译。他们谈的内容我们不懂,也无法翻译。” 曾加荣在《新获之廖平资料》中记载了雷定基老人在回忆廖平在城隍庙看戏时的情境时:“当时,他年龄已届八旬,且已偏瘫。服侍他的不只一人,主要的是他年轻的夫人,年纪不到五十岁。先生穿的是长袍,小便频繁,都是由夫人执尿壶,揭开长袍笼着撒的。”从这些文字描述可以看出,廖平当时身体状况之恶劣。其他关于廖平晚年身体状态的描述,不再一一举例。试想,廖平晚年如此这般惨况,他怎么可能会有精力来去从事什么采补御女之事呢?

有人将廖氏“春深绛帐纱”一句与廖氏晚年喜采补御女之传闻联系在了一起的看法显然是错误的。理由有二:一是廖氏晚年采补御女之传闻不可信。二是如果退一步讲,假使廖平真是如传闻中所说的那样,那么他为了避嫌,也不会愚蠢到通过文字来将这种毁己名声之行为展露于世人的。因此,廖平所用文字表达出来的内容,必当不是那些喜于八卦的好事之徒所牵强附会的那样!古人作诗,提及绛帐的诗句比比皆是,更多的是以绛帐来代指教师,如果一谈到绛帐,解读者便联想到女色,这只能说解读者理解得太过于狭隘了,抑或说是淫者见淫之思想作祟罢了。

五、结语

笔者不论是对“雷公八篇”之谬说的驳斥,还是对“推倒一时”联的下联三版本之发现,更或是对“人寿丹砂井”联典故之剖析以及对学界将“绛帐”与廖氏晚年采补御女传闻作过度联想之质疑,虽不能说成果有多么地丰硕完美,但足以让我们对廖氏自题楹联有了一个较为全面、清晰的认识。此篇考论尚有诸多不尽人意的地方,比如廖平后面的两副自题楹联在他自己著作中的记载之溯源工作还有待继续,“推倒一时”联之下联三版本究竟何者为真的考辨事宜还有待求证。因此,此篇考论文章的完成,并不意味着关于廖平自题楹联的搜集、整理与考证工作便告一段落了。这仅仅是一个阶段性的成果,后续的研究工作需要笔者更加努力地去完成。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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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廖幼平.我的父亲廖平 [C].舒大刚,杨世文.廖平全集(第1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17]曾加荣.新获之廖平资料 [J].蜀学(第四辑),成都:巴蜀书社,2009

(作者单位:宜宾学院四川思想家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