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岩

一幢“迷宫般的大楼”，人造的山，人造的河，人造的“疗养地”，一个生命从出生到25岁之前都没有机会走出这幢楼，这究竟是在哪里，暗藏了怎样的机密？

一

叫喊声把欧静静吵醒了。紧接着传来了玻璃的粉碎声。她一骨碌翻身下床，拔腿就往门外跑。但是，黑暗里，妈妈比她起得还快，一把抱住了她。

“噢，妈妈！”她撅起嘴，无可奈何地回到床边。台灯亮了，光线那么刺眼。

“又是哪个傻小子想跳楼，你别学他们的样。”妈妈挨着静静坐下来。

静静摇了摇头。是啊，她何尝没有这样想过？自己已经12岁了，可是一次也没有离开过这幢大楼。想游泳去73层，上学去65层，电影院和剧场在99层……她简直不知道这迷宫般的大楼到底有多少层。反正她从来没有到外面去过。可是她多想出去看看啊！

静静每次听到门外传来吵吵嚷嚷声，就知道准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小伙子想破窗而出。可不，总是呆在这封闭式的大楼里，憋得人都快疯了。有时候静静真想跟着他们一起冲出这笼子一样的大楼，回归大自然，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间。

静静眼前的世界都是假的，人造的山，人造的河，就是那个称为“度假村”的疗养地，也不过是在一层楼上种满了花草树木，又灌上了一池清水。她记得在地理课上，她看过描述大自然风光的录像片：那一望无际的湛蓝色的大海，那被烈日晒热了的金黄色的沙滩，那葱翠的森林，那巍峨的群山……

“妈妈，咱们真该好好谈一谈。”静静一本正经地说，“你说过，你小时候就常和姥姥谈天的。”

“当然。我们谈天空，谈大地，可从来也不谈跳楼。”

“好吧，妈妈，咱们就谈天说地。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让我出去。为什么不让我去看看蓝天，去踩踩大地。你说我有皮肤过敏，有花粉热，有贫血病，不能吹风，不能晒太阳。可是我偷看过学校保健科的病历，我是个健康的人。”

“什么？你偷看了病历……”妈妈吃惊地叫了起来，“我要给校长打电话，他们怎么能够这样粗心大意。”

“妈妈，用不着再骗我了，我都12岁了，不是小孩子。我想，我该知道更多的事情。有几次，我站在假山的小山峰顶上，从玻璃窗向外眺望，我甚至看到了真的高山。妈妈，那山真美，我多想站到那个山顶上去啊！”

“静静，总有一天你会站在真的高山上的。”

静静摇了摇头：“不，我知道咱们这儿25岁以下的人，都没有离开过这座大楼。高叔叔、林阿姨，还有金宝哥哥、尚旭哥哥，他们比我大多了，也都没有离开过这儿。妈妈，这是为什么呢？”

门外响起了电钻的啸叫声。她俩沉默着等这刺耳的声音过去。静静知道刚才破碎的玻璃，已经被一块全新的玻璃代替了。然后，人们会渐渐散去，黑夜会重新沉寂下来。只有士兵在巨大的玻璃窗前踱来踱去，不许任何人靠近。

“还有妈妈，”静静接着说，“为什么一到夜晚就不许人们靠近玻璃了？难道星空不是最神秘的地方？你不是讲过哥白尼、伽利略和张衡吗？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去观察星星……我知道，那些想跳楼的人，其实根本没有精神病，他们只是像我一样，憋得难受，想去仰望星空，才凭着勇气偷偷穿过士兵的封锁，接近了巨大的玻璃窗，这些事我也干得出来。而你们，你和爸爸，还有老师、叔叔、阿姨，你们都在说谎，都在欺骗我们。可，可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妈妈睁大眼睛，她好像才认识自己的女儿。她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好吧，孩子，也许你真的长大了，也许真的到了该向你说清这些事的时候了。可是我不敢保证，你是不是能承受得了。咱们这儿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凡是大人们都默默地遵守着，那就是只有在孩子长到25岁时，才能告诉他事情的真相，怕的是这严酷的事实会给孩子的心灵造成恐怖和不安。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一个快乐的、无忧无虑的童年呢？”

“怪不得那些想走出这座大楼的，都是些十几岁到二十五岁的少年、青年！”静静恍然大悟。

“静静，你说对了，可是我不愿意我的女儿走他们的路。”说到这儿妈妈停顿了片刻，“不过，孩子，我仍在犹豫，如果你知道了这一切，就意味着你将像成年人一样地看待这个世界，担负起成年人对这个世界应该担负的责任，可你毕竟还是个孩子。”

“说吧，妈妈，我一定能承受得住。”静静恳求说。

二

妈妈没有马上对欧静静说出大楼的秘密，而是带着静静上了电梯。电梯一直在往下降，静静紧张地裹紧了自己的衣服。

“妈妈，你是带我到外面去吗？可是电梯好像已经过了底层了。”

媽妈摇了摇头：“不，静静，我要你看的东西不在外面。”

终于，电梯在地下15层停住了。妈妈叮嘱静静说：“拿好你的身份证和健康证明，跟着我。”

电梯的门打开了。静静吓了一跳。在一条狭长的通道中，亮着一盏盏黄色的灯，持枪的士兵拦住了她们的去路。

“女士们，请出示证件。”

她们的证件被塞入一个机器中，然后每人伸出一只手指，按在机器右下方的毛玻璃上。这样，她们的指纹就可以和证件上的印迹相对照了。很快，证件又从机器中跳了出来。

“好了，女士们。你们可以走了。”尽管那士兵用极不信任的眼光盯着静静，可还是把她们放了过去。

大约经过五道同样的警戒线，静静跟着妈妈来到一个钢制的舷梯旁边。在这里的士兵，发给她们每人一个塑料小袋，里面有两粒粉红色的胶囊。

“如果感到头晕，就请服用一粒。记住，请不要在下面呆得太久，最多不要超过10分钟。”

母女俩开始沿着很狭窄的舷梯向下走去，这旋转着的梯子通向更下一层。

“噢，天哪！”静静禁不住叫出声来了。在她们的脚下，地板被一块巨大而透明的玻璃取代了，透过玻璃，她看到一片火的海洋。

“妈妈。”静静抓紧了妈妈的胳膊，不敢再向下面看。不过她发现，这火海离她们还很遥远，就好像她们正乘坐在宇宙飞船上，遥望远方的陆地。一阵眩晕，她几乎摔倒。母亲一把抱住了静静，把一粒胶丸送进了她的口中。

过了一会儿，静静清醒过来：“妈妈，我们这是在哪儿？难道不是在地球上？”

“你说对了，孩子。”妈妈镇静地说，“我们生活在一艘漂浮在太空中的宇宙飞船上。”

原来，100多年前，是地球人制造了这艘飞船。人们想用它到太阳系最边缘的冥王星进行探险。很不幸的是，飞船在中途遇到了意外。在快接近木星轨道的时候，他们遇到了一个光球。当时人们并不了解这种被叫作UFO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以为真是外星人的飞船。但事实上它是宇宙中一些神秘通道的入口，它在天空中游移不定，飘来飘去。只要什么物体靠近它，立刻就会被它那强大的吸引力吸到宇宙深处的另一个地方。

“这事来得太突然了，孩子，在你的爷爷他们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大光球已经把飞船吞噬了，只是眨眼的功夫，就来到了宇宙中的这块地方。”

静静听呆了，她无法相信，这只有在书中才能看到的科幻故事，竟然就发生在自己身边。

妈妈还告诉静静，这巨大的飞船差一点就落在了那颗火一样的星球上。飞船上的人想尽了办法总算稳住了飞船，使它成为一颗行星。后来，人们终于在茫茫宇宙中找到了地球的位置。可是他们发现，要想摆脱那光球的吸引，回到自己的家园，飞船上的技术还远远不够，还要发展一两百年。正是为了这个目标，整个飞船上的成年人都在努力工作。同时也正是为了让他们的后代，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不忘掉他们的家园，他们又在飞船的玻璃里夹入可以变幻的立体图像：白天是山水云雨，夜晚是月亮星星……为了减少那些好奇的青年人带来的麻烦，飞船上设立了军队，他们日夜守卫着要害之地……

尽管妈妈把这一切都告诉了静静，可她仍旧担心静静是否能接受得了，特别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都无法回到自己的家園这一事实。

“孩子，你看，不光是你，连我也没有离开过这幢大楼，从你的爷爷开始，就已经在这飞船中生活了。我怎么会不理解你的心情，我也是从你这么大过来的呀！不过，我相信，通过大伙儿的努力，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回到自己的地球。将来，你大学毕业了，也会加入到我们当中，像你爷爷、爸爸、叔叔阿姨们一样，去面对那些技术难题。说真的，只有一个从小就渴望着回到家乡的人，才能胜任这种工作。而你，静静，你已经在渴望了，对吗？”

静静一直没有说话，她只是茫然地点了点头。今晚她知道的已经太多太多了。她必须用好长的时间去思考这些问题。妈妈望着女儿，心里想：希望能顶得住。她从小就有一种坚强的意志。记得三岁那年，她接受心理测验，从一根又黑又长的管子中爬过去，很多小孩爬到一半就大哭大叫，不肯前进，而静静硬是爬了出来。妈妈知道，这一次，静静也会从每一个受到震惊的人都会产生的灰色情绪中爬出来。她还会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攻克技术难题的工作中去，也许正是他们这一代，将实现我们返回家园的梦想。

无论如何，从今晚起，欧静静将不再是孩子了。

飞船上的人们以愚公移山的精神开拓着新生活，发展着新科技，为的是有朝一日能够冲破隧道的引力，返回地球。子子孙孙无穷尽，他们坚信总有一天能够回到自己的家乡，见到自己渴望的热土。听，这是一首故土热恋者的颂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