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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最伟大的教书匠

2020-12-23刘嘉陵

鸭绿江 2020年9期
关键词:菜谱老师

他算不上文学艺术巨匠,但却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教书匠”,三十年的教学生涯中教过一万两千多名学生,获得过美国教育界“全美最佳教师”的最高称号和约翰·杜威教育奖,被誉为“老师中的老师”。

他退休后才开始文学创作,成就同样令我们惊奇:66岁出版了自传体处女作《安琪拉的灰烬》,在没什么宣传的情况下靠读者口口相传,荣登《纽约时报》畅销书榜第一名,后获普利策文学奖、全美书评奖、洛杉矶时报图书奖、美国年度好书奖等奖项,一年内重印47次,印数达150万册。69岁时他又出版了第二部长篇小说《就是这儿》。75岁出版了第三部《教书匠》——这部书也登上了《纽约时报》、亚马逊网站等畅销书排行榜榜首,并被迅速译成20多种文字,人称“自传体故事中最真诚的作品”“教师的《圣经》”“每个学生需要至少熟读十遍的温馨文字”。如果78岁时他没患癌症去世,或许还能写出第四、第五部作品来。

畅销书今天已算不上什么严重事件,在一些评论家和研究者口中,那甚至被赋予某种讥诮的意味。因此我们不谈《安琪拉的灰烬》连续117周的畅销书在榜纪录了,只谈这个爱尔兰穷孩子的传奇人生,只谈他的酒鬼父亲和伟大的母亲,只谈他的作品中巨匠型的文学品质:“我可以责怪他人。我那悲惨的童年并不是简单的偶然事件,而是由别人——一些黑暗力量造成的。但即使我要责怪,也会本着宽恕的态度。因此,我宽恕下列人士:教皇庇护十二世、英国人尤其是英王乔治六世、麦克罗里红衣主教(他在我童年时期统治着爱尔兰)、利默里克主教(他似乎认为世上的一切都罪孽深重),以及爱尔兰前任总理和总统埃蒙·德·瓦勒拉,……他下令爱尔兰全体教师逼迫学生学习民族语言,却让我们丧失了好奇的天性。老师用木棒将幼小的我们打得遍体鳞伤,让我们遭受几个小时的痛苦,他却视而不见、态度冷漠。我还宽恕那位在我承认犯有手淫、从母亲钱包里偷钱等罪行时,将我赶出忏悔室的神甫。……我宽恕各种各样横行霸道的老师,宽恕他们抓着我的鬓角将我拖离座位,宽恕他们在我结结巴巴回答天主教《教理问答》,或者不能心算937除以739,用木棒、皮鞭和藤条抽打我。我的父母和其他成年人告诉我,那都是为我好。我宽恕他们那弥天的伪善。……”(《教书匠》序)

这个人就是弗兰克·迈考特,爱尔兰裔美国教师作家,长期因贫穷而眼疾不愈(那句土话怎么说的来着?——癞眼儿咕唧)。

迈考特是家里的老大,他爹妈共生了七个孩子,贫穷夺走了一个女孩和一对双胞胎男孩。双胞胎男孩病死一个后,另一个天天望着窗外,说他看见他的另一半在外面玩呢,他也要去。后来他真的也去了,在一天早上大家醒来的时候。他们总是排大队等救济过活,在送父亲出国打工前,母亲赊账买来些牛奶、黄油、糖和一枚鸡蛋。她把鸡蛋煮熟给了父亲,父亲拒绝独食,剥开蛋壳,把它切成五块分给全家。他们为了房租便宜,曾住过一套离恶臭的茅厕最近的房子,但在父亲外出打工却迟迟不寄钱的日子里,他们因拖欠了房租被扫地出门,只好暂寄一位远房表舅的篱下。那位表舅对这些累赘很烦,常打骂迈考特(称他“疤瘌眼”),指使他干这干那包括倒尿盆。有一天他喝得烂醉回到家,手拿一包煎鱼和炸薯条,边吃边骂骂咧咧,最后说家里没吃的了,一片面包都没有了,就睡着了。那张包装纸掉在了地上,是一份《利默里克导报》。迈考特见他睡死后,立即捡起那张油腻腻的报纸,一点一点舔起来:“我舔头版,那都是城里电影和舞蹈演出的广告。我舔标题,舔巴顿和蒙哥马利在法国与德国的大决战。舔大西洋战争,舔讣告和伤感的纪念诗篇,舔体育版,舔鸡蛋、黄油和熏肉的市场价格。我舔着这张报纸,把油脂吸吮得一点不剩。”(《安琪拉的灰烬》)

他的母亲就是安琪拉,多年以后她母亲的骨灰被撒到家族墓地,迈考特追记道:“我们在通往巴里那库拉的一家路边小酒馆吃午饭。看着我们吃饭、喝酒和大笑的样子,你绝不会知道我们刚把母亲的骨灰撒了。她曾经是温布里剧院一名伟大的舞蹈家,因为唱了一首好歌而一举成名。哦,要是她能喘过气来就好了。”(《就是这儿》)

他父亲则是个超级酒鬼,在爱尔兰的失业大潮中,他只有几次勉强找到过临时的工作,但不管挣到手几个钱(甚至包括刚领到手的一个月的失业救济金),也不管老婆孩儿如何饿着肚子,望眼欲穿,他都会绝无例外地去酒馆喝个精光。后來他不得不去他骂了一辈子的英国打工,却只寄回过一次钱——三英镑。

迈考特的童年生活时常是:白天,母亲不再到慈善机构外排长队等候救济了,她适当修饰了自己,走在街上也挺起胸膛,大声说话了,因为她亲爱的丈夫已经找到了工作!但到了晚上,全家人总是空欢喜一场,母亲勉强用前一天剩下的面包让孩子们填了填肚皮,大家就上床睡了。镇子里,幸运的女人们看完了电影,咯咯笑着往家走,酒鬼们也笑着唱着往家走。这时候,最高亢悲壮的歌声远远响起了,是迈考特的父亲,他唱起饱受英国佬欺凌的北爱尔兰爱国者的歌曲——《罗迪·迈克考雷在图姆桥上赴死》:

怎么,正当所有的人都在守夜不眠,

西部人却在沉睡,西部人却在沉睡!

哎,当康诺特省也在这样沉睡,

爱尔兰也许正在流泪。

小巷里,酩酊大醉的父亲唱一句就停下来,靠在墙上痛哭一会儿,然后接着唱,走下去。人们都把头伸出窗外或门外喊道:“看在耶稣的分上,别再闹啦!我们明天还得起早上班呢,回家唱他妈的爱国歌曲吧!”

他和街坊们对骂着,继续唱着回到自家楼下,向老婆喊道:“安琪拉!安琪拉!家里一滴茶水也没有吗?”老婆不理他,他跌跌撞撞地爬上楼,一个一个喊醒孩子,发表深夜爱国演讲,要孩子们发誓为爱尔兰去死,否则他身上仅存的最后一枚“星期五便士”谁也甭想得到。

没人理他。这个曾经为爱尔兰作战过的超级酒鬼点燃了一支蜡烛(他们那儿一直没有电),举过头顶,在屋里雄赳赳地踏步走着,继续唱起来,在隔壁咚咚的敲墙声中——

看,是谁在怒放的红杜鹃花丛中行走?

他们那绿色的旗帜吻着山上纯净的空气。

昂首挺胸,目视前方,骄傲地走在一起,

自由的信念珍藏在每个人不屈的精神里。

他再次以一枚“星期五便士”做诱饵,想让孩子们跳下床,像士兵那样排好队,宣誓为爱尔兰而死。孩子们仍不为所动,妻子也拒绝他睡在床上,他只好拿着蜡烛,走下楼去,在椅子上睡了一夜。第二天误了上班,把好不容易找到的水泥厂的工作丢掉。

迈考特后来写道:“老师说为信仰而死是光荣的,而爸爸说为爱尔兰而死是光荣的。我想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人想让我们活。我的弟弟死了,妹妹死了,我想知道他们是为爱尔兰而死的,还是为信仰而死的。爸爸说他们太小,不是为了什么而死的。妈妈说他们是因为疾病、饥饿以及爹妈的永远失业而死的。”(《安琪拉的灰烬》)

一个人从小的生存环境极其恶劣,以后会有怎样的胸襟?法国作家罗歇·瓦扬的小说《律令》里有一个黑社会老大马陶·布里冈,原先只是个退役的海军下士,后来凭着心狠手辣和敲诈勒索,渐渐混成地头蛇、当地一霸,连警察局长都成了他的密友。但令读者无论如何想不到的是,贫家女孩玛利埃特比布里冈的恶更胜一筹。从未失手的布里冈在他以为又要顺利占有当地最美貌的小女孩玛利埃特时,后者却巧施狠招,四两拨千斤,不但守护了自己的贞操,还置强敌于绝地,用布里冈逞恶时习惯用的接枝刀在他脸上划了个十字,让他威风扫地。而此前她就利用调包计制造过一起失窃案,把布里冈送进大牢,把小城搅得大乱。这个阴鸷诡诈的贫家美少女后来一跃成为新兴的滨海黄金旅游地段的大老板,还把母亲和姐姐们都赶走了。彻底臣服了的布里冈乖乖把几个种植园交给了她并归入她的麾下,心里想:“她毕竟太穷了,因此不可能善良。这是规律。”

然而另一个欧洲赤贫孩子弗兰克·迈考特,却超越了这个“规律”。

二十八岁的迈考特第一天上课就碰上了学生们的下马威。那是纽约市的一所技术职业高中,他作为有复员军人身份的纽约大学教育学专业的毕业生,初来乍到。两个男孩当着他的面打嘴仗,一个男孩把从家里带来的大红肠三明治抛向另一个男孩,教室里即刻乱了套。男孩们齐声起哄:“打!打!打!”迈考特喊道:“嗨!嗨!不要扔三明治!”另一个生怕事儿不大的男孩说:“嗨!老师,他已经扔了三明治,现在叫他不扔没用了。”全班大笑,之后都用一种幸灾乐祸的目光注视着这位新老师。他静了会儿,什么也没说,过去把三明治捡起来,打开包装纸,大口大口把它吃掉了。“这个三明治的面包黑而厚,由布鲁克林区的一位意大利母亲烘烤,硬度足够承受几片香喷喷的大红肠,中间夹着西红柿片、洋葱片和辣椒片,还淋了橄榄油,散发着唇齿留香的美味。”(《教书匠》)

迈考特老师吃完后,舔了舔手指说:“好吃。”之后把纸袋和蜡纸团成一团放在手心,用手指把它“啪”的一声弹进废纸篓。学生们一片惊呼:“哇!”喧哗声惊动了正在走廊上悄悄监视新员工的校长,他在窗户上向教室里张望,又推开门,示意迈考特出去。抛三明治的男孩小声对他说:“嗨!老师,别担心三明治,我不要了。”男孩们全都附和道:“是的!是的!”他们一瞬间都选择了站在这个“懂个屁”的新老师一边,和他休戚与共。

校长在楼道里批评了迈考特老师,警告他不要再用这种“戏剧性的方式”吸引学生的注意力,无论是谁都不允许上午九点在教室里吃东西,否则就不适合在学校待下去了。迈考特回到教室后,男孩们都关切地问他遇到了什么麻烦,全班孩子都说,嘿,这不公平。扔三明治的男孩说:“我会告诉我妈你喜欢她做的三明治,我会告诉她因为她的三明治你遇到了麻烦。”迈考特说:“告诉你妈妈,这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好吃的三明治。”

他的工资不高,每周却要完成很多课时,没完没了地批改作业,而且总要面对各种肤色的亚裔、非裔、拉美裔和美国土著的刺头、促狭鬼。他没有为了文学梦尽早逃离纷乱的教室,却开始用文学思维支撑教学,润滑师生关系。虽然和全球教育界一样受到了领导们的非议,但学生们慢慢都接受了他,愿意与他“同流合污”。

校长们严令他“按教学程序”来,“程序!程序!教学的一半就是程序!”而他时常另搞一套,“我有罪。我讲故事,而不是讲课。”……读到这儿,我久远的负罪感也从记忆深处浮出。四十多年前,我在东北农村插队,曾做过一年乡村教师,我也犯过同样的错误,讲故事而不是讲课。

当年的乡村教师有三个等级:挣工资的国家正式教员(比例很低);其次是民办教师,挣工分,但每月有五块钱津贴(这部分人比例较高,我一见他们神秘地签字领津贴时都悲愤交加);我是乡村教师中的最低等级,不在编的“内部粮票”,只挣工分。但我该知足了,若非那年时兴“学习小靳庄”,学校急需一名组建民乐队的文艺老师,天上掉下的这张馅饼哪会砸到一个外乡人的头上?如果在生产队劳动,顶风冒雨辛苦劳累不说,全年下来我顶多能挣两千多工分。而进了乡村小学,我一年可以挣到四千工分。在三级所有制的人民公社时代,这是生产小队这最小的经济核算单位对教育的最大支持了。

1976年,我所在的全公社最穷大队的最穷小队出现了负增长,四千工分全部泡汤。我和农民兄弟们全都自掏腰包把口粮领到手,他们管那叫“倒贴儿”。

而此前,我每天都意氣风发,着装整洁(但仍朴素),夹着备课笔记,在一截铁轨敲击的上下课铃声中奔走于前后两趟平房间。校长对我说,你不能只做文艺老师,还得带班儿,上课。我成了有三四十个孩子的四年级的班主任。他们没兴趣听任何课,却总有一肚子永远唠不完的嗑儿。那是铁道线以北的穷乡僻壤,一年里如果都能吃上净面玉米饼子,就是一大幸事了,青黄不接时须有别的措施。他们的庄稼汉父亲倒很重视教育,在村街上远远见我都会站下(扛着锄头),笑眯眯地等着我说几句话。他们常对我说刘老师,俺孩儿就交给你了,不听话你就给他一腚跟脚,不用客气!但他们再通情达理,他们的孩子仍没兴趣上课,没兴趣听我们绷着脸讲的任何大道理。

迈考特老师曾苦于自己的形象(眼睛还红红的)不够威严,我则恨自己的下巴太光滑。迈考特教过的一个女生班,几乎全是黑孩子,根本没人听他讲什么,“她们有事情要谈”。我的四年班也一模一样,三四十人毁成七八个帮,全都“有事情要谈”。我暴怒,用教鞭“啪啪”敲黑板,用手掌“砰砰”拍讲桌(又疼灰又大),把闹得最欢的男孩子赶出教室(他使劲攥住门框我使劲掰他的手),但都收效甚微。就算他们暂时安静了,他们眼中的敌意和讽意也令我一时小胜的快感折半。后来我再上课(讲真的没什么意思的语文书)之前就不暴怒了,站在讲桌后无声地微笑,任由他们唠下去。嘿!我不出声了他们的声音也渐小,直至鸦雀无声。还有个男孩尚未尽兴,捅着同桌的胳膊肘,试图把未竟事宜全部处理完。我向他微笑,全班男孩女孩也向他微笑,他的笑怪起来。他曾说刘老师你干啥老说我?现在我向他致歉:“这回又是我不对了。”全体大笑。班里的“大王”忽然提议:“刘老师!你先给我们讲个故事,完了我们就好好听课。”孩子们欣喜地轻声击掌附议。我向窗外打量,没有校长和教导主任警觉的目光,便答应了他们,但条件是大家说话都得算数,想做好人就要守信用,吐口唾沫就是个钉。我想做好人,你们想不想?他们齐声说,想!我开始搜索记忆,选个比语文书有意思的故事并不难。“大王”吩咐靠近教室门的男孩子把门关好,别给刘老师找麻烦,之后大声喝止角角落落里死灰复燃的聊天潮。

我的神话故事讲完了,他们很神往,也有点忧伤,但完全安静下来,直到我把让他们放学后割草去喂集体牲口的课文讲完。

以后这成了我们之间的默契和交换条件,我把好故事讲给他们,他们把好秩序回报给我。我们的保密工作没出现漏洞,孩子们没一个去告密,否则校方定会责令我停止这种“与教学无关的活动”。

而迈考特老师比我做得更极致,他后来任教的一所学校的学生们讨厌写作文,但为了逃学或不完成作业所伪造的“家长请假条”却充满了想象力。

亲爱的迈考特先生:米奇八十岁的姥姥因为端了太多的咖啡而从楼梯上摔下来。我让米奇在家照看姥姥和小妹妹,这样我就可以到轮渡码头的咖啡店上班。

厕所堵塞了,我们不得不沿街走到我表哥工作的基尔肯尼酒吧用那儿的厕所,但是那儿的厕所前一天晚上就已经堵了。你可以想象我的罗尼要做好上学准备有多难。我希望你能原谅他这一次,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

阿诺德今天没带作业,因为他昨天下地铁时,车门夹住了他的书包,并把它带走了。他冲着列车长大喊,可列车长却在火车开走时说了些很下流的话。该采取措施治治他们了。

他姐姐的狗吃了他的作业本,我希望它被噎死。

她今天早上在浴室洗漱时,她的小弟弟在她的故事本上撒尿。

有人死在楼上的浴缸里,水溢出来,把桌上的罗伯塔的作业弄得一团糟。

她的哥哥冲她发火,把她的文章扔到窗外。文章在斯塔滕岛上空四处飞扬。

他写完了你让他写的作文,可是正当他在轮渡上对作文进行修改时,一阵大风刮过,把作文刮走了。

迈考特老师如何应对这些“假条”呢?他打印出十二张,发给他教的两个班的学生,让他们读。他们边读边问:“老师什么意思啊?这都是谁写的?我们要拿它们做什么?”

“这就是你们当中的某些人写的。”迈考特说,“我删去了姓名,以保护有过失的人。现在我们大声朗读这些假条!这是世界上第一堂研究假条艺术的课,第一堂练习写假条的课。你们有幸遇到我,我接受了你们最好的作文——假条,并把它变成一門值得研究的功课。”

他们都笑了,并觉得迈考特老师和他们是一伙的,开始完成他布置的作业——写虚拟的假条。迈考特不住地提醒他们开发自己的想象力,不要满足于老套的闹钟故事。要善于找各种借口,还要让这些借口可信并具有原创精神。

孩子们的创造力全被激发出来了,埋下头写了一条又一条,不时申请再多写几条。迈考特老师这时在黑板上又出了几个新题目:“亚当写给上帝的假条”“夏娃写给上帝的假条”……

这堂“假条写作课”不但刺激出孩子们的写作兴趣,而且引发了他们对人类、对世界、对战争、对善恶等重大问题的思考和大讨论,甚至午间在餐厅,孩子们仍觉意犹未尽。

校长又皱起眉,让迈考特老师去办公室一趟,因为区教育局长无论如何要见见他。迈考特做好了挨尅并离开学校的准备,区教育局长却对他说:“我只是想跟你握握手,告诉你,如果你的档案里出现一封证明你的教学充满活力并富有想象力的信件,请你不要感到吃惊。谢谢你。也许你应该将他们的注意力转移到历史上年代较为久远的人物身上,……再次谢谢你。”

对了,迈考特老师还有个出奇冒泡的教改新招:朗读、吟唱菜谱!那缘于一次草地野餐,孩子们带着各色饭菜,其中有犹太菜、意大利菜、中餐、韩餐和朝鲜泡菜、越南菜、泰国菜。一片吵闹声中,迈考特老师突然下令,第二天每个人都要带一本烹调书。

次日课堂上,每个人奉命念一段自己喜欢的菜谱,如果没读过那本烹调书,就随便翻到哪一页,挑一段念。

一开始没人举手,一片困惑的目光,但是随着几个人被点名站起来念完后,举手的人多起来,最后宛若一片手的树林。所有人都为之疯狂,花样越来越多,念得越来越有感觉、有感情、有色彩和诗意。他们兴奋地说,这些菜谱在书上看起来就像诗歌,读起来更像诗歌。迈考特老师却说:“它们比诗歌还要好,因为我们可以品尝它们。哇!这些意大利菜谱是十足的音乐作品!”

这还没完,有个男生说他带了长笛,如果谁想朗读或吟唱菜谱,他可以负责伴奏。一个女生提出要朗读卤汁面条的菜谱,后来她改为朗读瑞典肉丸的菜谱,那个男生用长笛吹起一首《大家一起来欢乐》为她伴奏。刚开始这引来阵阵窃笑,但最后,他们赢得了由衷的掌声。又有一个男生提议,他们应当上街表演,命名自己为肉丸乐队或菜谱乐队,由他来当经纪人,因为他正在学会计学。接下来,又一个女生朗读爱尔兰奶油苏打面包的菜谱时,长笛男孩在教室里整齐响亮的击掌声中吹起了《爱尔兰女洗衣工》。

几天后,事情整得更大了,长笛之外,双簧管、小手鼓、吉他(四把)、口琴(两支),都参与进来。一个叫帕姆的女生请求用粤语唱一个北京烤鸭的菜谱,但这个菜谱太长了,到最后,由原来的一件乐器伴奏发展成所有乐器齐奏起来,帕姆不得不用高八度讴歌,以至于校长助理大惊失色地从办公室跑来,透过教室窗子向里面张望。

这自然再次引起校方的置疑:这所优秀学校的尖子生们将来是要坐在常春藤联盟的大学教室里,而不是在比萨店边唱菜谱边抛面团。其他班的学生却都要求开菜谱朗读课,以取代沉闷乏味的英文课。

但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教书匠”不能仅凭与众不同的异想天开,也不能仅凭丰富的阅历和文学才思,迈考特老师还得有些更根本的东西,有了它们,全世界所有课堂教学都两难的首创精神的开掘,才更具人性的光芒和魅力。

一天,他教一首美国诗人的诗,《爸爸的华尔兹》:

你呼吸中的威士忌

足以令小男孩昏迷

但我拼命抓住不放

这华尔兹跳得真不易

我们轻快地跳着

直到锅盘从橱架上滑落

母亲紧绷着的脸

始终不能舒展

这写的是一位满手泥块的劳动者,晚上醉醺醺地回到家时的情景。教这首诗的时候,迈考特老师的爱国者酒鬼父亲早把他们母子抛弃了,他第二次去英国打工后,就再无音信。

握着我手腕的手

有个关节被撞伤

你每走错一步

我的右耳就会擦到纽扣

他让孩子们朗读这首诗,告诉他们,不要担心它“真正”的含义,在你们的头脑中或思维深处发生了什么?或者什么也没发生?你们都是“作家”,你们可以谈谈你们的任何观点,甚至可以涉及你们的祖母。有个学生问他,你父亲和你在厨房跳过舞吗?另一个学生说老师,我猜这首诗和你的童年有关。

孩子们逐字逐句地试着分析这首诗的每一行,每个人都把自己的感受和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困惑带进来了。“我喜欢这首诗在于它有一个简单的故事,或者……”“不,等等,它不是那么简单,发生了很多事,有前因后果。”“如果你想把这首诗改编成一部电影,拍起来会很难。”“你得决定这个爸爸在清醒时是什么样的人,因为他如果一直这样醉醺醺的,你就决不会想拍一部有关他的电影。”

迈考特老师还有个绝活儿——“晚餐讯问”,每当课程变得乏味,学生思想开始溜号时,他都要来这一手。这当然又受到校方的质疑:“这是程序规定的有效的教学活动吗?”

这是个永恒的难题:有效还是有趣?它们永远水火难融吗?有没有可能重叠、兼得?无趣的有效真的很有效吗?

那天晚上,迈考特老师这样开始他的“晚餐讯問”:詹姆斯,你昨天晚饭吃的什么?哦,鸡肉。谁买的?我母亲。有时候她也让我妹妹去买,可我妹妹总是抱怨。你母亲工作吗?工作,她是法律秘书。谁做的鸡肉?我母亲。你妹妹跑到商店买东西、你母亲在厨房累得要命时你在干什么?我在自己房间。做什么呢?赶家庭作业,或者听音乐。你母亲做鸡肉时你父亲在干什么?在客厅看电视新闻,因为他是个经纪人,得跟上形势。谁在厨房帮你母亲?有时候我妹妹会帮忙。不是你,也不是你父亲吗?我们不知道怎么做饭。可是得有人摆桌子吧?我妹妹。你从没摆过桌子吗?嗯,我妹妹得阑尾炎住院时我摆过一次,但没摆好,我妈妈很生气。好吧,谁把食物端上桌子呢?迈考特老师,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我妈妈把食物端上桌子……

丹尼尔,你昨晚吃的什么?用白葡萄酒酱浇汁的小牛肉圆薄片。还有什么?芦笋和一小份用醋油沙司拌的沙拉。你母亲做的小牛肉圆薄片?不,保姆。哦,那你母亲在做什么?她和我父亲在一起。你一个人吃饭吗?对。我想是在擦得锃亮的红木大餐桌上吧?不错。在枝形水晶吊灯下吗?对。有背景音乐吗?有。我猜是莫扎特吧?跟餐桌和吊灯很配。不,是泰勒曼。然后呢?我听了二十分钟泰勒曼,他是我父亲喜欢的音乐家之一。听完一曲,我给我父亲打了个电话。他在哪儿?如果你不介意我问。他得了肺癌,在医院呢,我母亲一直陪着他,因为他就要死了。哦,丹尼尔,对不起。你应该事先告诉我,而不是让我逼着你做完这个晚餐讯问。没关系,不管怎么说,他要死了。

教室里安静下来。迈考特老师此时心想:他父亲就在这儿,我们和他母亲一起在床前等候。我们会永远记得牛肉小圆薄片,保姆,枝形吊灯,优雅的音乐,还有擦得锃亮的红木餐桌旁孤独的丹尼尔……

《安琪拉的灰烬》在爱尔兰出版后,利默里克好多人咒骂迈考特玷污了家乡美名,还有人扬言他要是敢回来就把他吊死在电线杆上。但利默里克大学却授予迈考特荣誉博士学位,欢迎他荣归故里。

【责任编辑】 铁菁妤

作者简介:

刘嘉陵,沈阳人,文学硕士(中国古典文学专业明清小说研究方向)。插过队,当过乡村教师,谱过曲,开过机床,做过扶贫工作队员。著作有《硕士生世界》《记忆鲜红》《自由飞行器》《妙语天籁》《把我的世界给你》等。《记忆鲜红》被列入清华大学“《中国近现代史纲要》课程学生阅读书目”,《把我的世界给你》在辽宁文学馆2018年“四季好书”评选活动中被评为“秋天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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