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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世奇人之三(五题)

2020-12-23冯骥才

台港文学选刊 2020年6期
关键词:肠子弹丸老头

弹弓杨

杨匡汉是一条中年大汉,身高八尺,长胳膊长腿,腰粗如树,人称大杨。他有蛮力,好吃生肉,一身上下全是肉疙瘩,冒着热气,立秋后还光膀子,不穿褂子,顶多一个布坎肩。

北门外侯家后“三不管”那块地上的重刀石锁,他当小玩意玩。不过他本人不弄刀枪,只玩一把弹弓子,平时掖在后腰带上,撂地演艺时,才拿出来亮一亮真本事。

这位大杨是河北沧州人,沧州人个个武艺高强,可是到天津就不一样了。就像外省的能人去做京官,京城官场深不可测,能站住脚跟就算有能耐了。天津这地方与京都不同,另有它的厉害。比如三不管这地界,看上去挺好玩,演武卖艺、打鼓唱戏、算卦卖药、剃头打辫全聚在这儿,各种能人高人超人也都混在中间。可这里绝非乐土,所谓三不管,一是乱葬乱埋没人管,二是坑蒙拐骗没人管,三是打架斗殴没人管,还有混星子们野狗一般窜来窜去,一个比一个恶。要想到这儿找口饭吃,不问南北,不懂江湖,就叫人抓起两条腿扔进白河里。

大杨初到天津码头,就觉出这地方格外格色。普通人厚道,恶人凶狠;一如羊,一如虎。可是,虎不吃羊,虎只咬虎。大杨人高马大,站那儿就压人一头。他当时在南运河边租了一间小屋,一天晚上回家,忽觉脚脖子给什么东西一拦,练武的人身子机敏,马上知道有人给他下了绊马索。他弯腰抓住绳子,猛一扯,把埋伏在街两边手里攥着绳子的两个小混混,都扯到自己脚前,還硬撞在一起,撞得满脸花。

他以为从此没人再敢惹他。三天后回屋躺下后,浑身奇痒,点灯一看,臭虫乱爬。哪来这么多臭虫?原来是那些混混趁他不在屋时,把挺大一罐活臭虫倒在他床上。

这沧州大汉火了。头一天在三不管撂地卖艺时,上身光着膀子,斜挎一个黄布袋,里边是半袋子葡萄大小的弹丸。这弹丸是黑胶泥团的,不知掺了嘛东西,乌黑梆硬像铁蛋儿。他手里的弹弓更是少见,一尺半大柳树杈子,拴着两根双股二尺长的粗牛筋。这弹弓子射出这铁蛋儿,还不和洋枪子一样?当大杨把弹丸捏在牛筋中间的皮兜里,好比枪弹上了膛,周围看热闹的人都怕他“擦枪走火”,一个弹丸过来,脑袋瓜不开了瓢?

大杨坐如钟,立如松,一根桩子似的立在场子中央,瓮声瓮气地说:“诸位放心,我的泥弹只往天上射!”说着举弓向上,一扯牛筋,把弹丸射上天。这一下射到哪儿去了,云彩上去了?

只见大杨把胳膊一伸,手一张,手心向上,一忽儿“嗒”的一声,射出的弹丸落下来,不偏不斜,正好落在手心中央。多准的劲,多高的功夫,一手见神功。

不等众人叫好,大杨又从挎袋里拿出弹丸,这次是两个。他先是脑袋向后一仰,眼望天空,来个“犀牛望月”,一弹射上去。跟着飞速转身,一回头,又来个“回头望月”,一弹又射上去。看得出来,后边一下比前边一下劲大,弹丸飞得更疾更快。跟着,只听天空极高极远之处,传来清脆的“啪”的一声,原来后边的弹丸追上前边的弹丸,击中击碎,众人应声叫好。天津人头次看到这功夫——天津就服有本事的人。

这时人群走出一人,黑衣黑裤黑鞋黑脸,一脸恶气,横着身子走上来。这人三不管无人不知,出名的大混星子一身皂。

一身皂二话没说,叫一旁摆茶摊的老汉把一张桌子搬上来,中间放一把青花茶壶。然后他打衣兜里拿出一个玻璃球,稳稳搁在壶嘴上,扭头对大杨说:“你看好了,这把壶是乾隆青花,值一根金条。你有本事把壶嘴上这玻璃球给我打下来,但不能伤了壶嘴。你要是打碎了这把乾隆青花,你赔!你要是认头没这能耐,给老子趴下磕三个头,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这话句句都是朝人抡棒子。

这茶壶只是茶摊上的壶,值个屁钱,凭嘛说是乾隆青花。可是三不管这地界一身皂说嘛是嘛。

大杨听他说话时,像听蝉叫,全没当事。他从挎袋里摸出一个弹丸,对着茶桌后边的人说了一声:“请诸位闪开!”众人应声躲开。大杨一张双臂,一手举着弹弓在前,一手捏着皮兜里的弹丸在后,使劲一扯,中间的牛筋拉出三尺长,嗡嗡出声。他扭身塌腰,这一招应是“霸王倒拔弓”。忽将捏皮兜的双指一松,皮筋翻飞,同时那茶壶上“叭”地巨响,众人以为茶壶碎了,再一看茶壶没事儿,壶嘴也没事儿,只有壶嘴上的玻璃球粉粉碎,地上全是亮闪闪的玻璃碴。

众人全看呆了。一身皂没了神气。

大杨说:“我只五个弹丸。刚才打了三个,现在打了一个,还留一个专打恶人。谁欺负我,谁欺负人,过了头,我给他‘换眼珠,只换左眼!”说着,他又把一个弹丸捏在皮兜里。现在这弹丸已是无人不怕。

这一下,大杨在三不管立了足,有大杨在,素静多了。他的弹弓比洋枪厉害,出手比洋枪还快,准头连洋枪也甘拜下风。他一弓子,眼眶子里换成泥球,谁能不怕?从此大杨有了一个威风十足的称呼,叫“弹弓杨”。

七年后,庚子事变时,天津城北这边叫洋人糟蹋得厉害;放火杀人,掳掠店铺,天津人不服,拼得很凶。据说一个洋人的军官被杀,不是刀砍,而是枪击。有人看见这洋人,左眼一个黑窟窿,呼呼往外冒血,死得挺惨。那时守天津的武卫军全有洋枪,多半中了武卫军的枪子儿了。可有人说这洋人遭的不是枪击,而是大杨的弹弓子,因为他伤的是左眼。据说这个洋人极恶,杀人如麻,准是叫大杨给换了眼珠子。

这话真假无人知道,反正庚子之后没人再见到过大杨,三不管也毁成了平地,二十年后挪到南门外的南市那边去了。

焦七

谁都知道,天津卫这地方最不好惹的是混星子,混星子也叫混混儿。可混星子并不一样,各有各的厉害,有的狠,有的凶,有的横,有的诈,最厉害的是阴。

比阴更厉害的是毒。人毒有多毒?这儿有个人,有件事,说完就明白。

这混星子叫焦七,看模样像半个残废。秃头光脸,臂长腿短,唇黑眼灰,走多了就气喘,干活没力气,手上没能耐,从来也不干活,就这德行却有吃有喝,有肉有酒,在梁家嘴住一个有屋有院的房子,周围还有一帮小混星给他跑腿。没见过他打打杀杀,也不到处撒野耍横,天津出名的混星子中却有他一号。混混分文武两种,他属于“文混混”,不靠逞凶斗狠,另有邪魔外道。好人的本事看得见,歹人的本事看不见。要想弄明白他的本事,还得说他那件事。

焦七最爱吃的东西是肉肠子。他别的事全交别人干,只有做肉肠子的事自己干。他只吃自己做的肉肠子;自己买肉、切肉、剁肉、拌肉、灌肠,他有自己的一套;用多少黄酒、胡椒、酱油、葱姜、红糖,肉要几成肥几成瘦,不信别人只信自己。他做的肠子也全归自己独吃,别人别想吃到,连他老婆也难吃一口。毒的人凡事必独。

他刚搬到梁家嘴来后,发现院里的一棵老榆树又大又高,杈子多,树荫浓;有风又不晒,正好晾肉肠。他就把灌好的肉肠一串串挂在树杈上,晾好的肠子干湿合度,真好吃。可是这样做了几次之后,忽然发现挂在树上的肉肠子少了。奇了!鸟叼去了还是猫儿偷走了?他下一次再做肉肠,用了心计,先数好多少串,挂在树杈上之后天天盯着。一天,他忽看到邻居家隔墙伸过一根竹竿来;竿头绑个铁钩,过来一勾一挑,生生把一串肉肠子摘过墙去。妈的!原来是叫人偷去的!

“敢动我的肠子!”焦七立时火了。可焦七这人阴,有火不发,憋在心里想招。想来想去,想出天底下最厉害的一招,叫隔壁偷吃肉肠的馋嘴去见阎王。

转天他出门买了一块肉,一包肠衣,一些大葱生姜,路上拐个弯儿,到药铺买一小包砒霜。到家就在院里剁肉拌料,掺上砒霜,灌进肠衣,做成了十五串毒肠子,全挂在树上。然后天天坐在当院一张椅子上,抽烟喝茶,两眼一直没离开从树杈一串串垂下来的毒肠子,像是蹲在河边钓大鱼。几天过后,终于看到那绑着铁钩的竿子又伸过墙来,前后两次,挑了两串毒肠子过去。他心里暗暗一笑,一直憋在心里的火立马熄了。

跟着,他把树上余下的毒肠子全摘下来,塞进一个袋子里,天黑后从家提到河边,扔进河里。

当天晚上只听邻院叫喊声忽起,又是“救命”,又是“死人”,人哭狗吠,动静很大,闹了整整一晚。第二天一早,一个小混星来说,隔壁邻家那个倒腾木料的胡老大叫人下了药,毒死了。官府来了几位捕快正在问案。焦七听了赛没听,好像大车砸死一条野狗。

到了晌后,有人“哐哐”拍门,焦七开了门,只见几个黑衣捕快站在门口。不等他开口,用纸托着三根肉肠给他看,问他:

“这是你的肠子?”

捕快猜他准说不是。谁想他苍白的脸上阴冷一笑,竟然反问捕快:“我家的肠子怎么在你手里?”

捕快一怔,跟着问:“好,我问你,你家的肉肠为嘛放砒霜?”这话问到关节上。

焦七答得更快:

“我這肠子不是吃的,是药黄鼠狼的。不放砒霜放嘛?放白糖?”

焦七这话叫捕快没想到,全怔住,下边的话就没劲了:“你可知道你的肠子毒死了邻家的胡老大?”

焦七装傻,说道:“这不会吧!我药黄鼠狼的肠子挂在我家院子,他怎么吃的?偷去吃的?”他忽然笑出来说:“那就不干我事了。他要是翻墙到我家来,用我家菜刀抹了脖子,也是我的事吗?”

捕快们再没话可说,闷住了口。

焦七的话句句占理。他并不否认这肠子是他家的,砒霜是他放的,可他为了药黄鼠狼,他并没错。胡老大偷吃毒肠,自然怪不得人家。这事无论从哪头讲,都和焦七沾不上边。后来连胡家的人都说,这事只能怪胡老大自己,他要不去偷吃哪会致死?最后,官府结案,胡老大贪嘴致死,与焦七不相干。

可是,这事再往深处一寻思,就费解了。谁会用肉肠子药黄鼠狼?焦家又没养鸡,也没闹过黄鼠狼,他毒黄鼠狼干吗?黄鼠狼是大仙,没事谁会去招惹大仙?是不是胡老大以前就偷吃过焦七的肉肠子,惹了他,才使了这毒计,下了这毒手?

慢慢谁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谁也没办法。不单官府没法儿,老天爷都没辙。焦七这人还有人敢招惹吗?

最倒霉还是胡老大,活了这么大岁数,最后竟然死在了贪嘴上,连家里人也抬不起头,后来悄悄搬出了梁家嘴。

棒槌壶

人脸六种色:黄脸、黑脸、红脸、白脸、灰脸、青脸。可是侯家后的倪家三少爷都不是,他是肉脸。嘛叫肉脸?谁不是肉脸?他的脸没颜色?

当然有色。只是没准色。饿时脸黄,再饿脸白,饿久了脸灰,饿病了脸青,饿急了脸黑,吃点东西脸就有红色,再喝点酒就是红脸了。

人家不是三少爷吗,还能饿着?他是少爷,他不愁吃喝是因为他爹有钱。如今爹死了,家败了,他没能耐,坐吃山空,把院里树上的枣都吃光了还能不饿?可是人家倪三少“人不死架子不倒”,家里的东西连祖宗像都卖了,可还有些东西一直攥在手里不卖,只要活着就不能卖。这就是一身出门穿的行头——当然是富家子弟的鞋帽衣装,还有那时候富人挂在身上的零碎:眼镜、胡梳、耳挖、发梳、折扇、鼻烟壶、掌珠等等。这些东西除去香囊,全有个软袋硬套儿;缎子面儿,上边绣着各种吉祥花样,颜色配得好看极了。每个套儿上边还有一根精致的彩色丝绳,系在腰间,围着身子垂了一圈,一走就在肚子下边晃悠,招人眼看。本来这些东西就是天津的阔老阔少向人显摆的玩意儿。

别看倪三少家里边东西快卖光当光,空箱子里边只剩下耗子屎,这身上的行头却不能拿出去卖掉。穿戴这一身走在街上,谁能不拿你当回事,自己的肚子空不空有谁知道?有时这一身打扮走进租界,还叫好奇的洋人客客气气拦住,端起那种照相盒子“照”一下。据说当年慈禧太后也给这么“照”一下。照它干嘛用就不管它了。有时洋人“照”他,还叫他戴上小圆茶镜,一手执扇子,一手捏着耳挖子摆出掏耳屎的样子来呢。

那天,早晨起来穿戴好,觉得肚子有点空,家里没什么吃的,就把碗里的剩茶根连带茶叶子倒进肚里,定了定神,出门上街。他打老桥过去,从宫北一直走到宫南,路上只要遇上熟人,就站在街上说一会儿闲话,为的是给走来走去的人,看他这身阔气的门面。等到他走到老城的东门,饿得发慌,脸发白了,手心脑门子全是冷汗。路边正好有个小饭铺,名叫“福兴”,他常来,这便一掀门帘扎进去。店小二对他一清二楚,也不问他叫什么饭菜,很快就端上一盘素茄子,两馒头,一碗酱油汤,汤里连香菜都没放。这种饭菜最多两三个铜子儿,纯粹是给饿汉填肚子的。

倪三少吃得慢条斯理,不能叫人看出来他是饿鬼。喝酱油汤时候就更慢了,喝得有滋有味,好像在喝一碗海参汤;时不时停下来,从腰间拿出梳子来拢拢头发,再解下烟壶套,将里边的烟壶掏出来,立在饭桌上,也不闻烟,只是显摆。

过去倪三少家的好烟壶多着呢,可他爹死后,他娘有病,全卖光了。这个壶儿之所以剩下来,是因为缺个盖儿,东西又一般,直上直下,没个样儿,俗称棒槌壶。白瓷,釉子粗,上面还有麻眼儿,只在中间画一个金毛狮子狗,画工也糙,而且单一条狗,没有配景,算不上好东西。他几次拿到古玩行去卖,没人要,便留给自己玩。他另有个做工不错的烟壶套,没烟壶,就和这棒槌壶配上了。可是这烟壶缺盖,没钱去配,翻箱倒柜找不到一件东西能当壶盖使,怎么办?一天上街低头瞧见地上一小截骨头,动了心思,拾回家,把骨头插进壶口,粗细刚好合适,骨头一端鼓起来的地方,又圆又亮,刚好像个壶盖,这便截齐磨亮,看似原装原套。

他刚要拿起烟壶取点鼻烟时,忽然发现对面坐着一个老头,他也不知这老头什么时候坐在对面的。这老头黑瘦,细鼻,小胡子,光脑门,眼睛有神;身穿一件天青色的袍子,看不出身份。老头的眼睛并不看倪三少,只盯着桌上的棒槌壶看。他不明白这人干嘛这么个起劲地看自己的破烟壶。才要问,这人却先问他:

“这壶你卖吗?”

这突如其来的话把他问懵了。

可是,人穷戒心多,倪三少是在市面混日子的,虽然一时弄不明白对方的想法,却知道自己该怎么说话。他打着岔说:“您想拿多少银子,叫我把祖宗传了几百年的东西卖了?”他用这话探一探对方的究竟,反正他不信有人会出钱买自己手里这破玩意儿。

没想到这老头并无戏言,竟然举手来一张五指,给出了价钱:“五两银子。”

这下子叫倪三少惊了。五两银子?还不叫这穷少爷连鱼带肉吃三个月?可是人愈缺钱,愈不缺心眼儿。倪三少忽想,他爹留下的这个棒槌壶是不是个宝?过去没人瞧得出来,今天碰上一个真懂眼的了?想到这儿,他便笑道:“你就拿这些小钱叫我把祖宗卖了吗?”

这老头听了站起来,说一句:“那你就善待它吧。”说完便起身去了。这事奇怪了,既然他想买,怎么没再和倪三少讨价还价?

倪三少眼巴巴看着这识货的老家伙走了,他能拦他吗?当然不能。他不知道这棒槌壶究竟是件嘛东西,倘若拦住这老家伙是卖还是不卖,多少钱卖?若是他爹留下的金娃娃呢。

自打這儿起,他忽觉得这东西叫他身价百倍。可是壶口没盖儿,只塞一块骨头不成,好马需配好鞍,他便把家里最后剩下的一张硬木八仙桌卖了,使钱在珠宝行给这棒槌壶配了一个红玛瑙盖儿,盖子下边还镶一个鎏金的铜托,做工可讲究了。珠宝行的马老板说:

“说实话,你这烟壶太一般。这么倒饬像是身穿二大棉袄,头戴貂皮帽了。”

倪三少神秘一笑,说:

“您要懂眼就干古玩行了。”

配好壶盖,他就再不敢把烟壶挂在腰间,怕一不留神叫人偷去,他把烟壶掖在怀里,碰上要显富摆阔的时候,才打怀里掏出来,叫人们开开眼,也叫自己牛气一下。

日子一长,新鲜劲儿过去,问题就来了。他不能把宝贝总揣在怀里,拿它陪着一个咕咕叫的空肚子。人这五尺身子,没什么都可以,就是没吃的不行。一天三顿,差哪一顿都过不去。他悄悄把这宝贝拿到华萃斋问问价,谁知人家说,盖儿上的这点红玛瑙值点小钱,下边这个破瓷壶干脆扔了罢。

倪三少气得没说话,掉头就走。可是他拿着这件宝贝从马家口到估衣街,连跑了七八家大小古玩店,人家一瞅这壶,全翻白眼。这就叫他心里没底了。于是又想起在东门口福兴饭店遇到的那个光脑门、留小胡子的黑瘦老头,他跑到福兴饭店一连吃了好几天素茄子,也没等到那老头来,他问店小二,店小二说:“又不是常客,我哪记得那人是谁?”没有伯乐,谁识良驹?倪三少连做梦都是那个黑瘦的老家伙,后悔上次让他走了。

伏天过去,秋凉了。他那天走过北大关时有点饿了,买了两个新烤好的喷香烫手的芝麻烧饼,钻进路边一个茶铺,要一碗热茶,边吃边喝。一扭头,看见那老头竟然坐在窗边一张桌上喝茶。他就像跑丢了的孩子忽然见到娘,马上跑过去,二话没说,打怀里掏出那个没人看好的棒槌壶,一伸胳膊放在老头眼前。那神气像是说:看吧,这壶——这盖儿,怎么样?

没料到,这老头非但没有惊奇呼好,竟也像古玩店的老板们瞥了一眼,再也不瞧,好像这次看的和上次看的不是一件东西。倪三少以为对方想要自己的宝贝,成心压自己的心气。他对老头说:“加上这个玛瑙顶子,宝上加宝,您更看得眼馋吧。”

谁料老头淡淡地说:“你自己留着玩吧。”

倪三少笑着说:“您不想着它了?您上次不是还要花五两银子买我这个壶吗?”

老头板着脸说:“今儿这个壶已经不是上次那个壶,你把它毁了。”神气有点懊丧。

倪三少一怔,说:“毁了?您耍我吧。不就是加了个盖儿吗,还是红玛瑙的。”

老头连连摇头却不说话,倪三少有点发急,天底下肯出钱买这棒槌壶的只有这老头了,他不要就没人肯要了。倪三少说:“您不要它没关系,可您得说个明白,我怎么毁了它?”

老头看着倪三少那张着急上火的脸,沉了一下,开了口:“你这壶上边画的是条小狗吧?”

倪三少:“是呵。狮子狗,还是地道的京巴。”

老头接着问:“狗吃什么?”

倪三少:“当然吃骨头吃肉啦,还能吃树叶?”

老头还是接着问:“上次你那壶盖是什么的?是块骨头的吧?”

倪三少:“是呵。当时这壶没盖,我自己弄上去的。”

老头说:“这就对了!你听我说——你那骨头对壶上的小狗可是好东西。狗不能缺骨头缺肉,就像人不能缺粮食。可是现在你把它换上这个了。它没东西吃了,早晚必死。还不是你把它给毁了?”

倪三少一急,说话的嗓门都大了,他又像说又像叫:“我说你耍我吧。这狮子狗是画上去的,它能吃骨头?您是要那种骨头,我马上给您到街上拾一块不就得了。”

事情一明,孟大鼻子隐了,老婆根本不再出头露面。他活法也变了,不再请客花钱,自然没人再肯跟着他,那帮狐朋狗友也就一哄而散,一个也没剩下。他偶尔也出来办事情买东西,人的变化挺大,身子像叫谁捏了一把,小了一圈;最稀奇的是他脸中间那个威风十足的大鼻子,好像忽然变小了,肉粽子干了,抽抽了,原先身上带着的那股子神异劲儿和厉害劲儿,好似一下子全没鼻子不行了,天津也就没他这一号了。

蹬车

老天津卫人骑自行车不叫骑车,叫蹬车。骑车讲究个模样儿,蹬车不管什么样子,得劲就行,于是举膝撅臀,张嘴喝风,为了快,玩命蹬。那时候人不大懂得交通的规矩,也不喜欢循规蹈矩;想往哪儿去,就往哪儿蹬,于是这些蹬车的人就把一种人当成了自己对手——交通警。

天津人好戏谑,从来和对手不真玩命,只当作玩,斗斗嘴,较较劲,完事一乐。

最能治交通警的是蹬车的大爷。大爷就是大老爷们儿,人老道精熟,又嘎又损,嘴皮子好使,话茬接得快,句句占上风;而且个个好身手,能把车像马戏团那样玩出彩来,连老警察也怵他们一头。只有那些刚上岗的小警察不知深浅,想捉弄一下这些大爷,一准叫自己弄得没面子。

那年,天津卫的交通设施更新换代,交警们由街心站岗挪到路边一个玻璃亭子里,还在街口立了灯杆,装上红绿灯。交警坐在圆圆的岗亭里,隔着玻璃眼观六路,顺手扳扳红绿灯的开关,还躲风避雨,更不怕晒,舒服多了。这天,四面钟岗亭里来了位新交警小陈,白净小脸,晶亮小眼,新衣新帽新岗位,挺神气。只见远远一位大爷蹬着车打东边来了。那天天气凉,可这大爷车技好,时不时撒开车把,两手揉擦揉擦冻得发紧的脸皮。小陈知道这大爷是在故意“玩帅”,想演一演车技,逞一逞能耐。小陈只装没看见,待车子蹬到路口,小陈忽地一扳开关,绿灯变成禁行的红灯。那时候红绿灯的开关都用手扳。叫你走扳绿灯,不叫你走扳红灯。

大爷一见灯变,马上捏闸,车停了。一般人这么猛一捏闸,车子都得歪在一边,人就得下车。可这大爷厉害,车停住,人不下车,屁股坐在鞍子上,两只脚还踩在蹬子上,那车居然立在那里,不歪不斜,纹丝不动,这手活儿叫定车。小陈见他定车,心想你就定在那儿吧,反正定车的时候不会长,我不变灯,看你怎么办?你能总定在那儿吗?等时候一长,车一歪,人下来,丢人现眼吧。

大爷是老江湖,当然明白这小警察的心思。他定着车非但不动,伸手打衣兜里掏出烟来,划火柴点着,然后把两条胳膊交盘胸前,慢悠悠地抽着烟,等着变灯,就赛坐在家里凳子上那么悠闲。灯愈是不变,他反倒坐得愈稳。车子赛钉子一样钉在街心。

这一来,两人算较上劲儿了,一些路人就停下来看热闹。看这两位—— 一位守着华容道的小关公和一位市井里的老江湖——究竟谁最终得胜。

红灯不变,谁也不能走,时候一长,事情就变了。停在街上的不止大爷一个,还有愈来愈多的车都停下来走不了,有的急了按铃铛按喇叭,有的嚷起来:“警察睡着了?”只有大爷稳稳当当定在那里,好赛没他的事。

面对这局面,到头撑不住的还是小陈,只好扳开关,给绿灯。大爷抬头一瞧灯变绿色,烟卷一扔,双手撂在把上,蹬起车子。车过岗亭时,扭头瞥了这还嫌太嫩的小警察一眼。小陈两眼盯在前边,不敢看他,却能覺出这老家伙得意又嘲弄的目光一扫而过,脸皮火辣辣烧了半天。

再一位栽在大爷手里的,是黄家花园道口岗亭的交警,也是初来乍到的一位小警察,姓尤。这小尤比前边那小陈强多了。小尤是河西谦德庄人,自小在市井里长大,嘴能耐,人不吃亏,到任的两月里碰上过几桩刁难的事,都摆布得漂漂亮亮,人也愈发神气起来。

隆冬一天下晌,他岗亭侧面的道边,一位大爷正在上自行车。车子的后衣架上绑着一捆木头,挺宽,大爷腿短,又穿着厚棉裤,腿跨不过去;连跨几次,没跨上车。眼下这时候正是下班,街上人多车乱,小尤怕大爷碰着,想叫大爷去到人少的地方上车。小尤心意虽好,可是天津人喜欢正话反说,连逗带损,把话说得俏皮好玩,有哏有乐。他拉开岗亭的玻璃窗,笑嘻嘻对这大爷说:

“大爷,您要想练车,就找个背静的地方去练。”

小尤这话给周边的人听到,真哏,全乐了。

天津卫的大爷向例不会栽在嘴上。嘴上栽了,面子就栽了。这大爷扭头朝小尤说:

“甭瞎操心,没你的事,你自管在你的罐里呆着吧。”

罐是指圆圆的岗亭像个罐子。天津人有句俗话“罐里养王八,愈养愈抽抽”,这话谁都知道。

这话更哏,众人又笑,当然也笑这小子不懂深浅,敢去招惹市井的老江湖。这下傻了,张着嘴没话说。

大爷乘兴一跨腿,这下上了车,再一努劲,蹬车走了,头也没回。

(选自《收获》2020年第1期)

插图:冯骥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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