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燕

大雷很怪，他对数字的理解让人匪夷所思。

如果给他出道题，哪怕是7+8-2这样低幼的，他也蒙圈，暗中掰扯手指头。但是，如果考他，说五块钱，买了一根八毛钱的雪糕，再买两根三毛五的，又买瓶矿泉水花了一块，人家还少要一毛，最后剩多少钱？大雷几乎不寻思，张口就来，而且分毫不差。尽管妈妈苦口婆心、口若悬河、举一反三地比来比去，说得口干舌燥，钱和数字是一样的，可大雷就是整不明白。

妈妈气得用手指点大雷的脑门儿：“死心眼子玩意儿，不转轴。”

爸爸在一边哈哈笑了：“不愧是我儿子，随我，我当初就不会算数。说不定我儿子长大当个画家呢。”

爸爸这么一说，大雷涌在眼圈儿的泪憋回去了。爸爸不是瞎说的，大雷确实超级喜欢画画。

你看吧，家里的厨房里，卧室的墙上，水泥面的井台，就连厕所里的墙面，只要是光滑的墙面，都被大雷霸占了，全是大雷用粉笔信手涂鸦的画。虽然是胡乱画的，但是蛮好玩的，如果细看，那是有内容的。

比如，在井台光滑的水泥面上，大雷画了一棵树，树上有鲜艳的花朵，而且花朵各种颜色，还有红彤彤金灿灿的果子，枝丫间藏着小鸟，也藏着小猫。树下一口井，好多人排着队等着打水，那是老式的带着辘轳把儿的大水井。好玩儿的是，这支打水的队伍里夹杂着毛驴、小狗，还有一条鱼呢，好不热闹。

每次爸爸浇灌园子，总要站在井台边看一阵子，一边看一边乐，还自言自语呢：“这是神树吧，既开花又结果，小孩子不懂自然规律才画得出来。但这何尝不是一种创新呢？假如人类的科研成果能研制出新品种，一年四季都开花都结果的树，那多好啊。”妈妈早把嘴撇耳边去了：“真是啥爹啥儿子，净想这些不靠谱的事儿。”

爸爸的话，其实说到大雷的心里去了，大雷就想当个画家。他太喜欢画画了，如果给他时间，给他纸笔，让他随便画，不吃饭都行。特别是漫画。大雷还偷偷去市里的新华书店买了丰子恺的画册呢。每日又看又画，忙得什么似的。妈妈看他在一边画得起劲儿，本想制止他，叫他看看书，想到其他孩子不是玩电脑就是玩手机，相比之下，大雷喜欢画画还算不错了，算不得不良嗜好。

大雷喜欢画漫画。一般情况下，他先画个大大的田字格，在格子里再画上小人，还把画中人说的话单独拉出来，这幅“田字格”就跟长了草一样，四马扬飞（很乱的意思）的。大雷把画中人的话用圈围起来，标注得非常清晰。一幅画，再配上文字，其实是大雷编的一个个故事。当然，都是搞笑的，损人的，出奇搞怪的。他画了厚厚一大本，课后同学们争相传阅，觉得他画得非常好玩儿。大雷漫画的主要特点是，画中人物都以班里的真人命名，这样就显得特别好玩儿了。

也许是因为这个爱好，大雷的作文非常好，才四年级，每次写作文都是洋洋洒洒写好几页纸，思绪如山泉奔涌，经常收不住闸门。

有一天，又是作文课，大雷早早写完了。他开始东张西望，这个时候大雷特别自豪，看见有的同学在那憋得脸通红，他就感觉好笑，真想大喊：“写作文是最最轻松的事儿！”

大雷环顾四周的时候，恰巧与班主任小玲老师的目光相撞。班主任小玲老师是新调来的支教大学生，叫周小玲。老師们管她叫小玲，同学们背后也叫她小玲。小玲老师身材匀称高挑，不化妆，却非常美丽，一头柔顺的长发扎成马尾辫，在脑后甩来甩去。小玲老师一转身一回头，总有那么一缕长发不合群，搭在她的肩膀上，或前或后，“旁逸斜出”总不老实。大雷追求完美，每每看见老师的头发这样，都控制着自己的冲动，他真想跑过去把老师那缕头发给顺溜过来。

小玲老师特别爱同学们，同学们也特别喜欢她。小玲老师讲作文课，是全班同学最高兴的事儿，因为她讲的作文课特别明白，特别好玩儿，特别启发同学们的思维，就连最笨的思涵，作文几乎是“零分专业户”，竟然也写了好多，语文成绩一下子提高一大截。

有一次，小玲老师进了教室，开口就说：“今天，我用耳朵喝了一碗粥。”

全班哗然。小玲老师小脸绷着，不太高兴的样子。看得出来她可不是故意逗大家乐的。原来有的同学在作文里出现了错误的用词。“他一巴掌踢了过去——”敢情那手是当脚丫子使的？笑归笑，同学们可是掌握了好多知识呢。踢、踹、蹬，都离不开脚。而咬、啃、吹、吻，都离不开嘴。抱、抠、搂、捡，离不开手。哪些动词属于哪个部位，不是乱写的。

大雷发现老师正笑眯眯地看着他，露出好看的酒窝。大雷忽然灵光一闪，马上打开作文本的背面画起来。

大雷把左胳膊横过来，挡住作文本，怕被发现。他低着头，开始认真地画，画得特别来劲，拿着钢笔的手，不住地上下左右移动着，忽而慢如蜗牛，忽而快如疾风。可以看出，大雷一会儿用心细致，一会儿粗狂潦草。他完全进入到创作里，此时，割掉他的耳朵都不知道疼了。

下课铃声响了，大雷还低头忙活着，忘了一切。有的同学寻找缝隙偷窥，大雷赶忙合拢本子。语文课代表是个“欠蹬儿”（爱打小报告，抢先发表意见的意思），趁着大雷毫无防备，唰地抽出大雷的作文本，看都不看合拢起来，噘着嘴巴，气得走了，谁耽误她收作文本，都这个德行。

有一次大雷在课堂上正偷偷画着，被“欠蹬儿”发现了，当即被检举揭发。老师走过来看了看，发现大雷没干其他过分的事儿，主要是，老师当即提问大雷：“我刚才讲啥了？”大雷很给力，嘡嘡嘡，对答如流。老师最后竟然满意地拍了拍大雷的肩膀说：“小伙子，好样的，认真听课。那玩意儿过后再画。”

“老师，我在她后边，她不好好听课回头看我，她才是违反纪律。”大雷为自己辩护着，好多同学用目光支持大雷。就这一句，气得“欠蹬儿”恨不得吃了大雷。

大雷从那时候起就看不起语文课代表“欠蹬儿”。

刚才，“欠蹬儿”像个母老虎一样，不由分说就抢了大雷的作文本。就在“欠蹬儿”从教室里走出去的瞬间，大雷如梦方醒，知道自己惹祸了，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大雷放开脚步朝“欠蹬儿”追去，桌椅叮当响；到了门口，咣当——又撞在门框上。他连龇牙咧嘴的心情都顾不上了，撒丫子追“欠蹬儿”，可哪里还追得上？“欠蹬儿”身轻如燕，早就拐进了老师的办公室，把作文本交了。

大雷真想闯进办公室去，把自己的作文本找出来，可大雷犹豫一下，没这个胆儿。

大雷懊恼极了，等着挨批吧。咬牙发誓，以后再也不要在学校里画着玩了。

大雷画了什么？这样让他害怕？大雷简直不愿意去想，漫画里那些搞笑的画面，现在想起来就是罪恶，一点儿都不搞笑了，甚至想哭，又哭不出来，那感觉太不爽了。大雷的心里从此揣了个小兔子，七上八下地跳。同时，也在心里默默祈祷，但愿美丽的小玲老师这次粗心大意，不要看见作文本的背面，不要发现他的这幅漫画。

就这样，大雷每天都在提心吊胆、惴惴不安中，等待下一节作文课的到来。大雷又发誓，作文本发下来的那一刻，他先把漫画撕毁了，不让任何人看见。

终于又到了作文课，小玲老师端着一摞子作文本走进教室。和往常一样，小玲老师带着美丽的笑容，点评了这次作文中突出的精彩和突出的错误。大雷仍然是老师重点表扬对象，老师这次显得更高兴，简直把大雷夸成了作家，惹得全班同学都扭头看他，都羡慕大雷。开始大雷非常得意，可一想到那幅画，心里就像被泼了凉水一样，激灵了一下子。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他恨不得作文本马上就到手里，然后把那个漫画撕得粉碎，不留一点儿痕迹，这幅漫画绝不能让其他同学看见。

大雷判断，老师肯定是没有发现这幅画，不然，能这么风平浪静吗？

作文本终于被“欠蹬儿”发下来了，大雷迫不及待地打开作文本，翻开带有漫画的那页，大雷一看，呆住了，心怦怦跳得厉害，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小玲老师竟然……

那是一幅怎样的漫画呢？

大大的田字格里，第一幅，画个女老师，站在教室前边。大雷标注“小玲老师在讲课”。大雷没忘了在老师的脸上点了两个酒窝。别说，无论五官、发型，大雷抓住了人物特点，还真有几分像小玲老师呢。

第二幅，还是小玲老师，大雷标注“小玲老师在吃饭”。老师面前的桌子上，摆满了各种美食。大雷不会画美食，但是大雷用文字代替，密密麻麻写满了包子馒头饺子方便面辣条香肠烤鸡翅小面包沙琪玛……

第三幅，还是老师，大雷开始捉弄人了。大雷重点画了老师的嘴。这还是嘴吗？这是大麻袋，里面塞得满满的。当然，大雷把老师的嘴巴涂抹得漆黑一团，全用文字來代替这些吃的，密密麻麻写满了包子馒头饺子方便面辣条香肠烤鸡翅小面包沙琪玛……

第四幅，这是大雷漫画的“精华”部分，前面那些都是铺垫。只见美丽的小玲老师，腆着肚子，两手叉腰，像个十足的孕妇。她前面的桌子上，碗空了，盆光了，下面一地垃圾。大雷用文字标注：老师不让我们吃东西，看看她自己在家吃了多少？最可笑的是，大雷在老师的肚子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包子馒头饺子方便面辣条香肠烤鸡翅小面包沙琪玛……

纵观这幅漫画，眼前飘过五个字：老师是吃货！

大雷本想立即撕毁这幅漫画的，可是，大雷惊讶地发现，老师在“田字格”的下边又添加一个方块，变成了五个方格，里面也学着大雷的样式画了一幅画：捧着大肚子的小玲老师，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闭着眼睛。她的肚子上，老师用文字代替，密密麻麻写满了包子馒头饺子方便面辣条香肠烤鸡翅小面包沙琪玛……最后，这幅图也学着大雷的样子，伸出一条弯曲的线条，老师用红色墨水写了一句话：“老师撑坏了！”

大雷看到这里，控制不住嘎嘎笑了。“老师撑坏了”！其实老师最后补充的那幅图，与整体画面是最完美的组合。大雷才舍不得撕毁呢。顷刻间，大雷觉得小玲老师太可爱了，大雷从心里叫着：“老师，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大雷对老师的爱，是多么感动多么纯洁多么美好。

小玲老师不但没有批评大雷，还配合大雷画了一幅。大雷后悔死了，如果画中人不写上小玲老师多好啊。

小玲老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仍然对大雷笑眯眯的，对大雷的漫画的事不闻不问，每天乐呵呵地给同学们上课。课堂上，她看着大雷。大雷也看着老师，两个人心照不宣，这是大雷和小玲老师之间的秘密。这件事，全班同学没有一个人知道。

这件事以后，大雷照样画漫画，只是，大雷不再恶作剧了。他的画充满了正能量，比如，哪个同学把班级的椅子修好了，哪个同学帮助生病的同学打热水，哪个同学主动清扫教室。大雷做事开始认真起来，上什么课都认真听讲。当崭新的散发着独特香气的三好学生奖状拿回家的时候，大雷把奖状折叠好，与那篇画着“老师撑坏了”的漫画，一起珍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