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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亮灵魂的灯

2020-12-11李汉荣

作文与考试·初中版 2020年36期
关键词:车前草李叔同肉身

李汉荣

弘一法师(李叔同),是近代中国少有的圣人之一。读他的传记,知道他也是由迷而悟、由俗而圣的。圣人并非天成,也需要修行,需要不断超越、升华,并在升华而达到的境界里全身心沉浸,渐渐地身心俱净,表里清澈,灵与肉均进入另一种状态,那或许是荣辱皆忘、魂天归一的大化之境,或许是悲天悯人、慈爱盈胸的大爱之境。

在他未成圣之前,也即他“迷”着、“俗”着的时候,从他的照片里,可以看到那是一个逞才使气、风流倜傥的才子李叔同,目光和神态里流露出类似“成功人士”的几分自许和得意。而到他削发为僧、一心求道学佛以后,李叔同真的渐渐变成了弘一法师,从照片上看,他的眉宇、目光、神情,都透出一种淡远、虚灵的气质,越到后来,他终于完全退尽俗气,整个儿看,从形与神、灵与肉,从看不见的精神内核的深处,透露出的是无比高洁的、完全精神化了的气息。

说到“肉身”这座庙,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一座。现在的人越来越注重肉身、越来越轻淡灵魂,以至于许多人仅有一具无灵之躯了。肉身的装饰、肉身的充填、肉身的快感,成了唯此为大的事,而肉身之内,除了层出不穷的欲望和本能冲动,已经没有了灵的位置和空间。想来,真是有些虚妄,我们千方百计收拾着一座这样的庙,到头来庙一倒,就什么都没有了。这使我想起古代圣哲的教导——“为天地立心”。天地无心,是人把一颗大爱之心赋予了天地,天地遂有了心;返观人自身,这句话更适用,人活着本无终极的意义,是人把某意义赋予了人,人生遂有了意义。天生了人的肉身这座庙,人一方面要维修好这座庙,同时要在庙里点灯敬“神”,点灵魂之灯,敬灵魂之“神”。是灵魂把有限的人与辽阔的天地、永恒的时空连接起来,是灵魂使我们意识到头顶的星空和内心的道德律的深沉召唤,是灵魂使我们能够在物质的宇宙里发现和敬畏一个精神的宇宙,从而在有限和速朽的人生里,感悟到不因我们离去而消失的永恒的东西——那种弥漫于天地万物、回荡于我们内心深处的那种宇宙庄严感、神圣感。于是,一种人生的意义感油然而生。

庄子说: “虚室生白”,虚静的房间会发出白光,而杂物充塞的房间除了杂物,不会有更丰富的东西降临。人生的意义,必须在“灵魂到场”的境况下才会发生,物质并不能自动生成意义,石头是硬的、静止的,水是软的、流动的,在一双物质的眼睛里,它们只是物而已。而在一双灵魂的眼睛里,石头是建造宇宙神庙的材料,它见证了宇宙运动的神秘过程,它是时间的密码;水起源于我们的想象力不能抵达的上游,水流过世世代代人的身体和眸子,水里面保存着智者的眼神,保存着孔子“逝者如斯去,不舍昼夜”的叹息和他投进水里的沉思的眼神,水保存着多少流泪的眼神和喜悦的眼神。与水相遇,你是与多少眼神相遇?掬水在手,你是把多少流逝的人生掬在手中?你看月亮升起,你会想起唐朝的月亮如何升起,唐朝的月光是怎样盛满诗人们的酒杯;你看见山路上的车前草,你会想起诗经里的车前草,想起世世代代车轮前那摇曳着、芬芳着的车前草,于是这车前草就连接起古今的道路,我们不过是行走在古人的脚印里。由于灵魂的到场,事物就逸出了它实用、有限性的枷锁,而与更广大的因果、更辽阔的背景发生了关联,那高出事物的有限“物性”、潜藏于事物背后的更深刻的属性——即它的“神性”就随之敞开并呈现出来,就这样,到场的灵魂主持了我们与世界相遇的仪式,人生不再是盲目混乱的物质运动的一环,而成为精神照亮物质的过程,成为意义生成的过程。

在李叔同的传记里有这样的细节,他每次入座前,都要拿起凳子抖一抖,然后才落座,他怕压死了凳子上的小虫子。圣人之心,既至大无外可以包容宇宙,又至小无内竟然怜悯一粒小虫。他的灵魂告诉他,众生平等,无论一个巨人一头大象还是一粒昆虫,都是经历无穷生死轮回之后才拥有的生的一瞬,何其不易,何其当惜。伟大的灵魂里,才会有细微的情感,才蕴藏深邃的仁慈:他知道,在无限巨大的宇宙里,充满了莫测危险的宇宙里,小的,才更不容易,它们随时被忽略,随时都会受伤害,在一个被弱肉强食的食物链控制的严酷世界上,它们更值得同情和怜惜。这种同情和怜惜,所闪耀的道德光芒让被“规律”主宰的冷冰冰的世界有了几许温暖和亲切,在速度和效率之外,我们体会到一种更感人的温情和诗意。

李叔同晚期的照片,定格了一种生命的仪态,一种精神的面貌,一种灵魂的表情。他清肅的形象,透露出越来越高洁、越来越寂远、越来越慈悲的气息。有一幅他的背影照,他行走在小路上,前面是幽深的林木,他正往林中走去,反射着隐约光线的那颗头颅,布鞋里那双谦卑行路的赤脚,那安静无言远去的背影,都像写满了话语,如果他转过身来,我会看见一张怎样的脸呢?那脸或许与背影一样安静,甚至看不到确切的表情,但是,如果我们用心凝视,用灵魂解读,会从他的表情里,看到月亮从夜的深处投来的表情,看到海从盐的内部提炼出的表情,看到莲从淤泥后面升起的忧伤而芳香的表情。

这样行走在大爱和幽境之中的背影,肯定被一颗深挚、宽广的灵魂引导着。灵魂到达怎样的境界,生命才拥有怎样的境界。一个俗人或恶人登上千仞高峰,他还是看不见精神的日出,因为没有灵魂引路,就没有别的力量为他去除生命中的俗与恶,纵然置身千仞,生命仍在低处。只有高处的灵魂,能引领我们到达生命的高处、深处和幽微之处,从而能透过幻象看见真相,又从这真相里,看到那与我们灵魂对应的“心的图象”,于是,我们从更高的层次里,与万物达成和解并融合为一,灵魂找到了它永恒的故乡。

(有删节)

从一个逞才使气、在尘世里竞游的俗人到荣辱皆忘、悲天悯人的圣人,李叔同的心灵世界,闪耀着无与伦比的精神光芒,达到了一种令人仰止的思想境界——那或许是荣辱皆忘、魂天归一的大化之境,或许是悲天悯人、慈爱盈胸的大爱之境。在作者看来,这两种境界是共存于圣人心中的。在游目万类、寄情自然的时候,也即“审美”的时候,圣人是以前一种心境关照天地;而在体察人世和生灵的境遇时,圣人是以后一种心胸同情着一切,大无外可以包容宇宙,又至小无内竟然怜悯一粒小虫。

李叔同晚期清肃淡远的照片,与早期风流倜傥的照片,表现出截然不同的风貌,那越来越高洁、越来越寂远、越来越慈悲的气息,定格了一种生命的仪态,一种精神的面貌,一种灵魂的表情。其实,每个人都是灵与肉的统一,一个人的灵魂是可以从内部完成对一个人外貌的塑造的,试想,当信仰、教养、灵魂都缺失退位,而内心被无休止的欲望所占据时,又会塑造出怎样的脸,雕刻出怎样的表情呢?

【文题延伸】表情;生命的姿态;外在和内在……(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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