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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先生

2020-12-10黄跃华

安徽文学 2020年12期
关键词:老丈人蔡先生

黄跃华

海阳县城不大,但浴室有三十多家,小城人过惯了“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的生活,午饭一过,大大小小的浴室便开始热闹起来。“白玉池”是小城最老的浴室,据传有二百多年历史。“白玉池”的现任老板姓孙,因长相粗放,且为人大大咧咧,人们常开玩笑喊她孙二娘。

中午十二点不到,“白玉池”刚挂出“开汤”的牌子,龚家仁便提前半个小时来上班了。他个子不高,瘦,满头白发,身子却很硬朗。龚家仁是“白玉池”的搓澡工,另一个搓澡工叫钱二。

龚家仁一来便接了个电话,刚放下手机,钱二便凑过来,问,老丈人,什么事?钱二喜欢占人便宜,人前人后总喊龚家仁老丈人。

龚家仁匆匆从包里拿出搓背用的毛巾,头也不抬地说,蔡先生从上海回来了,要我去搓背。

钱二吓了一跳,惊呼道,蔡先生不是得癌症要死吗?蔡先生是“白玉池”的老浴客,八十多岁了,是个退休医生,他天天来“白玉池”泡澡,隔三差五还要龚家仁帮他拔火罐。

龚家仁嘴里“嗯”了一声,应道,从上海回来了,他儿子打的电话。

钱二粗着嗓门,他要死了还洗澡,怕是回光返照吧?

龚家仁把毛巾泡进开水里,他搓澡从不用搓澡巾,那东西糙。龚家仁叹了口气,眉毛拧成两道厚厚的结,说,可能时间不长了,他在上海天天唠叨身上痒,他是个干净人,不想邋遢着走。

钱二赶紧拉住龚家仁的手,劝道,不能去老丈人,晦气!哪有给要死的人搓背的?

龚家仁虎下脸,刚刚刮过的腮帮铁青着,有点怕人,他戳着钱二的鼻子说,你这东西,开口老丈人长老丈人短的,要是我到了那一天,还找得动你?

钱二咧开嘴,晃着尖尖的光脑袋,讨好地说,哪里话!我什么时候不孝顺你?你這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上次你过六十岁寿辰我还想帮你…….

跑堂的胖老曹烧水回来,听说龚家仁要去给蔡先生搓背,连连拂着手说,不行,不行,去不得,那晦气!

龚家仁摊开双手,拿手搓着毛巾,他的手背上长着一层厚厚的茧皮,看上去像用树枝做成的小耙子。他说,我答应人家了。

胖老曹拉住他的手,有点着急地劝,答应人家了也不行。胖老曹比龚家仁小两岁,爱调侃龚家仁为公家人。龚家仁当初做过赤脚医生,拿过工资。

龚家仁没理他们,去找孙老板请假。孙老板正趴着理澡券,滚圆的身子像一坨肉码在那儿。她扬起脸盆似的圆脸,问,蔡先生从上海回来了?

龚家仁点点头。

老龚,你真的要去吗?

龚家仁又“嗯”了一声。

孙老板直起身,想了想,对龚家仁笑笑说,蔡先生人好,应该去的,老熟客,况且你老龚为人也有情有义。

龚家仁笑了,双手抱拳,招呼道,承蒙承蒙。

龚家仁急急地出门,孙老板把他送到门口,叮嘱道,老龚,快去快回,天要下雨。见龚家仁步行,追过去递过自行车钥匙,要不你骑我的自行车过去。

龚家仁笑着回,你是女式车,我骑了别人不笑话?

胖老曹看着龚家仁匆匆走出浴室,回来后对钱二啧啧咂着嘴,羡慕地说,看看看,孙二娘对老龚多好,老公,老公,叫得多甜多温柔,快去快回,还让他骑呢。

钱二咧开大嘴,露出两颗乌黑的门牙,笑道,你着哪门子急?有本事你也去骑。

胖老曹不服气,我上次出去了个把小时,孙二娘回来扣了我半天工资,你说这当老板的心黑不黑?!

钱二拍了一下胖老曹厚得像堵墙的后背,嘲笑道,老丈人是去为人民服务的,你是去会老相好的,这能比吗?

胖老曹还是不服气,嘟哝道,孙二娘还不是怕龚家仁走?

下雨天,又加上天气渐渐热起来,所以洗澡的人并不多。钱二和胖老曹便闲了许多,两个人,一个胖得像如来佛,一个瘦得三根筋吊着个头,盘腿闲坐着摆龙门阵,话题自然还是围绕着龚家仁去给蔡先生搓背的事。钱二满脑子都想着钱,他问胖老曹,老丈人去了人家肯定要给红包吧?

胖老曹回,那还用说。

钱二又问,估计多少?

胖老曹端起茶杯喝水。胖老曹有个习惯,遇事爱思考,他不像钱二,干什么都急吼吼的。胖老曹还没答话,孙老板却突然隔着布帘在外面喊他们。

钱二跑在前面,孙老板显然知道龚家仁要走,问钱二,老龚要走,难道有了下家?

钱二拿手搔着头,犹豫着说,下家不下家不清楚,走他倒说过多次。

胖老曹跟在钱二后面,打断钱二的话,龚家仁真会不干?嘴上说说而已,不过,打听他的人可不少。

孙老板有点着急了,大着嗓门问,我对老龚不好?对你们不好?

胖老曹坏笑道,好,好,但对老龚更好。

孙老板哈哈一笑,露出满嘴白牙,感慨道,现在生意多难做,有几个浴室赚钱的?大伙儿在一起是缘分,你们帮着劝劝老龚。

离开吧台,钱二批评胖老曹,你泼老丈人坏水,老丈人是真的不想做了,你还笑过他公家人,公家人不都六十岁退休?

胖老曹鼻子里“嗤”了一声,你懂个屁,孙二娘多抠,不拿龚家仁压她,她会给你涨工资?

钱二拿手摸摸胖老曹圆圆的头,笑道,你个老甲鱼,拿老丈人当枪使。

两个人会心地大笑。钱二脱掉汗衫,露出胸前一排排骨头,搓衣板似的。胖老曹从耳朵上取下两支烟,扔一支给钱二。钱二帮他点着了,问,刚才的问题你还没回呢。

胖老曹猛吸一口烟,然后吐出来,任那烟一下子把钱二裹进去,钱二像蚕蛹在里面蠕动。胖老曹眯起一只眼,说,红包嘛,肯定会给的。蔡先生做医生的,三个儿子都有出息,难道这点事理不懂?

钱二问,多少?

胖老曹回,起码百把块。

钱二拍拍胖老曹面前的茶几,就这么点儿?

胖老曹问,你说多少?

钱二两只眼睛瞪得像田螺,身子向前凑了凑,唾沫几乎溅到胖老曹脸上,蔡先生与老丈人什么关系你不清楚?

胖老曹冷笑道,这还用你说!你才来几天?

海阳县城浴室三十多家,搓背的上百人,但被人喊作先生的恐怕只龚家仁一个,这先生当初就是蔡先生喊出来的。钱二刚来,第一次听蔡先生喊,笑得呛了一口水,日鬼了,还有喊搓背的先生的?蔡先生白了他一眼,正色道,人家本来就是先生。小城人把老师和医生统称先生,龚家仁做过赤脚医生。

胖老曹反问钱二,你说多少?

钱二毫不犹豫地伸出两个手指,起码二百,甚至四百,你说说看,这种时刻叫人家上门跑一趟,钱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交情。

胖老曹向后仰了仰身子,拍了拍胖嘟嘟的肚子,说,这当然,这当然。蔡先生与龚家仁交情不一般,他们两个人都是医生,自然共同语言多,龚家仁喜欢说笑话,蔡先生会哼哼京剧,两个人常常配合得有声有色。有时兴致高了,蔡先生还会唱上一段梅兰芳的京剧名段,《生死恨》或者《木兰从军》,每每这时,龚家仁就十分享受地眯着眼拿手打着拍子。蔡先生脾气好,从不与人高言高语,唯一一次红脸则是为龚家仁打抱不平。那天有个喝多了的赖皮要搓背,钱二见到这种人总是躲,知道难伺候,假装上厕所。龚家仁只得给他搓,这是龚家仁当天搓的第十个背,也是最后一个。

赖皮搓完背下来时脚一滑,摔了一跤,腿上划了一个小口子。赖皮立即破口大骂。龚家仁吓慌了,连忙扶他起来,连声打招呼。赖皮不依,一定要龚家仁送他上医院。蔡先生闻声拄着拐杖走过来,看看赖皮的腿,劝道,就破了一点皮,应该没什么大事,再说这墙上不是写了醉酒者不得入内吗?

赖皮一听自己反受指责,来了劲儿,你放什么狗屁!破了皮没事?要是感染了咋办?我醉酒了还能来洗澡?

蔡先生被赖皮喷了一脸唾沫,气得浑身发抖,不停地拿拐杖戳地。龚家仁赶紧拉他回去,按到躺椅上。这时候有个矮子出来打圆场,说大家熟人熟气的,各让一步,你自己去医院看一下吧。又劝龚家仁,要说责任你们浴室也不是一点没有,你看这地上多滑。

龚家仁愣着没动,矮子自作主张,问赖皮,贴你二百医药费行吗?

赖皮不依,伸出四个指头,起码四百。

龚家仁心想遇上无赖了,现在社会上这种人还真不少,耍赖的,强要的,碰瓷的,有时连小孩也不放过。就在他犹豫不决时,蔡先生发话了,不行,钱不能给!

赖皮扑过来要扇蔡先生,蔡先生胸一挺,你敢!

龚家仁赶紧拉开蔡先生,反而劝他,算了算了,花钱买平安。又附在蔡先生耳边耳语,咱要说责任一点儿没有也不现实,肥皂沫真的没冲干净。

蔡先生不依,那点儿肥皂沫算什么?我们老人都不怕,这明明是敲诈勒索,你赔钱就是助纣为虐!

龚家仁赔着笑脸,把蔡先生又按回躺椅上。

賴皮拿了钱挑衅地冲着蔡先生晃,边晃边冷笑,老东西,小心什么时候打断你的腿!

蔡先生挺直腰,借你个胆!

陆续有客人上来了,钱二去搓背,胖老曹干身。一阵忙碌后,歇下来喝水,两人才又续起刚才的话题。

胖老曹说,凭蔡先生和龚家仁的交情,这个时候上门,你说的这个数都不为多。

钱二羡慕地说,我也这么想的。

胖老曹突然话锋一转,大着嗓门说,我认为不管给多少,龚家仁一分都不会要!

钱二吃惊得张大嘴,伸出发黄的舌头,问道,为什么?

胖老曹卖起关子,得意地晃着脑袋,脑后晃出三四层肉褶,一层挤着一层。

钱二见胖老曹卖关子,摇着他的肩追问。

胖老曹喝了口水,咳了咳,这才慢言慢语道,你想想,蔡先生马上不行了,龚家仁这时候去帮他搓背,他能收人家的钱?龚家仁为人厚道,不看重钱,这一点你难道不知道?

钱二皱起眉头想,胖老曹说得不无道理,老丈人这人与众不同,对钱并不上心。听胖老曹说过,龚家仁年轻时做过赤脚医生,那时农村人穷,不少人看病没现金,赊账,年底上门收,但每年都收不全。龚家仁不好意思成天追着人家,只得当“赔匠”。好在他老婆人好,也不怪他。后来合并到公社,几个村成立一个医疗点,他和另外两个医生分在溱东。但干了一年,两个医生分别打报告调离。原来龚家仁开药都拣便宜的开,别人看一次感冒花几十块,他这儿只要几块。两个同事接受不了考核倒数第一的现实,脸一天比一天黑,话也一天比一天难听。这时,正好有个同学在省城开药店,请龚家仁过去,收入比以前高不少。龚家仁去了,待了三年,但有一次看到进价一块二的药被同学标成十九块八,忍不住提醒说,你心也太黑了吧,像孙二娘开店。话不投机半句多,索性不辞而别。因为会推拿、拔火罐,孙老板当天便上门请他来“白玉池”搓背,老婆起初怕人笑话,说我们家不缺钱,你这般虾儿过河倒缩烦什么神?龚家仁说,我凭双手吃饭怕谁笑话?龚家仁一来便带火了“白玉池”的生意,孙老板自然高兴,人前人后老龚长老龚短,惹得浴客们都开玩笑说你这是开的夫妻店呀。

胖老曹忘不了挤对钱二,龚家仁这人重情谊,不像有的人见钱眼开。

钱二反唇相讥,嘿嘿,你不见钱眼开,那你天天来给人擦裤裆抹屁股干什么?别忘了,上次去老相好那儿借的一千块……

胖老曹赶紧打断钱二的话,大哥不要笑二哥,你没问我借过钱?这叫互帮互助,谁没个困难?

钱二拍拍胖老曹又肥又厚的后脑勺,这样吧,打个赌,谁输了今晚放汤后请客喝酒。

胖老曹自信满满地拍着胸脯,谁说丫头话谁王八蛋。

雨下起来了,淅淅沥沥的,像牛毛,像雾。孙老板隔着门帘喊,钱二,打个电话问问老龚,外面下雨了,他什么时候回来?

钱二拉开门帘,说,他说过的,回来吃晚饭。

胖老曹冲钱二扮了个鬼脸,挤着眼说,才多会儿,孙二娘就想老龚?

钱二接话,你吃醋啦?心里不平衡?

胖老曹抹了把脸,嘿嘿笑道,孙二娘怕龚家仁走了不回来。

钱二边往外走边回头说,不至于吧,要走也要等月底结了账再走。

孙老板在外面听到他们的对话,拍着门帘喊钱二。钱二掀开门帘出来,孙老板急急地问,老龚真的这么快走?

胖老曹跟着出来,咽了一口唾沫,回道,应该不会,回来你当面问问他。

孙老板还是有点不放心,嘴里嘀咕道,老龚这人老实,有时太迂,听不进别人的话。

钱二点头,告诉孙老板,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老丈人身体肯定不如以前了,以前搓个背十分钟,现在要一刻钟,还满头大汗喘半天气。

胖老曹插话,人家搓得认真,哪像你,能少一把就少一把,净忽悠人。

钱二拍着胖老曹的后背,说,你胖老曹身体多棒,一个星期不去找老相好就闷得慌,力气没地方去。

孙老板仰头“哈哈”大笑,笑声惊飞了屋顶上的几只麻雀。

胖老曹拿毛巾抽钱二,钱二往孙老板身后躲。胖老曹抖着手里的毛巾,说,不说其他,就说你用搓澡巾搓,起码省一半劲儿。

钱二不认同,麻油拌芥菜,各人各喜爱,你管好自己就行了。

胖老曹得理不饶人,胖子好吃瘦子好色,孙老板你说对吗?见孙老板笑得浑身直颤,又讨好地说,钱二晚上请客,你一定要去。

孙老板一听两眼立即瞪得圆圆的,钱二请客?钱二可是铁公鸡一只,什么时候大方起来的?

钱二轻蔑一笑,还不知道谁请客呢,到时不许耍赖。

孙老板不明白这两个人在打什么暗语,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问,你们这是搞的哪出戏?

钱二把打赌的事告诉孙老板,并问孙老板支持谁。

孙老板是个直爽人,想都没想便说,红包肯定给,都是世面上走的人。

钱二得意地打了个响指。

孙老板接着说,而且不会少,蔡先生是君子人,三个儿子都有头有面,少了拿得出手?

胖老曹拍着双手附和,对啦,肯定不会少!只是,他拿手往下一砍,果断地说,龚家仁一分都不会要。

孙老板回过头来,盯着胖老曹看,像是不认识他似的。盯了片刻,才点了点头,嘴里啧啧有声,胖老曹说的也有道理,不过……孙老板皱起眉头,陷入沉思。她的眉刚修过,又黑又粗,像两条壁虎趴在那儿。

钱二不耐烦,急急地问,不要人家怎么会依?这有个吉利不吉利的问题。

孙老板抬起头,爽快地说,当然,人家肯定不依。要是让别人听到了不骂死他们?

胖老曹去给一个浴客干身,干完身回来,还见孙老板掰着萝卜粗的手指,一五一十地算账,老龚平均一个下午可以搓五个背,钱二搓十个,有人拔火罐的话能拔两三个……

钱二问,这与搓几个背拔几个火罐有什么关系?

孙老板扭过脸,左手托住水桶粗的腰,右手在空中比劃着,得意地说,这个你就不懂了,等老龚回来算给你们听,保证你们心服口服。

胖老曹苦着脸,问,孙老板你摆什么龙门阵?你说龚家仁到底收还是不收?

孙老板晃着腿,乜着胖老曹,我问你,老龚这个人迂不迂?

胖老曹回,那还用说?

孙老板追问,是不是有时迂得像一根筋?

胖老曹不停地点头……龚家仁的迂胖老曹见多了,但印象最深的是龚家仁刚来不久,胖老曹负责放水,但每天只放一半。龚家仁问我们不是对外说每天换新水吗?胖老曹“哈哈”一笑,也不搭他的话,第二天还这般,龚家仁要去告诉孙老板。胖老曹只得如实告诉他,正是孙老板叫这样做的。龚家仁不相信,胖老曹火了,说你搓你的背,多管什么闲事!龚家仁认了真,跑去问孙老板,孙老板涨红脸,尴尬极了,嘴里含糊不清,像含了烫汤圆,但念及龚家仁手艺好,有火也不敢发。

孙老板捶得腰上的肥肉“啪啪”作响,胖老曹不耐烦了,又问,孙老板转身一笑,在嘴唇前竖了根指头,说,保密,等老龚回来后告诉你们。

四点半,龚家仁终于回来了,他刚到门口脱下淋湿了的外衣,孙二娘便迎上前,问道,蔡先生家里怎么洗澡的?

龚家仁擦着额头上的雨水,看得出,他有点疲惫,声音又小又软,他家里有浴室,还挺大的。

孙老板又问,蔡先生怕是虚得很吧?

龚家仁点头,叹了口气说,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唉,真是好人不长久。

钱二闻声跑过来,大声喊道,老丈人回来了!

龚家仁“嗯”了一声,往茶杯里加了些热水,一仰脖子喝了个精光。

钱二问,还认得你?喊你龚先生?

孙老板喊大家一起吃饭,他们要赶在客人晚饭前吃完饭。饭是各人自带的,孙老板平时只提供热汤,最多炒一两个蔬菜。但近几天孙老板客气多了,烧了一条红烧鲢鱼,还炒了芹菜肉丝。

钱二夹过一块鱼塞进嘴里,朝胖老曹挤挤眼,说,我们都是沾老丈人的光。

胖老曹点头,拿筷子敲敲龚家仁的饭盒,说,龚家仁你可不能走,你一走,我们哪有这么好的伙食?

孙老板端上青菜豆腐汤,虎下脸,斥责胖老曹,老龚咋会走?

孙老板坐下来,夹下鲢鱼头搛给龚家仁。

胖老曹说,鲢鱼头绕馍头,你看孙老板对老龚多好。

孙老板笑道,你少说话,小心鱼刺卡了你。

钱二告诉龚家仁,放汤后请他去喝酒。

龚家仁小心地剔着鱼刺,头也不抬地问,为什么?

钱二回,为你呀,我和胖老曹打赌的。

龚家仁放下饭盒,“扑哧”笑出声,他的脸色开始缓过来,眉头也展开了。他问钱二,打的什么赌?难道赌蔡先生走了,什么时候也把我带走?

龚家仁平时本身就是个热闹人,爱开玩笑。孙老板听他这样说赶紧制止道,老龚你怎么开这种玩笑?多损人!

胖老曹连连摇手,那不成,那不成,这一走世上不就少了两个先生?

钱二也赶紧拿手去捂龚家仁的嘴,老丈人,言归正传,蔡先生有没有给你红包?

龚家仁笑道,你们就为这打的赌?红包哪会不给?

钱二凑过身问,二百,还是四百?

龚家仁不慌不忙地扒着饭,慢吞吞地说,我没看,反正不少。

钱二拿手拍着桌子,一惊一乍地喊,反正不少?老丈人,你这是意外之财呀!天上掉馅饼啦!又冲胖老曹摊摊手,我说的没错吧,蔡先生一家都不是小气人。

孙老板看不惯钱二这般,批评道,人家是凭自己的劳动所得,你就会眼红着不得。

钱二拉长脸,一副驴脸变成了一根苦瓜,老丈人,我说这就是你的不對了,有钱拿你不带我去,吃独食。

龚家仁笑道,你不是嫌晦气吗?

钱二嘴凶,你压根儿就没打算带我去。

孙老板打抱不平,人家蔡先生只认老龚,哪认你?

钱二还在叽里咕噜,胖老曹拉过龚家仁,肯定地说,我可以断定,人家红包虽然包了,但你一定不会收。

龚家仁惊讶得瞪大眼,为什么?

胖老曹来劲儿了,直了直腰板,回道,那还用说,你是个讲情义的人,会看上这点钱?

龚家仁友好地拍着胖老曹的肩,侧过脸问,我有这么好?

钱二不服气,胖老曹你这拍什么马屁?老丈人凭什么不要这钱?

胖老曹嘴硬,跟钱二争得面红耳赤。

孙老板站出来了,两只肉鼓鼓的手不停地往下压,我没说错吧,你们都没猜对。她身子往后仰了仰,得意地晃着头,她的头本身就大,又烫了大波浪,看起来像个笆斗。她自信满满地说,对老龚嘛,你们还有我了解?

笆斗拉直了钱二和胖老曹的眼。

龚家仁好奇地抻长脖子,盯着孙老板的脸,问,孙老板晓得我拿了多少?

孙老板毫不谦虚,大大咧咧地说,当然啦。

龚家仁问,多少?

孙老板优雅地伸出一个手指,在众人面前晃了晃。

一百块?在场的三个人几乎异口同声。

孙老板望着龚家仁,得意地问,怎么样?老龚,我没猜错吧?没等龚家仁表态,她便自顾自掰起手指头算起账,平时老龚一下午能搓五个背,二五一十,你去了一下午,正好一百。你这种人,多一分都不会要。

钱二和胖老曹惊讶得叫出了声。

孙老板嘴角上翘,不停地晃着笆斗。

龚家仁朝孙老板伸出大拇指,夸道,都说孙老板铁算盘,名不虚传。

孙老板嘴里“哼”了一声,老龚我对你还不了解?

龚家仁伸手去掏裤袋,三双眼睛都瞪得圆圆的,盯着龚家仁的手。龚家仁不紧不慢地掏出一张纸币,轻轻地拍在桌上。钱二眼尖,惊叫道,二十块?

钱二连连摇着头,不可能,不可能。

孙老板眼睛瞪得蹦出眶,真的假的,老龚?

胖老曹说,你干脆一分不要算了,还沾这个腥气味?

钱二拍着那钱,说,这二十块还有十块是孙老板的。

孙老板火烫了一般,大声骂道,你不多话会死?

龚家仁收起那钱,折好放进口袋,轻松地说,是有十块孙老板的,明天结账时一起扣。

孙老板连连摆手,别,别,老龚你千万别这样。

龚家仁收起饭盒,拿抹布擦桌子,边擦边问,搓一个背不就是二十块吗?

钱二先反应过来,那半天工夫呢?

龚家仁回,那不好算,有时一下午不照样闲着没事做?

胖老曹不服气,对孙老板说,我不信人家会依。

龚家仁接过话,人家是不依,但只能收这么多,这样大家都才心安理得。

胖老曹摇摇头走了,嘴里又在叽里咕噜个不停。

钱二跟在后面,不停地晃着尖尖的脑袋,自言自语道,日鬼了,日鬼了。

只有孙老板还一个人呆在那儿。

有浴客挑开门帘喊龚先生搓背,孙老板没反应。

浴客不耐烦,大声问,龚先生人呢?

外面的雨还在下,密密麻麻的,风一刮飘来飘去,远远看过去雾蒙蒙的一片。

因为是下雨天,十点半便没有客人了。胖老曹凑过来问龚家仁,你真不干了?

龚家仁笑道,你不是说我是公家人吗?公家人不都六十岁退休?

钱二大声说,哪有人嫌钱多?你又不是不能做。

龚家仁回,我不做不更好?多个青虫吃个菜,老丈人不跟你抢饭吃,你看你,瘦得三根筋吊住个头。

龚家仁去跟孙老板辞行,孙老板再三挽留,龚家仁却去意已定。他对孙老板说,以后我会经常来“白玉池”洗澡的,钱二不给我好好搓背我拿毛巾抽他。

钱二跟在后面听到了,嬉笑道,你是我老丈人,我怎么可能对你不好?

龚家仁纠正道,不是老丈人了,是上帝。

钱二瞪大眼,为什么?

龚家仁笑道,顾客不是上帝吗?

龚家仁走进了雨里,路灯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孙老板倚在门上,手里抓着伞,呆呆地望着前方,直到龚家仁走远了,她这才想起什么似的,喊道,老龚,伞。

龚家仁摆摆手,匆匆加快了步伐。孙老板的手还停在空中,喃喃自语,老龚,龚……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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