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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满山村

2020-12-10王丕立

雪莲 2020年10期
关键词:秋风阿姨母亲

当风还带着暑气一浪浪袭来的时候,母亲穿着那件褪色泛白的灰布衬衫走到堂屋,一边翻着老黄历,一边欣喜地说,明天交秋了。

听母亲这么一说,我仿佛是小马驹卸下了辔头,一下感觉轻松自如起来。酷热封门一段时日了,我们小孩被堵在家里无所事事,田间地头的农作物、山里的野果子可是没有停歇生长,成天照射着热量的阳光,纷纷催生着庄稼、野果,当风中飘来一股稻谷香、野果香的时候,风的热力不知什么时候削减到接近无形。

习习晚风下,母亲来到菜园,扯掉已经枯干了黄瓜藤、豆角藤,翻挖、平整、碾细泥土,然后点种上萝卜种、白菜籽。“一个星期就可以吃上娃娃菜,半个月就可以吃上白菜苗。”母亲的话唤醒了我们的味蕾,我们一下生发出对绿叶蔬菜无限的向往,高温时节一日三餐的主菜都是老南瓜,吃得我们连味觉都迟钝了不少。

一阵秋风一阵凉,当家家户户的晒场变成一幅彩色拼图的时候,我们望着黄的稻谷,黑的绿豆荚,绿的黄豆秸,白的南瓜子,眼里全是满足。母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悄声对父亲说,家里的谷仓早见底了,幸而新谷干了,粮食恰能接上运。说话间,新稻烹出的米饭香味氤氲了整个村庄,母亲望一眼在晒场上忙碌的我们,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快步走进灶房。

晚饭过后,夜风轻拂,天空高远,明月朗照,那正是我们玩乐的好时光。呼朋引伴,胖儿、霞妹子、冬仙、杏枝、小红和我,一起来到胖儿家阔大的晒场上,踢毽子、踢房子、老鹰捉小鸡、冲火线、扮家家、打飞机,我们忙得不亦乐乎。累了,我们一起交换掌握的山上野果的信息,霍拉坡的野葡萄熟了,井儿湾的八月扎炸了,桐梓坡的毛栗张口了,何家塎的野菱角扎手了,聂家山的野葛可开挖了,小伙伴们一听,口舌生津,转而头拱头一起制定起结伴采摘方案来。

晚上,睡梦中的我们还惦记着野地里的食物,大脑细胞不安分,肢体也闲不下来,不停地甩腕蹬脚,口中发出嘎嘣的咀嚼声,伴随有含混不清的对野果名的呼唤。母亲爱怜地摇摇头,难过地对父亲说,真是一群馋大的孩子。

没多久,在秋夜的月光下,我们迎来了山村一年难见几次的夜宴,小小的兀几上,家家摆放着几样干果零食,花生、瓜子、红薯干一类,外加各色野果,还有两碗从坛子中搛出的辣椒菜,腌萝卜干、腌藠果之类,又咸又酸又辣,特别调口味。我们品着零嘴,陪在爷爷奶奶或父母身边,兔儿望月一般等着听长辈说古,那些山村发生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总能将我们心里好奇的爪子勾出来。

我的父亲是说古的高手,总能吸引山村所有的孩子来到我家的晒场。他们手里抓着、兜里揣着各色零食,最后大家都合拢一块儿打平伙,共享那些美食。听不到胃里唱空城计时发出的咕噜声,我们的脑洞开得更大、更奇,顺着父亲讲的故事脉络,形形色色的想象便像小溪一样,在我们白日梦的荒原上恣意流淌。

父亲的故事多是围绕队屋对面的那座山展开的,那座山是村里约定俗成的公墓,秋风鼓荡而来的时候,白草黄云,大地褪去了厚厚的绿衣,偃伏的枯草下,瘦如鱼脊的坟丘骇然暴露在村民的目光里。站在山边,风像一尾尾鱼,摇头摆尾,迤逦而来,一下下啄噬我略显嶙峋的后背,一种深入脊髓的凉意漫过我周身。我似乎感受到了秋风有别于往日的意味。

记得秋风第一次撩起我的衣襟,将我掀个趔趄的场景是在一个猝不及防的傍晚。那时,枯叶正在泥地上蹭出沙沙的响声,母亲说,她听见了阿姨的脚步声,是阿姨辞路来了。辞路就是跟走过的路告辞,一般指即将离世的人对故园风土做一个交待。阿姨生病很久了,之前我们一家人都在等消息,母亲的话,仿佛给心中没来由的哀伤找到了一個由头,风时紧时歇,拍打得板壁一阵阵噼啪作响,我的心也被拍成了几瓣,嗖嗖地漏着气。

母亲连夜去了相距二十多里地的阿姨家,我站在门口,迎着一浪浪打着唿哨的秋风,看着黄叶一蓬蓬坠落,飘忽,在地面打着旋,那股逼人的寒气最后都钻进我的身体,停驻在我的感觉神经细胞里。稍后的日子,我对秋风的感知比任何仪器都敏锐,秋风来,我情绪的表盘全是红灯,那种深入脊髓的伤感令人窒息。

从阿姨家回来以后,母亲像一朵开败的花,没有一丁点儿神采。她的眼轱辘转一下,又转一下,喃喃地说,我再没有亲人了。大颗的泪珠滴嗒滴嗒摔到地上。我慌忙跑到母亲身边,搂紧她的手臂,大声说,还有我呢。母亲收住泪,用手一遍遍摩挲我的头,你才多大?长得像小萝卜头似的,母亲的苦笑里满是心酸。

在母亲断续的讲述中,我知道阿姨在母亲心中的分量有多重。失去双亲的姐妹俩一路相扶相携地走来,不想最终却睽隔于此。仿佛一阵秋风,撸光了树干的叶片,将那些曾经鲜活的一切倏地席卷而去,只留下隐隐绰绰的记忆,一幕幕在母亲的脑海里浮现。其实,我站在远处,目睹了阿姨在秋风中像蒿草一样萎顿、衰落的过程。

阿姨的丈夫是吃国家粮的供销社采购员,大集体时,采购员是炙手可热的肥差。那些饿着想吃饱饭的女人,那些吃饱饭了还想吃好的女人总是围绕在采购员身旁,那些女人描眉画目,是城里的女人,阿姨自卑,从不曾去过丈夫单位。采购员姨父每年只在过年时回家一次。我曾见过一次,他穿着毛呢大衣,走在村头,北风掀起他的衣角,他轮廓分明的脸与潇洒自如的步态俨然是后来热播的电视剧“上海滩”中的主角许文强。在他面前,阿姨低到了尘埃里。

后来,姨父经常回家了,常常有很多吃食搬回来,阿姨便会无比自豪地送给亲朋邻里,那时我们饭也吃不上,副食是稀缺的,大家对阿姨除了感激之外还有一层羡慕。可没过多久,出门一阵子的阿姨一个人回来了,还带了一个骨灰盒。听母亲说,姨父本想跟阿姨一心一意好好过了,却不料得了重病。

姨父去世后,阿姨常常一个人坐在床前的踏板上吸烟锅里的草烟,每次被呛得涕泪交流,却越呛越吸,她很快枯槁下去。我从来没有亲眼见到一个比阿姨更视死如归的人。我就快和他见面了,阿姨说着眼中流露出一丝热切。她的双腿已是坚硬如石了,可她仍不需要旁人护理,在一次如厕后站起时,她瞬间失去了生命。

秋风牵动我的衣角,我睁大眼睛想辨清它的颜色,那些痛苦与欢乐的画面总会交叠在一起。阿姨生活在平原地带,秋风渐起的时候,一年的收成铺满晒场,圆鼓鼓的莲子、黄灿灿的稻子、黑了荚的黄豆、绿豆,依旧是我心中最美的场景。空中飘散着粮食的香味,将我的每一个细胞喂食得异常丰盈,而此刻,阿姨却在秋风中,如道旁的野草,失去了光泽,一日日走向寂灭。

秋风里也常有我不曾知道的秘密,我顺着风迈进季节的深处,那些令人心旌摇荡的美:张着琥珀眼睛的潭水、涌动着碧波的林海,抛着媚眼的花朵,都换成了另外一种装扮。父亲说,那些灵性都沉下去了。沉下去才能升华,如涅槃中升腾的凤凰?我不知道。在“已无擎雨盖”的荷塘,挖掘队正在作业,他们端着水枪,强大水柱将一支支玉臂一般的莲藕,一根根冲出水面。取一支莲藕,折断,清香四溢,丝丝绕绕缠结着脆生生的切面,粉妆玉砌中,一条馋虫早已一头撞在“玉柱”下。口舌生香中,恍然大悟,“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的莲早已将神韵沉淀到了泥土里。

也许,秋天既非刘禹锡所说的“秋日胜春朝”,也非历朝历代文人所感的“逢秋悲寂寥”,“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的秋色也如世间万物,某一方面的盈余必然会带来另一方面的消弭,有所丰收有所贫。

之后的瑟瑟秋风里,自然的馈赠常让人目不暇接,大快朵颐的兴高采烈常常转场变为凝思不语。风撩拨着我的思绪,一个想法在我脑中呼之欲出:也许从另一个渠道、在另一个层面、用另一种方式,随风飘逝的一切事物正情绪饱满、浓墨重彩地登场,酣畅淋漓地继续之前的“生命”,而每一次过渡都如闪电,耀亮之后沉潜为别样的形式。

那年霜降之后,父亲带着我和萎靡的母亲上山扯花生,山野已寂然无声,时序的指针已然滑到“露似珍珠月似弓”,秋风将一切声息扫荡殆尽。花生藤上的叶子已经锈迹斑斑,像硝烟冷却的战场上零落的战旗,破败萧然。我撸着花生藤向上一提,就带出了泥土中蚕繭样的花生,每根茎下都有很多粒,秋风鞭挞而至,很多花生的子粒都落到了泥土里。我的心也如捏在手中的花生秆儿,空落得发涩,眼泪止不住淌了下来。

父亲看了看我,又瞥一眼母亲,笑嘻嘻地说,秋风啊,它只带走水分,一切养分都还保留着呢,你们看,这泥土里的落子都是特别饱满的。他用锄头挖取几粒递给我们看,并向我们预言,这泥地里没有归仓的花生有着不同寻常的生命力哩,只需几个太阳天,它们的胚芽一下就会冒出头来,顶破“红帐子”,接着又顶破“麻屋子”,几天后,一个又白又嫩的胖小子一定会从地里探出头来。父亲的话唤起了我们的记忆,在农产品捡漏的活计里,我最喜欢的就是刨捡花生芽,母亲炒出的花生芽风味独特,色香味俱全,咸淡火候一切都刚刚好。想到胖胖乎乎的花生芽,母亲和我紧张的情绪一下松懈下来,我们脸上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父亲站在山坡上,望着山下的一冲甘蔗田,大声说,水分刮跑了,糖分沉淀下来了,秋风来,甘蔗一日比一日甜。一排排的红梗甘蔗上了白霜,秋日里糖分在加速沉淀。不止甘蔗,还有柿子,还有板栗,还有无数的野果。秋风原来是号角,一经吹响,大自然里有生命的万物都行动起来,将养分贮藏进种子,预备着来年生根发芽,开枝散叶。

那年深秋,父亲默默地走了,他的老哥们吴大帅、李老四、兰老三、张老歪来为父亲送行,多年的伙伴个个黄土都埋到了脖颈上,但他们仍拿出尚存胸腔的一口气,合奏了青年时代他们最爱的曲子《扬鞭催马运粮忙》。江干一别虽有些悲壮却不可缺席,最年长的吴大帅说。

父亲离开很多年后,还有人忆起他。说起前程旧事,人们总是说,我的父亲没有辜负他名字中的“仁”字。大集体时,生产队的羊丢了两只,队上的干部们怀疑是刘毛儿偷去卖了。刘毛儿家的成分高,后来他又成了孤儿,养成了小偷小摸的习惯。少时失怙的父亲完全懂得刘毛儿生活的艰辛,再三查验后父亲发现,干部们想把刘毛儿关进看守所的目的,不是掌握了他偷羊的真凭实据,而是想借此机会赶走他,免得他再来制造麻烦。父亲于是一户户上门做社员们的工作,让大家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饶过刘毛儿。父亲彻底得罪了干部们,开启了他的厄运。此后好些年,隆冬时节犁耕全村冬沤田便成了父亲雷打不动的任务。父亲赤脚泡在雪水田里,脚底皲裂开一道道可放下一粒稻谷的豁口。母亲心痛不已,嗔怪父亲说,自己就像深秋旷野的一株红枫,就连聚合阳光的叶片也掉光了,还要为刘毛儿出头,就跟许褚一样赤膊上阵,结局可想而知。

父亲一边把烧熔的橡胶涂抹进裂口,一面戏谑道,枫树落尽了枝叶,光着杆子也要傲霜斗雪,这才是它活着的明证。只要生命的风帆鼓荡起来,生命才能迎来绚丽多姿的春天,才能有热烈沸腾的夏天。待秋风剥蚀掉枝叶的点缀和装扮,袒露出刚劲坚硬的骨骼,它知道唯有挺立方显生命风骨。报国从来先意气,临岐不用重咨嗟,生命在煅打中力度和高度炫煌到极致。

九奶奶年轻时堕入常德城里的欢场,没有人知道她所遭遇的一切。是行走江湖的张医生救赎她出火坑,此后她跟从张医生如不系之舟踏遍关山南北,直至暮年,张医生将她送回他的故乡——那个小镇。他曾许她:待他金银在手,许她桃园安家,栽花种竹。可张医生最后一次于江湖讨要旧账时,竟一去不复返。多少次她引颈而望,“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多少个夜晚她觭梦难捱,“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是出去找寻的族人带回了张医生的遗骸,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他不知为何人所杀,身上细软已被掠尽。此后,她再没向人提及张医生,再没向人提及她所周遭的一切,也没有任何人来找过她,她也没出去找过任何人。像一个谜一样她将自己安放在世俗的流波中,唯有那一盏盏菊是她全部的心血所系,她总是将谷物磨成很细很细的齑粉,煮熟冷却,再埋于菊花根部。那些菊花从没辜负她,叶片没有一般菊花所呈现的暴突脉络,而具有缎面一般的光亮与质感。花瓣也特别阔大与水灵,每当此时,九奶奶那多皱的脸就绽开成了一朵特别的菊花,目光盛满了期待与满足。她搬来两只老旧的兀凳,自己坐在一条凳子上,凝视着面前的另一只空凳,自顾自唱起来,“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免,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唱着唱着,她的身体随韵律而舞蹈,亦如年轻时随着张医生的节拍而歌舞,她忘记了岁月,忘记了自己已步入耄耋之年,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曲未终,人却先去了。

她早已沐浴更衣,衣是她只穿过一次的红嫁衣。菊花是他们共同的喜爱之物,而《百花亭》是张医生最爱听的曲目,也是她在心中无数次为他唱响的心声。离去时她仍带着笑意,或许在梦想驰骋的世界里,生或是死都在续接那一份情思,死也许是更壮丽诗行谱写的开端。

年轻力壮的我站在后山顶,秋风扶摇而上,满山猎猎作响,秋菊金黄满山坳,一队婆婆姥姥掖杖束袋采摘野菊。其中便有我耄耋之年的母亲和伯母,她们言笑晏晏,让我感到特别不真实,我心中的悲凉如即将爆裂的气球,频频告急。你们走到了生命的秋天,还不赶快休息?我心疼地上前劝说她们。母亲却说,迎接丰收的硕果,也迎来百草的萧瑟,那是秋风的使命,没有避让,人生莫不如此。母亲她们迈着小脚,在崎岖的生命之路上奋力攀登,这是生命的使命,我报之以尊敬和祝福。

此后每个秋天,我都会回一趟故乡的小山村。我默默地走向辽阔的丘陵地带,仔细嗅闻泥土的芳香,脑海中放电影似地闪现一拨拨前人在此展现的丰收喜悦,我蹲下身来,抚摸着田堘边低垂的稻穗,像触摸着父辈青筋暴突的双手,一股温热汩汩地流向我心里。我终于变成了父亲的模样,用心去拥抱那一粒粒种子、一颗颗果实,那是自然界的精华,也是植物的精魂。我走上前去,与褪去华服美裳的树木长久地对峙,我用意念与它的那一身筋骨一一击掌鼓劲,秋风于我,不再凄然萧杀,秋风中我只是像树木一样,甩掉了一身的臃肿辎重,沿着秋天消瘦出的峭壁巉岩从容攀爬。生命都会有秋实般的绚丽,这是我的执念。

【作者简介】王丕立,湖南常德人,先后在《当代小说》《太湖》《人生》《杂文月刊》《五月风》《读者》《思维与智慧》《天津日报》等发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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