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万程

他温柔地触碰着城市和人的心绪起伏，他说想让全世界的人看到武汉最真实的现状。让观众们透过镜头瞥见中国抗疫的真实一角。

竹内亮最爱的电影是1968年导演富兰克林·沙夫纳的作品《人猿星球》。他说，“那部电影从动物的角度出發，而非从人类的视角讲故事。让我知道了原来还有这样的视角，改变了我看世界的方式。”

纪录片导演竹内亮在南京生活了7年，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爱吃鸭血粉丝汤，常带日本朋友参观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在日本工作时期，他为NHK、东京电视台等机构拍摄纪录片。因为喜欢中国，他放弃了日本的拍摄工作，回到妻子故乡南京定居。他拥有了中国式家庭：与岳父岳母同住，他们帮忙照顾一子一女。他与妻子成立了一家公司，靠拍摄纪录片、宣传片等视频为生。18年前，23岁的竹内亮第一次来到中国时，可能怎么也不会想到，今后的人生会和这片土地绑定在一起。

自《南京抗疫现场》和《好久不见，武汉》两部纪录片大火后，几个月来他密集地接受了100多家媒体的采访。初次见到竹内亮，记者有点惊讶——短裤衩，人字拖，蓬松的卷发，活脱脱的一个老本地人。竹内亮自认是“非传统的日本人”，他妈妈是典型的日本人，遵守礼仪、相夫教子、非常客气，在他小时候就教他“别给别人添麻烦”，他从小学就觉得妈妈这样不对。他觉得日本人与人的距离远，很难热闹，也不容易沟通，做朋友更困难，他热衷“给别人添麻烦”，“互相帮助，我遇到困难的时候拜托别人帮助我，他们遇到困难我也愿意帮助他们。”

《好久不见，武汉》上线，仅一天时间，微博浏览量就超过了2800万。这部纪录片的导演正是年初因短片《南京抗疫现场》爆红网络的日本导演竹内亮。久居南京客观呈现，拍摄武汉真实自然，他温柔地触碰着城市和人的心绪起伏，他说想让全世界的人看到武汉最真实的现状。

他最初“出圈”的纪录片是《南京抗疫现场》。这部作品记录了疫情期间的南京：隔离外来人员，学生停学上网课，无接触式点餐，防疫信息APp。竹内亮让观众们透过镜头瞥见中国抗疫的真实一角——850万人口的南京没有一例因新冠肺炎病毒而死亡，是团结战疫的成果。

《南京抗疫现场》一片之后，竹内亮开始招募武汉纪录片的主人公，准备去拍武汉人的故事。刚解封的武汉，外界充斥着猜疑和不安，他身边的阻力不小，同事、家人和粉丝都曾反对。

但他的意志坚定，“我就是要拍给全世界看，大家现在对武汉的偏见太多了。如果一直没有人去更新武汉现在的情况，很多外国人的信息还停留在二月份，还觉得武汉很危险呢。”

怕武汉变成日本福岛

拍摄正式提上了议事日程后，“没有台本”，像探险一样的拍摄方式在这次《好久不见，武汉》依然得到了沿用，唯一不同的是，主角不再是“搭讪”而来。5月15日，竹内亮在微博募集“住在武汉的人”作为此次的拍摄对象。

“最后征集到了100多个人物吧，但是不可能每一个都拍，最终我们选择了10个受访者作为拍摄对象。”竹内亮告诉记者，他和他的团队在筛选受访者的时候花了很多精力，他们有一个标准：得让外国人也感兴趣。“因为这个片子的目的不仅是给中国人看，还要给外国人看，我想让全世界的人看到武汉最真实的现状。”所以华南海鲜市场、雷神山医院、去世病人的家属、医护人员等，与这些关键词有关的职业和人物都出现在这次的纪录片当中。

竹内亮坦言，对这个题材的执着也藏有一些“小私心”，“我怕武汉变成日本福岛县。因为我知道很多中国人，对日本福岛县有偏见，大家都不想去，很怕。”竹内亮有些无奈，已经过去10年了，大家提起福岛县，记忆还停留在10年前的311大地震。“我怕这种偏见，因为我在福岛有很多朋友，我也拍过福岛，所以我能感受这个心情。其实福岛已经没什么了，就像武汉一样。”

6月1日傍晚，竹内亮和他的团队抵达武汉火车站，开始了近10天的拍摄。巧合的是，竹内亮在微博募集拍摄对象的前一天，武汉启动集中核酸检测排查。他抵达武汉的那一天，武汉集中核酸检测排查工作又刚好结束。“当时并不知道会这么巧，现在看来是特别好的时机，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告诉大家：武汉很安全。”

武汉小伙自荐加入

敲定了拍摄计划，组队的时候，团队几乎所有人都报名了，最终确定了95后妹子Feli作为此行编导，还有竹内亮的固定搭配阿浩，和因《南京抗疫现场》而加盟和之梦的亮仔。意外地，一位武汉小伙子42“空降”加入。

竹内亮笑着告诉记者，42在微博上用长达两页的私信对他进行“狂轰滥炸”之后，得到了这个机会。而在拍摄的这十几天里，42是他的免费助手，也是团队的免费司机和摄影，“真的很感谢他，虽然第一天他就弄丢了器材，哈哈。”疫情宅家的那段时间，42基本上退出了所有的微信群，生活简化成只剩下学习日语以及准备去东京留学的资料。2020年的这个春节，他觉得无比漫长和难熬。

“去接触不认识的人，去认识不熟悉的新鲜事物，去看看武汉这个我长大的城市如今到底是怎样一番景象，去踏实而有激情的活着，我之所以报名就是这么想的。”42没想到，这次的拍摄，竟让他重新触摸到了武汉的城市肌理，让他这个甚至不太会说武汉话的“非典型武汉人”，深刻体会到武汉人性格里的倔强和顽强。

同样感触良多的还有南京姑娘Fe-li，因为怕家人担心，她此前并未透露这次要去的是武汉，而直到结束拍摄回到南京半个多月，她也无法把所有的情绪消化殆尽。“前期征集拍摄对象，看报名的人给我们的留言，听他们讲述自己的故事，和他们联系，我几乎每天都在哭。”但是真的到了武汉，Feli却好像一下子沉静了下来。

“至少是刚开始接触的时候，你感觉那座城市并没有什么不同，它和南京很像，大家如常地工作、生活。”Feli说他们接触到的每一位受访者，甚至路人，都让她感受到人与人之间即便初识却彼此信任的那种美好，“武汉人真的太热情了，当然慢慢会看到城市受过伤的痕迹，但我的眼泪不仅仅只是悲伤，也有感动和祝福。”

哭泣和拥抱

6月26日深夜，纪录片《好久不见，武汉》上线。10位受访者讲述了10个普通家庭在疫情当时，与武汉息息相关的经历。1个小时，10个故事，在那段特殊的封城時期，每一个武汉人在担心之余，做着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镜头下的他们似乎面容淡然，没有声情并茂的渲染，没有浓墨重彩的反转，只是平常讲述自己的生活。日料店老板赖韵，在疫情暴发之前，他店里的食材大多是从华南海鲜市场进货，拍摄团队跟随他的脚步，去了现在的华南海鲜市场，也见证了他时隔133天之后重新开张的那一刻;热爱分享武汉文化的初中英语老师脏辫熊一个人拍摄武汉的“过早”，在镜头前帅气地笑着;疫情期间，一百多天不能相见的情侣终于展现笑容，摄制组陪着他们一起去试婚纱，在烟火气十足的撸串摊边畅想未来;还有用镜头记录当时自己所见的外卖骑手老计、用歌声和舞蹈鼓励病人的护士龚胜男……每一个人，都很温柔。

但其实更多的细节和心情隐藏在了镜头之后。竹内亮回忆，他们拍摄了手工皮具店店主安雨擎，那天深夜，她的手工皮具店在武商广场的店铺最后一天拆除时，他看到了一斧劈下招牌时，女孩哭了，“很小声，很沉重。”

竹内亮也记得见到赖韵时对方说的第一句话“我做过核酸检测了”，那一刻自己心里特别难受，赖韵卖掉了其它门店和西北湖旁的车位，让最后一家店得以生存，并把菜单价格全部减半，“我看到了疫情给武汉留下的痕迹，每个人都在努力，但是愈合需要时间。”

医院前台庄园是唯一站到镜头前分享亲人在疫情中离世经历的主人公，Feli记得拍摄那天，他们只是默默打开镜头，让女孩尽情释放情绪，平日里活跃的竹内亮全程一言不发，“拍摄结束，我帮导演给了她一个拥抱，把亲人骤然离世这件事说出来，我们都知道需要多大的勇气去直面伤痛。”

“这是荣誉”

《好久不见，武汉》最终呈现版本是1个小时，这也是经过激烈争论才决定的。“我真的不确定短视频时代，会不会有人有耐心看完这么长的纪录片。”竹内亮透露，团队曾经考虑把十个拍摄对象做成十集的短片，认为这样传播效果也许更好，Feli说，为了这个话题，团队反复“吵架”，“最终还是决定做一部完整的长纪录片，我们在武汉拍了十天，一部完整的作品可以传递我们情感的起伏，如果剪成十集，这种感觉就分散了。”

结果让他们大呼“万万没想到”，三天时间，视频在微博的转发量超过了16万，点赞数接近20万，阅读量超过了2800万，而且一直上涨，还上了微博推荐榜单第一名。“本来想尽量回复每条留言的，但现在11800多条了，我才回复了500多条，真的来不及回复了。”竹内亮说所有的过程当中，最感动的就是此刻。“尤其看到武汉网友留言说，这是最真实的武汉，我觉得很有荣誉感，也如释重负，因为我一直担心辜负武汉。”目前，纪录片已在Youtube平台上线，并将于近期登陆日本Yahoo网站。

在纪录片行业坚持了这么多年，竹内亮说“有瓶颈，但绝不会拍腻”，就像这次拍武汉，如果大家看完，也有一股想去武汉的冲动，或者至少动了情，这就是个好开始。“我渐渐明白，纪录片很多时候只是为了‘看见，‘看见就是一种力量，改变的力量。”

谈及接下来半年的拍摄计划，竹内亮坦言目前还确定不下来，“稍微有的话，就是后疫情时代的题材吧”，但有一件事，他已经暗暗计划好了，每年，他所创办的南京和之梦文化传播有限公司都会举办粉丝见面会，而今年，他希望这场见面会可以放在武汉，“就只办这一场。想给武汉的经济做点微薄的贡献。”

目前竹内亮名声和业务双丰收。找他们拍片的不只是视频网站，不少地方政府也找到了他。有外国人骂他拿了中国政府的钱，对此他毫不在意，表示早就习惯了。以前拍日本题材的，被中国人骂收钱了;现在拍中国题材的，被日本人骂收钱了。“我倒是想收，可是真的都没收啊。”竹内亮哈哈大笑。

今年2月，竹内亮回到了家乡我孙子市，他带着摄影师去了家乡最高的楼——那座楼有八层。在楼顶能看到一片整齐低矮的房子和他的初中，那是我孙子市在日本泡沫经济时代开发出的住宅区，随着泡沫经济的崩溃，开发也停止了。竹内亮从顶楼望过去，感叹这里和30年前一模一样。“这是日本的常态，好像社会发展停滞了。”他说。竹内亮贪恋新鲜，对人感兴趣，即使在日本工作期间，也不断为了纪录片选题满世界跑。长江、少数民族、海洋……日本一成不变的环境让他厌倦。“有时候我很怕，如果我没到中国，一直在日本待下去的话，我现在在做什么？”

现在的他已经完全习惯了中国生活。“你的生活有哪些变化？又有哪些不变？”记者问他。“变化的是更多的人知道我了，未来可能会有更多的机会，”竹内亮沉吟片刻继续说，“不变的，可能是拍摄纪录片所追求的真实吧。在作品中，我不会对自己撒谎。”

（综合自新华日报、刺猬公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