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伟 乔新玉

摘要：新自由主义经济主导下的主流新闻业呈现“麥当劳化”趋势，使之在科层制中畸形强化工具理性的效率优先逻辑。慢新闻作为慢食运动的衍生思潮之一，在欧美如火如荼。为破解慢新闻在内涵和价值两方面的困惑，本文以慢新闻的革新对象为切入点，阐述其发展动力，回顾其范式建构，总结其有益探索。本文认为：慢新闻为寻求新闻业价值理性与工具理性的兼容之道而生，强调新闻文本、制作方式、管理、资金来源的全面革新，是抗衡科层制新闻生产模式的有益尝试。

关键词：慢新闻 慢食运动 价值理性 工具理性

2007年1月，英国罗汉普顿大学的苏珊·格林伯格在《前景》杂志发表《慢新闻》一文，将慢新闻定义为“花时间去发掘事实，关注别人忽略的故事，并以最高标准来传播它”，其具体形式包括散文、报告文学等非虚构作品。由此开始，慢新闻渐受西方新闻界的关注。在实践层面，“慢新闻”指的是非虚构的、深度的、具备文学性的长篇新闻写作手法；在盈利模式方面，它倡导订户付费和资本来源透明，尽可能地降低广告商对内容的干预；在审美方面，慢新闻追求高质量的专业主义、精英主义品格；在功能维度，慢新闻被传统纸媒视为网络时代对抗自媒体、人工智能的效率优势，辅助解决主流新闻媒体失范问题，实现差异化竞争。

慢新闻主要以网络和纸质形式在文学新闻中实践。专业新闻机构、新闻人对慢新闻的探索不断推进，但依然有两大问题需要厘清：一是慢新闻究竟是什么，如何与西方百年来流行的长篇叙事新闻、新新闻主义、文学新闻、非虚构创作、叙事新闻区别开来；二是慢新闻在概念不清、盈利模式不成熟的情况下，为何在高度市场化的新闻市场中受到部分专业新闻机构、读者的青睐。

一、效率主导下的新闻危机与失范

新自由主义经济高度强调效率，在大多数发达国家以及越来越多的发展中国家中，新闻业已经成为新自由主义经济模式的组成部分，这也带来了严重后果。美国社会学家乔治·里兹在1993年出版的《社会的麦当劳化》中批评了社会的麦当劳化趋势，指出其强调理性背后的非理性色彩，即将效率从手段转变为目的，而失去价值理性的追求。受麦当劳化理论影响，美国学者富兰克林在2003年提出了“新闻麦当劳化”的概念，意即垃圾快餐式新闻。富兰克林认为，新闻业就像乔治·里兹描述的麦当劳那样，已经成为追求效率、量化、标准化、可控化、非理性的机构。

韦伯视工具理性下的程序正义为科层制的重要构成要素，但依托于科层制的新闻业作为新自由主义经济的组成部分，呈现出全球化、同质化、匿名化、模式化、流水线式生产的特征，大量生产适应西方新闻机构需要的“伪事件”。丹尼尔·布尔斯廷1961年在《图像：美国伪事件指南》中提出“伪事件”概念，即新闻媒体出于报道需要而刻意安排的事件。道格拉斯·凯尔纳在《媒体奇观——当代美国社会文化透视》的论述和鲍德里亚的仿真理论，都注意到媒介出于版面、播出需要而积极制造新闻事件的现象。

在网络时代，专业新闻机构以及新闻人对新闻生产的独占性和效率优势被自媒体和社交媒体打破。为了提升效率，传统新闻机构疲于奔命，以牺牲新闻的准确性、公正性为代价，导致假新闻、“反转”新闻频现；自媒体生态环境中则谣言泛滥。特别是随着近年来人工智能在数据采集、信息挖掘与分发、文本写作与编辑方面的能力快速提高，可以高效整合自媒体和专业机构的新闻文本。不难想象，人工智能在向全球提供麦当劳式的新闻信息方面大有市场。也正因如此，西方主流新闻业和新闻人在危机应对策略上产生了审美断裂，仍然追求高效率的新闻审美，试图通过人工智能技术来提升专业新闻生产的优势。与之相对立的是，部分新闻生产与新兴左翼思潮相结合，在年轻用户群体中推动与主流新闻审美背道而驰的“慢速”新闻。从侧面来看，慢新闻是部分新闻机构、新闻人为了纠正效率主导下的主流新闻危机与失范问题，其目的是为了对抗新自由主义经济主导下全球层面的新闻麦当劳化趋势，其内涵与外延虽然仍不明晰，但往往区别于长篇叙事新闻、新新闻主义、文学新闻、非小说创作和叙事新闻的理念。

二、慢食运动滋养下的慢新闻范式

慢新闻在发展过程中，受慢食运动影响颇多。意大利左翼政治活动家卡洛·佩特里尼于1986年提出慢食运动概念。他批评同质化、高效率的麦当劳式快餐对地域饮食文化的冲击，提倡高质量美食应该具有工匠精神，以承载传统文化、本土意识和品位导向为特色，为生产者、消费者提供精神上的愉悦和满足。卡洛·佩特里尼先后出版了《慢食运动：品位的例子》《慢食革命：饮食与生活的新文化》《慢食运动：为什么食品要讲究优良、清洁、公平》三本著作，用于倡导、丰富慢食运动的文化内涵。2000年以后，慢食运动突破对地域美食、精神愉悦的追求，认为高品质美食应兼具生态、道德方面的特征。

慢食运动的精神内涵为深受快节奏、高效率束缚的年轻群体提供了精神慰藉和身体解脱的可能。因此有学者认为，慢运动是年轻群体对抗生产主义和消费主义的社会运动。在慢食运动的滋养下，慢传媒、慢电视、慢新闻等概念纷纷浮出水面，慢新闻成为专业新闻机构、新闻业者应对媒体生态变迁的选择之一。

受慢食运动影响，西方研究者试图构建慢新闻的理论与实践范式，注重科层制新闻业、自媒体、人工智能等忽略的价值理性。2007年，苏珊·格林伯格倡导“奢侈的、独家的、长篇的非虚构写作”式慢新闻。此后，她对慢新闻理念进行了补充，提出慢新闻是“讲故事的最高标准……应向读者展示信息来源和搜集方式，并主动标明新闻信息的主观性和不确定性”。

有西方学者认为，苏珊·格林伯格对慢新闻的理解具有一定局限，未能汲取慢食运动的精髓，没有将其与其他类型的新闻实践区别开来。新闻学者梅根等认为，就文本写作而言，慢新闻似乎并非新生事物，但它不只是新闻生产的时间性问题，而是具有与慢食运动一脉相承的价值理性取向——道德、公平、非竞争性以及为读者带来的精神收获。

需要注意的是，虽然有争论，但是苏珊·格林伯格及其追随者、批评者，皆从慢食运动为慢新闻寻找理论根基，这恰恰反映了专业新闻机构、新闻业者试图参与年轻群体中流行的左翼思潮，尝试以此化解新闻业的生存危机。

目前，慢新闻范式在文本上追求高品质；在理念上寻求自然、社会、区域文化的可持续发展，提供公共信息服务，避免同质化、偏见、权力滥用；在价值观上追求公平、正义、有道德的新闻生产，使新闻生产者、消费者与新闻机构的公平关系制度化。“慢下来”是实现上述诉求的先决条件。

在慢新闻的实践方面，西方传媒尤其注重以下操作：一是注重文学修辞、故事化叙事，满足沉浸式阅读的需求，《延迟满足》杂志的新闻实践即如此；二是在翔实的调查和体验基础上形成深度叙事，类似民族志工作方式，《国家地理》杂志记者保罗·萨罗佩克从东非步行到南美，深入挖掘被忽视的地域故事，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三是采取地域化、包容性、合作性、建设性的方式，加强作者与消费者、新闻机构与社区的合作，提升当地社会的文明开放程度；四是阐明各方的利害关系，包括公开信息来源、获取方式以及机构和工作人员的薪酬来源、赞助商等情况。

慢新闻虽仍处于探索中，但已表现出共同的趋向，即放弃效率主导的新闻生产和运营模式，提供更接近事物本来面貌的个性化报道，达成沟通与理解。慢新闻通常篇幅較长，深入挖掘故事；关注周围世界，强调记者、读者、社区的直接对话与沟通，加强对自媒体信息的整合；重视文字、图片、短纪录片等手段的使用；研究人物背景，加强对人物、事件的解释，尽力避免偏见、误解，帮助受众更好地认识和理解世界。

《叙事》（中国版）杂志刊登的《老年人寻找爱情的中国公园》新闻报道，大量引用了天坛公园里三位老年人的对话，他们或执着于北京户口，坦言歧视外来人员；或渴望自由结合的婚姻；或爱情遭子女阻拦后，只求身体健康、能相互养老的另一半。为了理解这三位老人、他们的约会对象以及子女阻拦其婚姻的行为，文章提供了详细的背景信息，刻画了大量细节，既有封建时代、革命年代、“文革”时期和当代的婚姻观、阶级/层观，以及改革开放以后的经济发展、富裕生活等社会背景，又有包括烹饪和礼仪在内的地域文化差异和地域经济发展差异，户口制度对福利、婚姻的现实影响以及当下的高离婚率等信息，还有教育水平、经济和家庭背景差异带来的价值观差异，以及社会对离异女性的偏见、中国人的面子和孝顺观念，老人对孤独的恐惧等信息。这些光怪陆离的元素被整合到一篇新闻报道中，避免了耸人听闻的猎奇式报道，使每个人物的言行在其所处情境中显得贴切、自然。而这也恰恰体现了慢新闻追求的沟通效果：让更多的用户更好地理解不同情境中的人、事、物。

三、慢新闻的运营探索

无论是新闻的麦当劳化，还是社会的麦当劳化，其根源在于科层制符合现代社会大规模、科学化管理的需要。在新自由主义经济的范畴中，麦当劳化意味着资源在全球范围内的分配，为资本谋求更广阔的利益回报。高效率的生产、消费、再生产形成闭环，构成市场经济运行的基本逻辑。慢新闻刻意避开非理性的合理化，寻求价值理性，这需要在避免资本、广告商干预的前提下维持生存，从而规避重蹈麦当劳化的科层制覆辙，但相关实践仍举步维艰。

碎片化的传播趋势，使专业新闻机构大规模削减深度报道、调查报道，而慢新闻以差异化竞争的方式，在受众细分市场中提供补充性的新闻产品。在线慢新闻网站Long Play（芬兰）、Aeon（英国），以及由曾就职于英国广播公司的4名资深新闻人在2018年创办的Tortoise Media等皆是如此。它们力求提供与主流新闻产品短、快、碎片化特征相反的叙事艺术。荷兰在线新闻网站De Correspondent负责人表示：“我们与6万名会员一同代表了一种新型的新闻理念。我们不赞同媒体炒作，而是制作有深度的故事，帮您更好地了解新闻。”高品质的追求、价值理性的诉求以及生产的耗时费力，使慢新闻的制作时间和经济成本高涨，而其摆脱资本控制的动机意味着不能依赖广告。对于这些困境，慢新闻的实践者进行了多方筹划尝试。

就筹资方式而言，目前西方慢新闻机构主要采取三种方式。一是捐赠、众筹。《延迟满足》《叙事》杂志以及英国的Aeon等慢新闻网站、手机应用程序普遍如此。以Aeon为例，它免费供应新闻、纪录片，但鼓励用户捐赠，月赠5美元或年赠50美元便可享受一些便利政策。大部分慢新闻机构是非盈利的公益组织，捐赠者可以依法避税。二是在线用户订阅费用。荷兰的De Correspondent网站是迄今为止最成功的慢新闻平台之一，其月费为7欧元，年费为70欧元，它拥有6万名订户，在短期内众筹了上百万美元的资金，目前已计划推出英文版。三是广告收入。慢新闻机构的广告盈利有较高限制，主要通过本地广告赞助、单一赞助商展示、品牌创意合作等方式进行。为避免新闻被全球金融资本主导，《叙事》杂志率先尝试接受本地广告商的赞助，通过大数据控制信息的分发，销售高附加值产品。不同于主要慢新闻平台摒弃广告的做法，《叙事》还通过代理来提高品牌推广创意，寻求视频制作、文本协作和信息分发的支持，它为亚马逊制作的动画广告，虚构了一个企业家通过亚马逊的动画服务获得成功的故事。但这涉及虚构叙事领域，降低了慢新闻试图建立的独立性。相比之下，Aeon提倡的单一赞助商方式更符合慢新闻摆脱资本控制的意图，具体操作是通过一定数额的赞助，为赞助方提供视觉精美、故事动人、信息丰富、非竞争性的、低密度的特色信息展示。

慢新闻在科层制的主流新闻体系之外，寻求价值理性与工具理性的兼容之道，试图通过文本、制作、管理、资金来源方面的革新，提供新闻远离资本和新自由主义经济操控的路径。这契合了梅根的观点，即慢新闻不只是新闻生产的时间性问题。

无论是慢食运动，还是其衍生的慢城市、慢新闻等思潮，皆是为了打破新自由主义经济对效率的病态追求，提倡人性价值与人文关怀。与挪威国家广播电视机构NRK于2009年之后倡导慢电视的昙花一现不同，慢新闻自2007年开始就在多国不断发展。其发展契机还有一个商业动机：由于广告拦截技术的兴起，大量依赖广告收入的网络出版机构不得不另寻他法，而慢新闻则能够成为一种新型的品牌推广路径。

作者张国伟系河南大学融媒体研究中心研究员、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

乔新玉系河南大学影视艺术研究所研究员、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

参考文献

[1]刘自雄，陈黎明.“慢新闻”的传播理念、地方实践及其发展前景[J].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2018（06）.

[2]李希光.从即时享乐到延时享乐 网络时代的慢新闻写作[J].新闻与写作，2017（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