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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衔春泥

2020-12-07葛波

啄木鸟 2020年12期
关键词:毛头青青佳佳

葛波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在派出所,调动转岗,稀松平常。

临江社区十年换了五个社区警。第一个退休,第二个升职副所长,第三个转岗刑警队,第四个西北小伙实在想妈,要回老家……迎来送往,居委会马主任都高高兴兴。功成、重用、圆梦,就算想妈也理解。可第五个,马主任没法儿高兴:老邵,说没就没了。

老邵没的时候是夏天。南边的紫琅山从绿茵茵到黄苍苍,再到灰白白。

好长时间,临江社区由一位副所长代管。从夏天撑到秋天,再熬过冬天,过了正月半,才听说有人要来。

早上八点半,居委会外响起浑厚响亮的声音,问马主任在吗?马主任探头一瞧,是紫琅派出所的教导员肖健康。肖健康笑眯眯地说,社区来新同志啦!他手一指,身后有位女警察。

女警察的头顶能到肖健康下颌,个头不算矮,可身板单薄,脖子纤细。低下头,如同一根垂头丧气的豆芽菜,一抬头,眼睛像小动物似的,圆滚滚、乌溜溜,透亮有神。

仿佛在哪儿见过,马主任使劲想。女警察声音脆生生说,排查老罗案子那会儿在所里实习,就坐老邵身边,问马主任还记得吗?马主任鼻头一酸,轻轻叹口气。

前年夏天,老邵报到,副所长送的。这回教导员亲自登门,马主任有些意外,故意问,所里要男娃,怎么分来女伢儿?肖健康啧嘴,说有总比没有强。马主任笑笑,说派出所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使,这根豆芽菜能受得了?肖健康眼皮下垂,面色暗沉。马主任又说,今年要拿平安社区的牌子,也算老邵的遗愿吧……

马主任说得轻描淡写。肖健康心里翻江倒海。

邱青青能否受得了,暂不妄言,但她爸肯定受不了。去年夏天,她爸的司机来好几趟,一车车水果饮料往所里运,传话是邱总慰问派出所。直到报到前一天,邱总才现身,说他家姑娘脾气倔,名牌大学毕业,办公室不坐,要来体验生活,给局里、所里添麻烦了。

邱总肯放下身段,肖健康自是心领神会。新警实习期,他让邱青青到户籍室帮忙,去内勤室打杂,虽然费力劳神,却能遮风避雨。不料这位公主是个好奇宝宝,非跟老邵接处警。肖建康只能让老邵多担待、多照顾,危险的地方少派她去,复杂的任务少让她参加。饶是这样,邱青青还是遇上了老邵的死。

起因是一起杀人案。文学街的老光棍老罗,玷污了街坊小姑娘,却被铁匠家的阿萍反杀。办这案子,邱青青全程跟着老邵,溽暑盛夏,没日没夜,田间地头,走访问话,汗没少流,苦也没少吃。老邵追着阿萍,爬上紫琅山。老邵是警察,该抓阿萍,但他更想救阿萍,不料失足坠崖。邱青青目睹一切。

追悼会那天,邱青青泣不成声,几乎晕倒在现场。知道的,老邵算她半个师父。不知道的,以为老邵是她至亲。

肖健康深呼吸,想平复心情,却又忍不住揣摩:女儿奴邱总明面上求关照,实则显摆局里硬关系。老邵走得无常,走得壮烈,可对小姑娘来说又太惊悚。

锣鼓听声,听话听音。马主任说别丧气,也许……肖健康立正,抢话说,这姑娘交给马主任,天下最好的马大姐。我一定配合大姐。

临江居委会独门独院,两层小楼,和紫琅景区融为一体。民警办公室就一间,在一楼最东头。两株广玉兰紧挨南窗。

分配到所第一天,邱青青主动申请去临江社区,完成老邵未完成的遗愿。声音还是脆生生,但眼睛不再是哭肿的桃子,而是两颗闪闪发光的星星。肖健康不忍拒绝。然而,成为派出所的正式一员,不可能再给罩着、护着,她能独当一面,接好老邵的班吗?肖健康和所长商量后,虽然最终同意邱青青的申请,但心中惴惴不安。

枝丫之间,一个黑影倏然窜出,落在窗台,又迅疾离去,变成远处自由流泻的黑点……是燕子啊。肖健康抬头,发现广玉兰正下方,窗檐里的一角,隐约有了窝的痕迹。他舒展眉头,说派出所也种些广玉兰吧,转转运。马主任说这是当教导员当魔怔了吗?肖健康慨叹:队伍不好带啊。

紫琅所吃亏的事在局里传开。肖健康却说,道一大师算过,风水轮换,明年阳盛。

其实肖健康也不是对女同志有意见,只是在派出所二十多年,觉得熬夜、出差、抓捕、审查还是男同志方便,再是个单身汉,简直完美配置。两个新警,能有一个男娃也不错。谁料手氣太烂,可抓阄分配也是无力吐槽,估计局长给烦得吃不消,才出这绝招,至少让所有人闭嘴。

天意啊,缘分。肖健康看着纸条上的两个名字,傻眼了:“邱青青”算有缘相会,“卢晓羽”莫非法力加持?

十年前,肖健康第一次见卢晓羽,还是隔壁派出所副所长。有人报警,桥洞里藏着个孩子。带回所的卢晓羽,头发油腻腻,脸上黑乎乎,就剩两个眼白是干净的。

问叫什么?名字户籍系统查不出。问住哪儿?说有座山,山脚有店。十二三岁怎会不记得家,不记得父母电话?肖健康没当场戳穿,让她洗脸,又去食堂打晚饭。卢晓羽狼吞虎咽,边吃边看《动物世界》。吃饱,看完,她抹抹嘴巴,说想起来了,住紫琅山脚。可晚上九点,卢晓羽又回来了,送她的警察气得头顶生烟,说给这死丫头耍得团团转,她根本就不想回家。卢晓羽低头不说话,眼泪吧嗒地往下掉。

卢晓羽报了真名,肖健康送她回家。

卢晓羽家在紫琅山脚的文学村,家里有瞎子奶奶瘸子爹。爹爹上山采药摔断腿,娘跟人跑了。卢晓羽说不想回家,不想上学,要打工,挣钱,给爹爹治腿。说完,她的眼睛像烧炭一样红。

紫琅山下,警车停老远,肖健康套上便衣,到了卢晓羽的家。家是两间小平房,逼仄、昏暗。奶奶在叹气,拄着双拐的爹要揍人,卢晓羽蜷缩墙角,瑟瑟发抖。肖健康拦住了爹,说孩子忘记路,找到派出所,是想回家,想上学……走时,肖健康留下四百元钱。他告诉卢晓羽,不上学,什么事都办不成。卢晓羽小脸通红,一直红到发根,一道凸起的疤痕从紧锁的眉间窜出。

肖健康到紫琅派出所当教导员,再次遇上卢晓羽。

那天快中午,两个小姑娘押来一个小偷,其中一个大呼小叫,快来人!肖健康打眼一看,肤色黝黑,眼白清亮,眉间有道疤,他认得啊。

小姑娘在食堂吃了中饭。肖健康问卢晓羽,爹爹还好吗?说又摔一跤,人没了。奶奶呢?掉河里,也没了。肖健康暗自吃惊,问还上学吗?卢晓羽往嘴里扒饭,嘟囔说,上啊,村里给钱,叔婶管她。那为什么来抓小偷?卢晓羽瞥一眼同伴,小声说,她爹娘进货,一个人不敢看香火摊。肖健康不说话,脸色发青。

当天,肖健康找来社区警,问认识卢晓羽吗?社区警摇摇头。肖健康拍了桌子,说不拦你的刑警梦,但工作要做好。社区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肖健康说这帮没人管的孩子,他管。

肖健康管了三年。他和所长、刑侦中队长、治安中队长一人领一个,至少确保他们念完高中。他认领卢晓羽,约法三章,不许逃课,不许摆摊,不许打架,缺什么和他提。抓小偷没表扬,卢晓羽带点儿情绪,但肖健康的铁青脸吓住她。吓住了,还就听进了……高考填志愿,卢晓羽想考警校,肖健康挺支持。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卢晓羽冲进派出所,当着所有人面,几乎扑到肖健康怀里,惹得肖健康怪不好意思。

新警实习,卢晓羽分在特警队。那天肖健康去特警队开会,前脚刚到,一个黑色人影翩然而至。卢晓羽穿着藏青色训练服,像是刚下训练场,头发湿哒哒,头顶冒热气。她嗓音低沉,神色凝重,眉间那道疤倒像严重了。

高中念到大学,卢晓羽从没和肖健康提要求,这次算好开会时机,掐好时间点出现,显得别有用心。肖健康说抓阄分配,看运气。卢晓羽眨巴眼睛,说分配不是你们说了算吗?“你们”二字,话中有话,噎住肖健康,他顿感不适,便不回答,让她专心训练。卢晓羽抹把脸,擦掉汗珠,说要去紫琅山烧香,求菩萨保佑。

快进会场,肖健康停住脚,一回头,发现卢晓羽还立在原地:训练服束腰扎腿,衬得身形颀长,头发比之前更短,皮肤倒比小时候白些,两只单凤眼正瞪得滚圆。她像等一个答案。

卢晓羽考上警校,肖健康算圆满完成帮扶任务,但仍然继续关注她的学习和生活。文学村老家拆迁,卢晓羽跟着叔叔婶婶搬到镇上。在警校除了不太合群,功课还算好。肖健康愿做一盏灯,一位领路人,关心却不操心,只是不想卢晓羽太过依賴,未来的路,终究靠她自己。可眼前,小丫头变成大姑娘,个头又高出一截的卢晓羽,让肖健康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因为特警队集训,卢晓羽报到晚了几天。一到所里,她又找肖健康,说去临江社区。语气生硬,不像请求,倒似命令。肖健康疑窦顿生,说不行,有个新警去了。那去办案中队。不行,人满了。卢晓羽眼神发直,似要穿透人心。肖健康确实撒谎,办案队还能嫌人少?但他不想松口。让她先去前台接警,熟悉熟悉情况再说。

卢晓羽不答应,僵持有三分钟才松劲。她絮絮叨叨,像是解释,又像辩驳,说抓阄到所里,是老天保佑,回到文学村,是因果报应,她会办成一件了不得的事……肖健康听着云里雾里。

紫琅山下的文学村,成于北宋年间。文学村里的文学街,紧挨紫琅风景区,如今只剩半片。老街落寞萧条,村子半旧不新,村民却挺高兴,终归要拆,换得安置费或几套新房,都是美事。

欲望是万恶之源,这话马主任说的。她土生土长在文学村,谁家争个把平方,抢窝棚大打出手,她到场多少给点儿面子,但年岁不饶人,这些年总归力不从心。老邵意外离世,非战斗力减员,邱青青空降社区,形同虚设,小姑娘的战斗力,肖健康不提,她都知道,所以梁麻子家大媳妇鬼哭嚎啕,又打架啦!马主任一个人去了。

文学街上的人都去瞧热闹,街中央却站着一人:鸭舌帽、短夹克、牛仔裤、大头鞋,像个瘦溜男娃,一转身,眉眼藏帽檐下,但高鼻梁、尖下巴,薄嘴唇,还是个女伢相。马主任脱口而出,卢晓羽……话没讲完,披头散发的女人跑过来,说毛老旺大孙子叫帮手,欺人太甚!马主任质问,怎么还把孩子牵扯进来?梁大媳妇撇嘴,说这回真要死人了。马主任跺脚,让快走,边走边打电话给邱青青,死人的事可不能不告诉她。邱青青在电话里大呼小叫,哪儿要死人?

卢晓羽跟上马主任。卢晓羽晓得毛老旺和梁麻子的事,为排水沟那点儿泥,吵了十年。泥挡水,捞到这家沟岸,水流那家沟田。天长日久,这家岸宽了,那家田就窄了。村子里寸土寸金,归谁肯定有说法,宽出来不能种地,但也别想占为己有。毛梁两家,都是村里狠角色,有钱、有人、有闲工夫、也有蛮力气。钉耙飞舞,扁担乱抡,卢晓羽见识过,如今还一样:十来个毛头小伙儿眼睛冒火,手里握着大铁揪……

马主任大吼是不是想造反?!梁麻子躺沟岸装睡,毛老旺蹲田头抽烟,马主任数落他俩老糊涂,让孩子们掺和干吗?卢晓羽径直走进人群,打量为首的小子:身高体壮,直鼻阔嘴,透着犟劲,正是毛老旺的大孙子,卷毛头。

卷毛头也在打量卢晓羽,眼睛眯成一条缝,像在努力回想,又带着茫然的挫败感。

卢晓羽的记性没那么差,她一直是文学村的女大王啊,毛家几个孙子辈都是手下。队伍叫狼牙队,每人脖子挂颗狼牙,说是卷毛头他爹西藏当兵搞来的,真正的,狼的牙齿。为了孝敬女大王,卷毛头什么瞎话都能编。是,卷毛头就是当年她身后跟得最紧,最“舔狗”的那一个。

卢晓羽考上寄宿高中,狼牙队就解散了。准确地说,应该是卢晓羽全身而退,就算周末、假期,也不再厮混。卷毛头堵过卢晓羽,给拳打脚踢地撵走。最后一次,卷毛头的小眼睛像两个小火山口,那张狂的卷毛全都耷拉着,像是掩藏内心憋屈。卢晓羽用尽力气在怒吼,别再来找我了!都是些孩子,也不会死缠烂打那一套,找你玩儿,不来,就算了。不过,队伍应该还在,否则村里也不会还有那么多鸡飞狗跳的事。

直至现在,卢晓羽也没太明白,那些男娃为什么死心塌地跟着自己这个没爹没娘的女伢儿?难道因为自己主意多、性子野?紫琅山的洞全是她带头钻的,野兔山鸡不知烤熟多少。山上那是没狼,要有,估计牙也给拔下来了。至于整治卷毛爹乱搞女人,也是卢晓羽烧了人家鸡窝,烧之前,还把狗毒死,掏出鸡去镇上卖,换了钱再去网吧打游戏……这些事,卢晓羽认识肖健康后,再没做过,她也不会让肖健康知道。当然,肖健康无从查证,这是属于狼牙队的秘密,谁会坦白曾是无法无天的队伍中的一员呢?那根本是孩子的把戏,大人只会认为是个笑话。

卷毛头晃动长棍,应该不愿烧脑再想。卢晓羽趁这间隙,反手抢夺过来,掰成两半,她用半截木棍迅猛地打掉拖把,不管惨叫连连,又敲掉了扳手、火钳、锄头……卢晓羽大声呵斥,都滚回去!见没动静,作势又打。人群像炸开的油锅,散开老远。卷毛头吼,你谁啊?卢晓羽不理他,掐掉毛老旺的烟,说再敢这样,见一次打一次。毛老旺梗起脖子问,你谁啊?卢晓羽一字一顿,说我是文学村没爹没娘的卢晓羽。打了十年架,你们那四个帮手,谁找来的?

卷毛头瞠目结舌。毛老旺眼角斜飞。梁麻子坐地而起。马主任匪夷所思。刚赶到的邱青青花容失色。

架是没能再打。卷毛头笔直走到卢晓羽面前,黑眼珠渐渐定住。他直愣愣地问,你是卢晓羽?你真的是卢晓羽?

小时候,卷毛头瘦如竹竿,弯腰屈膝,卢晓羽习惯眼角瞥他。七年没见,卷毛头长成精壮小伙子,该卢晓羽抬头看他了。

卢晓羽心底哼一声,她摘掉鸭舌帽,两条眉毛像燕子的翅膀,从眼睛上方飞起来。她说:“毛鹏飞,你不认得我了吗?”卢晓羽特意叫了卷毛头的大名。刹那间,她能感觉到卷毛头胸膛的起伏,卷毛头居然又靠近一步,紧紧盯住卢晓羽,眼睛像X光机,要把她看个透。

没爹没娘的卢晓羽回来了,当了警察,是紫琅派出所的警察。

卢晓羽在文学村大打出手的事,终于捅到肖健康那儿,谁让他是派出所教导员。所长有点儿生气,说这队伍还能不能管管好?

说好前台接警,怎又跑去打架?肖健康心中懊恼,却还是耐下性子,让情景再现。邱青青异常激动,说卢晓羽这样这样,又那样那样,太恐怖。马主任完全不着重点,说奶奶爹爹保佑,卢晓羽能分到紫琅所。卢晓羽面无表情,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在肖健康斜睨之下,才扔下一句:她说得都对。她,指的是邱青青。

卢晓羽为什么插手文学村的纠纷?肖健康想起她刚到所里,说话颠三倒四,表情神神叨叨,心中竟有些发毛。背着俩姑娘,他让马主任多留心。马主任急了,问到底有什么问题?肖健康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总不能说卢晓羽像個神婆,不太正常吧。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刚到接警中队没几天,卢晓羽又出事了。

邱青青在办案中队帮忙搜身,那女人硬不给看内衣,先说不好意思,又说坏了规矩要遭报应,恰好给接警回来的卢晓羽撞见。卢晓羽跨步上前,掀开毛衣,露出肚皮。她说偷钱包就不遭报应?话没说完,钱包从胸前掉到地上。卢晓羽冷眼旁观。邱青青怒目而视。女人灰头灰脸。时钟仿佛停摆,直到女人大喊警察打人了!她揪乱头发,扯掉衣服,卢晓羽上前死死把她摁在地上。邱青青手足无措,跺脚尖叫。

因为打人,卢晓羽给投诉了。督察队来了几趟,卢晓羽反复一句话,监控作证。督察队长说这姑娘性格暴躁,让肖健康看紧点儿。肖健康虽然窝火,还是想方设法让女人说了实话。监控里乱成一团,但确实是她自己揪乱的头发,没闹几天便撤了投诉。肖健康却坐不住了,质问卢晓羽,臭脾气跟谁学的?当警察了不起?学的东西还学校了?

卢晓羽低眉顺眼,紧贴文件柜立着,像在罚站。肖健康不带停地训话。他从没如此严厉地批评过卢晓羽,就算不说实话,就算逃课摆摊,也没黑过脸。卢晓羽脸色平静,像在听,眼神飘忽,又不像在听。肖健康问她到底听没听?卢晓羽抠抠摸摸,从文件柜里掏出一沓纸,说这是去年所里接的警。

肖健康愣住,这和投诉有什么关系?

警情不复杂。父子俩报警,有人催债。要债的当警察面,拿出欠条,说小兄弟欠点儿钱,没大事。小伙儿确实欠钱,但要债的手段太狠,打他、骂他,揪衣领、抽耳光,威胁把他扔长江里,更逼着他向家人要钱,嫌他哭得不够惨,边抽耳光,边让他打电话。卢晓羽连珠炮似的几乎能把记录背下来。她斩钉截铁道:这是犯罪!

卢晓羽言辞越激荡,肖健康眉眼越平和。他说凡事讲证据,调查要时间。卢晓羽调门高八度,说这不是债务纠纷,就是黑社会,作恶多端,要逼死人。

肖健康若有所悟。他试探地问,你是把怨气都撒在那个女人身上吗?眼睛刚刚还像两颗灼灼火球,瞬间变得晦暗。卢晓羽答非所问,说这里难受,她按住心窝,说他们太坏了……肖健康不确定她所指谁,但显然卢晓羽不能控制情绪,对于警察来说,这很危险。卢晓羽不停挪换脚步,说了好几遍,他们太坏了,他们太坏了……阴郁的眼睛泪水溢出眼窝。卢晓羽问肖健康,还记得毛家香火摊的佳佳吗?她死了!死了……

肖健康心里咯噔一下。这么多年,他只见卢晓羽哭过一次,那是两人第一次见面,他戳穿她的小伎俩。可一个姑娘,一个几乎算是孤儿的姑娘,怎会没有软肋呢?怎会把自己包裹得那么好呢?伪装越坚强,崩溃越彻底。他似乎有点儿明白,再见卢晓羽,为何生出一种隐秘的、怪异的感觉,原来她长大了,而自己并没真正了解过她。七年前的结对,七年间的帮扶,他想做一盏灯,一位领路人,到头来,都不在一条道上。

毛佳佳是跟着卢晓羽抓小偷的姑娘,毛家香火摊聋哑夫妻的大女儿,家里还有个小六岁的弟弟。家境拮据让夫妻俩希望女儿早点儿来香火摊帮忙。因为这个原因,毛佳佳成为紫琅所结对帮扶的孩子之一,给刑警中队长领走。中队长姓佟,现在已是分局刑警大队的大队长。他告诉过肖健康,毛佳佳考到市里的职校,学服装设计,将来要去大城市,不会再回文学村了。

肖健康再次看到毛佳佳,是在卢晓羽的手机里。她们逛街吃饭,嬉笑打闹,毛佳佳小鼻子小眼小个子,依稀可见当年跟在卢晓羽身后楚楚可怜的模样。

报警材料捏在手中,皱成一团,卢晓羽指关节微微发白,声音尖细而惊恐,反复在说:他们是一伙,借钱就是把人往死里逼。卢晓羽还说梦见佳佳,是他们害死的。说着说着,蹲下身,嚎啕大哭,悲伤让她气短,肩膀不停地颤抖……哭够了,她抬起头,说佳佳是我最好的朋友。肿胀的眼睛沾满泪水。她问肖健康,已经够倒霉了,为什么不能放过我们?

肖健康心里像又塞进一块巨石。他觉得自己完完全全失败了。失败在于,卢晓羽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竟然离自己那么远。更难过的是,在她的世界里,只能看到所有的恶。

没有急于阻拦卢晓羽释放悲痛和忿恨,肖健康不露声色缓缓扶起卢晓羽,说最近所里会很忙,有集中清查,还有抓捕行动。你要辛苦了。卢晓羽猛吸一口气,眼里的焦灼渐渐不见了。

早春寒流,令肖健康打喷嚏、脑袋疼。伴随渐渐集聚的疑虑和不安,肖健康没忍住找了佟队长。

佟队长不意外,但透出警觉,问肖健康管这事干吗?这种警察特有的戒备,让肖健康意识到,可能背后真有一个大案。肖健康说,卢晓羽和毛佳佳,一对好姐妹,同人不同命啊。他戳了佟队长的痛处。

佟队长叹口气说,毛佳佳用裸照抵押,借了五千块零用贷,利滚利,滚到五万块,还不出钱,跳了楼。至于借钱原因,佟队长猜是为了换手机,她想留实习公司,不想让人瞧不起。佟队长心中有愧,说早知买手机送她了。肖健康小心探听,毛佳佳的死,是案件吗?

佟队长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暴力催债要讲证据。肖健康说岂不是死无对证。佟队长让他别小瞧刑警队,手头上已经梳理了几年的讨债警情,只是时间隔那么久,人头分不清,真名假名都不知道,现场证据一样没有,有欠钱的到现在还躲着。但难办不代表不办,要办就办成铁案。佟队长说,办这个案子要有耐心,猫抓老鼠的耐心。肖健康终于宽慰些,又问和文学村有关吗?佟队长闪烁其辞,说不该打听的别打听。肖健康说是我的辖区呀,怎么不急。佟队长让他再等等,用得上的时候,自然会找他。

卢晓羽会等吗?

毛佳佳自杀后,佟队长找过卢晓羽。身为毛佳佳最好的朋友,卢晓羽毫不知情,还以为好朋友打工挣了钱。毛佳佳刚在聊天框里留下“笑脸”表情,十分钟后,就从十六楼一跃而下。肖健康猜测,卢晓羽无法接受好朋友的刻意隐瞒,没法面对她受过的屈辱,更不能释怀她宁可选择死亡也不向自己求助的事实。

肖健康的不安日渐加深。卢晓羽已经等不及佟队长,她要自己揪出幕后黑手,揭开放贷黑幕。利用分配到紫琅所的机会,翻查接警记录,再申请到临江社区,顺理成章开展调查。可去文学村干什么呢?难道逼死毛佳佳的人,就在文学村吗?她在用什么方式为毛佳佳报仇呢?

春夜湿寒。邱青青立在琅春KTV后门口,抱紧身体,缩着脖颈,喷嚏连天。两个男人自夜色深处走来,高个儿窃笑一声,矮个儿说快撸走,兜里露出警官证一角。邱青青又羞又恼,大声说我是同事哎!高个儿尴尬地说,谁让你鬼头鬼脑?邱青青裹紧外套,翻个白眼,吸一把鼻涕。

邱青青的任务是在车上等,可里面人声鼎沸,她好想看看,便偷摸到后门。赶走眼瞎同事,却见有人抱住二楼落水管往下滑。借着路灯,她看出是个小姑娘,扎马尾,穿风衣,光着半截腿。邱青青大喊站住!马尾辫猛回头,干笑两声,抿抿嘴唇说,姐姐好面熟。邱青青心头一热,却绷着脸说我是警察。马尾辫眉头一皱,讨饶地说,好姐姐,我是好奇才来玩儿,我妈知道非打死我不可。马尾辫几乎声泪俱下,邱青青一阵恍惚,握着马尾辫的手渐渐松开。

这种故事你也信?掷地有声的喝斥来自卢晓羽,她一把扯开马尾辫的风衣,露出吊带和短裤,问,穿成这样想玩儿什么?马尾辫收紧衣襟,别过脸,又挑开眼角,鄙夷地“哼”一声。卢晓羽吼道,再翻白眼就抽你!

邱青青见识过卢晓羽对付女小偷,急得快哭,让她不要发疯。卢晓羽却说她认得马尾辫,文学村的米朵儿。卢晓羽双手压住马尾辫的肩膀,说你老娘糊纸盒供你上学,你就这样孝敬她?马尾辫试图挣脱,整个人向下滑,往里缩。卢晓羽硬拖着她上警车。

马尾辫左摇右摆,邱青青不忍心,说她毕竟是小姑娘。小姑娘?卢晓羽冷笑一声,说她是小姑娘,全天下都是小姑娘。随即把马尾辫塞进车,让司机快走,不带邱青青。

邱青青冲着绝尘而去的警车大喊,卢晓羽,你就是个野蛮人!

警花雨夜干架传遍紫琅所,还有邱青青险些让小姑娘耍的段子,以至于刑警大队抓女毒贩要支援,肖健康都给回了。邱青青细胳膊细腿,闹笑话还行,有个闪失他担待不起。卢晓羽动手动脚,眼里没个好人,再给投诉他也担待不起。

肖健康看看邱青青,粉粉嫩嫩,像朵花。当年卢晓羽拿到警校录取通知书,往自己身上跳,也就这样子吧。再看看现在的卢晓羽,黑着脸,嘟着嘴,鼻翼张老大,像打僵尸游戏里随时准备发射炮弹的豌豆射手。

肖健康脑壳疼,想来想去,既来之,则安之,就当特殊的缘分,带过那么多男娃,不信带不好这俩女伢儿。他说,要不,你俩合作一把?邱青青睁大眼睛,卢晓羽挑起眉毛。

肖健康说,米朵儿需要帮助。他提议卢晓羽带邱青青认认门,人生地不熟的新社区需好向导。肖健康说得真切。卢晓羽眼底掠过一道光,带点儿惊喜。她问,真的可以一起吗?邱青青扑哧笑了,说一个所的战友、姐妹,当然一起啦。她胸有成竹,米朵儿包给我俩了!

卢晓羽眼里的光渐渐燃成心中的火。人早没了,房子拆了,家也搬了,除了户口本上的原始登记,还能与文学村有什么关联?连日来,她心心念念,就是回到文学村。但这条回去的路,可以执意硬闯,可以不期而遇,就是从没想过利用谁。现在的安排,卢晓羽瞬间就动摇了,她太想堂而皇之地回去,那里有太多想弄明白的事。

透过居委会南窗,邱青青眺望远山,没找到传说的紫琅山金边,却惊呼小窝建好了!原来有燕子在窗檐下筑巢。叽叽喳喳的声音由远及近,一个黑影翩然而至,它衔来泥草,啄在新窝上,又迅疾飞走。卢晓羽让邱青青别惊动它们,找到合适的窝不容易。

到居委会是邱青青的主意。她拿出一本牛皮笔记本,上面居然有米朵儿的名字。米朵儿上初三,算是最小辈,家里还有个寡妇娘,学习成绩不算好,经常和社会小青年混一起。米朵儿名字后面打了一个问号。邱青青在问号后面,画了朵小花。她告诉卢晓羽,自己有信心和米朵儿交上朋友,她不会忘记米朵儿喊她一声姐姐。

卢晓羽瞄了一眼笔记本,不以为然。邱青青追问,米朵儿到底有没有嗑药?这个问题邱青青从KTV回来一直问,不管卢晓羽黑脸,一天能问八百遍。卢晓羽给问得厌烦,只说人小鬼大,偏不说结果。没有结果,反倒让邱青青认定沒嗑药。她欣喜万分,感叹没有谁天生就是坏人,让卢晓羽别像一只奓毛猫,逮谁咬谁。

往文学村去,邱青青又不停地问:文学村果真出了许多文人吗?文学街是不是要改成步行街?紫琅山是因为石头是紫色吗?山上的道一和尚是不是真的很灵?问多了,卢晓羽会翻白眼,邱青青也不恼她,四顾不暇,像是早已习惯卢晓羽的臭脾气。

米朵儿家在文学村最东头。一栋灰色小楼。卢晓羽熟门熟路,径直上楼。邱青青慢了半拍,就听一声尖叫,米朵儿脸色绯红,追着卢晓羽到走廊。

火星在空中划出弧线。卢晓羽问哪儿来的烟?买的。哪儿来的钱?打工挣的。打谁的工?米朵儿理理头发,说在卷毛头公司做销售,不行吗?

卢晓羽怔住片刻,突然扑上前,抓住米朵儿头发,咬牙说让你销售,让你卷毛头公司……邱青青好不容易推开卢晓羽,说你别像个疯子!卢晓羽险些跌倒,喘着粗气说,对付她这样的疯子就该这样。邱青青抱住米朵儿,说你不能打孩子。卢晓羽气结无语。米朵儿只有十五岁,可她抽烟喝酒,活得比成年人还滋润。米朵儿也抱住邱青青,把头埋在她的胳膊下,一双狡黠的眼睛,便是低头,也在观望。她压低声音说,好姐姐,她好凶,我好怕。

卢晓羽又要发作,被楼下声音叫住,问是晓羽吗?那是朵儿妈,瘦骨伶仃,满脸疲惫地站在院子里。米朵儿迅速躲进屋。邱青青探头问,是朵儿妈吧,我是社区警邱青青,和卢晓羽来……找米朵儿玩。朵儿妈脸色倏地明媚,朵儿妈局促地说,家里没什么可招呼的。邱青青说您忙您的,别管我们,是不是?晓羽?卢晓羽只得“嗯”一声。朵儿妈忙说,中午留下吃饭,新割的韭菜,自家鸡生的蛋……

朵儿妈又去地里忙活了。邱青青终于松口气,说好好过日子,有这么难吗?她这话既对米朵儿说,也对卢晓羽说。

邱青青两人到底没留下吃午饭,她编了个突发急事,和朵儿妈告别。朵儿妈让米朵儿下楼送送两位姐姐,米朵儿人是出来了,却吐舌头做鬼脸。米朵儿妈说孩子不懂事。邱青青笑得倒开心,也吐吐舌头,说这是秘密接头暗号。

两人给请到居委会吃大餐,原来是肯德基全家桶。邱青青啃着鸡腿,总结说第一次上门,迈出成功第一步,只是卢晓羽脾气太暴躁,对小孩子要有耐心。卢晓羽不说话,她的脑海里反复盘旋“卷毛头公司”,这几个字横冲直撞,挑战她的底线,那里是不能触碰的地方。薯条变得索然无味,卢晓羽机械地开合嘴巴。

邱青青问卢晓羽,你知道老邵吗?不等回答,邱青青说,老邵是我师父。老邵脸上有很多褶子。老邵当过兵,说我没上过警校,站都站不直。老邵还会算卦,说我二十八岁才能嫁出去。邱青青不好意思地笑了下,继续说,去年夏天,我们班组可倒霉,整夜整夜地忙,老邵带我们上山算命,老邵硬说是我文的眼线触霉头……邱青青扑哧笑出声,但随即嘴角一撇,又像要哭,老邵最爱值班的时候买肯德基给我们加餐了。

居委会民警的办公室摆设很简单,一张办公桌、一把藤椅、一张三人沙发、一排文件柜。藤椅是老邵的,没有扎人的倒刺,只留下一片滑顺。办公桌是老邵的,赭褐成色,表皮斑驳。抽屉里的牛皮笔记本是老邵的,一共四大本,上面写着时间地点、这人那人,画着田间地头、阡陌纵横,记着东家长、西家短,一地鸡毛。

邱青青摩挲纸页,眼里泛出泪花。她轻声说,为了救那个小姑娘,我眼睁睁看着老邵掉下山。我也想救米朵儿,可我怕做不好,你能帮我吗?

卢晓羽没说话,她扭过头,看着窗外。紫琅山影影绰绰,仿佛有好几个孩子在向上爬,有女孩子,有男孩子,他们爬爬停停,就钻到洞里去了。

卢晓羽发现邱青青盯米朵儿比朵儿妈盯得还紧。直到她值班这天,卢晓羽终于在网吧找到叼着烟打游戏的米朵儿。

米朵儿还没回过神,就被拎到大门口。卢晓羽抢下半截香烟,说你真能装。米朵儿翻白眼,说大半个月没碰了,拜托和那位青青姐姐说,她不烦我,我快被她烦死。卢晓羽真想狠狠揍她一顿,可想到掏心窝子的邱青青,又心软了。卢晓羽说,考上高中,有多远滚多远,没人管你。米朵儿说,我也想呀,这是唯一摆脱她的办法。卢晓羽压制怒火,又补一句,邱青青在所里一天,你就得听话一天。米朵儿抢白,知道了,我现在回家行吗?总有一天给你们俩烦死。

任由米朵儿又点上一根,过烟瘾,卢晓羽问她,现在还做销售?米朵儿说做个屁哩,警察查得紧。卢晓羽说,正经公司,查什么?米朵儿说,不做啦,要上学,哪有时间。卢晓羽问,你不会看上卷毛头了吧。米朵儿说哪儿会啊,他有什么出息,还不是给人打工。卢晓羽又问,给谁打工?米朵儿又笑了一下,嘴唇变成一条上翘的弧线,说姐姐问得有点儿多啊。

卷毛头的公司,卢晓羽去过,紫琅山东边商业区最高的那幢楼,十二楼。招牌上印着“优速零用贷公司”,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无担保小额贷款,无抵押快速贷款。米朵儿居然会在卷毛头公司做销售,是不是意味着米朵儿本来就知道,有个客户就是村里的佳佳姐呢?

米朵儿抽完烟,卢晓羽想吓唬网吧老板,堵住她的后路,老板却说,这是毛总女朋友,谁敢不让她进。陡然间,卢晓羽眼里像有火苗窜出,突然不想就这样放过米朵儿。

米朵儿大半夜没回家。朵儿妈哭着给邱青青打电话,正在值班的邱青青慌慌张张,又打电话给卢晓羽。卢晓羽告诉她,自己会把米朵儿安全送回家。挂掉电话,卢晓羽压住米朵儿的肩膀,让她坐在石板砖上。卢晓羽非要搞清米朵儿和卷毛头什么关系,她说不讲明白,晚上别睡了,反正大家知道我俩在一起。

路灯昏黄,卢晓羽的脸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眼睛在黑夜里透出诡谲的光。米朵儿打着哈欠说,不是吧,姐姐,你还来这一套。话没说完,米朵儿的头发就给揪起来,疼得她吱哇乱叫。

第一次从米朵儿嘴里听到卷毛头的名字,就点燃了卢晓羽这根炮仗,但远不及三个月前,她从佟队长那里知道时的震惊和愤怒。卷毛头就是借钱给毛佳佳的人,毛佳佳的老乡,本家哥哥,最终却要了她的命,他俩难道不是狼牙队里的左右护法吗?

卷毛头的右护法是自己要的,毛佳佳的左护法是卢晓羽封的。卢晓羽没娘爹又瘸,在村里遭尽白眼,毛佳佳也好不到哪儿去,爹妈听不见又不会说,受人欺负。卢晓羽把毛佳佳拉到狼牙队,哪怕她天生胆小动不动掉眼泪,钻山洞能给蝙蝠吓得吐一身,盧晓羽也要把她拉入伙。她从小就想保护毛佳佳,就像保护自己一样保护她。

刑警队接了案子不会让派出所插手。可那些天,卢晓羽追着佟队长,问到底什么人?什么人?都是江湖上有名有号的人物,土生土长的紫琅人,还有全国各地的兄弟,抢过钱,偷过车,砍过人,嫖过娼,吸过毒。他们盘踞市区,流连夜场,惹是生非,仗势滋事。可这些,佟队长并不想告诉卢晓羽。他只问,你们肖教导,知道你来找我吗?卢晓羽斜挑的眼里,有火星在迸发,她问佟队长,如果我告诉你,江湖要开武林大会,你感兴趣吗?

佟队长气得鼻孔冒烟,告诉肖健康说,这姑娘再这样干下去,迟早要出事。肖健康也气得够呛。他刚参加的会议正是佟队长召集的动员部署会,要抽所里二十个民警参加集中抓捕行动。他俩商量不能让卢晓羽去,谁知道她会在现场发什么疯。两人想好怎么编话,刚回所里,肖健康就撞到卢晓羽这样在开导邱青青。

卢晓羽神色诡异,眼底升起两团烈火,眉间的红疤几乎要跳出来。肖健康说,明天局里组织接处警培训,你去,三天,不许回来。

像一桶水浇在了头上,卢晓羽顿时泄了气。

紫琅派出所北边,是一个新开发的综合体,叫紫金广场。标志性的建筑是紫琅大酒店。紫琅大酒店虽没正式开业,试营业也有段时间了。

三月里的春雨,一阵小过一阵,密密匝匝,不像下雨,倒像下雾,紫金广场被封锁在密如珠网的雨丝中。佟队长站在巨幅广告牌底下,向远处张望:中心广场、音乐喷泉、高楼、霓虹、行人、车辆,都只剩下模糊的轮廓。佟队长守在这儿,从白天到晚上,要守的人,就是大排档械斗现场监控中,那块移动的大坨肥肉,绰号叫老K的人。

这几年,老K以各式各样的形象,出现在报警记录里,有的直呼其胖子,有的称他为老板,有的记起一个眼睛陷进肉里的人,有的说是揍人前总是笑眯眯的那个……近百起报警记录里,老K给揪了出来,当然还有老K手下的刺猬、疤面、老九、贡丸、卷毛,等等。

这伙人手下经营两家小额贷款公司,法人登记另有其人,其实都由老K全盘操纵。至于经营方式,看上去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可一旦借了钱,再想全身而退就没那么容易。毛佳佳的五千元,凭白无故变成五万元,服务费、介绍费、手续费,说起来头头是道,其实都是套路。毛佳佳以死抵债,而更多的人还在被隐性逼迫以及精神摧残中煎熬度日。佟队长便衣上门核实情况,受害人惶恐不敢见面,直到换了警服,在居委会陪同下,才信了佟队长。这样的境遇比比皆是,也更加坚定了佟队长端了老K老窝的决心。

老K打了几年擦边球,赚得盆满钵满,终于忍不住扩线经营。四月初八,是个好日子,老K新公司开张,紫琅大酒店晚宴谢客。

这是一场江湖盛会,也是一網打尽的绝好机会。

紫琅大酒店。五个硕大的立体字,立在楼顶。老K宴请设在十六楼,不是酒店最豪华的包厢,却是位置最高的地方,一共摆了十二桌。

华灯初上,雨渐渐停了。停车场上的淤泥给带进了中心广场,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人来人往,黑名单上的人大部分都到了。佟队长看到了老K,他穿西装,打领带,腆着肚子,脸上笑开了花。

白天老K新公司剪彩时,佟队长曾打算动手,可人到得不全,不能全网扫尽,所以紫琅大酒店才是最佳地点,这叫瓮中捉鳖。然而位于十六楼的包厢又让人犯怵,如果抓捕方案考虑不周全,谁要是网不住,向下一跳,可就出大事了。

行动部署会议一直开到后半夜,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能考虑的都考虑到,可又有坏消息,二号人物总账会计去了苏州的车贷公司,不会参加晚宴。

玻璃门循环旋转。赴宴者陆续到达,握手寒暄,交头接耳,勾肩搭背,像极了一场江湖盛会。而五十名便衣警察正散布在酒店里外,扮成传菜员、服务员、保洁员,或者是普遍宾客、闲散路人,大家屏气凝神,等待指挥部一声令下。

总账会计瘦子在苏州公司,汽车停楼下。抓捕组临时受命,根本来不及调查摸底,贸然上楼,谁都没有把握,只得守株待兔。

指挥部设在十五楼的包厢,佟队长心里盘算,到底什么时候动手?最佳方案是先拿下瘦子,这样绝不会惊动老K。如果紫琅大酒店先动手,现场人多嘴杂,难免走漏消息。

此刻,肖健康带着二十个民警守在酒店五十米开外,他们是紫琅所的熟脸,不能进内场。一直到晚上七点,电台还没来指令,肖健康却接到佟队长电话。他气急败坏,问卢晓羽为什么在里面?她在做服务员!我们给这丫头耍了!肖健康脑袋像炸开花。老K何时何地宴请的消息确实是卢晓羽弄到手的,可她也保证不参与行动。为了双保险,肖健康专门安排她封闭培训,她却骗了所有人。

从暮色昏沉等到灯火阑珊,指挥部最终决定,晚上七点半,执行公开抓捕!五十名便衣警察从各个角落汇集,冲进了十六楼的包厢。

包厢里灯火辉煌,乐声嘈杂,人声鼎沸。宾客酒足饭饱,面红耳赤。老K满面红光,衬衫解到肚脐眼,他正站在舞台上,摇摇晃晃,像在跳舞,又像是鞠躬。佟队长走上台,拿过老K手中的话筒说:我是江城市公安局的警察,把筷子和酒杯放下,把手机放在桌子上,不要动!执行公务,核查身份!

音乐声中,有人带头鼓掌,吹口哨,大约认为这是老K安排的助兴节目。直到肖健康带领着装民警冲进人群,他举起手枪,发出命令:不许动!把身份证拿出来!所有人都懵圈了。

老K瘫软在台上,人生中的高光时刻戛然而止。

服务员卢晓羽并没在抓捕现场,她追着一个人,一直追到楼顶天台。

十六楼顶,风很大。站在风中的人,头发夸张地舞动,那是卷毛头。他在嘶吼,你利用我,你一直在利用我。站在对面的是卢晓羽。是她告诉卷毛头,只要抓住老K,一定会放他走。说这话时,卢晓羽离卷毛头很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绒毛,微微颤动的眼皮,她的手指划过抿成直线的嘴唇,在上下滚动的喉结处停下。

卢晓羽张开手臂,旋转身体,任风吹动短发,糊了她一脸。卷毛头惊恐地说,你要干吗?卢晓羽向卷毛头走去,声音像沉雷一样滚动,她怒不可遏地吼道:你现在站的地方,就是佳佳跳下去的地方,佳佳做鬼都不会饶过你!卷毛头的嘴张得像一个黑洞,接着咽了两三口吐沫,向下看了一眼,顿时脸色惨白,浑身哆嗦,腿脚发软,惊惧像一排疯狂的子弹袭击了他。

卷毛头蜷缩身体,颤抖着哀求,你别过来。可卢晓羽还在向前走,她的牙齿咬得咯吱作响,眼里燃烧着熊熊怒火,眉间的伤疤随着粗重的呼吸一鼓一张。如果卷毛头试图离开天台,卢晓羽就会张开双臂,挡在前面,嘴里发出一连串恐怖、惊悚、尖利的怪叫,吓得卷毛头不敢与她撕扯。逃也逃不了,卷毛头呆立原地,脸上流下一股股冷汗。卢晓羽来回踱步,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随时准备扑向自己的猎物。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卷毛头的脸渐渐变成灰色,身体紧张得像块石头,脑袋沉坠得像灌满铅。他一点点退向天台边沿,说卢晓羽再不放他走,就跳下去!这是卷毛头给逼急了的哀嚎。

雨又飘了起来,夹着丝丝缕缕的风。细细的、密密的、灰蒙蒙的雨里,有远处的山峦、摇曳的广玉兰、飘逸的燕子,还有石板路、油菜花、老宅子……似雾非雾,似线非线,似有形又无形,全都洒进了卢晓羽的眼底,泛起一圈圈波光。

卢晓羽停住了脚步。她的眼前浮现出一个个或浅或深的人影,卷毛头、小葫芦、毛佳佳,还有米朵儿,都是紫琅山下的孩子。最后,出现了一张长条脸,他端着饭盆,说饿了吧,快吃。一道道温热的曲线划过面颊,浸满泪水的眼底只剩下这张越来越清晰的面孔……后背传来一阵温暖,卢晓羽回头,发现肖健康正紧紧扶住自己的肩膀。一阵急剧的抽泣之后,卢晓羽像是从梦中醒来。

大孙子哎!苍老的声音响起。卢晓羽发现毛老旺也站在身后,还有邱青青。毛老旺老泪纵横,悲恸地说:我大孙子有罪,让法律惩罚他,我求求你放过他。说着,毛老旺就要跪下,被邱青青一把扶住……更多的泪水在卢晓羽的脸上无声地流下,她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只是任凭眼泪不停地往下流。

卷毛头给带下天台的时候,肖健康收到消息,二号人物顺利到手。几乎就在紫琅大酒店集中抓捕的同时,米朵儿打通了总账会计的电话,把会计骗出了公司。肖健康告诉邱青青,米朵儿这回立了大功。邱青青的眼中充盈淚光,似乎下一秒钟就会滑落,可她只是昂起头,向着夜空抓了一把,说又下雨了啊。

尾声

临江居委会和紫琅派出所的广玉兰,同时开了花。花朵俏丽、饱满、洁白,散发出缕缕清香。花开时节,临江社区换了第六位社区警。

早上八点半,肖健康敲开居委会大门,身后跟着一位女警察,个高腿长,身形挺拔,眼角上挑,眉间有道疤。马主任认得啊,这是文学村没爹没娘的卢晓羽。马主任拉着卢晓羽的手说,回来好,回来真好。

送肖健康走时,马主任没忍住,问那位姑娘呢?肖健康说,辞职了,去读研究生。马主任说,读完了,还可以考回来,是吧?肖健康想了想,点点头,说是的。他习惯性地回头,看到广玉兰树下,窗棂之间映出一个清瘦的人影。

卢晓羽坐在办公桌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那是米朵儿寄来的信。卢晓羽替她报了军训夏令营,米朵儿说太阳很毒,训练很累,教官很烦,像邱青青一样的烦……卢晓羽将信夹进老邵的笔记本。

叽叽喳喳的声音由远及近,两只燕子从窗前飞过,身形比原来的小巧些。其中一只驻足窗台,腹部雪白耀眼,背部油黑发亮,眼睛乌溜溜的,透出清亮的光。

责任编辑/张小红

绘图/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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