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胜衣

爱伦·坡的诗句：“光荣属于希腊”，三毛的歌词：“为什么流浪远方/为了梦中的橄榄树”，从久远的青春起，一直回荡在心底。

希腊，西方文明的源头，爱琴海风情的代表，无数辉煌的古迹，众多醉人的景致，壮丽如神话，浪漫如童话：纯净得令人绝望的蓝天蓝海蓝门窗、白云白屋白衣裳，灿烂的黄金青铜古文物、圣洁的青白大理石古建筑，粗犷的黄土山野、蓬勃的鲜红花树……诸种夺目光色中，橄榄树的一抹绿意始终占据重要位置：从一出机场的郊外到进入雅典这座圣城，到伯罗奔尼撒半岛平原，再到克里特岛（三地分别诞生了希腊古文明的三个阶段），随处都能看到这希腊国树，在风中翻卷着别致的银绿波光。

橄榄树独特的银浪，源于其叶子正反两面是深绿与银白两种不同颜色。意大利弗朗切斯科·贝利的《在橄榄树的故乡》，介绍“十分秀气”的橄榄树，说它的叶子“朝太阳的那一面呈青铜色，反面很柔软，是灰色的”，在阳光中“就像洒在地上一层银子”。

他又描写橄榄树的“树干紧紧地拧在一起”。橄榄老树的树身自然扭曲，且满树伤疤，这状貌却正为希腊人喜爱。希腊大诗人塞菲里斯在《神话和历史》中写道：“橄榄树带有我们祖先的皱纹。”郑黛君《希腊风》则比喻这些苍劲的橄榄树，“就像饱经风霜的老农夫……锻炼出一身坚韧的筋骨以及粗厚多皱的皮肉和乐天知命的性情”;又像身经百战的老战士，“躯干留下了一道道疮疤，身体因搏斗而扭曲，而他的精神却愈战愈勇”。“在这两种精神的结合下，它们什么也不强求，却什么也不能使它们妥协。”这样因自然生长显露沧桑之态却也展现自我风貌的橄榄树，让她的希腊夫婿“眼神里充满了爱慕之情，赞叹道：‘看，这才是橄榄树应有的模样”。

然而除了树叶树干这两个特点，橄榄树其实貌不惊人，不高大也不算漂亮。可它却是希腊的象征，更是希腊的支柱。王恺《希腊，所有荣誉归于橄榄树》一文，考察翔实，资料丰富，是不可多得的专题佳作。里面便说到，橄榄树外形并不突出，“只有希腊人理解它的好，他们经过的时候，不由自主会带上点怜惜的神色”。

这首先因为，橄榄树是神的礼物。在雅典，前往希腊古文明的制高点卫城，在一片茂密清静的橄榄老林中，走上那个神圣的山丘，去观赏几座建于两千多年前希腊黄金时代的伟大神庙。其中最让我迷恋的是伊瑞克提翁神庙：不规则的构造，打破了宗教建筑的陈規;独创的优雅少女造型石柱，让我想起古希腊的诗句：“你们这队歌声甜蜜的少女”;而庙旁有传说中希腊的第一棵橄榄树，也是我的朝圣对象。

在远古神话中，雅典城建成时，智慧女神雅典娜和海神波塞东为争夺其所有权，分别送出礼物供人们裁决。海神以三叉戟凿石，冒出泉水（一说战马）;雅典娜以长矛扎地，地上长出结满果实的橄榄树。雅典人认为橄榄树更好，因为它代表食物、丰收、康健、富足及随之而来的幸福、自由，（一说橄榄代表的和平比战马代表的战争重要）于是接受了雅典娜作为守护神，这个城市因此得名，橄榄也成为希腊人的圣物。

顺便提一下，选择橄榄树为雅典象征，一般说是由雅典第一位国王或众神决定的，但美国古典学者汉密尔顿的《神话》则记述了另一个版本，说雅典人在挑选两位神灵的礼物时，进行了全体市民议决，投票决定—这反映了希腊作为民主发源地的历史背景。

雅典娜留下的第一棵橄榄树，就在伊瑞克提翁神庙那些少女石柱旁，从一出现，就一直依傍着卫城、守护着雅典、荫庇着希腊。英国J.C.斯托巴特的《光荣属于希腊》介绍说，公元前480年波斯人入侵希腊，在雅典焚城时，该树曾被毁坏，但过后，“这棵爱国的橄榄树又焕发出勃勃生机”。更原始的文献来自公元前1世纪希腊人阿波罗多洛斯原汁原味汇编的《希腊神话》，说雅典娜种下的那棵橄榄树“至今还可以见到”。熟诣古希腊文化的周作人在该书译注中指出，此树直到公元2世纪才死去。广义的希腊文明从公元前3000年开始，雅典文明则从公元前8世纪开始，这样算来，那棵神树竟至少享寿千年了。

橄榄树确实生命力旺盛，寿命很长。《希腊，所有荣誉归于橄榄树》说：“不管多老的橄榄树干，哪怕看上去已经死亡了，它们也会发出新枝，这一景象深深感动了史前文明中的人们。”但第一棵橄榄树的千年传说，也可能是因为人们视该处为地标，一直都在此种上一棵橄榄树，以纪念和延续先古的象征。

带来橄榄树的雅典娜，还教会希腊人各种农业和工艺技能，是人们和平生活的维护者。但是，这位智慧女神的首要身份却是战神，这里潜藏着一个悖论：战争与和平集于一身。其实，被后世视为和平象征的橄榄树，也同样具有杀气。西方文学之源、古希腊荷马两部史诗之一《奥德修纪》，讲述奥德修斯历尽艰险、飘荡十年的还乡故事，其中一次遇险，他用一根烧红的木棍戳瞎了巨人才得以逃走，那木棍就是橄榄树做的。而德国斯威布所著的流传甚广的《希腊的神话和传说》则记载，大英雄赫拉克勒斯所创十二功绩中，击杀凶恶狮子、双头犬和三头巨人，用的是其随身武器—一根由橄榄树做成的大头棒槌。橄榄枝代表和平，橄榄树可作兵器，跟雅典娜一样，是矛盾统一体。这里有古希腊人一个重要理念的背景：强调和谐、协调，善于平衡两方面极端，对立而融合。

向别人伸出橄榄枝表示和平友好，在当代作为一种修辞比喻被普遍使用，在古希腊则是真实的风俗。古希腊悲剧之父埃斯库罗斯有一部《乞援人》，讲国破家亡的公主们流浪避难，进入新的城市或会见他人，都手持橄榄枝，以示乞求保护。阿波罗多洛斯的《希腊神话》，译者周作人在注释中介绍：古希腊人“有急难时持橄榄枝径至庙宇或人家，放在祭坛或灶上，请求保护，其人即应受庇护，不可侵犯”。

橄榄树还有其他庇护意味，《奥德修纪》里这样描写：奥德修斯在漂泊历险中，曾在橄榄树下觅得艰苦辛劳后的酣睡休息。回到家乡前，雅典娜给他指示路向，告诉他港口有棵橄榄树可为标志。到终于与妻子团聚，但分离太久，妻子不敢相认，用搬移床铺来试探他;他说出夫妻间的一个秘密：当年新婚时，是砍掉一棵大橄榄树，在树墩上打造固定婚床的，因此这张床不可能移动—才向妻子证明了自己的身份。这些细节的隐喻就是，橄榄树，代表了古希腊人的家园。

至于希腊神话最早的汇编、古希腊赫西俄德所著《神谱》，开头说到缪斯女神对他写作的指引：“從一棵粗壮的橄榄树上摘给我一根奇妙的树枝，并把一种神圣的声音吹进我的心扉，让我歌唱将来和过去的事情。”则显示橄榄树还庇护着创作，是灵感的源泉。

古希腊盛行的运动会上，橄榄也有高贵的用途，象征胜利。希腊阿内塔·丽祖等著《橄榄·月桂·棕榈树—奥林匹克运动象征植物》，是本旁征博引、资料珍贵的可爱小书，里面介绍，最初的奥林匹克运动会，希腊人对获胜者的最高奖励是由月桂枝叶编成的花环（“桂冠”），但后来就由橄榄枝花环取代了。据古希腊希罗多德《历史》记载，当波斯国王率军入侵时，知道希腊运动员的奖品不是金钱或其他贵重物品，而仅是代表荣誉的橄榄枝，不禁大为惊讶。古希腊人崇尚德性，这种簪花风流，确是要让只知追求功利者震动折服的。

此外，《希腊，所有荣誉归于橄榄树》介绍了古希腊“孩子的成年礼仪式上，都要种下一棵橄榄树”;“许多希腊人生病的时候，会把衣服挂在橄榄枝上”以辟邪等民俗。英国学者简·艾伦·哈里森的《古代艺术与仪式》，则再现了古希腊节日庆典的植物崇拜：每年春社节、雅典娜祭典等，人们用满缀装饰物的橄榄树枝做成“花柱”，在巡游中唱着古老的橄榄枝之歌，颂神祈福。那种植物化的生活，让人神往。

树上的椭圆形青绿果子，到秋冬变成紫黑色后，将被采摘榨油，那就是橄榄树之所以成为希腊支柱、被希腊人敬爱的另一重要原因：除了是具有形而上意义的神的礼物，橄榄还是希腊人现实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恩物。

吴应祥选题立意很好的专著《植物与希腊神话》介绍，希腊橄榄并非我国常见的、属于橄榄科的橄榄，而是木犀科的油橄榄，其果实所产的橄榄油，为食用油中质量最好者之一。这种橄榄油，富于营养，有益健康。希腊人饮食简单，但却形体健美，长寿者多，重要原因就是他们餐桌上必有橄榄油。橄榄油还用来擦身按摩，可以恢复损伤、放松肌肉、锻造更优美的形体，早在古希腊运动会就被广泛使用，成为训练的辅助手段，以至“擦油”成了“训练”的同义词。希腊神话中的神与人“同形同性”，希腊人拥有可以用来塑造神的形象的身材，橄榄油功不可没。

希腊当代伟大诗人埃利蒂斯说过，希腊是由三样东西组成的：“如果你解析希腊，结果你会看到剩下的是一株橄榄树，一株葡萄藤，以及一只船。”指的就是橄榄油、葡萄酒和航海。漫步希腊的城市街头，随处可见橄榄制品店，出售橄榄油、橄榄香皂，以及橄榄图案的众多生活用品。而奔驰于壮阔原野，则不时能看到寂寂黄土间，一间泥屋，守着一片橄榄林，那是希腊农民清贫而又富足的生活。

橄榄树还有一样好处，它是很适合干旱气候的常绿树。希腊漫长的夏天酷热干燥，草木多半休眠干枯;在荒凉的黄土山野上，四季常青的橄榄树郁郁葱葱，也很招人喜爱。

如是种种，就不难理解希腊人对橄榄树的倾心了。他们视橄榄树为生命与胜利的象征，和平与宁静的象征，美德与品行的象征，荣誉与财富的象征，“几千年来从来没有丧失过美好的含义”。橄榄树不仅停留于神话崇拜，更实实在在惠泽了希腊几千年，是希腊最重要的经济作物，希腊人日常生活中的伴侣，希腊精神的象征——我想不出还有哪一种植物，与一个国家的神话、历史、经济、生活、文化乃至民族精神有这么深厚的联系。即使盛代豪华如风散，古希腊的辉煌已经消逝，但橄榄树依然带着久远的美好记忆，守护着这片开启了人类文明的源头之地，让前来朝圣的人们享受一片凉荫。

（摘自海豚出版社《行旅花木》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