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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日解征袍

2020-12-07鞠楠

中国民族博览 2020年11期
关键词:诗经

【摘要】《诗经》的战争诗,从不同角度表现出征时的壮烈场面,描写整齐的军容,刻画士兵战争结束后返程的复杂心境,表达战士的羁旅之情和故园之思。从这些生动的画面中,可以看到战士们慷慨从军、为国赴难的爱国主义情怀,也感受到他们外出作战的苦痛悲凉和对家园的深深怀恋。这种画面构建,正是《诗经》得以流传千年而经久不衰的重要原因。本文从战争诗的画面构建入手,分析《诗经》中战争诗的艺术特色。

【关键词】《诗经》;战争诗;画面构建

【中图分类号】I222.2 【文獻标识码】A

基金项目:本文是 2019 年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汉代文学及经学视域下的《列女传》研究”(项目编号:19FZW059)的阶段性成果。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1]在周人社会生活中,战争和祭祀一样被视为国家的头等大事。《诗经》产生的西周初年到春秋中叶,战争频发,大部分普通民众被迫走上战场,与家乡和亲人分别,这是一种很有可能会生死相隔的分别,所以这类诗歌中蕴含的感情往往更加浓郁,也更加深刻。战争诗是《诗经》中一类非常重要的诗歌,本文从战争诗的画面构建入手,分析《诗经》中战争诗的艺术特色。

一、出征时的壮烈场面

春秋时期,诸侯国几乎没有常备军,军人大都由农民战前临时组成,几乎每个成年男人都有过当兵的经历,这也是战争诗在《诗经》中较为常见的原因。《秦风·无衣》是一首动员秦地人民参战的参军歌。在这一曲秦人即将奔赴战场的战歌中,作者连用三个设问句,体现出秦人慷慨从军、团结奋战的战斗精神,表现出战士们义无反顾、舍生忘死的英雄气概。每章前两句为军人所唱,句首的“岂曰无衣”用反问语气点燃了战士们战斗的激情,随后从“与子同袍”“与子同泽”“与子同裳”的剖白中,可以看出军人们高昂的士气。每章后两句则是被动员者所唱,他们用“修我戈矛”“修我矛戟”“修我甲兵”[2]带有动作指向性的语言热烈地响应,表现出舞戈挥戟、无惧生死的壮烈场面。诗歌还反映了古人互相赠衣的习俗。赠送衣服的举动往往发生在关系亲近的人之间,从战袍到内衣到战裙,体现出了战士们之间越来越深厚的感情。由此也可以看出,这次出征前的准备工作忙而不乱、有条不紊。比如诗中提到的“泽”,意思是内衣,行军打仗时,穿上内衣能够防止铠甲对身体的摩擦。这一细节很好地表现了军队出征前准备工作的细致。

《秦风·小戎》以女性的口吻和视角表现了秦地妇女对外出征战的丈夫的思念。诗歌用形象的语言描绘出兵车、战马、武器的华美精良,犹如一幅恢宏厚重的画卷,展现出秦国强大的国力:

小戎俴收,五楘梁辀。游环胁驱,阴靷鋈续。文茵畅毂,驾我骐馵……四牡孔阜,六辔在手。骐骝是中,騧骊是骖。龙盾之合,鋈以觼軜……俴驷孔群,厹矛鋈錞。蒙伐有苑,虎韔镂膺。交韔二弓,竹闭绲滕。[3]

尽管叙述者非常思念远征的丈夫,但她仍然热情地赞颂丈夫的勇猛与威仪,很为丈夫和国家而感到骄傲。虽为女流之辈,但她对马的毛色和位置,车的装备与设置,甚至是盾牌的花纹及弓套的图案都很熟悉,体现出秦人尚武的民族性格。

朱熹在《诗集传》中阐释了秦人尚武的风气:“秦人之俗,大抵尚气概,先勇力,忘生轻死。故其见于诗如此……则已悍然有招八州而朝同列之气矣。”[4]秦人身处西部险恶之地,常年面临戎狄的军事威胁,长年累月间形成了剽悍、刚健的民族气质,造就了慷慨激昂、崇尚武力的战斗精神。《诗经》中的战争诗,大部分描写到出征场景时,都是依依惜别、谆谆叮嘱,唯有秦风当中的这两首诗,表现了士兵以热烈的、期待的、昂扬的态度走上战场的画面,将秦文化中的尚武精神诠释得淋漓尽致。

二、整齐的军容

《诗经》的战争诗,常常通过描绘战马、兵车、军旗的样貌,表现军队的强盛。战马和兵车是军队军事实力的直接体现,军旗更是一个军队的灵魂所在。《诗经》在表现战争场面时,从以战马、兵车、军旗为代表的战争意象上宏观表现军队的气势,侧面烘托出战争的激烈。作者有意淡化了战场中的刀光剑影和血肉横飞,回避了血流成河、身首分离的惨烈场景,更倾向于从整齐的军容入手表现所属国家军事力量的强盛。

《小雅·采薇》是《诗经》中的名篇,这首诗以与猃狁的战争为背景,表现军人的所思所感。守边的生活自然辛苦,但是从诗中对军队马匹、兵器等仪仗的描写中可以看出作者以一种十分骄傲的语气夸赞自己所在的军队:“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猃狁孔棘!”[5]“牡”指的是公马,在生产力比较落后的年代,能够集合四匹公马并进行训练使之成为战马,实属不易,所以诗人才会不厌其烦地夸耀战马的雄姿。战车是军人行军作战和休息的核心装备,这辆战车不仅由四匹高大的公马组成,而且结实稳固,既能让将官乘车作战,又能为车下战斗的步兵提供掩护。这几句诗写出了战马高大雄壮和训练有素,表现了士卒们在战车掩护下冲锋陷阵的英勇场面。此外,诗人还通过白描的方法描写了象骨装饰的弓弭和鱼皮制成的箭囊,从细节上展现出武器的精良华美。

《大雅·大明》最后两章表现了牧野之战的场景:“殷商之旅,其会如林……牧野洋洋,檀车煌煌,驷騵彭彭。”[6]作者先是渲染了殷商军队人数众多,聚集起来如同森林一样,敌人军队如此强盛,武王军队还能获胜,这就衬托出武王军队的神威。在表现已方军队时,作者选取了兵车和战马来表现军队雷霆万钧般的气势:檀木做成的兵车明亮夺目,赤毛白腹的四匹战马驾车向前奔驰,强健有力的马蹄踏在地上砰砰作响。

《诗经》中的战争诗,除了通过战马和兵车表现军队的声势之外,作者还将目光投入到战争中的另一元素——军旗上。军旗不仅是军事指挥权力和军队荣誉的象征,也是战场上重要的信息传递工具。特别是在冷兵器时代,在广阔而混乱的战场上,只能依靠视觉与听觉方式进行信息传递。命令是否能够及时传递到每个士兵,关系到战争的胜败与士兵的生命安危,所以军旗就成为诗人在战争诗中重要的表现对象。天长日久,军旗与战马、兵车一样,成为每个士兵最深刻的战地及军旅记忆。

《小雅·出车》描绘了周宣王时期,统帅南仲带兵讨伐猃狁、平定西戎的事件。诗中,作者详细描绘了军旗的样子:“设此旐矣,建彼旄矣。彼旟旐斯,胡不旆旆……出车彭彭,旂旐央央。”[7]“旐”指的是绘有龟蛇图案的旗帜,“旟”是绘有鹰鸟图案的旗帜,“旂”则是绘有蛟龙图案的旗帜。作者不仅详细描述了军旗的图案,还关注到军旗的细节,他用特写的方法表现了旗杆顶部的装饰物为牦牛尾巴,观察可谓细致。作者以小见大,通过军旗的外部特征表现出军旗所象征的周王军队的赫赫威仪。《小雅·六月》中,“织文鸟章,白旆央央”[8],短短八个字就描绘出一个动态场景,这面绘有鸟类图案的高高飘扬的白色战旗,不仅激发了战士们的英勇斗志,还成为了一个文化符号,体现出军队威武强大的气势。

三、返程時的复杂心境

对家园的眷恋是人类共同而永恒的情感,汉民族悠久的农耕传统和以宗法血缘关系为基础的社会政治秩序使周人具有强烈的安土重迁的观念,这种家庭伦理观念又加重了外出征战的士兵的乡愁。当战士们踏上归途时,一方面带有能够与亲人团圆的欣喜,另一方面又担心自己外出作战期间家庭出现变故,所以就会出现“近乡情更怯”[9]的复杂情感。

《豳风·东山》以发生于西周初年的周公东征事件为写作背景。这场平叛斗争为周公赢得了声望,也稳固了周王朝的统治,但参与战争的普通士兵则受尽了苦难,这首诗反映的就是一名参与周公东征的普通士兵的遭遇和情感。

诗歌采用了连章复沓的表现手法,每章均以“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10]起首,营造出一种秋季雨雾中的凄清气氛。其中“零雨其濛”是景,同时也是情,既写出了老战士赶路回家的艰难和急切,又暗示了战士凄苦悲凉的内心情感。作者塑造了极富画面感的情境:在小雨绵绵、雾气蒙蒙的日子,一个彷徨无依的战士从远处走来。正是在这样的底色中,诗歌后面描述的一系列情感转变和心理活动才能让人产生更深层次的共鸣。

这首诗的整体结构跳跃性非常大,不仅描写的场景不同,而且还在不同时间和不同抒情主体之间来回转换,这种看似杂乱的安排正反映出即将返家的老战士那种既急切又忐忑、既欣喜又不敢面对的复杂心情。诗歌第一章用野蚕蜷曲身体作比,写老战士回家路途的艰辛;第二章用铺排手法写一路看到的破败萧索情况,暗示了老战士心中对家的极度惦念;第三章抒情者发生了转换,变成留守在家中的妻子,她在勉力支撑家庭的同时思念着远方的征人;第四章抒情者又变回老战士,他在辛苦赶路途中,忍不住想起了当初与妻子新婚时的各种美好景象。诗中既有沿途所见之景,又有对归家后田园荒芜景象的想象,既有对现实中路途艰辛的感慨,又有对过去新婚生活的美好追忆。从表面上看,全诗各章构成的画面在不停地跳跃穿插,实际上,凌乱的表象下正反映出诗人感情出现极大波动时常常会出现的心理活动,展现出一幅似真似幻、若实若虚的意识流动画卷。早在两千多年前,《诗经》就采用了现代文学中的意识流手法,显示了中国古代诗人极强的艺术创造力。这些由单独章节构成的画面连缀起来看似割裂,缺少情节上的联系,但是几幅画面依据更深层次的逻辑——情感逻辑组合在一起,就产生了类似电影中蒙太奇的艺术效果。

四、羁旅之思

战争不仅对社会生产造成了极大的破坏,还深深改变了老百姓的日常生活,甚至酿成妻离子散、天人永隔的悲剧。面对分离和死亡的威胁,对家乡及亲人的思念就更加强烈。《诗经》中的战争诗,常用衬托的手法追忆日常生活中的生动画面,表现战争给家庭带来的残酷伤害,抒发对家乡和亲人的无限思念。

《邶风·击鼓》是春秋时期卫国的征夫诗。这首诗前半段叙事,表现了作者对战争的极度厌恶,后半段抒情,流露出作者对妻子的无限深情。在卫国与其他国家开战的时候,作者被征调到前线直接参战,这引起了他的不满,因为还有其他人并没有被征调而是留在后方筑城防御。参战后国君大概没有按照当初约定让这些战士返回家乡,这加剧了作者的不满。正在此时,又发生了战马丢失的意外事件,虽然最后寻回马匹,但这件事无疑触发了作者内心早已形成的一系列不快,使作者早就压抑的情绪彻底爆发出来。如今饱受战争之苦,更与爱人参商相隔,忆起幸福的往事和出发前对妻子的山盟海誓,让人不禁悲从中来。诗中描绘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11]的纯真而简朴的爱情,已经成为生死不渝的爱情的代名词,千百年来感动了无数向往并且追求真挚感情的人们。可是,这种朴素的愿望却因为旷日持久的战争而无法实现。

《王风·扬之水》以男女扬水嬉戏的情境开篇,表现出一幅两情相悦的美好画面。古时男女有扬水相戏的习俗,有的男女就在这一过程中定下终身。可惜,作者还没能和心上人结婚,就被派到申国驻防,并且久久不能回家,于是作者哀叹道:还没来得及准备结婚用的薪草,就已经远离故土,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我的家乡啊!诗中所说的束薪、束楚、束蒲,都是婚礼上男方赠给女方的礼品。这首诗是远戍战士的怀乡之作,表达了驻守申国、不知归期的士兵对女友和家乡的思念。

在表现深切的家园之思时,作者同样善用对比的手法,通过出征前和归途中不同的景物,传递出两种不同的心境。

《小雅·采薇》末章四句最为人传诵:“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12]这四句诗极富画面感,成为《诗经》中广为流传和为人称道的千古名句。诗人运用了对比映衬的典型手法,把往昔和当下两种环境和心情放在一起,在这种强烈的今昔对比之下,戍边士兵的离家之情和思乡之感在这十六个字中被表现得淋漓尽致。明末著名学者王夫之的《姜斋诗话》如此评价这几句诗:“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13]离家远戍边关的士兵心中的愁苦可想而知,诗中却用“杨柳依依”这样温馨的景物来反衬,春天本是欢乐的季节,士兵却在此时被迫出征,由此倍增愁苦,这是以乐景写哀;风雪中赶路很辛苦,赶路的人反而心含喜悦,那是因为戍边结束可以回家了,这又是以哀景写乐。这两句诗中确立的“乐景”与“哀情”对举的写法,屡为后代诗人所追摹。

《小雅·出车》中也有类似描写:“昔我往矣,黍禝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途。”[14]出征之时正是田地里谷子吐穗的夏日,而出征归来,已是半年之后,冬天的雪花铺满了路面。作者通过出征前后路途中的不同物象构建出两幅风格迥异的画面,表现出战争持续时间之长和对家乡思念之深。不过,和《采薇》中的喟叹相比,《出车》里传递出来的对家乡的情感较为平和,这与诗作者的身份和诗歌的主题思想有关:从诗中的叙述语气来看,此诗作者应该是统帅南仲手下的随军将领;从诗歌主题上看,诗歌赞美了周王朝军队讨伐猃狁、平定西戎的事迹。因此,虽然征战辛苦,作者在一定程度上表示了理解。

《诗经》的战争诗,从不同角度表现出征时的壮烈场面,描写整齐的军容,刻画士兵战争结束后返程的复杂心境,表达战士的羁旅之情和故园之思。从这些生动的画面中可以看到战士们慷慨从军、为国赴难的爱国主义情怀,也感受到他们外出作战的苦痛悲凉和对家园的深深怀恋。这种画面构建,正是《诗经》得以流传千年而经久不衰的重要原因。

注释:

[1]杜预著,孔颖达正义:《春秋左传正义》,见《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911页.

[2]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正义:《毛诗正义》,见《十三经注疏》,第373-374页.

[4]朱熹:《诗集传》,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120页.

[3][5][6][7][8][10][11][12][14]《毛诗正义》,第370页,第414页,第508页,第416页,第424页,第396页,第300页,第414页,第416页.

[9]宋之问《渡汉江》:“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见《全唐诗》第二册,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655页.

[13]王夫之:《姜斋诗话笺注》,戴鸿森笺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10页.

作者简介:鞠楠(1986-),女,汉族,吉林长春人,北京语言大学文学硕士,深圳市关山月美术馆馆员,研究方向:深圳文化史与美术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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