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珍

“秦龙吗？我是西村……”秦龙脱早了棉衣，藏青色的风衣呼啦呼啦地打着哨子，倒春寒让他流出一串清涕，每单生意却像一缕阳光，暖暖的。

从“号子”里出来，别人看他的眼神都是从小孔里偷偷地看。秦龙想找个正经营生但没什么本钱，兄弟们“出来”找他，几个人开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公司。赵海去了东城，老孙头去了西村，李四在北坡还没回来，就连刚来的小刘都派出去了，秦龙只好亲自出马。

生意在山里。秦龙不是不想进山，十五年前从山里走出去，一路向南，就再没回去。可是生意来了，不回去，到手的鸭子不就飞走了？原先的山路坑坑洼洼，机动车一过，尘土飞扬，现在修成了宽敞平坦的柏油路，一个半小时就到了。秦龙下了高速，按照对方发过来的位置图，绕过一个圆形转盘，进了村子。

停下车，秦龙点了一支烟，吸了一口。天冷，老天爷也凑热闹，专拣这个季节收人。几天前，树上的嫩芽刚刚吐出新绿，有些野花开出红色黄色的小花，大地一片春意融融的景象，没想到一场大雪突然而至，天气骤然变冷，温度一下降了十摄氏度，一切都按了暂停键。阴冷莫过于倒春寒，秦龙一阵窃喜，他巴不得再来一场大雪。秦龙看了一眼腕上的格拉苏蒂，又放在耳朵上，“嗒——嗒——”，他喜欢听这样的响声。

灵棚已经用木架搭起来了，上面的苫布被风鼓荡着，村里的老少爷们有的摆花圈，有的靠墙站着，还有蹲在墙角吸旱烟的，妇女媳妇们嗑着瓜子看热闹。秦龙把半截中华烟吐到墙根，圆饼似的脑袋缩在竖起的风衣里，冷得发红的手指扶了扶滑到鼻尖的墨镜。一股小风刮得猝不及防，秦龙被针扎似的哆嗦了一下，使劲儿跺着没生出褶子的黑皮鞋，细腻的泥土随风而起，飘散在春寒里。

秦龙觉得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就像他刚出牢房时，四面八方投过来的目光。他轻咳两下，调整了自己的呼吸。

“这位兄弟，你是？”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走过来。

“新城哭丧队，秦龙。”秦龙自我介绍。管事人点点头，一边递烟一边交代主家的要求。秦龙接过烟，别在耳朵上，没进门。他们这行有规定，明码标价，完事走人，不吃饭。

秦龙从车里拿出保温杯，连喝几口金黄色的茶汤，一股暖流从头到脚，舒服多了。这时，屋里走出一个驼背的干瘪老头，跌跌撞撞拄着拐，走一步退半步。秦龙寻思着，怕是死者的老伴儿。秦龙想，妈早早就走了，那时爸还不到六十，一直没再娶，除了侍弄一亩三分地，还在某建筑工地搬沙子运水泥，上城里当过保洁工，做过蜘蛛人，可是自己不省心，净惹事了。如果爸活着也这岁数了。秦龙这里看看，那里走走，觉得这地儿好像来过，一路往北，弯弯曲曲的山间小路，缓缓流淌的小溪，还有从农舍里飘出的炊烟，连风里裹挟的黄土都是一个味道。不出十里，就是老家。

今天是秦龙负责哭丧，他的那帮兄弟，此时还不知在哪个圪梁梁了。村里人都往城市走，他却盯上了这片只剩下老人和孩子的乡村。秦龙颇有点自豪，只要他一伸手，兄弟们就知道接下来做什么，都是些过命的兄弟，跟着他吃了不少苦。

“大兄弟！”秦龙回头，愣住了，这是一张晒得干黑的脸，下陷的眼窝里有一双浑浊的眼睛，腮帮上有深深的褐斑。

秦龙熟悉这张脸。秦龍把墨镜摘下来，凑到老头面前，说：“叔，不认得我了？”

老头的手微微颤抖着，在脸上摩挲着，抿着眼角残留的眼屎，凑在秦龙跟前细看，“你是——”老头的记忆好像回到了多年前。

“叔，是我，秦龙，差点儿做了您女婿。”秦龙赶忙扶住老人。

老头想起来了，“秦龙，是你呀！”

秦龙从口袋里掏出一盒中华烟，给老人点上。他早该想到，提亲的时候来过。这是二丫的爹，秦龙恨得牙痒痒。

“秦龙啊，”老人猛吸两口，咳起来，“你小子出息了，抽着中华烟，开着桑塔纳，没想到啊。叔后悔呀！当初我算准你小子就是个不成器的苦命，怕二丫受苦，死活不让二丫跟着你。可万万没想到的是，现在哭丧的会这么挣钱！”

倒春寒的风真硬，仿佛把秦龙吹向了暮冬的边缘。可是风再硬，也是春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