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胡美琦

去年舊历年前，外子偶撄小疾，起初以为只是胃病复发，不以为意，却不料缠绵病榻达四十日之久。最先二十天，没有出卧房；后二十天，只从卧房出至楼廊小坐，直到旧历开春前一两日始能下楼。

宾四在病中，常言这一次病，不知引起了他几多平常从不记忆的琐碎之事。又说，他回忆起在古书中讨论到几项问题，但这些问题，都属专门知识，如天文、历法、医药之类，都是他一向颇少注意，并无深切了解的问题。

他常说，希望病起后重检那许多书，看是否有像他病中所记忆的。若使真有此事，那却很可怪，极值得研究。有一天他又说，他此刻悟得了一番人生真理，真够快乐。

我说，我不想听你那许多胡思乱想，却很想知道你此刻所悟的那一番人生真理。宾四说，此非三言两语可尽，需待他病愈后再细述吧！元宵节已过，一天，晨起，浓雾迷天，我们夫妇早餐后对坐楼廊。我又旧话重提，宾四兴致很高，于是由我记下了这一篇楼廊闲话。

宾四说，其实他所悟的那番人生真理，是极通俗普遍，人人能知能言的。他平常也屡屡讲到过。但是现在他年过八十，经此久病，突觉悟到这一番真理的真实意义，讲来很简单，只“健康即幸福”五字可包括尽。

他说病中躺在床上，时常听到园中两只小狗的吠声，又听到窗外枝头上的鸟鸣，他想飞禽走兽只要其生命在健康中，也就是幸福。“生命”“健康”“幸福”，这三项其实只是一体。因此想到陶渊明诗“犬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把此犬吠鸡鸣来形容当时他所领略的一番农村快乐的情味，真是言浅而意深。

宾四又说：“我常讲中国人讲人生，只讲‘安与‘乐这两个字。人活着是一个快乐，到死是一个安息。而这一种安息，应该也有一番快乐与幸福在内。”

这一番道理，宾四自己说，他向来会讲，然而讲不真切。他说他自己工作一辈子，然而仍未到一个纯乎无所为而为的，最健康、最幸福的境界。

宾四说：“我所悟到的人生真理，其实还是孔孟所讲的这一番真理。这里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人生的达道，达道要能尽天地，要能人类几千万年都行得通。而这一个道理，它有一个大本，大本就是人的生命，就是人的性，就是这一种健康生命所表现出来的一切的工作，而这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所在。”

又说：“在宋明理学家说来，此种无所为而为的工作，便是‘天理；在此工作外别有所求，便是‘人欲。一切人生工作，应从天理出，不从人欲来。这才是中国儒家传统所认为健康而幸福的人生，这才是我病中所悟的一番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