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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书

2020-12-03琦君

晚晴 2020年9期
关键词:菜油鞋面白露

琦君

母亲在忙完一天的煮饭,洗衣,喂猪、鸡、鸭之后,就会喊着我说:“小春呀,去把妈的书拿来。”我就会问:“哪本书呀?”“那本橡皮纸的。”

我就知道妈妈今儿晚上心里高兴,要在书房里陪伴我,就着一盏菜油灯光,给爸爸绣拖鞋面了。

橡皮纸的书上没有一个字,实在是一本“无字天书”。里面夹的是红红绿绿彩色缤纷的丝线,白纸剪的朵朵花样。还有外婆给母亲绣的一双水绿缎子鞋面,没有做成鞋子,母亲就这么一直夹在书里,夹了将近十年。外婆早过世了,水绿缎子上绣的樱桃仍旧鲜红得可以摘来吃似的。一对小小的喜鹊,一只张着嘴,一只合着嘴。母亲告诉过我,那只张着嘴的是公的,合着嘴的是母的。喜鹊也跟人一样,男女性格有别。母亲每回翻开书,总先翻到夹得最厚的一页。对着一双喜鹊端详老半天,嘴角似笑非笑,眼神定定的,像在专心欣赏,又像在想什么心事。然后再翻到另一页,用心地选出丝线,绣起花来。好像这双鞋面上的喜鹊樱桃,是母亲永久的样本,她心里什么图案和颜色,都仿佛从这上面变化出来的。

母亲为什么叫这本书为橡皮纸书呢?是因为书页的纸张又厚又硬,像树皮的颜色,也不知是什么材料做的,非常的坚韧,再怎么翻也不会撕破,又可以防潮湿。母亲就给它一个新式的名称——橡皮纸。其实是一种非常古老的纸,是太外婆亲手裁订起来给外婆,外婆再传给母亲的。书页是双层对折,中间的夹层里,有时成为母亲心中的至宝,那就是父亲从北平的来信,这才是“无字天书”中真正的“书”了。母亲当着我,从不抽出来重读,直到花儿绣累了,菜油灯花也微弱了,我背《论语》《孟子》背得伏在书桌上睡着了,她就会悄悄地抽出信来,和父亲隔着千山万水,低诉知心话。

母亲离不了手的另一本书是黄历。她在床头小几抽屉里,厨房碗橱抽屉里,都各放一本,随时取出来翻查,看今天是什么样的日子。日子的好坏,对母亲来说是太重要了。她万事细心,什么事都要图个吉利。买猪仔、修理牛栏猪栓、插秧、割稻都要拣好日子,腊月里做酒、蒸糕更不用说了。

黄历上一年二十四个节气,母亲背得滚瓜烂熟。每次翻开黄历,要查眼前这个节气在哪一天,她总是从头念起,一直念到当月的那个节气为止。我也跟着背:“正月立春、雨水,二月惊蛰、春分,三月清明、谷雨……”但每回念到八月的白露、秋分时,不知为什么,心里就兴起“一年容易又秋风”的慨叹。也许是因为八月里有个中秋节,诗里面形容中秋月亮的句子那么多。中秋节是应当全家团圆的,而一年盼一年,父亲和大哥总是在北平迟迟不归。还有老师教过我《诗经》里的蒹葭篇:“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回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我当时最喜欢的是头两句,“白露为霜”使我联想起“鬓边霜”,老师教过我那是比喻白发。我时常抬头看一下母亲的额角,是否已有“鬓边霜”了。

母亲当然还有其他好多书,像《花名宝卷》《本草纲目》《绘图列女传》等。她最最恭敬的当然是各种佛经。每天点了香烛,跪在蒲团上念經。一页一页的翻过去,有时一卷都念完了,也没看她翻,原来她早已会背了。我坐在经堂左角的书桌边,专心致志地听她念经,音调忽高忽低,忽慢忽快,却是每一个字念得清清楚楚、正正确确。看她闭目凝神的那份虔诚,我也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念完最后一卷经,母亲宁静的脸上浮起微笑,仿佛已经度了终身,登了彼岸了。

《本草纲目》是母亲做学问的书,那里面那么多木字旁、草字头的字,母亲实在也认不得几个。但她总把它端端正正摆在床头几上,偶然翻一阵,说来也头头是道。其实都是外公这位山乡郎中口头传授给她的,母亲只知道出典都在这本书里就是了。

母亲没有正式认过字,读过书,但在我心中,她却是博古通今的。(来源:现代大学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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