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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颜色的尽头

2020-12-02王夔

当代小说 2020年11期
关键词:方子文联颜料

王夔

大海慢慢升了起来,波涛的尽头,是黑暗的天边和微弱的船火。画家方子静斜靠在藤椅上,他觉得他的画活了,画室变得无限大,他坐的不是藤椅,而是万顷波涛。只需要最后一点灯黑,他想,添加在那些明灭的船火间,便可大功告成。他转过身,在他的工作台上,在颜料盒里,灯黑颜料不见了。早上还用过的。它去哪里了?他弯下腰去,找遍了他的工作室,甚至将长着骨刺的腰杆趴到了地面上。除了中午吃饭那会儿,他一天都在这里,但灯黑不见了,像桩诡异的密室事件。

方子静拿过手机,打电话给黄玲。黄玲没接,他想,她现在或许正在人民广场,跳着广场舞。他看过,音乐昂扬,节奏感很强,人群随风摆动。他又按了一遍,电话通了,他很奇怪,电话里没有音乐声,老婆子,你在干什么?

我能干什么?

没去跳广场舞?

乔延云来了。黄玲在电话里说,你要不要跟她讲几句?

不了不了。方子静说,今天你有没有到我的工作室来?

没有,怎么了?

我的一支颜料不见了。

重买一支吧。

不不,我要找不到的那一支。

买不到吗?

不是买不到,我必须要用用过的那一支。

又来了,感觉,是吧。

我再找找吧。方子静放下电话。他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意识领域的东西,大约也解释不了。有时他会想,物理学家们不是找不到暗物质、暗能量吗?说不定暗物质和暗能量就跟意识相关呢。说不定我们存在的宇宙,只是缘于一场梦境,我们不过是他人梦境中的产物。他又找了遍,还是没找到。他凝视着这幅快要完工的巨幅油画作品,不会最后完不成吧。一支颜料产生的蝴蝶效应?

方子静离开工作室,步行回家,一刻钟后,他见到了黄玲,当然还有乔延云。大约一年前吧,方子静的原配夫人江梅开始咳嗽,她永远有咳不完的东西,到医院一查,肺癌晚期,大罗金仙也救不了她。江梅和黄玲、乔延云是铁闺蜜,总在一起跳广场舞。那阵子江梅身边,除了亲戚,就黄玲和乔延云来得勤。江梅走了,黄玲填补了方子静的情感空白。这没有什么好说的,一切像是顺理成章。婚后,他觉得她像另一个江梅。他开门的时候,她们正在笑,开门声令她们的笑声戛然而止。什么事这么好笑?

不,不,没什么。乔延云捂着嘴,两腮鼓着,像里面布满了甜的笑气。她有点口词不清,拎了沙发上的坤包,说,你们聊,我走了。

在这吃晚饭。他说。

谢谢谢谢我走了。她换了鞋,将门从外面带上。黄玲从沙发移到餐桌边,桌上三菜一汤。一切如常,按部就班。黄玲像个优秀的后勤人员,无可挑剔。她没在他面前大笑过。她太好了,好得过分。颜料找到了没有?她问。

还没有。

慢慢找。

方子静点了点头。她并不关心他的创作,只关心他的胃。这样的女人不多。明天我上午還有讲座。他说。

我知道,在西阳美术馆。

他吃完晚饭,进了书房,他的书房也是他的卧房。他和她是分开睡的。他们都厌倦透了对方的呼噜声。在睡觉之前,他的习惯是打开微信的小程序漂流瓶,扔几个漂流瓶到大海里去,再从大海里捞几个漂流瓶上来。无聊的、有趣的、庸常的、低级趣味的等等,凡世上有的美好与糟糕,漂流瓶里几乎都有。它是万花筒,他打开的,是与绘画艺术全然不同的世界。

有时他还会在微信里和湖水蓝聊上几句。他记不得何时加上湖水蓝的,也记不得因何加上湖水蓝的,可能缘于漂流瓶,也可能缘于他的某次讲座。到底年龄大了,六十多岁,有些事情记不住了。这不重要,这个微信号里,他已非教授,只是个考艺的美术生。他和她(他)聊他的校园,聊那些男生和女生,聊学校的趣闻。今天我丢了一支颜料笔。他说。

什么颜料笔。

灯黑。

好玩,灯下才会发黑吗?

黑色颜料的一种。在我看来,它是最神秘的一种黑色。

重买一支吧。

他不搭理她(他)了。他按了按钮,按摩椅背后的小圆球动了起来,无数的小锤子轻轻落在他的脊背上。她(他)们都让他重买一支,但艺术从来不是简单的复制和粘贴,不是“重买一支”那么简单。他微闭双目,那些微弱的船火在他面前次第明亮,他需要灯黑,不是象牙黑,也不是马斯黑。他要把那一笔补上。他的欲望如此强烈。他站起身,经过客厅时没有开灯,摸着黑,拿了茶几上的手机,出了门。

在工作室,他并不只有一支灯黑。在他的颜料柜里,至少还有一支全新的灯黑。他找到了那支灯黑,它是新的,没有用过的。他试着朝刚才想象的地方前进。对,在那个地方,添加一点灯黑,这样的黑,厚实、密不透风。在黑的尽头,才更容易让人想象,那里孕育着光芒万丈的太阳。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总像有点不对劲!他停下来。窗外,临近子夜的翠微大街行人稀少。他无聊地掏出手机,这才发现,手机拿错了,是她的,黄玲的。

他知道她的开机密码,是她的生日,是他帮她设的。黄玲刚跟他的时候,用的还是老人机。后来他给她买了台智能机,智能机的功能很多,支付宝、滴滴、微信,这些,他怎么教她,她都学不会。他只能给她开通了简易模式,能接电话打电话就好。今天,他打开黄玲的手机后,它让他不认识了,这还是黄玲的手机吗?什么都有。微信的一条聊天记录让他生气了,她借钱给他了,还跟他说,不用还。这个他,是黄玲的前夫。第一次,她借了五万块给他,第二次,她借了十万块给他。十五万对方子静来说,不算什么。但对黄玲前夫这样一个普通人来说,肯定是多了。他跟她借钱,只说手头有点紧,她就毫不犹豫地借给了他,还问他,够不够。他在工作室里来回踱步,大海在他身边汹涌咆哮。他恨不得现在就回到住处,把那个婊子从被窝里揪出来。他还是忍住了。他在离工作室不远处一家做鬼食的小饭店,要了一瓶啤酒,一荤一素两个炒菜。他是名人,是大画家,不能感情用事。他将聊天记录截了屏,发到自己手机上,再抹除了信息痕迹。他用胃的满足安慰自己。冷静得像个局外人。现在他觉得乔延云也是同谋,她知道这件事,只瞒着他。今天乔延云和黄玲笑得那么欢,她们谈论的中心内容,也许就是黄玲前夫。她们替黄玲前夫笑话他。是的,他多可笑啊。他们在暗通沟渠,而他,为他们提供物质保障。

第二天早上八点半钟,方子静如期出现在西阳市美术馆。他有点疲惫,但对付一场驾轻就熟的讲座,还是游刃有余。

我读过一篇小说,这篇小说的名字叫《记住我》,小说结尾处,主人公死了,作者写道:此刻我正在大步流星地向宇宙深处走去,那些星系在我眼前转瞬即逝,如果以我作参照,人类、地球、太阳系、银河系……才是飞快地走向死亡之物。可能你们不明白我引这一段来想说明什么?对,参照物。物理研究面对的是万物的尺度,而艺术面对的是内心的尺度。以万物的尺度看,人类是渺小的,而以人心的尺度看,万物又是渺小的……

中午的时候,主办方照例安排工作餐。同桌的有个年轻女子,是生面孔。西阳市文联副主席介绍,这是刚刚冒出来的美术新秀,姓苗,叫苗秀雯,八零后。方子静点点头,苗秀雯站起来,以杯中橙汁代酒,走到他跟前,说,方大师,久仰大名。今天听了你的课,真如醍醐灌顶,令小女子茅塞顿开,以后还望方大师多多提携指教。方子静说,不敢当不敢当,都是虚名。苗秀雯说,方大师太谦虚了,晚上一定得留在西阳,容小女子敬你两杯酒。方子静说,不不,我还得回省城。西阳市文联副主席说,苗秀雯,还有你留不下的人。今天你要不把方大师留下来,下个月的培训班你就不要参加了。苗秀雯婀娜了身子,方大师,你不要让小女子为难嘛!不就是喝两杯酒嘛!

方子静这样的场面见多了,不难拒绝,他有他的拒绝路数。但他今天想顺意留下来。吃完饭,他在宾馆里休息了一会儿,苗秀雯就来了,带着她的一幅油画《烟锁重楼》。

过了他休息的时间,没有人找他打牌,没有人给他打电话,也没有人给他发消息。然后,她来了,同时来的还有她的画。像主办方不是西阳市文联,而是她。这会给人一些错误的讯息。当然,有時候误解就是正解。她的长相只能算中上,但她年轻,年轻能要了人的命。黄玲比江梅年轻五岁,黄玲就几乎要了他的命。她画的是烟雨中的小木楼,楼上的年轻女人,挑开了窗帘。

请方大师多多指点。苗秀雯说。

听她的口气,她在等他的表扬。方子静点点头,还不错。有的事情,你在意它的时候,它是存在的;你不在意它的时候,它就是不存在的。

太深奥了,我不太懂。

把你想表达的东西藏起来,越深越好。

还是不太懂。

有时不懂也好。

苗秀雯收了画,说,方大师不肯教我。

方子静说,艺术的东西,没那么好教。主要靠悟。你自己悟。

苗秀雯委屈极了,我悟不来嘛。

不着急。方子静说,我来喊人打牌,一边打牌一边悟。

打牌也能悟。

大道至简嘛。

打完牌吃晚饭,喝的茅台。方子静这时已经知道,苗秀雯不是普通的美术爱好者,她还是西阳的一位女企业家,她的企业生产各类水泵。晚上的饭局,便是由她安排。方子静尿酸高,极少喝酒。到底碍不过情面,还是喝了三小杯。苗秀雯酒量不小,一桌十二人,一个一个地敬,敬了一轮再来一轮。最后一轮敬到西阳市文联主席时,文联主席连喊吃不消了。苗总,你是潜水泵呀,不要说这两箱酒,就是来一太平洋,也要被你吸干了。苗秀雯说,主席说错话了,罚酒罚酒。文联主席说,我哪里说错话了?我错了吗?有人说,苗总说错了就是错了。文联主席笑着说,好好好,我错了,我罚我罚。

方子静早开始了喝绿茶,他一边随意附和着,一边想着别的事。酒真是好东西,它把他们的脑子都烧得有点糊涂了,原形毕露。倒是苗秀雯,脸不红心不跳,穿梭往来。他更像老板,她像一个执行者,她的任务就是把他们全灌醉,以便实行他们下一步的诡谲计划。电视上不都是这么演的吗?曲终人散,她叫来司机,送他回省城。她坐前排,执意要把他送到家门口。这边到省城快得很,一个半小时。她说。

林肯车在高速上疾驰。她告诉他,给他备了两箱十年的茅台,还有只水泵,到时让司机帮他搬进家。方子静连说不用。苗秀雯说,大师客气了,润笔费嘛。这是便宜我了。晚饭前,他给她写了幅字,盖了印章。便宜不便宜,倒也难说。苗秀雯跟他解释,水泵是氧气泵,养金鱼用。家里的产品,质量过硬。方子静说,我家里不养金鱼的。苗秀雯说,以后养金鱼好用的。方子静没说话,他以前不是没养过金鱼,他还养过宠物狗。但江梅走后,他再没在家里养过活物,以后也不会了。进入省城,车速慢下来,方子静没让司机按导航开,拐了个大弯,到了石河桥路上。他一直看着窗外,一直。他看到了黄玲,也看到了黄玲前夫。他让司机往工作室开。

当他把工作室的门打开,苗秀雯的眼睛亮了,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工作室。她说。他的工作室确实大,二百多个平方,有两个巨大的工作台,一座巨大的工作柜,还有舒适的躺椅和沙发。落地窗面朝省城最大的人工湖。司机将酒和水泵搬进来后,就出去挪车了。他在车上等她。

她脱了外套,靠住了他。她的手臂环住了他。抱抱我。她说。

他的手臂垂着,有点犹豫。抱抱我。她几乎是命令的口吻。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他拿捏不准她,但他还是轻轻地抱住了她。怎么啦?

她没有说话。她贴得那么紧,他能感受到她的心跳。她的气息正在湮没他。她的暖和的、潮湿的、迷人的、夹杂着一丝洋葱味的气息正在湮没他。这些气息足以让塔克拉玛干沙漠去腐生机。许多人认为,艺术家是人类思想的布施者,是更纯洁的人类。他们错了。艺术家们与普通人无异,他们一样有七情六欲,一样会有卑劣的想法和行为。他甚至想,如果可能,就在沙发上要了她。但这时苗秀雯像是啜泣起来,她的身体颤抖着。我撑不住了。她说。

什么撑不住了?

我撑不住了。她接着说。

她有什么撑不住的呢?在西阳市文联副主席的口中,她简直是个通天的人物。企业撑不住了?不像啊。家庭撑不住了?还是别的什么?她推开了他。他看到她抹了抹眼睛,又笑了。我要走了,方大师。

走了。他愣住了。

难道你不想让我走,你想吃了我吗?她笑着说。

一路顺风。他说。

什么也没有发生。

白活了一天。他说。

大道至简。她说,哈哈。

她出了门,工作室里到处仍弥漫着她的化学武器。它们像大海的潮汐,不断地涌了过来。

方子静没有想到,下一个进入工作室的,是公安局的李队。他和李队也算熟人,去年公安部门搞美术征稿,他是评委。李队是办案来的。他说,对不起了,方大师,你要跟我走一趟。

之前李队找过他,他也搪塞过他。但今天不一样,李队的语气不一样。在李队的身后,还站了两个人。

你们把她抓了?方子静问。

谁?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对,刚刚,在石河桥路上。

我错了。方子静说。

她杀了她,别说你不知道。李队说。

她是肺癌死的。

她是得了肺癌,但不是因为肺癌死的。

得了肺癌总要死的。

李队皱了皱眉头,他不想和他讨论这个问题。你要跟我走一趟。他重复了一句。

等一等。方子静说。他打开手机,打开微信,打开漂流瓶,发现漂流瓶小程序居然停摆了,偌大的海滩,只有只海星在沙滩上,一脸的蒙逼无助相。今天几号?他问。

三十号。李队说,快点儿。

方子静没有理他,他打开电脑,打开文件夹,里面全是江梅的照片。她喜欢拍照,拍了很多。他抚摸着屏幕上的她。她比以前漂亮多了、可爱多了。翻到下一张照片时,他怔住了,江梅手上拿着支灯黑颜料,和他昨天遗失的那支一模一样,它的褶皱、它剩余的量、它弯曲的形状。就像是她,昨天从他工作台上偷去的那样。他按着那支灯黑,慢慢地从她的手中取了出来。

我完成这幅画就跟你走。方子静转过头去说。

李队看他空着手,在油画微弱的船火间缓慢地涂抹。过了一刻钟,李队实在忍不住了,可以走了吗?

这就好了。方子静说。又过了三分钟,方子静终于停下手来,他盯着刚刚精绘的地方,那儿有多黑啊,没有人能看透。

责任编辑:刘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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