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日本人的學術救國

2020-11-30王五一

澳门月刊 2020年11期
关键词:學術神道時代

王五一

日本是個尚武的社會。尚武的社會也有學者,武士學者,一手拿刀一手拿筆的學者。此種獨特的學者,為自己的國家創造了一個獨特的學術史,獨特的文化史,獨特的歷史。

差不多是中國的南北朝時期,漢字傳入,日本才開始萌芽自己的文明。到隋唐時,中國的儒學、佛教和其他文化成分開始傳入日本,加上其民間的一些土著信仰(天照大神是其中之一),形成了日本文化的雛形。奈良、平安時代的日本知識份子,有點類似於今天中國的知識份子——揮舞著手裡掌握著的“西方”文化,在向本國人民顯擺自己的學問的同時,也為其培育民族自卑感。

彼時日本人的身份感是矛盾的:一方面,在文化身份上,以接受聖人教化的化民而自豪;一方面,在民族身份上,又以偏居島國有夷狄之嫌而自卑。所以,彼之日本人對儒學中的華夷之辨的理論非常敏感,研究也很深入,目的就是琢磨著如何能摘掉自己頭上的蠻夷帽子。我們知道,大陸歷史上也有一些華夷之辨的官司,如楚國的華夷身份問題,甚至秦國的華夷身份問題,而鮮有人知道日本人為這事在那裡偷著折磨了自己一千年。

起初日本人學中國文化,就是要用其作為精神營養來哺育日本文明,規範日本社會,而並無國家安全意義上的憂慮;沒有人會去想,我把國民培育得這麼崇拜中國,中國若是來打我,百姓會不會都去當帶路黨。那個時候,學習外來文化與國家安全,還挨不上邊。

到鐮倉幕府時代,蒙元的兩次侵日戰爭對這個美麗的師生夢有所破壞。有人開始從國家安全的角度理解學術問題和文化問題。北畠親房寫《神皇正統記》,很可能就是基於這個思想背景。他把天照大神、天皇家族、日本民族、日本列島用一條邏輯線穿起來,用天皇萬世一家作為日本優越性的本體性證據,建立起“神國論”體系,開始為日本的學術獨立和文化獨立開闢道路。孔孟之道,作為道德教化的思想體系,仍然可以學;佛教,作為人格昇華的有效法門,仍然可以修;但這些東西與日本民族並無親緣關係;你老師只是你老師,不是你爹;以前講師講得太多,講爹講得太少,現在是講爹的時候了,是告訴日本人民是師大還是爹大的時候了。日本學界萌生出的這種文化警惕心,文化安全意識,無疑是外來威脅刺激出來的,沒有元日戰爭,就不會有《神皇正統記》。

日本歷史走到戰國末期,世界範圍內的大航海、大貿易、大掠奪、大殖民、大屠殺開始了,更大的外緣刺激、更大的外部壓力來了。日本武士們清晰地感覺到了世界大勢的變化——日本的戰國時代結束了,世界的戰國時代開始了。荷蘭人、葡萄牙人、俄國人、美國人等等的威脅和壓力,哪個也不比當年的蒙古人小。叢林世界裡的物種結構大大簡化,只剩下了兩種動物,狼與羊,一個民族,要麼做狼要麼做羊,沒有第三選擇。日本,做狼還是做羊,要做出自己的選擇。

武士知識份子們清楚,選擇不是一念之間的事,要選擇做狼,那就需要付出艱難而持久的努力,尤其是學術努力、思想努力、文化努力,因為,狼還是羊,不是個國土大小的概念,不是個人口多少的概念,不是個武器利鈍的概念,不是個科技水平的概念,不是個GDP概念,也不是個制度優劣概念,而是:精神概念,心氣兒概念,團結概念,文化概念!

此時,恰好上蒼扔給了日本歷史兩個大禮包:一,德川幕府統一國家;二,中國大陸以清代明,“華夷變態”。

國家統一,社會安定下來了,武士知識份子們可以靜下心來做學問了,可以觀察世界,認識世界,反思歷史,設計學術,雕琢文化了。

以清代明,中國為滿清少數民族所據。日本思想史上糾結了上千年的日本人的華夷身份問題,現在大大地好說話了。聖人之國既已為蠻夷所據,它成了夷,那我日本當仁不讓,我就是正宗的“華”。華夷本來就是可變的嘛,本來就是依禮樂而辨、依聖教而辨的嘛。文化雕琢工程,學術造狼工程,從華夷正名為切入點,以培育民族自豪感為著眼點,把日本民族從思想上統一起來,從感情上團結起來——整個江戶時代一代代武士知識份子們,很少有人在這一點上犯糊塗。三百年學術大革命開始了。

藤原惺窩等學者首先向佛教發難,把佛教先從主流中踢出去。做這事的時候,他先拉著儒教,與儒教結盟,說儒教與神道同根,而佛教不是。在此基礎上,以著名學者山鹿素行為領袖的日本主流學術界再著手“去儒學化”。山鹿認為,所謂聖道,就是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道,由孔子集其大成,孔孟以下,漢唐宋明之徒已無聖道。然而,聖道的香火雖然在大陸斷了,在日本卻一直在續著的。日本神道,具有與周孔聖學的“暗合之妙”,並且,這個暗合也不是平等的,真正的聖學大本還是在日本神道那裡,中國聖學只有個佐證的作用,日本人學儒學,只是為了“摘其經典,便其文字,以為今日之補拾也。”在對中華聖道做出如此貶低性定位的基礎上,山鹿認為,日本既有天皇萬世一系的法統優越性,又有彰揚武德的文化優越性,所以日本才是世界上最優秀的民族,才是世界的中心,才是真正的“中國”。

山鹿素行腰斬中國儒學道統的思路,其實也並非完全是為了意識形態設計之需的理論編造,包括腰斬的時間點,也並非是他的獨創,中國思想史上也有同論。與山鹿差不多同齡的清初大儒顏習齋就持這種觀點,也認為孔孟之後無聖學。另外,梁啟超《中國之武士道》一書中所表達的觀點與山鹿的理論也能接上茬,雖然他不是認為孔孟之後無聖學,但他認為中國文化由尚武向尚文的轉折,也在這個時間點。從尚武尚文的角度理解中國歷史,其實極為深刻!耐人尋味的是,顏習齋也是主張尚武的,也認為真正的聖道是勇士之道。有理由相信,山鹿選擇那個時間點腰斬儒學,其根本考慮,也是在尚武尚文上——說聖學在孔孟之後就斷了,是說中國的尚武精神從那以後就斷了,中國文化從那以後就成為懦夫文化了;說日本接上了聖道,是說只有日本神道與周孔先聖的尚武精神“暗合”。

與山鹿素行同時代的另一位大學者山崎暗齋,他在“去儒學化”上用了另一種理論手法——不是腰斬,而是分離。他認為,道是人創的,各國各有自己的道,日本神道是獨立的,與他國之道沒有關係,如果中國聖道與日本神道有相同之處,那只是“妙契”而已。這就從本體上對日本神道與中國聖道進行了完全的切割。如此,神道與儒道孰高孰低的問題,就無多大意義了,關鍵是,一個國家的人民,只能信自己的道,不能去信一個外國道。山崎的高明之處,它不是從學理上去貶儒,而是從意識形態上去棄儒——中國聖道好不好與我們關係不大。這種學理,對於培育日本人的文化獨立意識,確有實質意義。

猜你喜欢

學術神道時代
按神道 促睡眠
謝桃坊先生學術成就概論
我與瑞士漢學家傅漢思博士二十年的學術交遊
日本神道的《易经》视野
篳路藍縷 學林馨香——淺談金維諾先生的學術貢獻和教育思想
白一平、沙加爾《上古漢語:構擬新論》若干例證商榷*——兼談對西方學術評價的反思
追求健康的时代,你喝啥
新時代の相互依存へ認識深め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