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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事

2020-11-30韩永明

长江文艺 2020年11期
关键词:周勇彩霞道士

韩永明

手机响起时,许子由正在梦魇里:在一个不确定的地方,观光电梯从高空坠下,电铃报警。

几乎每个深夜电话,都会让他经历这么一次。呼吸急促,大汗淋漓,好半天心惊肉跳。

这与父母年至耄耋,风烛残年,又远在千里之外的老家有关。可几次都还好,不过是有人打错了,或是有人邀了入群,他忘了打开消息免打扰。

可这次是真的。打电话的是大姐许彩霞,而且还真是母亲病了。许彩霞说,她是过去买药,顺便去看妈,才知道的。她要给许子由打电话,可妈不让,说就是感冒,怕耽误了许子由的事。她叫了村卫生室的屈幺子来看,屈幺子给她挂水,可没见效,刚才,妈突然就不能言语了,人也糊涂了。许子由要许彩霞赶快打县里的120,许彩霞说,这种情况怎么还能在路上颠呢?许子由说,你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妈走?

许子由兄弟姊妹四人。许彩霞、许彩莲是大的,许子由和许子善是小的。因为许子由是大儿子,又出来工作了,许子善身体和条件都不好,父母的生活许子由管得多一些。所以,他没征求其他人意见,自作主张就叫了救护车。

这才开始穿毛衣,起床,并叫了老婆金萍。金萍也听了个大概,睡眼惺松,揉着眼:都去?许子由说,我感觉不好,她很少生病的。说完就去敲儿子春生的房门。

一家人出门时是凌晨两点。从省城到老家四百公里高速,一百公里县道、村道,许子由往常回家,一般都要走五个小时。许子由要春生开车,说事情太突然,他得想想。

他要想的问题就是母亲的后事——虽然他现在还不能确定这就是他这次要面对的问题。

父母的棺材、老衣老被早在三十年前自己都置办好了,后来又请石匠打了碑,做了生坟。这些都不需要他操心。他要操心的问题其实只有一个:就是怎么让她入土。

如果是别人,这个问题现在也不是什么难题。有一家家宴公司承办红白事,白事可以承担做饭、闹夜、打丧鼓、哭灵、抬棺、安葬等一应事务。

问题在于许子由的父亲不想请家宴公司来操办他们的后事。他曾经明确地告诉许子由:他死了,不要家宴公司来办。

父亲的郑重,许子由记得很清楚,那是四五年前他们回家过春节。那是他要回武汉的头天晚上,在他爹卧房里。

爹从来没有像那天那样和他说过话,有什么话,见面就说了,从不避人。所以,那天的话他印象深刻。

他答应了爹,只是有些疑惑爹为何不让公司来办。村里大部分人办红白事都找公司,尤其是白事,已没什么人自己办了。他想问问,可是没有。他觉得真到了那一天,爹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请公司了。

还好是妈。许子由想。他很清楚地记得那天爹没有说到妈,只说到他自己。

可下一秒,就感觉出不对了。要是妈这次真的要走长路,给妈办后事,爹不正好看成是给他办后事的一次演习吗?

他长叹了一声。

凌晨两点钟的街道,空旷冷清,出城高架桥上,几乎看不到什么车辆,只有街灯慌里慌张地向后奔跑。许子由第一次感到,不是他在路上走,而是空荡荡的马路朝他扑来。他把头靠在靠背上,闭上了眼。他准备休息一会儿。想象得到,无论情况如何,这几天他都难得有机会闭会儿眼了。

可刚闭上眼,脑子里跳出一个问题:他应该问问爹现在怎么样。于是打電话问许彩霞。

过了高速公路收费卡口,车子钻进沉沉黑夜里。大灯照得深远,车就像在一个没有尽头的时光隧道里穿行。

时不时有团雾翻滚,怪兽一样张牙舞爪,似乎要把许子由连人带车席卷而去。许子由有一种前途茫茫的感觉。

天露曦微,许子由将要到县城,许彩莲霞又打来电话了,哭哭啼啼说妈走了。许子由一下僵住了。

许彩霞告诉他,她们现在还没进城。救护车司机说,他们有规定,救护车不能拉尸体,要她们去找别的车辆。她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了。许子由也不知道怎么办,金萍提醒他,县医院不是有同学吗?他这才给同学打电话,请他帮忙联系到了殡仪馆的殡葬车。

殡葬车到老家时,已是上午八点多了。许彩莲和许彩霞老公曹建国,许子善及其老婆谢六儿都来了。还有请来收殓的何婆婆——雨村风俗,人走远路,要洗脸、要穿老衣服,然后才能上材(入殓)。

还有一个风俗,死在外面的人不能进屋。许子由生怕爹不同意,打电话问,爹说:不进屋孝堂放哪里?儿孙满堂的人!

爹的开明有些出乎许子由意料。

在许子由的印象中,爹是个迂腐得无以复加的人。他念过私塾,而且念了好几年,村里人的说法是读过“长学”。长学究竟是几年,许子由没问过,但家里的书多是事实。小时候,许子由亲眼看到他家楼上有几柜子纸页发黄的线装书卷,红卫兵抄家时把那些书卷都抄出来,扔下楼,堆在院坝里一把火烧了。

过去,许子由是不相信爹是读书之人的。他身上找不出一点读书人的影子。从小到大,许子由没看见过他看过书,提过笔,说过之乎者也,做过与识文断字相关的事。最接近的一次是他当过小队记工员,可就当了一个月。因为月底与社员核兑工分,他记的是一本烂账。他从此就不干了。因为村里的农活、小地名,用的多是些方言,他不会写,用同音字来代,他觉得难受。他说文字是有灵性的,怎么能胡乱写呢。

许子由姐弟四个,除了许彩霞没上过学,其余三个都念过书,可许子由没看见过他教过哪个孩子认过字、写过字。

许子由相信他确实念过书是在他念大学的时候。那年暑假回家,在院坝乘凉,爹突然地问许子由在大学里读了什么。许子由念的是中文系,那时正学先秦,就说《论语》、《孟子》,爹就问他学了哪些,许子由说《侍坐》,爹立即就背起来,背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时,还摇晃了几下脑袋。然后又背《雍也》里:“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又摇晃了几下脑袋,俨然一醉心于书的学童。

许子由惊得目瞪口呆。他没想到自己还真生于书香之家。

很长一段时间,许子由都觉得爹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但后来,他有时候也觉得爹可能是一种超然或是逃避。

爹这一辈子,没怎么管过他们,几姐弟读不读书,干什么活,嫁什么人,娶什么媳妇,他都不闻不问,就像他是个外人。管他们的是妈。自然也就没怎么对他们提过什么要求。后事算是唯一一件。

许子由母亲喂的一条小黄狗叫欢子,看到殡葬车开过来,就扑过去,咬个不停。殡葬车停稳,它就跳到了车上,用爪子刨着车顶,想钻进车里。许彩莲原坐在院坝边号哭,这时抓着车门哭起来。许子善放了鞭,烧了纸。许子由和许子善、曹建国、春生一起把妈的尸体抬进屋里。

爹一直坐在门口一把竹圈椅里,一动不动。他穿着一件有毛领的蓝色短大衣,拐棍立在面前,双手抓着,两脚插在臃肿的棉鞋里。他脸上的肉已所剩无多,最有肉感的应该是眼窝下面的眼袋,就像卧着两只肥大的蚕。阳光照过来,落在他高耸的颧骨上,嘴看起来更瘪了,山羊胡子闪着太阳的红光。

许子由从屋里出来,走到爹面前。他很愧疚,想给爹解释一下。

爹就像没听到他的脚步声,没有睁眼。许子由也从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悲戚。他不知道爹是睡着了,还是闭目假寐,养神,或者入定了,恭恭敬敬叫了一声:爹!

爹的眼皮弹开了,眼睛有些混浊。

我知道晚了。我,没想到妈走得,这么快。许子由有点哽咽,如果不折腾,也许妈,还走得,没这么,快。

她大限,到了。爹很平静,但明显有些气短,而且话有些颤抖。你舅他们都走了,只有几个,表兄妹了,给他们,打个,电话。

许子由不知道爹是气力不支,还是压抑所致。他一边抹泪,一边点头。他想号啕大哭一场。他喉咙已经硬了好几次了——在他见到母亲,母亲再不能叫他由儿的那一刻,在母亲到家的那一刻等等,可是他都忍住了。扼住他的是如何让妈入土的事,现在,这事比哭更重要,现在,他没有资格哭。

在路上,他已经就这事给许子善打过电话了。许子善的态度很明确,不要问他,问爹。

许子由说:这事能问他吗?事情明摆着在,今天我们给妈怎么办,他会觉得以后也会给他怎么办。

许子善说:那又怎么样?这由不得他啊。

许子由说:他比妈大了八岁,都九十五了。这是他这辈子最后的一个心愿,也是他最大的心愿。我不想让他在生命的最后有这事压着他,也不想让他带着遗憾走。

许子善说,要请人你就去请,说不定人家看在你是大学教授的面子上,来帮忙安葬你的妈。

许子善这么一个态度,许子由心里很恼火。你的妈,这是什么鬼话?难不成爹是我一个人的爹,妈是我一个人的妈?

许子由和许子善兄弟俩关系处得不怎么好,原因是许子由没有帮到他们。有一年过年,许子善直接说许子由:别人在大学当老师,父母照护好了,兄弟姊妹也照顾得好好的,你倒好,侄儿侄女一大群,竟没一个有个正经工作的。

许子善口中的别人,许子由知道。那人也在省城一所大学任教,不同的是他是工科。随便给人家弄个白酒或是豆腐乳配方,钱就来了,路子也广,县里都把他当作大人物,老家有什么事情也都有人照应。哪像他这个教古代文论的?

许子由没给许子善解释。其实他也努力过。两个姐姐各有俩孩子,许子善有一个,他帮过他们找过打工的工厂,为许彩莲的儿子当兵、许子善的儿子读高中想过办法。可最终他们都没有一个好工作。他们把这原因找在许子由身上。

这也是他们不怎么管父母的原因之一。他们觉得,许子由家庭条件好,父母的事就该他来管。

许子由也默认了。兄弟姊妹他帮不上,他来赡养父母,也算是帮了他们吧。金萍一开始有意见,说这不是帮不帮他们的事,赡养老人也是他们的责任,他们不能让别人来承担自己的责任。许子由说,尽孝的事,就是尽自己的心,不能和别人比。就当父母只生了我一个的。他曾想在城里买个房子,把父母接到城里去,可没这个实力。他工资不高,每个月不到一万块钱。金萍虽然在企业工作,工资收入高一点,可春生年纪不小了,不得不给他准备婚房。

而且父母也不愿意,他曾把父母接到城里玩过,可爹怕街上的车,怕大街上的人,一直窝在家里,第三天腿脚就开始发肿,肿得发亮,无法行走。他不得已只好把他们送回来。

许子由说:怎么说你一直在村上吧,就说没什么人缘儿,总是个熟脸吧。我,离开村里三四十年了,人都不认得了。

许子善说:那就利利索索找公司来办啊,交点钱,要办成什么样子人家就给你办成什么样子。

许子由把电话挂了。

你先去,请杨道士,请他看个日期。爹说。

你妈喂了一头年猪,你找人杀了吧。你妈这辈子,虽没积善,却没作恶,没得罪过什么人,她走远路,我估计有些人会来送送她。你得请人来做饭。爹又说。

许子由感觉爹像把什么事情都盘算好了。刚才他还在想,爹是不是会装聋作哑、作壁上观,他是不是可以和爹商量一下请公司来办事,可现在,爹的几句话把他的这个想法击得粉碎。

做饭,你两个姐,加上谢六儿,有三个人了,还请两三个人就够了。然后就是拿桌子的,打盘子的,装烟、倒茶、烧开水的,放鞭的,再就是歌师和鼓师,打金井的,抬棺的等等,你和子善两个人去请。不要打电话,要戴了重孝上门,但不要进屋。要是别人不答应,就跪下来,跪在大门口,磕头,别人还是不答应,也要磕了头,再起来。

爹说着说着有些气喘了。

許子由虽说出去早——恢复高考制度那年他考上了大学,然后留校任教,回来也少,但对雨村过去的丧礼是熟悉的。那时,谁家办事,人不请自来,尤其丧事,只要听到爆竹声响(落气鞭),就自己来了。哪里差人就做哪里。做饭的,筛茶的,唱歌的,打鼓的,背石头的,打金井的,抬棺的等等,“督官”(白事管事)让干什么干什么。丧事办完,孝家除了给道士、歌师鼓师一点报酬外,一般给前来帮忙的人就是一条毛巾,一块肥皂。反正是乡里乡亲,这次你帮了人家,下次别人帮你。

为人不厚道,或是口碑不好,来帮忙的人少,不够,孝子就披麻戴孝上门去请,跪到人家大门口。“上山”时,抬棺人也会刁难你——动不动把棺落下来,要你磕头、敬烟,俗称“整孝子”。

许子由觉得,丧礼简直就像一杆秤,称着你做人的分量。

许子由也参加过公司安排的葬礼。公司设备齐全,有车,可以拉坟石,拖棺材;有打金井的电镐,无论多么难挖的地方都难不到。有做饭的柴油炉子,有桌椅、锅碗瓢盆,有搭席棚的油布、塑料布,有厨师,无论来多少吊孝的人,他们都会做出像样的饭菜;有道士和鼓师,也有放哀乐的音响和放电影的背投,甚至还有哭丧的人等等,只要孝家有什么要求,他们都会满足。

孝家的事情只有一个:就是给钱。这让丧礼办起来简单了许多,简直就有一种把孝家解放了出来的感觉。

服务辐射到雨村的家宴公司叫大发公司。他们的收费标准:起步价六千八百八十八元,包括做饭、打金井、抬棺等等。一般人家,这种服务就够了。

对许子由而言,要是爹没有不让公司来办的话,这事就简单得像给人家吊孝一样。

许子由进屋时,许彩霞和许彩莲她们还在和何婆婆一起在卧室给妈穿衣服。天气虽然还不太冷,但毕竟人已死了四五个小时了,身体都僵了,衣服很不好穿。许子由没进卧室去看,他在想请道士的事,问许子善要杨道士的电话,许子善问他是不是决定不请公司了,许子由说是爹的意思。许子善说,我可是把话说在前头,要请人你去请,莫打我的主意。你也别觉得自己是个大学教授,人家就会买你面子。现在面子最大的是钱。

许子由明白,许子善并非全是推责。许子善在村上没什么人缘儿,名声不好。他好赌,谢六儿也喜欢赌,还穷讲究,喜欢抹口红,还时不时染个头发什么的。两口子赌博,又沒有固定的经济来源,家里不成样子。强子初中毕业出去打工,也很少回家。一个收山货的男人来了,谢六儿便跟着那男人跑了。人要许子善出去找一找,许子善不找,把谢六儿留在家里的衣裳鞋子等等拢在一起,一把火烧了,然后也出去打工了。没想打了不到一年,人掉搅拌机里了。厂家赔了他九万块钱,他回来了。谢六儿也回来了。她肚子里怀了那男人的孩子,想跟那个男人结婚,可那男人不仅有老婆,还有三个孩子,不要她。她只好把肚里的孩子打掉了。

许子善腰里缝了钢板,就更有理由不种地了。谢六儿也不种。两口子把时间都用在打牌上。有时候还在自己家里支场子。也不知道那用命换来的九万块钱能打几年。强子也不回来,过年也不回。不知道他还把这儿当作自己的家没。

这种人能请动谁?请那几个牌友?

许子由没有说爹的意思是让他们俩去请人的话,说了也白说,只问许子善杨道士的电话,现在,最急的是必须请到道士。一切都要等杨道士看了日期后才能做计划。

这时许子由的电话响了,是许彩霞的儿子曹斌打来的。说外婆去世了,他回来不了,请不动假,只能过春节回来给外婆上坟了。

许子由知道,许彩霞她们可能早就给孩子们打过电话了。

许子由刚挂了曹斌电话,许彩霞就出来了。她长得特别像妈,尖脸,白发,高颧骨,身材瘦小,说话的声音也像。

大舅,菊花要来的,把帅帅也带来。帅帅现在还没放学。菊花准备去接他。这样,家家(外婆)就有重孙磕头了。大舅也有人帮着磕头了。

许彩霞说的磕头,是指孝子给吊孝的人还礼。吊孝是要给死者磕头的,磕头时孝子要给吊孝的人磕,还礼。人多了,孝子就有些受不了,就由年轻一辈的男丁来替。许子善腰里有钢板,自然是不能磕头的。

现在,许子由还没想到这些。

许子善打了几个电话,终于问到了杨道士的号码。他把号码说给许子由后又说,你一定要自己办,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小心人在屋里烂了。人烂在屋里了。我是无所谓的,我的脊梁骨早就断了,不怕别人戳了。

杨道士七十多岁的样子,面目清癯,上嘴角有两撇白胡子,不长,就像一对单引号。许子由一报出自己的名字,杨道士便说晓得晓得。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又在省城当教授,名字如雷贯耳。杨道士邀许子由进屋,许子由迟疑了一下,杨道士说,现在没谁还记得这个讲究了。

许子由把放在车上的一条烟两瓶酒拎下来,放到杨道士家的桌子上。杨道士客气了几句,便问许子由:你真准备自己办?许子由说,我想尽量不拂家父的意思,他一辈子,没对我提过什么像模像样的要求,这算是他给我提的唯一一个要求。杨道士说,百行孝为先。孝顺孝顺,顺就是孝,孝就是顺。现在这样的人不多了。许子由说,惭愧之至,没尽到孝道,不肖之子。杨道士说,别的不怕,就是请抬棺打金井的人有点难。

杨道士给许子由泡了茶,便问许子由母亲是什么时候走的,又问许子由母亲、许子由和春生的生庚八字,然后举起一只手来掐算。算了一阵问许子由明天时间紧不紧,如果明天不行,那就要三日后了。因为接下来的两天,一个重丧日,一个破日。

明天是太急了,几个孙子赶不回来,他得让他们回来看看他们的婆婆、外婆最后一眼,而且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要请到人来几乎不可能。许子由想了想,把出殡日子定在三天后。

杨道士这时便问许子由请了打丧鼓、唱丧歌的人没有,如果没有,他来帮忙。许子由求之不得,连忙拜托杨道士。

杨道士打了一阵电话,给许子由说,他找到三个人,一个打鼓,一个吹箫,一个唱歌,也算吹吹打打都有了。

许子由和杨道士进门时,爹坐在堂屋里。堂屋里空空荡荡,杨道士便望着许子由父亲问:还没上材(入殓)?许子由父亲抱起双手给杨道士打了一个拱:棺材放在草楼上,没人弄下来,子善去请人了。杨道士给许子由父亲还要一个礼,许老先生节哀顺变。许子由父亲说,要辛苦,杨先生了。

父亲的话有点哽咽了,许子由听得喉咙一硬。

许子由从没见过爹的悲伤,就像他不知道悲喜似的。现在,悲戚之情顿时涌了上来。可立刻,他把悲戚压下去了。他要尽量让爹轻松些,撑过这几天。

这时,许彩莲过来了,走到许子由身边,要他过去一下。

许子由跟着许彩莲到了灶房,许彩莲便和许子由说,要给何婆婆表示一下。从前就是给点旧衣裳什么的,现在旧衣裳没人要了,要许子由干脆就给她一点钱,一百两百都行。

许子由掏出两百块钱给许彩莲。

许彩霞在烧灶火。灶是两口锅的灶,一口大锅上扣着锅盖,有热气滋滋逸出。许子由猜想那可能是烧的漩猪水。

许彩霞现在生的是另一口灶里的火。她和许子由说她在准备饭,人都还没吃早饭,她得先弄点什么让大家垫巴一下。

这时,许彩莲和谢六儿一起从卧房出来了。

小灶里的火也燃了。火光在许彩霞脸上跳跃。许子由突然觉得就是母亲坐在那里。

许子由眼睛一酸,特别想哭。许彩莲这时便给许子由说,如果许子由决定自己办,就要打发人买东西了。许子由问要买些什么,许彩莲说,柴米油盐,烟酒菜柴等等。许子由问大概要多少,许彩莲说她说不准,现在办红白事,宴席的标准都高,不仅要猪肉,还要牛肉、鸡肉、鱼肉,这是起码的。酒要有白酒、啤酒,还要饮料,白酒还要是瓶子酒,饮料也要是罐装。烟最低要十块以上的。又说许子由是省城的人,什么都要高一些才好。许子由说,应该不会有很多人来吧,老幺在村上没什么人缘,我又在外面,跟村里人没什么交集,你们又不在本村里。许彩莲说,这怎么说得准呢,现在的人都喜欢赶情。是亲不是亲,都来一下。也有的干脆就是来蹭吃蹭喝,俗话说人死饭门开,这种事也不好赶别人走的。

许子由要许彩莲帮忙估一估,许彩莲要许子由去找办经销店的华子。没公司以前,村上不少人辦事,就是请华子帮忙进货。他会根据东家的情况把货进来,用不完,退他,不够,他再去买。他还备有搭棚子的油布、桌凳等等,可以租。只是不知道现在他还做不做这个。

许子由正要打电话联系华子。谢六儿手碰了一下许子由的小臂:哥,你还是想清楚了再打电话吧。

谢六儿穿着一件水红色薄羽绒服,棕色高跟皮鞋,黑弹力裤上套了斑点纹短裤裙,还画了眉毛,涂了一点口红。许子由看着有些不舒服,心想,都这个年纪了,还这么穿,这么画,何况又是这种场合?想怎么说几句,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谢六儿还与别人不同的是,她称呼许子由时,不像别的人那样随孩子叫许子由伯伯,许子由不知道她是不愿意让自己矮了辈分,还是觉得这样更亲近。

许子由望着她。

其实,不请公司花的钱还多些。她说。

许子由哪里在想着省钱?答道:是爹要我们办。谢六儿说,他老迷糊了。哥你真不知道自己办有多麻烦。许子由说,我知道。谢六儿又碰了一下许子由的手,把声音低了些,杨道士看了这么长的一个日子,无非就是想多要你几个钱。现在的天气,四五天,不说我们这些孝子受不了,就是死人放这些天,怕人都臭了。

许子由不耐烦地说,时间已定下了,给爹也说了,不能改了。

许子善还是没有回来,请的人也没有到。穿好衣裳的母亲不能上材,只能孤零零地放在床上。许子由心里急,打许子善电话,不在服务区。

曹建国说:他是不是打牌去了?

许子由瞪了曹建国一眼。曹建国几年前中过风,脑袋开过刀,有时犯迷糊。在田间做活,天黑了不知道回家的路,要许彩霞去找。自家的田块也记不住,要许彩霞往地里带,可有时又很清醒,记得儿子曹斌、孙子帅帅的生日。

许子由想去找许子善,正要出门,屠夫赵师傅进门了。

紧接着就有一黄一黑两只狗跳进屋。

许子由正和赵师傅说话呢,三只狗突然撕咬起来,咬得狗毛乱飞——欢子不知从哪儿蹿出来了。赵师傅朝黑狗踢了一脚,又踢跟着他带的那条黄狗,它们才昂昂叫着跳到屋外去了。

欢子这才过来嗅许子由的腿脚和手。

有了赵师傅,加上曹建国,许子由自己,儿子春生,应该可以把棺材弄下来了。许子由这时就请赵师傅帮忙。赵师傅爽快地答应了。可春生不知去哪儿了。寻春生,杨道士说他去买白纸和墨水去了。许子由只好作罢了。

太阳已当顶了。许子由心里急,扛着单梯去草楼那里。太阳在地上拓了一路歪歪扭扭的格子。

搭好梯子,许子由上了草楼。棺材上覆着油毛毡,油毛毡上积了厚厚的一层尘埃。许子由扯开油毛毡,尘埃飞扬,待落定下来,两口红棺材显影出来,鲜亮如初。

许子由还记得两口棺材置办之后的那个夏天。那时许子由刚参加工作,还没成家。他记得回到家那天,两口棺材还是原色,放在堂屋中间,父亲正在用砂纸打磨。

母亲脸上每道皱纹里都是笑意:你看,十六花(指有十六根圆木,截面有年轮纹,故称十六花)的,点头(棺材的高度)一个三尺二,一个三尺三,不算小了。你爹想磨光滑了,再上清漆、响堂(用皮纸、石灰、桐油等等在棺材里面裱糊)。

雨村人对于棺材的看重,许子由是知道一些的。许多人认为有一口很好的棺材,是一件很体面很荣耀的事,也是你一生成败荣辱的体现。不少人对活着时的生活马马虎虎,俭省得很,但一定要置办一口像模像样的棺材。许子由觉得,雨村人在棺材上寄寓了很多梦想。

两口棺材并排摆在一起。许子由在一口棺材前蹲下来,双手抠住棺材底部,想挪动一下,可试了好几次,棺材纹丝不动。

许子善听到猪叫了才回来。他把孝帕挽在头上,腰间也没系麻绳。看见许子由,就把许子由拉到一边,说人是太难找了,他跑了好多户人家,打了好多电话,电话费打完了,电话也打得没电了,可也只有一个人答应了。许子由不好说什么,问他,人呢?许子善说,我答应给他一百块工钱,可我不知道你答不答应,所以,我先回来问问你。你觉得可以的话,我就给他打电话,他马上就来。

许子由想不到是这样。

见许子由犹豫,许子善说,你不答应?你以为现在还是从前,给人下个跪,别人就来帮你?现在不行了,用钱办事成习惯了。

又埋怨爹妈做事没长后眼,晓得现在村上没劳力在家,怎么要把一个烂壳壳放到那高的地方?

打电话吧。许子由不想听许子善的牢骚,大姐二姐都给孩子们打电话了,我给几个表兄妹也打电话了,说不定一会儿就有人来磕头。总不能人来了,去床前磕吧。许子由说时就从兜里掏出钱包来,许子善说,你最好一次多给点。我想办法说服他,让他搬了棺材后就不走了,留在这儿帮忙。你最好给赵师傅也说说,让他也留在这儿。许子由给了两千块钱许子善。

许子善找的人是陈跛子。

赵师傅这时刚把猪毛漩了,剖了脊,割了猪头。一只白生生的无头猪趴在漩盆上,颈脖红扯扯的,滴着血。狗又多了几只,争舔着溅在地上的猪血。

许子由走到跟前,对赵师傅说,许子善找的人到了。春生也回来了。应该行了。赵师傅瞥了一眼陈跛子,你行?

许子善说:你可别小看老陈,看起来风吹得滚,可劳力足得很。要不是他腿瘸了,妈那棺材,他一个人能从楼上扛下来。

赵师傅说:那就试试吧。把血乎乎的双手伸进漩猪盆里荡了荡,在围腰上擦了擦,就往草楼那边去了。

许子由这时站在门口叫春生和曹建国。杨道士这时正在写白对联,知道是要弄棺材,也放下笔出来了。

赵师傅先上楼,用木杠撬起棺盖,喊陈跛子上去。要陈跛子抬小头,他抬大头,将棺盖打横,然后套绳子,可陈跛子抬着棺盖时,人迈不动步。春生爬上去帮他,才把棺盖抬起来了。

系好绳子将棺盖放下来。赵师傅要许子由和曹建国上去。陈跛子却要下去,说他今儿腿打颤,手上是软的,要换个人上来。

哪有人换?只有杨道士和许子善了。赵师傅望了望许子由,说,必须再找个人来,不然弄伤了人,或是弄坏了棺材。

上材这么件小事,根本就没在许子由的考虑范围中,想不到却如此麻烦,这让许子由心里的压力更大了。杨道士见许子由着急,说他可以打电话让打鼓的老万先过来。老万人还年轻,刚满六十岁。

许子由现在太需要人了。当务之急,除了上材,还有搭席棚、买柴禾。搭席棚的塑料布要么去借,要么去买;柴禾买来要锯,要劈。还要借桌凳,甚至借炊具等等,这些都要人。于是便要杨道士请他们几个都早点过来。

说完就往灶房走。他准备将请厨师的事交给两个姐。只有她们才熟悉村上哪些人菜做得好,哪些人热心肠。

然后去找华子,和华子商量到县城买菜的事。

许子由回到家时,饭已做好了。人都上了桌,却没看见爹。问杨道士,杨道士说,做招魂幡,去砍竹子,回来时,人就没在堂屋了,他也以为许老先生是休息去了。许子由赶快去自己房里看,却没有。谢六儿才说,她先看到爷爷去他自己卧房了,不知道出没出来。许子由赶紧去爹的卧室,果然看到爹在那里。他坐在椅子上,怔怔地瞪着床上。

许子由说,爹,饭熟了。都吃饭呢。爹不吭声儿,也不动。许子由走到床边,高声叫了一声爹,爹才扭了一下头。

你们都忙,没人陪她。我在这儿,陪陪。爹说。

欢子哼了一声,许子由这才看到欢子卧在床边。

许子由垂下了头。真是罪过,竟然没想到要陪陪妈!简直还不如一只狗!

妈的衣服穿好后,许子由还没来得急看一眼。这时才看见了。妈戴一顶黑色平绒帽,身穿满式黑绸褂子,脸上干干净净,样子很安详。

爹,是我的疏忽。许子由望着爹说。

又转过身对着床上说:妈,对不起,没能……陪着你。许子由喉咙突然硬了。他似乎现在才意识到妈已经离开他了,她再不会看他,答应他,叮嘱他了。他扑通跪下来,高叫了一声:妈!泪如泉涌,再也控制不住了……

吃過饭,许子由劝爹去睡,说他来陪妈,可爹却不睡,要许子由忙去。许子由只好叫来春生,要春生陪着爷爷和奶奶。

这时许彩莲找他说请厨师的事。说人她倒是想了几个,但现在还没和她们联系。她要许子由给个话,能否适当开点工钱,因为五天,时间太长了。

许子由说,一天两百行不行?跟歌师鼓师一样。许彩莲说,论辛苦,厨师比他们辛苦多了,一日三餐,晚上还要办夜宵,可是大伙都是帮忙,也不能一边是两百,一边是三百,那样得罪人。

又说,开始这几天,每天早中晚三顿,顶多十五到二十桌,请两个厨师,再加上她、许彩霞和谢六儿帮厨就够了。到了后面,出殡前一天,再多请两个厨师来。这样可以为许子由节约一点。

许子由哪还有心思顾忌钱?只想早点把人请到,给许彩莲说,这是个小事,我也不熟悉情况,你们当请人请人,当花钱花钱,不需给我说。

就在这时,老万来了。老万还没吃饭,杨道士要老万先帮忙把棺材搬进屋再吃饭,以便布置孝堂。

几个人正往草楼那边走时,余傻傻来了,是准备来吃席的。村上,不论谁家办红白事,他就会去吃席,从开始一直吃到结束。他虽然五十多岁了,走路摇摇晃晃,可劳力不错,村上人常常喊他帮工,做些下力气的活。赵师傅看见他,便叫他:余傻傻,来帮忙!

增加了老万和老余,棺材很快就弄下来了,抬进了屋,搁在两张大方桌上。

这时杨道士开始摆放灵牌、供果、香烛、化纸盆,在棺材下面摆上长明灯等等。一帮人一起把尸体抬过来,安放到棺材里。

欢子这时卧到了棺材底下。

杨道士又把写好的白对联贴到大门上。这时孝堂才像那么回事了。

许子由这就要春生和金萍去县城采买。

一会儿,许子由去华子那里把油布和桌凳弄回来了。和赵师傅、杨跛子、余傻傻、许子善一起搭席棚。席棚搭起来简单,只要在房子挑檐上系上绳子,另一头打几根木桩,把油布拴上去就行了。

又说,你一定要去请王天麻,一定要把王天麻请来。只有把他请来,你才好请打金井的人,抬棺的人。他就是这两天不来,只要他出殡前一天来,你请人的时候只要告诉别人督官是王天麻,就比给别人下跪强。

许子由还是决定先去请郑老师。车子刚点了火,突然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雨村吊孝,进孝家之前,先放鞭炮,然后再去灵前上香、磕头、烧纸。许子由不知是谁来了,忙下了车。

因为许子善腰里有钢板,跪不下去,现在能下跪还礼的只有他和春生。

一股鞭炮的青烟和火药味卷了过来,然后是菊花牵着帅帅出现在青烟中。

菊花是许彩霞的女儿,帅帅是孙子——儿子曹斌的孩子。

菊花今年已经四十岁了。在广州打工时嫁了个广东男人,有了孩子才回家,可男人一直没来过,孩子除了小时候来过,大了也不来了。菊花也不常到广东那边去,开始是那边住半年,这边住半年。这几年干脆就不回去了,一直就住在娘家。她给许子由的印象就是一天到晚在打电话。许子由问过她不回去的原因,她说和公婆处不好,要么就是男人也在外打工,不在家里了。去年开始,她在网上开起了微店,卖些雨村的土特产,样子就像不会再去广东了。

许子由有时候怀疑菊花并没说实话。

帅帅是曹斌的孩子。曹斌也一直在外面打工,似乎主要工作就是结婚、离婚,七八年时间,结结离离四五次了,现在仍单着,帅帅是最先那个老婆的。那个老婆不要孩子。曹斌打工带不了,只有让许彩霞带。

见是菊花他们,许子由便让春生进屋去答礼。

菊花带着帅帅在灵前磕了头、上了香、烧了纸,拉起了还礼的春生,然后谢六儿给二人发了花(孝帕),帮她们戴了。

菊花这才走过来和许子由说话,要帅帅叫许子由舅爷。

见过许子由,菊花拉着帅帅去厨房见许彩霞了。许子由这才开车去请郑老师。

许子由回来时,天已黑了。几只大灯泡把席棚里照得亮煞煞的,四五张桌上都坐满了人,脸上都油亮亮的。孝堂里传出清脆悠扬的引磬声。

大都是女人和老人,还有一些孩子。其中一张桌上的大人小孩子头上都戴了花,许子由估计是几个舅表兄的家人,走过去,一张桌上的人都站了起来,有的叫他表哥,有的让孩子叫他姑爹,叫他姑爷等。几个表兄,还是小时候见过的,这些年,与他们之间没有走动,表嫂们他都认不出,侄儿女们更认不出,许子由只好答应一气。

另有几张桌上,大多是老人,白发萧萧,胡须飘飘。许子由亦认不出,走过去,给他们打拱作揖,然后进门拿来烟,给他们一一敬烟。

爹一直坐在孝堂里。许子由敬完烟,走到爹面前,爹拄着拐棍站了起来。许子由把爹按下去,大着声给他说请先生的事,说大后天来。爹把手扬在耳朵上,问许子由說什么,许子由又说了一遍,爹才听清了。

许彩莲从灶房出来了,说饭好了,问许子由是不是开饭,许子由看了看表,已经七点多了,说赶快开吧,客人们许是早饿了。

这时许彩莲和谢六儿便开始往桌上铺桌布,摆放一次性碗筷和饮料。

菜上齐了。谢六儿过来,叫许子由吃饭,说客人们都在吃了。许子由先去请爹,爹说他晚上不能吃了,要许子由请先生们。

杨道士还在念经,老万和老齐在一旁配合,时不时打一阵鼓,吹两声箫。许子由走到杨道士跟前,请杨道士吃饭。杨道士将一段念完,合上经书才站起来。

许子由又要许子善去吃饭,他在这儿陪陪爹。许子善说,一起吃呀,你现在不吃,待会儿不是又要麻烦厨师给你一个人做?

许子由不忍心偌大的孝堂里,只有爹一个人守着。要许子善先出去吃,吃了来换他。

许子善出去后,爹拿拐棍指了指棺材下面。许子由这才看见棺材下方长明灯后面卧着欢子。他两腿伸在前面,将头搁在腿上,闭着眼,就像睡着了。

许子由明白爹的意思是让他给欢子弄点食物,于是拿了欢子的食盆到灶房里,弄了些米饭、骨头和肉,放到欢子嘴边,可欢子看了许子由一眼,又把眼闭上了。

欢子认识许子由。许子由每年回家过年,一下车,欢子就和他亲热,咬他裤脚,甚至直起身来,把两只前蹄搭到许子由身上,要许子由摸它脑袋;坐在火弄里烤火,欢子也挨着许子由趴着,把嘴巴搁在许子由脚上。往哪儿走走,它也跟着。

妈曾经和许子由说过欢子,说它懂事,听话。要它在家,它就在家,从不乱跑,更不偷吃猪食。说每年杀年猪,师傅把猪内脏掏出来,丢在盆里,要欢子看着,欢子就规规矩矩守在那儿,野狗都不敢近前。

许子由今天没注意,杀猪的时候,欢子和那些野狗咬了架没有。

许子由叫着欢子,拍它脑袋,拍食盆。可欢子只睁睁眼回应一下许子由就又把眼闭着了。许子由想,欢子这是太痛心了?

于是想起学校里老童养的一只拉布拉多,太老了,许子由每天晨起散步,看见老童遛狗,两人都慢腾腾的,似乎有随时倒下来的可能。他有时脑子里会想起孔子乘着一辆瘦马拉的破车周游列国的情景。又想起邻居婉小姐在药店为她的贵宾犬买避孕药的事。

一会儿,杨道士他们吃完饭进屋了。许子由便和杨道士他们说欢子不进食的事,杨道士说他早听说过这狗精灵,想不到还这么忠义。人愧不如。

又说,世上的事情,也许狗比人看得更明白,只是狗不能言语而已。

正说时,几个表嫂也进屋了,劝许子由和爹出去吃饭。许子由过来搀扶爹,爹这才站了起来。看许子善那桌上空出几个座位,便走过去。

因为请了厨师,又在县城里买回了菜,晚饭席面便很体面了。有了炸肉丸、蒸肉、扣肉、牛肉、鸡肉、鱼等等,火锅有两个:一个猪排骨,一个牛肚。

许子由上桌时,许子善正在喝酒。他夹了一个猪骨头啃了一口,说厨师应该是不错的厨师,现在手艺退化了,不如从前了。这么新鲜的料子,真正的粮食猪,可她们就做不出公司的厨师那个味道。

许子由心里烦。心想难道许子善一直坚持要请公司,就是为了那个味道?

许子善说时把许子由面前的塑料杯子拿过来,突突往里面倒了大半杯酒。哥,喝点。晚上熬夜,冷。

许子由想不到许子善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喝酒。

吃了饭,许子由进灵堂看欢子,这时看见欢子正咬着一块骨头,咬得嘎嘣响。杨道士说,它没事了,它大概是见许老先生和你没吃饭,也就不吃。你和许老先生一出去,它就吃起来了。许子由看食盆里,饭和肉都吃光了。

许子由拿了一条烟、两瓶酒去找王天麻。可王天麻却不能答应,说他当管事(红事)和督官的事,被人举报了,县纪委处分了他,给了个留党察看处分,向全县发了通报,搞得他现在连去赶个人情都不敢了。

许子由不好再说什么。起身走时,王天麻说他有一个大音箱,里面灌了哀乐,可以借给许子由用几天,道士念经的间歇放放哀乐,有个气氛。

许子由没要王天麻的音箱,他怕爹接受不了。

许子由回家时,村里那些老人们已经走了。席棚里空荡荡的,有人把桌子移了移,在席棚里斗了一堆火。火跟前围坐着几个人,一旁桌上,坐有几个人打牌。

进孝堂。孝堂里有两个火盆,一个火盆放在鼓师歌师道士旁边。杨道士刚念了一场,这时和他们几个乐师一起烤火,喝茶,屋里安静下来。另一火盆放在门背后,一旁坐着爹、许彩霞、金萍和曹建国。金萍伏在椅背上打瞌睡。见许子由进门,许彩霞说,还以为大舅睡了呢。许子由说刚才去找王天麻了。并和许彩霞说,他准备找二姐夫江元成。

许彩霞这时劝许子由和金萍、春生找个地方去睡会儿。许子由说不困。许彩霞说,昨晚上你们赶了一夜路,今天忙了一整天,哪有不困的?又说,晚上守夜的事,大舅要有个安排,不能你们几个一直挺着,四五天时间也挺不住。

许子由还没考虑这事上来,许彩霞这一提,他也感到是个事情。守灵的基本队伍,就是他们兄妹几家人,必须轮班才行。

还有一件事就是爹。爹这样挺着,他担心挺出病来了。爹真的风烛残年,他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一股风,把他身上的一点命火吹灭了。

便问许彩霞,爹的卧房收拾了没有,许彩霞说收拾了,放过妈的那套被子都搂走了,换了新的。许子由说,爹应该不会忌讳那张床吧,许彩霞说,农村里,没人计较。

许子由于是劝爹去睡,把爹拉了起来。

安顿好了爹,又坐到火盆边。许彩霞便和许子由唠起闲话来。她问今天来的那些老人许子由还认不认识。许子由说不认识了。许彩霞便说那个白胡子是黄发洋的爹,戴线帽子的婆婆是广成子的妈。

许子由说好像对黄发洋和广成子有点印象。

许彩霞说,广成子的妈比我们妈年纪还大几岁,满九十了,还能在林子里“爬”柴。

许子由说,不简单啊,有这么好的身体。

许彩霞说,强盗都是逼起来做的。她几个儿子,都不管她。

又说黄发洋的爹,今年也奔九十了。也是一个人过着。他最担心的事就是死了没人埋。所以早早地就请人把墓做好了,留了一个洞,想的是死之前自己爬进去。正把这一些都准备好了,又有了埋人的公司,打听到公司要六千八百块钱,就开始攒钱,养老金,低保什么钱都存着,现在应该差不多了。

许子由听了心里五味杂陈,感慨不已。许彩霞也叹息,我们也要不了几年了,身上也有了土腥气了。看样子,也只有早点准备六千八了。还是你们有单位的人好,不怕死,不管是火化还是入土,总之有人管,不怕烂到家里。

聊了一会儿,金萍醒了。许彩霞又催促许子由和金萍去睡。许子由说,他要找许子善商量一下守灵的事,许彩霞说,外面打牌的应该有他。许子由站起来时,又听许彩霞说,幸亏爹妈养了一个有用的儿子,我们,没爹妈的福气。

许子善要许子由和春生先去睡,睡了起来守后半夜,许子由只好依了。这一是因为他确实累了,二是现在许子善正在兴头上,不会去睡。

就要许子善进孝堂去,孝堂里现在只有曹建国一个人了。

歌师唱歌,道士念经,是要孝子陪着的。歌师乐师绕棺而行,边行边唱,孝子要拄着哭丧棒跟随。道士念经时,有时也要孝子跪在一旁做些应答。

白天,陪歌师和乐师的任务基本是曹建国担了,陪杨道士的基本是春生和帅帅。现在,帅帅睡了,如若春生睡了,许子善不到孝堂来,曹建国一个人照应不过来。

许子由带着金萍和春生进自己卧室,却发现床上已经睡了三个小孩。许子由说我们去你幺爹家吧。金萍却不愿意,说不如就在车上眯一会儿。许子由说,天这么冷,冻感冒了怎么办?金萍说,车上不是甩了羽绒服吗?

春生也不想去许子善家里睡,说实在冷,就開空调好了。

许子由知道金萍是有些看不惯许子善和谢六儿。

车子就泊在屋后一棵柿树下,不远,四五十米的样子,依稀听得见孝堂里渺茫的歌声、箫鼓声,以及引磬声。屋角新挂上去的一颗灯泡也可以照到这里。

春生打开车门,让他妈一个人躺在后排,又搭了一件羽绒服在他妈身上,然后把驾驶座和副驾座椅往后移了移,就和许子由上车了。

春生着了车,开空调,又把天窗开了一丝缝才躺下去。

许子由将腿跷在前台上,一会儿醒来,便觉屁股疼,腰疼,手脚也麻,慢慢收起腿,用手去揉一阵,腿才有了知觉。看手机,刚刚转钟。

许子由进席棚,席棚里没人了,灯光格外明亮,照着满棚的桌凳。起风了,油布掸动,发出呼呼啦啦的响声。

进孝堂才看到许子善在牌桌上。他们把牌场搬到孝堂了。

乐师和歌师这时在歇息。许子善看见许子由进去,说许子由这个班接得也太积极了,说好一点,现在才转钟。又要许子由干脆还是睡去,要接班时就打他电话。

杨道士仍在念经,声音不大,咕咕哝哝,磬也没敲那么响。许子由看见一个戴着孝帕跪在灵前磕头的人,却不认识。

许子由以为是哪门亲戚前来吊孝,等他磕了头,坐下来,许子由便给他敬烟,说不好意思,实在是困了,刚才去睡了会儿。

那人说,你就是许教授?许教授不认识我,可我还知道许教授的,听善哥说过。许子由知道这人不是什么亲戚了,忙问他是何人,那人说姓宋,善哥要他来替替。

许子由这才明白,老宋是许子善请来帮忙当孝子的。

许子由轮了许子善一眼。也真是太不像话了,自己打牌,请人来磕头。想说几句什么,可最终忍住了。

爹起床了。许子由问他为何不多睡会儿,爹说睡不着。爹坐下来,许子由见火盆里的火熄了,准备生点火。爹却拿拐棍指外面,要许子由出去说话。

抬棺的人找好了?爹问。

许子由说还没。爹说那你就别找了,让子善去找。

许子由说,还是我和他两人去找吧。

爹手中的拐棍用力跺了一下地面,你从明天开始,就老老实实守在灵堂里,哪都不要去!

许子由想,爹是因为他没守在孝堂生气,还是因为许子善在孝堂打牌?便说,好吧。

二天开过早饭,许子由便打电话联系江元成。江元成一接电话就说,他是想早点过来的,可走不开,家里有猪,还有一条牛,请人来喂,一天至少要给人两百块工钱。所以,他准备在外婆出殡前一天来。

这说法真是无懈可击,许子由感觉他早就想好了。犹豫着还请不请他当督官,可不请他又怎么办?

最终还是请他了,喂猪喂牛请人的花费他认。江元成说,听说是幺舅在办,那得幺舅开个口才行。

许子由想不到江元成这么裹筋,想给他解释,可又觉不妥,便答应给许子善说。

许子善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走了。打他电话,电话关机。找谢六儿,也没看见。许彩霞说,幺舅他们一定回家睡觉去了。

许彩莲也在灶房里。许子由便向许彩莲问江元成的微信,许彩莲问许子由要江元成的微信做什么,许子由说,想转点钱他,他怕我说话不算数。许彩莲说,大舅要转给他什么钱?许子由说,他要过来的话,要请人喂猪,喂牛,要付人家工钱。许彩莲说,他还真会瞎扯。牛早几年都没喂了,一头猪,都是他妈在喂。许子由说,不说这些吧,他到这边来,总要耽搁时间,再说也不是外人。许彩莲眼里滚下泪来:他还有一个妈在,他这样做,他妈要是倒了,看谁给他做饭!又说,大舅你干脆别请他,看他自己觉得有没有意思。

许彩莲都说到这儿了,许子由自然不好再问江元成微信了。出灶房,许彩霞跟了出来,扯了一下许子由的衣袖说,小姨在电话里和小姨爹吵了好几次了,要他早点过来帮帮忙,可他不过来。大舅还是想别的办法请他小姨爹过来,免得两人为这事又闹筋。许子由说,我知道。许彩霞又说,还有一件事,我想问问大舅,这场事实际是大舅掏钱办的,可收情的又是幺舅。我们赶情赶给哪个?许子由说,要你们赶什么情?姑娘奔丧,人来了就行了。许彩霞说,姑娘毕竟是外人,都这样。许子由说,别赶。你今天赶给他,明天就在牌桌上给人家了。

天没昨天好了,太阳就像怕冷一样,躲在厚厚的云层后面,像个扔在稀泥里的打狗粑粑,阳光淡兮兮的,似有似无。

请来帮忙的人开始忙起来了。劈柴的劈柴,泡茶的人开始生炉子,收情的也支好了桌子。许子由不知道今天会来多少人,会来哪些人。

杨道士和老万他们吃过早饭就休息去了,孝堂安静下来。许子由见灵前的蜡烛快要烬了,抽了两根蜡烛换上,跟着又烧了纸,插了香,又往长明灯里添了油。

爹坐在孝堂里,仍然像昨天那样抱着拐棍,瞪着眼前的棺材,眼珠子一动不动。许子由记着爹要他老老实实待在孝堂的话,就到爹身边坐下来。

坐在孝堂里的还有几个表嫂和她们的孩子。见许子由坐下来,其中一个表嫂便坐过来和许子由说话。

表嫂头发花白,背有点驼,穿得干净整齐,许子由估计年龄应该也有六十多了。

表嫂先是问春生成了家没有,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如结婚,要许子由一定告知一声,也让她们逛逛大城市。

又问许子由的学校在哪儿,隔楚街远不远,她妹妹的有个姑娘就在楚街帮人卖服装。

又说表兄这几日去广州看孙子去了,儿子在广州打工,娶了媳妇,有了孙子,一时赶不回来。说这些年来,他们都没走动,没来看看姑爹姑妈真是失礼等等。

表嫂很健谈,说得许子由窘起来。这些年来,他怎么都忘了去几个表兄家走一走,看看舅舅舅妈。不由得想起《红楼梦》里那些姑舅姨来。都是很近的人啊,怎么都不認识了呢!

许子由一时想不起她是哪位表兄的当家了。想问,又觉失礼。爹就像看出了许子由的窘迫,问她,你是——

她说:我是表兄大舅老三家里的啊。姑父现在都有重孙了呢。姑父这身体看样子能活一百岁,那时候就可以看到玄孙了。

许子由不知道爹听懂了没有。他只见爹怔怔地望着她,眼里泪晃晃的。

正说着,有鞭炮声起,许子由知道是有人来吊孝了。过了一会儿,许子善才来了。大概是听到了鞭炮声。

许子由把许子善带到外面,说江元成要他打电话的事,许子善把电话掏出来,却不打,只骂人:你说他还是人吗?岳母死了不来奔丧,不来帮忙,请来他管点事,开口就是钱,还怕我不认账,要我给他打电话,这是要我给他保证啊。我给他保证个屁。

许子善骂时,真把手机装进口袋了。

许子由有点不明白许子善为何发这么大火。现在说这些管用吗?他给别人家做过督官,懂,他既然做过督官,就必然认识一些抬棺的人。没他你请谁去?

许子善说:公司啊。跟他们谈一谈,只要他们来打金井、抬棺。

许子由忽然想起,许子善是不是因为怕自己拿钱,才不给江元成打电话,忙说,你给他打电话吧,那钱我出。

许子善果然把话放软了:依我,我就不给他打,我就不相信离了他,地球就不转了。

手也伸到裤兜里掏手机了。

挂了电话便给许子由说,他现在就要钱。

许子由用微信转给许子善八百块钱,要许子善转给他。

陆陆续续又来了一些吊孝的人,照样都是老人。昨天来过的黄发洋的爹、广成子的妈也来了。

午饭前,江元成骑着摩托来了。

他买了几个震天雷放了。放得地动山摇。进得门来,先在灵前磕头上香、烧纸。

春生和帅帅都不在孝堂,曹建国在陪乐师和歌师绕棺,许子由只好跪下给他还礼。他起身拉起许子由,然后走到爹面前,又跪下来,说自己被一头猪一条牛绊住了,来晚了。起来,又给许子由說,人站得恭恭敬敬的。许子由说,知道知道,二姐都说了。心里却咕了一句:真会演戏,没进好莱坞真是屈才了。

江元成戴好孝帕,端了茶,就拉许子善到外面去。许子善去了一阵回来,给许子由说,钱我已经给他了。他说还带了音箱,音箱不收费,算赶情了。

江元成这才进入角色。他从摩托车上拎下一个带拖轮的音箱,摆到大门口,拿起麦克风扑扑吹了几口气,吹得音箱轰轰响,然后开始吆喝帮忙的拿饭。

十一

因为有了这个音箱,歌师的歌声和杨道士的念经声,常常被撕得稀烂。许子由感觉原来某种程度的安宁被打破了,有了一种纷杂和闹闹哄哄的意味,他担心爹会排斥,特意走到爹面前,问爹闹不闹,是不是把江元成的音箱关了。爹说,还好,还好。许子由以为爹没听清他的话,用手指放在门口的音箱,爹点头表示他知道。许子由感觉爹真是有些昏糊了。

吃过午饭,许子由把江元成和许子善叫到柿树下,商量请抬棺人的事。江元成说,这事你们别问我。许子由说,你不是常常给别人当督官吗?江元成说,我当督官的那些个家庭,丧礼都是找公司办的,人都是公司掌着的,我连他们姓甚名谁都不晓得。

许子由在江元成身上寄予了厚望,听江元成这么说,有些泄气,也有些生气。可还是耐着性子对江元成说,公司的老板你总熟吧,有他电话吧,问问他呀。江元成说,大发公司老板的电话我确实有。如果你们请他们公司来办,我这就给他联系。

许子由心里说,要找公司还找你?

你帮我想想,你们那个村里,能不能找到几个抬棺的人。许子由问。江元成想了想说,下工夫找的话,也许能找个七个八个。那我可要把丑话说在前头,我们村里,也不认识两个老的,也不认识大舅,所以,纯粹帮忙是不可能的事。许子由说,那是当然,我们适当给点报酬。江元成说,一个人三百,包抬棺,包打金井,不包我联系的费用。

许子善一直在一旁抽烟,一只手叉在腰间,眼望着远处,似乎这件事与他无关。这时插了一句:我们这儿最高工价也只两百,抬棺也就那么一会儿,远近一公里不到,这有点不仁义呢。

那你们就别找我了。江元成说过就转身走了。

许子善看他走远,对许子由说,我还没说他敲诈呢。你说说,这不是敲诈是什么?坐地起价啊。

许子由在心里笑了一下。人都只能看到别人的不对,自己永远都是正确的那一方。

许子由很沮丧,他没想到会是这样。问许子善:你说怎么办?

许子善说,找公司啊。我早就说要找公司。你都看到了,请江元成找人,如果他能找来十六个人,也罢了,可又只答应七个八个,剩下的七个八个又怎么办?你能找到?都是给钱,又和请公司来办有什么区别?

许子由说,我想尽量照顾爹的感受。

许子善说:他的感受?他的感受还在原始社会!谁家有事,一呼百应,不谈钱,不要钱,都当自己家的事。现在什么时代了?离了钱就不能呼吸的时代。

许子由说,我就不相信我们村找不出十六个抬棺人了。村里的人,哪户人家男人打工去了,哪户人家家里有还能抬棺的人,你应该大致都知道吧。我们一户一户地算,然后,我们分头去请。

许子善说:要请你请。我是不请。我真不相信,我一下跪,人家就会来帮忙,现在没谁同情谁了。再说,我也跪不下去。

许子由实在忍不住了。爹的意思是你去请。他让我待在孝堂里。

许子善说:那你就待在孝堂里啊。

转过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我要是腰里没得一块钢板,我就一个人把人背到坡里去。四回就够了,一回背棺材盖,一回背棺材底,一回背棺材框,再用一回背人。

又说:你别把大学教授当蛮大一回事,现在人当回事的是钱。你哪怕是个傻子,只要有钱,别人像敬神一样敬着你,要是没钱,就是神,也没人敬你。

许子由还是决定请人。他想起了屠夫老赵的话。即使他和许子善在村里没有人脉,但妈是个好人。也许人会念她的好。再说,不是还有曹建国、老万他们,不是还有春生、强子,有江晖、江琳吗?

于是去灶房找许彩霞,请许彩霞帮忙想想村上哪些人家里还有能抬棺的人。许彩霞说,我们这一条冲里,在家的好脚好手的青壮男人,除了几个开店子的,村干部,就是几个手艺人了。你不如联系赵师傅,他们那边种茶少,不少人还在种田,在家的人应该多一点。

正说着,许子由电话响了,打开接,原来是江晖,说他不能来给外婆奔丧了,他谈了个朋友是越南的,正是这几天,要赶过去办手续。

江晖离四十不远了,好不容易谈个朋友,许子由能怎么说?

许彩莲也在一边,许子由刚挂电话,许彩莲便说,大舅要他回来,他又在扯谎。去年说找了个缅甸的女朋友,要办签证什么的,把钱骗去了三四万。

许子由说,村上不是确有从越南过来的媳妇吗?

十二

许子由给老赵打了电话后,便去华子店里买了些烟酒放在后备箱里,然后开车去了老赵那里。老赵带着他登门请人,跑了一个下午,请了四个人,加上老赵,五个。

许子由回来时,晚饭已经开过了。席棚里只有两桌打牌的人。灯亮得刺眼。

江元成坐在孝堂里,看见许子由,忙站起来,朝灶房那边喊许彩莲,要许彩莲拿饭。许子由赶紧进了灶房,对许彩莲说,他一个人,就把饭菜一起煮热就行了。

许彩莲边给许子由热饭热菜,边问许子由人找得怎么样了。许子由说找了五个,明天再去找。许彩莲说,大舅一下午找了五个人,算不错了。村上现在真的找不出什么人了。这话许子由信。

许彩霞说,有的人后天就要到,要打金井、背石头。爹选的那地方,山硬,隔公路也有一段距离。

许子由吃饭时,许彩莲说,大舅要让春生再去县城采买了。菜所剩不多了,明天,估计人不多,还可以混一天,但后天人会多起来。

吃过饭,许子由把江元成叫到柿树下,说请人的事——许子由估计,他要找齐十六个人是很难的,只能请江元成帮忙了。如果江元成能找到七个八人,那问题基本就解决了。江元成说,我不找了。一个人三百,我没瞎喊。二舅还嫌工价要得高。我们那儿请人摘柑子,一天两百,供吃缴。虽然抬棺只要那么一会儿,可出殡是开亮口,这么远,他们得头天就到,前前后后就是两天。许子由说,他的话你也信?江元成说,信他的话,我还在这儿练嗓子?许子由说,这事名义上是他办,实际上所有的事,都是我在管。你看在我面上,看在爹妈面上。江元成说,我真的就是看在大舅和外公外婆面上。许子由给江元成打了一个拱,这事就拜托你了。我们兵分两路,找人。你只要打电话联系,联系好了,我让春生后天去接人。

第二天吃过早饭,许子由准备去七组、八组——许彩霞说,那两个组山高,在家的男人应该多一些,而且七组的小组长奓耳朵与许子由是同学。

奓耳朵像老赵一样带着许子由去找人,找了半天,找到三个。

回来已是下午,问江元成找了几个人。江元成说,我正想给你打电话。说时就拉许子由到外面,往柿树那儿走。许子由问人找齐了?我这边加起来有了八个。江元成说,问题有点严重。我找了十几个人,都不愿意。最后我才弄明白原因,周勇不让他们过来。许子由说,周勇?江元成说,就是大发公司老板。许子由说,他还能管他们给谁做事?江元成说,他们都是跟大发公司签了合同的,说合同里就有这一条,不能私自参与与殡葬公司相关的业务。

天比昨天更阴沉了,风也大起来,把地上的灰尘搅了起来,又把地面的鞭渣掠到一起。样子像要下雨了。

江元成说:只有找周勇了。你这儿不是有八个了吗?跟他谈谈,看看能不能找他租八个人来。如果不行,干脆就请他们打金井、抬棺,反正他们公司是按项目收费的,你把你请的八个人都退了。

许子由觉得这是唯一的办法了。从昨天到现在,他跑了那么多路,几乎找了大半个村子,就找了八个人。无论再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再找到八个了。

也只能这样了。许子由说,你跟周勇联系吧,毕竟你们熟悉一些。价格只要不是特别不靠谱就行。只有一个要求,他们人来后,不要说是公司派来的,就说是许子善请来的。

许子由进孝堂,歌师和乐师已开始奏乐唱歌了。许子由走到爹跟前刚坐下,爹便大着声音问他,子善找人的,找得怎么样了?

从昨天下午到现在,许子由一直没看到许子善,也没看到谢六儿。他不知道许子善去哪儿了。差不多了。您老放心。他把嘴对着爹的耳朵大声喊道。

正说着,江元成在门口向他招手。

走到柿树下,江元成说,问题大了,周勇不答应,哪种方式他都不答应。许子由说,他不是就干这事吗?江元成说,爹说不找公司来办后事的话,传到他耳朵里去了。

许子由想不到会出这种状况。他满以为这事江元成一个电话就搞定了。

大舅,你亲自给他打电话吧,或者干脆跑一趟。反正你车也在这儿。来回最多一个小时。江元成说。

大舅,真的再没别的办法了,自己请人的事想都不要想了。明天就要打金井、背石头了。江元成又说。

许子由没想再去请人的事。他在想周勇会不会买他面子。

现在,请公司来办是潮流,爹怎么就不明白呢?不想请公司办也就算了,怎么还到处乱说,让人家都知道了呢?江元成又说。

许子由说,你别说了,我们一起去见见周勇。

十三

周勇就住在山下小河边。有个大院子,院里泊着一辆轿车,四台货车。院子下面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石阶路通到水边。

周勇在家里等着许子由。今天有一单红事,一单白事,但他都没去。

周勇很年轻,四十岁上下,方脸,留小平头,西装革履,看起来很精神,还有几分憨厚。他笑嘻嘻地说许子由是名人,其实他很早就知道许子由,只是没见过面而已。许子由觉得他很谦和,和他的想象大相径庭。惭愧,在外面待久了,乡里乡亲的都不认识了。请周老板包涵。并打了一个拱。

周勇的老婆走出来,给许子由和江元成泡了茶,便回里屋了。许子由这時便跟周勇说请人抬棺的事。

周勇说,这事本来不应该是件事情。我有人,有车,许教授也看到了,我的车出去了几辆,现在院子里还停了四辆,我现在可以同时办五桩事。但问题是,我不能答应。令尊说他以后不请公司,这也罢了,我做生意,不赌这个气,我不能接受的是,他说现在村上出现的一些问题,譬如说儿女不孝的,偷鸡摸狗的,赌博打牌,乱搞两性关系的等等,都是因为我办公司办出来的。他老人家这样说我,这是让我不办安葬这事了啊,我怎么好意思再去您家?

许子由想不到爹会这样说。对于爹不让公司来办他的后事,许子由也有一些揣测。他觉得那不过是一种情怀。爹是一个迂腐且恋旧的人,对那些逝去的生活方式有些怀念之情。还有一个原因是,他可能觉得自己那是一种荣光,他有两儿两女,孙子一大群,人丁兴旺,而且还有在省城当教授的儿子,他的后事不要公司来办也能办到。

想不到爹对公司如此抵触的原因是这。

在许子由印象中,爹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有那么一点看破红尘,与世无争的高蹈,怎么会突然对公司承办安葬的事大加挞笞?许子由说,他也一向不议论什么事情,会不会是周老板弄错了?

周勇说:怎么会?在德爷的丧事上,我亲耳听他说的,当时我还和他理论了。许教授我说一个情况您就明白了。我办安葬业务上十年时间,村里的那些烂事,是这十年才有的?不是啊,早就有啊。怎么能说是我办司办出来的?这冤枉人啊。

许子由觉得爹的这个说法,真的有些荒唐。爹这个人周老板也许并不了解,他这个人迂腐,食古不化,而且年纪大了,脑子不是很清白。您就包涵一下。

周勇想了想说,我有一个条件,如果许教授能答应,我马上安排。

许子由说,什么条件?

周勇说,我要打我公司的横幅去。

许子由想不到周勇会提出这个条件。这个条件爹是不可能接受的。问周勇:能不能换个思路,譬如说把价格提高一些?

周勇说:不能。这不是钱的问题。

许子由才发现,这个看起来憨厚谦和的年轻人,其实一点也不随和。他站起来,想走。这时,江元成扯了扯他衣袖,让他坐了下来。

大舅,无非就是一横幅的事,周老板想打就打吧。现在公司打广告不是正常?江元成说,即使不打,这事能瞒过爹?人都有一张嘴呀。

来的路上,许子由想的唯一一个问题就是让周勇给那些人交代一下,不让他们说是公司的人。

许子由说,我答应了爹,不能食言。

江元成说,你可以给他老人家解释啊。你尽力了啊。实在是村上没人了啊。他再怎么迷糊,也知道现在的形势啊。

许子由有一种江元成是周勇卧底的感觉,但还是同意了他给爹做工作的提议。现在没别的办法了。

孝堂里,杨道士在念经,老万几个在一旁歇着。许子由进去,坐到爹旁边,正要跟爹说,爹的拐棍往外面一指,站了起来。

许子由扶着爹走到外面,又进屋提了一把椅子出来,放在院坝边一张桌旁,扶爹坐下。

人都找齐了?爹说,我问了子善了,他说人你去找了。

许子由不想再瞒爹,把找人的事大致说了,又说了去找大发公司的事。

爹双手抱着拐棍,一动不动,眼瞪着远方,怔怔地,好半天才说:孟子说,养生者不足以当大事,惟送死可以当大事。

爹说了这句话,然后扭过头来问许子由:为什么孟子说惟送死可以当大事?朱子是这样解释的,事生固当爱敬,然也人道之常耳;至于送死,则人道之大变。孝子之事亲,舍是无以用其力矣。

许子由说,时代变了,有些观念也要变。欧阳修就说,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再说,公司办丧礼这事,也是情非得已,并非孝子不当大事。

丧礼,可以正风俗、厚人伦、明善恶、行教化,现在成了什么?爹望着许子由。

许子由说,过去,教化形式单一,丧礼便成了一个载体。现在不同了。

是人心变了!爹手中的拐棍狠狠地戳了一下地面。

许子由不想听爹说下去了。他觉得爹活在过去,跟他不在一个时空。

他现在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要爹明天能够平静地接受公司进场。看来,爹的情绪还好,应该不会做出什么太出格的事来。

悠扬清澈的引磬声传了过来。爹不再说什么,只瞪着对面的山。许子由看到有一滴泪淌下来,昏浊浊地,在他深壑般的皱褶里翻越。

十四

许子由回到孝堂时,许子善问:怎样?许子由叹了一声,还能怎样呢?许子善说,我早料到是这个结果,你不听。许子由说,我给爹保证了。他走的时候,我一定不请公司。许子善瞪着许子由,你说什么?你不准备把他带走?他一个人住在这里怎么办?

许子由还没考虑这问题——这是个大问题啊,他一辈子可都是妈侍候着的,就连吃饭,也要妈盛好后递到他手上,洗脚要媽给他打水,洗好了要妈给他擦脚。现在,妈走了,他怎么生活?也许是这几天熬夜把头熬昏了,这样的大事竟然都没想起来。

我倒是想把他带过去,这是最简单的办法,就担心他不愿去。许子由说。

不愿去?跟我?我能蹲下来给他擦脚?他能跟我们一起吃快餐面?许子善说。

许子由明知道许子善不会理这个事。故意说,让谢六儿给他做饭啊。他也是她爹呀。俗话说养儿防老,这正是他需要我们的时候啊。

许子善说,这话放在他们这代人身上,还算勉强说得通。父母病了,我们还去跑。死了,我们在这儿守灵,熬夜,磕头。我们呢?到了那一天,会有谁在身边,会有人来熬夜?想都别想。我们这辈人,不管怎样,还记得有个窝,他们呢?只怕连家的路都不记得了。父母在他们那里就是一提款机,以为这一切都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压根儿就没想过要为父母做什么。就说强子这个狗日的,几年都没回来了。这次,老子给他打了几十个电话,要他回来,他都不回来。

许子由虽然觉得许子善的话有些强词夺理,却不想反驳他。现在这种情形之下,道理管什么用?

江元成也在一旁,只听着,并不插言,又怕兄弟二人闹翻了,就问许子由晚上守夜的事怎么安排,是不是还是幺舅前半夜大舅后半夜,许子由本来想跟许子善换一换,这几晚,每晚都是他和春生守后半夜,一直没睡好。而且明天又是最忙的一天,明晚又是一通宵。可想想算了。无论怎么说,许子善腰里有钢板。

江元成说过就离开了。许子由也离开了。他得给周勇打电话,请他安排人过来。还得给老赵和奓耳朵打电话,让他们帮他把人辞了。

二天吃过早饭不久,郑老师就到了。他提了一个小布袋,布袋里装着毛笔和墨汁。他在灵前磕了头,化了纸,上了香后,便和许子由说,想先找老人家聊一聊。

孝堂里人渐多起来,歌师唱歌,乐师奏乐,有点闹,许子由便给爹说要到许子善家去,爹立刻站了起来。

许子由刚回来,周勇就来了。周勇开着轿车,后面跟着一辆货车,货车上下来了四个男人。

周勇给亡者磕了头,上了香,把跪在地上還礼的许子由拉起来。然后才吩咐跟随来的几个男人,把车上的东西卸下来。

东西是两根老杠(抬棺的主杠),一把电镐,一把钉耙,一把十字镐,几只背篓,几把撮箕,一圈缆绳,然后是一幅白色横幅。周勇让他们把横幅挂在大门旁。

许子由瞟了一眼横幅,上写着“沉痛悼念谢春桂老孺人”几个大字。下面是一排小字,写着大发家宴公司的电话号码、QQ号码、微信二维码。

许子由不得不承认家宴公司有公司范儿。

也觉得横幅内容并不过分。他一直担心周勇会写上两句他意想不到的话。

许子由问周勇:就四个人?周勇说,打金井、背石头,四个人足够了。抬棺的人明天五点以前会到,绝对保证不误时辰。

周勇说完,就要许子由带他们去墓地。许子由要给他付定金,周勇说不必。有好多人家办事,手头没钱,都是他们先垫钱,等收了人情,再从人情钱里拿。何况堂堂许教授呢?

从墓地回来,许子由去灶房把许彩霞叫了出来,想和她说说爹的赡养问题。他想,爹心里一定也在想这个问题。那空洞洞的眼神里,也许有一部分就是对自己未来的迷茫。他得让爹安下心来。

他想了三条路,一条是去做爹的工作,让他去武汉。但他估计这难度很大。爹不愿在城市生活,而且担心一旦进城,有生之年再难回来。二是请个人侍候,三是让许彩霞或许彩莲侍候,他付工钱。

许彩霞刚才正在切扣肉,手上油腻腻的。她揪起围腰擦着双手,似乎并不知道许子由要找她说这个问题。她笑了一下,我说不好。这事大舅还是问幺舅才好。

许彩霞这样说是有道理的。乡村,有儿有女的家庭,养老的事一般是儿子的。

问了,他让我把爹带走。可是我担心爹不去。许子由说。

幺舅照护爹是天经地义啊。许彩霞说。

他这么个情况,能照护吗?所以,我想请个护工。许子由说。

他被人侍候惯了,谁愿意像妈那样侍候他?许彩霞说。

你们呢,你,或者许彩莲?许子由说。

我们怎么行呢?曹建国脑子不清白,菊花和帅帅跟着我们,帅帅读书,天天要接要送。曹斌都挂四十的边儿了,要是他真的找了媳妇往家里带,总不能往这边带吧。大舅要不问问小姨吧。小姨虽然家里还有个老人,可没有别的牵扯,小姨爹又能干。

许子由说,我一样付工资,爹的吃穿用度,我都包了。

许彩霞说,要不,我们三家轮流照护吧,一人一个月,推磨。或者住这儿,或者把他接到自己家里去。要不,就送养老院。

许子由知道这个办法行不通。不说许子善不会答应,就是爹也不会同意。而且,他总感觉这个办法不好。

许子由突然感到一种悲凉。他恍恍惚惚觉得,有一种像链条的东西,断掉了,七零八落。

十五

爹和郑老师吃午饭时才回来。郑老师给许子由说,老人家讲得很好,他想象不到九十多岁的老人,记忆力有这么好。许子由说,他到现在每餐还能吃几片肥肉,饭量比我差不了多少。郑老师又说,令堂真是天底下最伟大的母亲。许子由喉咙一下硬了,泪水在眼里打转。郑老师想让许子由说说,许子由摇了摇头,说他现在说不了。

吊孝的人越来越多了。十张桌子眼看就要坐满了。席棚里闹嚷嚷的,有人打牌,有人聊天,鞭炮声不绝于耳,鞭炮间歇,有孝堂里传出来的引磬声和箫鼓声、歌声。

开饭时间到了,江元成拿着麦克风呼叫。帮忙的人提了事先包好的塑料桌布、餐具出来丢到桌上,另有人忙着往桌上摆酒水饮料,客人们自己开始铺桌布,呼东叫西。

天气阴沉,又有风,似乎比昨日更冷了。爹回来后,仍旧坐到孝堂门边的一把椅子上,仍旧双手抱着拐棍,怔怔地望着面前的棺材,眼神仍是那样空茫。

自从在爹空茫的眼神里读出他对未来的担忧之后,许子由便很害怕再看爹的眼睛。现在,爹的空茫里,似乎又多了一种期待。他很想告诉爹,他会把爹以后的生活安排好,可是到现在,他却没想出一个能令爹满意的办法。上午,他找过许彩莲和许子善了。许彩莲的意见和许彩霞一样,三家轮流转,可许子善不干。况且这也不是个办法。

许子由问金萍,金萍说,你觉得最好的办法是什么?许子由说,让许彩霞或是许彩莲住过来。毕竟是自己的亲爹,怎么说都会比外人尽心一些。更要紧的是爹的感觉会好些。金萍说,那就做她们工作,给她们钱啊。许子由说提了啊,过去请她们办事也都是给钱啊。金萍说,你给多少?许子由说,一直是三千啊。金萍说,四千,四千不行就五千,五千不行六千。但有一个条件,必须住到家里来,必须把老人侍候好。

金萍到底是办公司的人,考虑问题讲究效率,也有她的角度。

许子由感觉金萍的办法可以一试。有时候钱多钱少不是一个单纯的量变关系。

许子由准备吃过午饭后再找许彩霞和许彩莲。他走到爹面前,请爹出去吃饭,爹却摇头,要许子由去吃,拄着拐棍站起来,说他累了,要去休息。

许子由感到爹的精神状况不太好,问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爹又摇头,说他是想白天睡会儿,晚上起来陪陪他妈。她这一走,真正是阴阳两隔了。许子由便不再劝了,扶着爹去了卧房。

吃过午饭,许子由便再找许彩霞,许彩霞这次没说家里事多的话,只说要跟许彩莲商量。她的想法是和许彩莲轮流照护,人住过来,这样两家的事也可以兼顾到。许子由让许彩霞去叫许彩莲,许彩莲也不再说没工夫的话,但说这事还是要跟幺舅或谢六儿说说才好。许子由问为什么要跟他们说?许彩莲说,大舅每个月给这么多钱,万一幺舅和幺舅妈又想干了呢?又说,这钱本来是不该要的,都是父母所生,侍候老人本来都是分内之事,可无奈现在家里缺口太大了,一点钱都让几个孩子刮光了,而且正经事一件都没做。

许子由听懂了,许彩霞和许彩莲现在愿意照护爹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可又覺得有些悲哀。他不知道许彩霞和许彩莲什么时候都变成这样了。她们都是心地善良的人,也是有孝心的人。许子由并不怀疑许彩莲的话,都是孩子把她们掏空了。可这样养出来的孩子,懂得大人的辛劳吗?

许子由给许子善说,许子善连着说了几声好。许子由没听明白许子善这几声好里,到底有没有别的意思,也懒得问。

十六

傍晚时分,天飘起毛毛雨来。前来吊孝的人也更多了。无论孝堂还是席棚里,都熙熙攘攘。

爹起床了,到孝堂时,许子由连忙站起来,把位子让给爹,并搀着爹坐下来。爹问他大文做得怎么样了,许子由这才想起关在许子善家里写悼词的郑老师。

下午,吊孝的人多,许子由没怎么离开孝堂,只去看了看母亲的金井。许子由去时,周勇已经走了,只有他带来的四个人在那里。两人挖井,两人背石头。许子由给他们敬烟,道声辛苦。其中一个打井的人说,这地好,四周都是石头,挖下去却刚好一孔黄土。

许子由走时,那人要许子由晚上送个灯和篾席过来。按风俗,晚上要在金井里点上灯,上面盖上篾席。

许子由拿了一瓶酒、两包烟去许子善家里。这时郑老师正用小楷毛笔在一张大白纸上写着。几张四开白纸已密密麻麻写满两张。

就要写好了。郑老师说,班门弄斧,还请许教授斧正。

许子由说,天下文章,唯抒发真情而已。

郑老师又说,我没有以孝子口吻,因为是悼词。

许子由说,郑老师怎么顺手怎么写。

正说着,许彩莲打电话来,要他们回去吃晚饭。

人更多了。席棚里十张桌子都坐满了人,还有人站在背后抢坐第二发。许子由和郑老师只好到孝堂找座位。爹看见郑老师,抬起双手给郑老师打拱。

杨道士和歌师、乐师都出去吃饭去了。孝堂里安静了些。许子由坐到爹的右边后,郑老师坐到了爹的左边。

郑老师先跟爹说写悼词的事,现在不兴文言了,之乎也者大家都听不懂,所以只能写成白话文。爹说好。郑老师说,现在也没人看重悼词了,公司办丧礼的,基本上取消了这个项目。所以也不大写了。爹说知道。郑老师又说,其实也就是把您讲的那些事捋了捋。要是您自己把那些内容用文言写出来,写成一篇祭妻文,那或许不啻韩愈的祭十二郎文。爹说,韩昌黎文起八代之衰,岂可同日而语?郑老师朝爹拱手,您老谦虚,我们望尘莫及。

爹这时望着郑老师说,明白我为什么不想请公司吗?郑老师想了想说,公司就是一种生意吧,您老可能是觉得丧礼不应该是用来经营吧?爹点头说,是的,人活了一生,走,离世,后人丢几个钱,万事大吉,这还在把人当人看吗?郑老师说还真有这么一点。爹又说,我总觉得那样太草率了,就像处理一个麻烦似的。郑老师说,还真是这样。

丧礼,爹的声音大起来,从第一件事报丧开始,那就是在行教化。丧歌唱的是什么?怀胎之难,养育之艰。道士念经,经书里讲的什么?行善积德,广济众生。再者,人人都是父母养育,父母谢世,这也是检验你做人的时候。你堂堂正正做人,行为端正、行善积德,孝亲友邻,办葬礼时便自然有人来帮你、送你,否则你就得不到帮助。这是不是让人多了一份敬畏?

郑老师说,是啊,我就听说过不少“整孝子”的故事。

爹望着郑老师点头,教化是什么?教是讲道理,化是潜移默化。这就是化啊。公司办丧礼?那不过就是把人埋下土,还有什么教化可言?

然后扭过头看着许子由:明白我为什么要子善去请人吗?他得受到责斥,得醒悟。

许子由想不到爹是用这种方式在点拨许子善,想想也是用心良苦了。爹,子善会明白的。这次没请到抬棺的人,主要责任在我。

想起周勇说他与人论辩,又觉得爹就像那个挺着长矛与风车作战的堂吉诃德。不禁长叹一声。

三人聊了一会儿,用过餐的人进孝堂了。许子由扶着爹站起来到席棚去吃饭。

上了桌,许子由给爹盛了饭,再给郑老师盛。给郑老师斟酒时,郑老师问许子由,老人家要不要喝一口?

爹不喝酒。许子由说。就给自己盛饭。可爹说,你给我倒一杯。

许子由从没见过爹喝酒。过年,许子由会带几瓶好酒回来。可爹酒不沾唇。况且现在又是在这种情境之下?

许子由问爹,您真想喝?

爹说:我陪陪郑老师。

许子由拿了只塑料杯子,倒了大约一两酒,放到爹面前。爹端起杯子敬郑老师,郑老师站起来,喝了一小口,可爹却把杯中酒都倒进嘴里了。

许子由以为爹是出于礼仪,敬过郑老师就会吃饭,便夹了些爹平时喜欢吃的菜,要爹吃饭,爹却把杯子放到许子由面前,要许子由再倒点。

许子由担心爹喝多了,往杯中倒了半两酒。爹接过杯子就斗到嘴上,一口把酒干了。这时才端起了饭碗。

十七

消夜过后,前来吊丧的人陆陆续续走了一些。席棚里显得宽松了。许子由从孝堂出来,看见一张桌前坐着老赵和耷耳朵他们。

一般而言,留下来守最后一夜的都是亲眷,许子由没想到他们会留下来。

许子由走过去,给老赵他们奉烟,要他们回去或是找个地方休息。老赵说,老人家要走长路,他们要在这儿陪一个晚上,明早帮忙抬一肩。许子由说请了公司,老赵说,请了公司他们也要帮忙抬,老人家待人太好了,不抬一肩心里过不去。

许子由有些感动,心想人世纷杂,却也总有些仗义之人。

进孝堂,没看见爹,问许彩莲,许彩莲说睡了,就让他睡会儿吧,封殓时再叫醒他,让他看妈最后一眼。

许子善今天没打牌,看春生和帅帅陪歌师和乐师绕棺,脚实在拖不动了,就替替他们。

雨村风俗,天开亮口时封殓,封殓前读大文。读过大文,孝子看最后一眼,道士发“路引”,念《开路经》,灵柩出宅。

杨道士一直掐着时辰。看看时辰将到,便让江元成把孝子都叫进孝堂。

许子由、许彩霞等孝子孝媳孝孙孝侄媳孝侄孙等等都跪到灵前。孝堂都跪满了。许子善不能跪,就站立在一旁,勾着头。

郑老师走到灵前,先毕恭毕敬给亡人鞠了躬,又转身给孝子们鞠了躬,才开始读起悼词。

谢春桂老人,生于民国二十四年冬月初十,家贫,三岁即被送入许家当童养媳。其时,公爹早逝,许氏家道中落,家产唯薄田十数亩,瓦屋三间。婆婆严苛,忍冻挨饿,以为常事,打骂鞭笞,家常便饭。五岁时,即学女红,打猪草,一次跌入河中激流,被水冲出数十米,几乎陨命。十一岁,即学打柴、推磨,后学犁地,打枷,艰辛备尝。十六岁,与其夫在政府领取结婚证,圆房。诞儿女七,夭三,养霞、莲、由、善四。孝悌仁慈,不因婆婆严厉,而心存怨怼,事之至孝。婆婆染病,每喂药必亲尝,不离枕席。其时,灾难频仍,缺衣少粮,儿饥号。借粮熬粥,必先奉婆婆。时有人劝其将莲送人哺养,她怒斥其人,宁肯饿死,绝不将我儿送人当小媳妇。遂上山挖蕨根,采竹米,下河铲野菜,刮树皮。总算熬过了那段日子。婆婆临终,执其手不放,喃喃说我儿读书把脑子读坏了,许家就交给你了……

郑老师读到这儿时,许子由泪水夺眶而出,耳朵里也是一片啜泣声。

仍睡在棺材下面的欢子也呜咽起来。

婆婆逝于公元一九六一年,即年诞由,霞九岁,莲七岁,又两年,诞善。时吃粮靠工分,一家六口,能挣工分者,唯丈夫与她二人。吃糠咽菜,难以果腹,老人夜行百里,以茶换粮,饿狼追逐数里,老人持火把与搏,逐退群狼。莲、由见母苦,欲辍学务农,老人手持竹笤,把莲和由打到学校,以至以后,莲、由再不敢提不去学校一事。由高中时,学校要交两元资料费,由回家说与母,母要由弄柴去,走时拿钱即是。其时她身无分文,遍寻家中,唯有一堆干辣椒,遂磨辣椒面一升,先去小学校卖,再挨戶兜售,走了半个村子,状如乞讨,后下乡干部看见,才借给她两元钱。老人将钱给由时,并不说这钱来得艰难,只要由要钱就回来拿。由走后,与其夫说:我绝不让我儿在学校挨冻受饿,低人一头。此一节,由并不知。

许子由再也忍不住了,“嗷”的一声哭了起来。许彩霞和许彩莲也哭开了。一时孝堂里一片哭声。有人捶胸,有人捶地。

舐犊情深。霞、莲渐长,先后许配曹氏、江氏。担心孩子在婆家受委屈,倾力置办嫁奁,入深山伐木,晾干后背回,常常通宵达旦。第二天照常出工。

老人常念道我儿跟着我受苦了。遂不惜一切,为儿操劳。俗话说,爹妈疼的断肠儿。善高考屡不中,老人先是延师学木匠,后又学篾匠,节衣缩食,恭敬师傅,一心想为善谋个好前程。善到婚配之年,聘谢氏六儿。老人开始为他们建新房。夙兴夜寐,风霜露宿……

许子善站在旁边,头一直低着,泪往下漫着,“啪哒啪哒”落到地上,他抬手抹了一次又一次。这时,“呜”的一声,要跪下来,腰却不济,倒在地上。

此时孝堂内外无有不痛哭者,哭声淹没了郑老师读悼词的声音。

彼苍者天,曷其有极!

许子由只听清楚了悼词的最后两句。他想让郑老师把悼词留下来,起身时,见悼词已在化纸盆中熊熊燃烧。

哭声一浪高过一浪,久久不息。杨道士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和江元成说了几句,江元成才要孝子们都起身,说要封殓了,请孝子们看最后一眼,不要让泪水洒到棺材里去了。

此时哭声更大了。

十八

封殓时,公司的抬棺人就到了。杨道士发了路引,念了《开路经》,乐师奏乐,灵柩出宅。

许子由抱着灵牌走在前头,后面是八个力夫,手托着灵柩。灵柩出大门后,江元成示意许子由站在“车”(绑在一起的杠子)前,等灵柩放到车上再把灵牌放到灵前。

开饭。孝子、公司的人、吊孝的人、帮忙的人等等上桌吃饭。此时,天还没亮开。席棚里的灯泡亮得扎人的眼。

许子由突然想起后半夜一直没看见爹。见江元成在身边,便问他看见没有,江元成说没呀,爹这几天都没怎么睡,昨晚上喝了点酒,也许睡沉了。许子由有点后悔没去叫醒爹,便进了卧房。

爹!许子由叫了一声,没听到应,又叫了一声,还是没应。

打开灯,见被子盖得好好的,像在安睡。许子由又叫了一声,同时用手推了一下被子。

爹一动不动,许子由头皮一紧,把被子揭开,看见枕边有一摊血。许子由脑子里嗡地一响,连声叫起来。

江元成听见叫声跑进来,瞟了一眼,把手伸到爹鼻子去探,感觉不到气息,对许子由说,爹他老人家,走了,跟妈……去了。

许子由有一种天塌下来的感觉,一阵晕眩,人要倒下来,便扶着床沿跪下来,这才吼出一声:爹!

江元成跪在地上烧了落气纸,才出门叫人。

许彩霞、许彩莲跑进来,跪在地上恸哭。许子善两手抓住床沿,也跪了下来。前来吊孝的人、帮忙的人都挤到卧房里。江元成拉许子由起身,大舅,妈的灵柩还搁在屋外,没入土,爹的后事要料理,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你现在得起来拿主意。

江元成说了几遍,许子由才起身了。

将妈的灵柩送上山后,许子由和许子善回家。路上,许子善问许子由请杨道士看了爹的出殡日期没有,许子由说,后天。许子善问许子由准备怎么办,许子由说,只能请公司了。

说时悲从中来,鼻子又酸了。我对不起他。他那么抗拒公司办他的葬礼,临了还是要让公司来办。要是他真的在天有灵,他的灵魂将不得安息。

许子善说,哥你就不要自责了。爹是个明白人。他还看不出现在是什么情况?

许子由想问问许子善明不明白爹为何不想让公司来办,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他觉得现在还不是说这个话的时候。又想,许子善要真是个明白人,哪还要他说?

将爹送上山回来,许子由倒在床上便睡了,一切开销或送往都由金萍来料理。第二天九点,江元成叫醒了许子由,说他和许彩莲、许彩霞要回去了。许子由仍睡意沉沉,辛苦你们了。江元成说,许彩霞和许子善好像还有话要说。许子由这才明白过来。

许彩霞、曹建国、菊花、帅帅、许彩莲、江元成,许子善和谢六儿整整齐齐坐在堂屋里,看见许子由,谢六儿立刻起身要给许子由打洗脸水。

许子由洗漱好回到堂屋,许子善便喊吃饭,又要谢六儿去叫嫂子和春生。

吃饭时,许子善把许子由的酒杯拿过去,要给许子由斟酒,哥,爹妈在,我们聚拢的机会就多一些。爹妈不在了,我想你也不会常常回来了。我们兄弟姊妹这么整齐地坐到一张桌上喝酒的机会可能不多了。

许子由喉头突然一硬。他突然觉得自己成了孤儿。一切都太突然了。他虽然天天担心老人会突然撒手而去,可又总感觉那一天很远,至少不会是现在。我对不起他们。

谢六儿见许子由说话有些哽,便呵斥许子善,说什么呢?就不能让哥好好吃顿饭!许子善说,我这不是想让哥喝点酒嘛。

江元成说,大舅,你就不要老陷在里面出不来了。都说我们这两出丧礼办得好,两个老人走得体面,走得风光。许彩莲说,是啊,人是这几年来村上办丧事来得最多的,席面是最体面的。

许子由知道江元成和许彩莲这话是安慰他,可他听着不舒服。办丧事,是要让亡者满意,哪是讲自己体面?望了许彩莲一眼。

江元成又说,兆头也好。妈出殡不下雨,坟刚拢好,便下起了雨。爹也一样,坟拢好时下雪。俗话说,下发下发,是说老人家要保佑我们后人发财发家呀。

许子由更不想听这些了。他们所想,无非是自己发不发。所有的一切,都离不开发财。除了发财,他们还有没有别的念头?

许子由把酒杯递给许子善,喝点吧,我想好好睡一觉。

许子由其实想醉一场。他心里愧疚,愧疚得喘不过气来。他辜负了爹,爹最后的一个心愿,他没办到。还有个压力是爹究竟是怎么死的。爹是不喝酒的,那天他为什么要喝?难道他是自杀?如果是,爹为何要自杀?江元成和许子善都说,爹绝对是太老了,都九十五了,天命所归,寿终正寝。

吃过饭,都去堂屋坐着。许子由喝了点酒,头有些晕乎,又想去睡。正打着呵欠,江元成要他去外头说话。

大舅两桩事,花费至少有四五万吧?江元成说。

许子由压根儿都没想花了多少钱的事。还不知道呢。

江元成说,幺舅这算盘打得也太精了。大舅知道他这回收了多少?七万多。

许子由说,哦,知道了。

江元成说,不少人是看在老人份上,还有些人是看在你份上,也有人是看在我們份上。可情钱他一个人拿了。这不合理。还有一件事,他想一个人占这房子,说要办个酒厂。这房子是爹妈的遗产啊。按照法律,我们都有权继承啊。他要办酒厂,得有个说法呀。是他侍候老人多一些,还是给了钱?这多年我知道,给钱都是大舅,端茶递水,都是许彩莲和许彩霞。他凭什么先放出话来,要把房子拿来办酒厂。

许子由说,这房子能值多少钱?

江元成说,怎么说也值两万吧。关键是做法。爹妈的东西,我们做姑娘女婿的,可以不要。但这话要说清楚。

江元成这时又说起妈袄子荷包的钱的事,说许彩莲弄妈去医院时,爹让她在箱里拿了一千块钱,她拿出来后,就放到妈的袄子荷包里。可妈回来,换下衣服后,许彩莲去掏钱,荷包空了。爹死了后,许彩莲和许彩霞、谢六儿一起翻箱倒柜找了几遍,再也没找到钱。又说一把铜罐,谢六儿大摇大摆地提回去了。那可是个古典儿。据说现在值几千块了。

许子由听江元成说了一阵,问道:就这些事?江元成说主要就是这些。大舅你要主持个公道。

许子由想不到会出这种事情。他本不想理这些事情,可看来不理不行。

许子由进屋,许彩霞还在灶房里拾掇,许彩莲便叫许彩霞,要她歇歇再弄。

许子由觉得,真正的事只有一件,就是房子的事。其他什么妈口袋里的钱,铜罐等等,那是不能说的。爹妈尸骨未寒,兄弟姊妹为争家产闹起来,传出去也太不好听了。

最公平的办法就是将房子和家当作价,分成四等分。他的一分不要。可话还没开口,许子善便说话了。江元成,你不是要在一起说说话的吗?说啊。当着哥的面说啊。

江元成望许子由,许子由佯装没看见,只打呵欠。江元成又望许彩霞,许彩霞专注地拍着帅帅衣服上的灰尘。

只好说了。房子和家当,按法律办事,应该依顺序继承。许子善说,你现在要依顺序继承,爹妈在的时候,你们来侍候一天,是不是拿了一天的钱?江元成说,你侍候了吗?你拿了钱吗?许子善说, 有个伤风感冒,寻医弄药,是你江元成做得多,还是我做得多?

说着说着争吵起来了,又说到铜罐和妈袄子荷包里的钱来了。

许子由顿时感觉爹妈就像一根绳子,他们就像绳子上的珠子,现在这根绳子断了,珠子四散而去,七零八落。

他已无法控制局面,也无法说服他们。金萍说了办法:既然现在说不下来,那我们就先把房子锁着。

人这才安静下来。

十九

许子由在家歇了一夜才走。锁好大门上车,回过头来,门口空落落的,再没有两位颤颤微微的老人倚门而望。可拉开车门上车,又感觉两老还是站在那里,看着他。

车子开出很远,许子由仍然觉得两位老人站在院坝边望着他。

爹妈的新坟隔公路不远。走到那儿,他让春生停了车,和春生一起走到坟前。

天气好了,阳光普照。远处的山,近处的楼房,茶园,公路,一切历历在目。许子由看着看着,突然觉得一切都陌生起来。

欢子趴在两座新坟中间,看见许子由和春生来了,便汪汪叫了两声,站起来。

许子由站在墓前,想长眠于此的父母已成了青山的一部分,不禁悲从中来。他在母亲的墓前跪下,磕头,跪行到父亲墓前磕头。起身时,春生见许子由满脸是泪。

欢子咬着许子由裤脚,又站起来,两只脚搭到许子由腰间,嘴里呜呜啦啦的。许子由不知道欢子是不是想安慰他。他摸着欢子的头,然后坐下来,把欢子抱在面前。

欢子,跟我们去武汉吧。你不能一直就待在这里。他说。

自从许子由母亲下葬后,欢子就一直守在坟边。许子由弄它回去,可一转眼它又跑来了。许子由给它送过几次食。许子由要许彩霞他们把它弄过去,可欢子一见他们就逃开了。

我知道你想念他们,你想给他们守墓。可是你守在这里,他们也不能再活过来啊!许子由又说。

欢子汪汪叫了两声。许子由不知道欢子是同意了,还是抗拒,抱起欢子站起来。

许子由把欢子带走了。他感觉带走的是整个故乡……

责任编辑  吴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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