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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视角下的“中国故事”写作
——海外华文作家张翎访谈录

2020-11-25张娟张翎

写作 2020年1期
关键词:张娟中国故事小说

张娟 张翎

东南大学副教授张娟对话张翎,就其小说的创作动机、题材处理、性别意识、叙事技巧、创作转变与走向等问题进行了深入探讨,试图对张翎的小说创作特点、海外华文作家写作“中国故事”的现象和背后的精神动因等问题进行探索和研究。

张娟:张翎老师好!2018年您的中篇小说精选集——“生命力”三部曲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生命力”三部曲由《余震》《胭脂》《死着》三本书构成。其中您的小说《死着》是对中国现实一个非常深刻的隐喻。其实前几年余华有一部小说叫《第七天》,不知道您有没有看过。

张翎:我没看过。

张娟:《第七天》与《死着》的结构方式有一点类似。《第七天》也是写一个亡魂,小说开篇是亡魂说他要去殡仪馆。这个亡魂已经是一个死人,他可以以非常自由的方式看到中国的现实。这种处理方式与《死着》有一点类似。我觉得这是一种介入现实的方式,您的《死着》把涉及到死亡事件的各种力量集中到一起,以冲突的方式表现中国现实的矛盾性。我想请您谈谈为什么会以这样一种方式来处理中国题材?您写作这样一类中国现实题材的经验来自于哪里?

张翎:《死着》的契机是很简单的,就是“非必要抢救”。但是在我看来,还有我去国离乡三十年观察到的一些东西积攒在里面。所谓的视角,所谓的“非必要抢救”,所谓的亡魂,这些只是工具,我实际的想法还是讲活人的世界。死是瞬间的事情,很少有人说,我在死和活中间。而这个人就在死和活中间的状态,我不是在写这个人,我是在写他周围的人,这个人只是一个工具。没有他,这些人是散的,串不到一起;有了他,这些人就能够串到一起。

我不知道我跟其他作家的不同,因为我没有广泛阅读当代的汉语文学作品,我也无法在总体上比较我与他们有什么不同,这更多是评论家的话题。就我自己而言,通过写作,唯一的一点是让我增加自信。这几年我开始做一些从前不敢做的事情。我不敢做的有两件事,一是写当下,一是写自己,这是我觉得看不清楚的。中国的当下太近,我身在其间,尘埃没有落定,看不清楚,只是写一些现象,我没有办法上升到哲理的高度来思索。像《劳燕》这类作品,时空的距离足够了,我能够把战争的现象试图上升到比较理性的高度,或者说,试图进入一种上帝站在山巅看山下芸芸众生的状态。我写《死着》,永远不可能达到这一点,因为我还是处于事件之中,但是至少我有勇气尝试。至于写自己,到现在也还是不敢尝试,我觉得看不清自己,基本上是这样的状态。

张娟:我最近对您小说里的死亡意象很感兴趣,您喜欢面对死亡,但您并不是真正地在写死亡,我觉得您写的是一种向死而生。您是在写人在不同的情境下,在接近类似死亡的一种境地,去描写人怎样活着。像《余震》,我觉得写的是瞬间的、突发性的死亡;像《死着》,是在死和活之间一种非常特殊的生命形态。那我们回到死亡这个话题,您是怎样理解死亡的呢?在死亡背后,您又是怎样去理解向死而生呢?

张翎:我始终不认为我真正在写死亡,哪怕《死着》与死亡是最接近的。事实上我在写人,死亡只是一个工具。在我的小说中,死是一种绝境的象征,而不是我真正在写死亡这件事情,《劳燕》里也没有真正写死亡。亡灵叙事是一种叙事的手段,引入新的角度,然后层层剥开,把每个人的秘密更好地暴露出来。其实也不算秘密,每个人身上都有很多侧面,每一个侧面都是真实的,只有鬼魂能看到各个侧面,把人整合起来。

但是我特别爱描写绝境,这确实是真的。绝境当然与死亡有一定联系,我认为,人要被逼到那样的地步,才能够爆发出来一种东西,让自己吃惊,也让周围的人吃惊。如果没有战争,阿燕一辈子都是可以预见到的生活。我们出于怜悯之心,不希望阿燕经历战争,但是她既然经历了,她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这些剧变,如果不是经过接近死亡的绝境,我认为是不可能爆发出来的。阿燕被逼得这样紧,她碎了,碎了之后就爆裂出另外的东西,我实际是对这个东西感兴趣。

张娟:您特别喜欢描写一个人被逼到非常态的绝境时,他会爆发出来生命的火花。像您讲的阿燕,她原本的生活可能是非常平稳的乡村妇女的生活,生三四个孩子,过普通的一生,但是最后她却变成了具有三种身份的女性,我觉得是非常有意思的。您在写作的时候,似乎特别喜欢用“三”这样的方式。比如在《胭脂》里三代女性的故事;《劳燕》里面的阿燕,她也是三种身份,三个名字。我觉得在您写作的女性身上,都有一种“地母”式女性的特征。张爱玲在她的散文里讲过,女性是具有地母性的。男性往往跟战争一类具有冲突性的事件联系在一起的,具有英雄感;而女性则深植于大地,宽厚坚韧,在厄运到来时往往以柔韧的姿态去面对厄运。王安忆也特别喜欢写女性放下自己的身段,柔韧地去面对挑战。您认为您笔下的女性,具有这样的地母的特质吗?

张翎:首先,我很感兴趣的是“三”。当然我没有事先预计要写“三”,可能我的潜意识里认为,三维是立体的,这是我的想象。如果出现两个人,可能还不够立体。如果两个侧面,比如刘兆虎和伊恩的侧面,人依旧是二维的,加入另外一个,或者说“三”以上,才比较立体。

“地母”这个话题我认为是解读的结果。我写作时的主观愿望,女人的一生,包括阿燕、勤奋嫂、《阵痛》里的人物、《金山》里的女主角和《胭脂》中的女性,我主观上没有想要写她们拯救、包容,而客观上也许起到了这样的作用。其实唯一驱动她们做这些事情的原因,在当时的境遇下就是怎样活下去,她们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更好地存活。

《劳燕》中阿燕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把中美混血的私生女保全,让她存活下去。而活下去的方法,是牧师比利提点她要把别人的命攥在自己手里。她成为了医生,成为医生的客观结果是治病救人,但是她最主要的目的是让所有人不能再害她,因为乡村缺医少药。我写她包容刘兆虎,是因为刘兆虎是阿燕一生中唯一毫无保留地接受阿美的人。我没有细写阿美的童年,阿美的童年在村里没有什么好的处境,这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张娟:对,私生女的身份,大家都不知道她的来路。

张翎:阿燕很敏感,她觉得她需要一个男人,刘兆虎和她有渊源,她曾经很崇拜刘兆虎。这个男人是毫无条件的,不是因为阿燕而爱这个女儿,而是天生就有一种契合,阿燕接受他有这个原因。另外就是简单的报恩,她知道刘兆虎是为她跳下船的,为了告诉她一句话,你的流言不是我传的。这句话不说出来,刘兆虎这辈子没有办法过。事实上他说完这句话还是要回去的,是后来发生的事情改变了他的生活道路。包括阿燕对瘌痢头的孩子很好,不只是出于对瘌痢头的包容和好感,她觉得瘌痢头在村里是掌权的人,希望瘌痢头能够帮助她养大这个孩子。阿燕充满了存活的本能,所以客观上起到的效果,是她做的都是对别人有益的事情。为了存活,人也可以做害人的事情,阿燕天生没有这个东西。但是她做的也并非全部是无私的奉献,她不是宗教意义上的好人,她只是想平凡地、最少成本地、不出卖肉体和灵魂地活下去。

张娟:其实我在读《劳燕》时,不太喜欢刘兆虎。首先我觉得,阿燕为他付出的太多了;其次,每当进行抉择时,他都会因为大男子主义式的狭隘,认为阿燕是不干净的,他会在这个问题上出现犹疑。我觉得这是非常典型的中国男性对于女性的根深蒂固的偏见。所以您在写作刘兆虎这个人物形象时,是基于什么样的考虑呢?是基于对中国男性的观察吗?

张翎:至少在七八十年以前,乡村的男人就是这样的。贞操是一件很大的事情,婚姻在那个年代是财产的转让。结婚之前,财产是属于父亲的。父亲把她嫁出去,拿聘礼时,这个财产应该是完损无缺的。如果一个女人没有了贞操,潜意识里相当于我付的价格是完整的,而到我手中的却是一个“残缺”的东西。这种“残缺”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残缺,还带着道德上的“瑕疵”。刘兆虎接受过当时乡村能够得到的最好的教育,但是当时社会现状就是这样,换任何一个人,可能也还是这样,所以我认为没有必要恨他。

张娟:我觉得刘兆虎是否其实就是当时中国男性的一个标本,是把女性物化的中国男性偏见的代表。

张翎:刘兆虎身上有两种思潮——封建的、保守的思潮和西方的、进步的思潮,这两种思潮在他身上撕扯得很厉害。他接受了西方的思潮,他是有很多理想追求的。他是在去延安的路上出了事情,没有成功到延安,但是他对中国内忧外患的现状是有思考的。他不是一个普通的农民,他是一定要离开的,阿燕的事情,促成了他坚定地要离开。他的道德观和世界观是畸形的,生命可以献给阿燕,但是爱情和婚姻不能。他可以对阿燕说,我要为你死,但他说他不能娶阿燕。我认为他的教育和知识,教给他的并非全部是好的,知识阻碍了他观察世界的直觉,使他做事不能当机立断。刘兆虎去延安因为犹豫错过了时机,后来在是否要回乡跟阿燕离婚的问题上,他也是逃避的,多年没有回乡;去台湾时,他觉得这个话,在最后一刻不能不说,所以他从船上跳下来,这是他的知识妨碍了他。所以我对知识、教育,也是认识复杂的,它们可以帮助我们认识世界,也可以阻碍我们认识世界。

张娟:您在写刘兆虎的时候,同时还写到了两个男性:牧师比利和军官伊恩。这两个男性我觉得写得很精彩,可以看到西方的男性在对待女性时截然不同的态度。牧师比利对阿燕的爱有一种救赎,他认为他可以改变阿燕的一生,同时阿燕的存在对他也是一种救赎。伊恩的爱是一种平等的个体之间的爱,他不会觉得阿燕是残缺的,他把阿燕想象成风,想象成独特的、具有青春活力的东方女性。阿燕也是很爱他的,这是两个平等生命的爱情的碰撞。我想问您对这三个男性是怎么理解的?您是如何去设置这三个男性的身份和背景?

张翎:有一件蛮有意思的小事情,当时我在上海思南公馆,在《劳燕》分享会的时候,有读者问,阿燕最应该爱的是谁,谁更接近真正的爱情。陈思和老师认为,牧师是阿燕真正应该爱的人,牧师把真正的爱给了阿燕。我想牧师对阿燕的爱是一半东方式,一半西方式的,应和了牧师的身份,他的前半生在美国度过,后半生在中国度过。西方式的爱,他会觉得爱阿燕、救阿燕的方法是让她自立,牧师教给她医术,让她能够有一个安定自主、不依赖别人的生活。如果是一个有权势的中国男人爱上阿燕,一定会说我保护你,一辈子呆在我的翅膀下,而牧师不是这样的。他的爱是对阿燕说,等将来战争过去,我送你去医学院,你做医生,我们开医院。这种对女性独立存在价值的赞赏,是完全西方式的,在当时的中国是不可能存在的,尤其是在乡村。另一方面他也是中国式的,他保护阿燕,替她保守身世的秘密,关注别人会如何看待阿燕。这些也有东方的因素在,所以我觉得牧师的爱是混合的。伊恩的爱纯粹是西方式的,你身外的一切与我无关,过去发生的事情也与我无关,我只喜欢你身上的特性,是这一部分吸引了我。伊恩的爱也有荷尔蒙的因素,这是不可避讳的一点。在非常寂寞的、与世隔绝的年代里,一个青春热血的美国小伙子来到乡村,看到对他来说有着异国情调的、美丽的、青春的中国女孩子。我觉得她对他产生的吸引力是顺理成章的,但是这种吸引力能否延续,需要放在太平年月里考验。战争年代里的一切是非常规的,这时产生的爱只能是短暂的,放在常规的社会里,我不知道它会是怎么样的。

张娟:我觉得在小说里,牧师看得特别清楚。比利讲,他也看到伊恩和阿燕那电光火石一般的爱情,但是他觉得他们的爱情是不长久的。伊恩是出于一时的新奇之爱,一时的青春冲动。而牧师比利觉得当有一天阿燕受到伤害时,他会接着阿燕。刚才您是用东方式和西方式的综合的爱来概括他,我在阅读时,我觉得他身上有一种救赎性的东西。他本身是传教士,他对阿燕的爱,教她去学习医术和语言,都是在创造一个新的女性。但是这不是单方面的救赎,他在救赎阿燕的同时,阿燕也带给了他生命力,带给他新的生命的希望,阿燕同时也在救赎他。所以,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如果说,阿燕跟谁的爱情最能长久、最幸福,我觉得也许是跟比利,但是阿燕最爱的那个人应该是伊恩。

张翎:对的,我猜想至少在那个阶段应该是这样的。

张娟:在您写作的女性形象中,经常会出现两种女性:一种是飞蛾扑火式的女性,像《胭脂》第一个故事里的富家小姐、第二个故事里爱上美术老师的学生,她们的爱情就像飞蛾扑火;同时在您的小说里,又存在着一个非常理性的女性形象,这种理性在阿燕的身上同样可以看到。阿燕对于伊恩的爱情是飞蛾扑火的,但阿燕在很多问题比如生存的问题、对刘兆虎关系的处理上,又是非常理性的。您更认同哪种爱的方式?或者说您如何理解在女性身上这两种感情的表现,您更喜欢哪种?

张翎:我觉得从观众的角度,一定会喜欢飞蛾扑火,人的一生不经历这样一种燃烧的过程,实际上是一种缺憾。但是你又心疼这个结局,燃烧过后没有任何别的结局,必定是灰烬。燃烧的片刻,为着爱的那一刻很美丽,但是顷刻后留下来的灰烬是永久的,必须有人来收拾这个残局。所以我心里是很矛盾的,我笔下的女人们,不是两种,其实就是一种。飞蛾扑火是完全非理性的,但是过后,无论是对男人还是什么,后面长长的一生,都是在收拾这个灰烬,这个阶段她们是理性的,她们不再抱怨,因为抱怨没有用处。她们甚至也没有恨那个让她们烧成灰的男人,她们只是接受了现实,接受了烧过后,怎样尽可能稳妥地收拾这个残局。如果这是我的人生,我不是旁观者,我希望不要做火,也不要做蛾。我希望是两盏灯的关系,两盏灯中间隔着一点点的距离,灯是温的,它会长久地彼此照亮,彼此给一些温度,不会进入燃烧的阶段,而是持久地维持着。我希望不要进入燃烧的阶段,而是进入一种长久地同行、彼此照亮、彼此温暖的阶段。从小说家来讲,是希望把人生的理想状态写出来的,理想化的人生是应该有一次这样燃烧的经历的,但是你又不忍心看后面的结局,会觉得很心疼。

张娟:我觉得在您的小说里面,女性的这两种特质又往往会统一在一个人身上。您刚才讲到,一方面您在小说里面写作这种戏剧化的人生,另外一方面您在现实人生里面更希望一种理性的生活状态。您的这种女性生命的认知,和您的成长经历有没有关系?

张翎:我其实并没有把人生和小说等同起来,我的小说不是我的人生,但是我人生中的某些关卡,可能会真实地反映在小说里。小说里的事情,极少是我自己直接生命体验里的事情,但是我所有的人物都带有我对世界的观察,然而这不是我的人生。

张娟:您在写作时,我觉得您其实是一个非常女性的作家,同时在您很多小说里又涉及到比较男性的一些题材,比如《余震》《金山》,以及在《劳燕》里提到了战争。这样的题材一般是女性作家难以驾驭的,您为什么会对这样的题材感兴趣呢?

张翎:我写作时没有特别对女性或是对男性感兴趣,我更看重什么样的题材会感动我。《金山》是比较典型的中性的题材,《劳燕》也是,但是读者看完后会把第一主角给阿燕,而阿燕自己几乎没有说过话,都是三个男人在看她。我不太认同我是站在女性主义立场来写作的说法,但是评论家和读者有他们自己的看法,他们得出的结论是我无法左右的。我只能说在写作的过程中,我常常忘记我自己的性别,不会特意想起我是女性。不过我身为女性,了解女性的情感以及她们在某一些事情上的反应。我把个人体验移植在一个女性身上,是容易得多的;如果我把这种感情移植在男性身上,要进行跨性别的想象,相对而言是一条长的路,弯的路。但是在开始书写的那一刻,我没有想着要表现女性主义的立场。

张娟:我觉得您没有特别的女性主义立场,我不会把您归为一个女性主义作家。但是我觉得您在写作时,会流露出一种天然的女性气质,我觉得这是来自于您身上女性的细腻的观察角度。您指向的其实是非常深刻的、更加接近对人性、甚至是生存虚无状态的一种观察。在《阵痛》中,也涉及到“三”,以抗战、文革和美国911这三次大的战争和灾难作为背景,描写三代女人在乱世生下女儿,她们的丈夫在她们临产阵痛时都是缺席的。您最后写她们一生所有的疼痛叠加起来,也抵不过在天崩地陷的灾祸里孤独地临产的疼痛。我觉得最后指向的是生存的虚无,已经不只是两性关系的思考了。

张翎:你刚才讲到“三”这个话题,有一些评论家,包括徐学清老师指出说,我多次写三代女性,是一种重复,其实我只是用三代女性作为故事的外壳。很多人感叹,今天的时代跟过去太不一样,而我反过来说,不一样的只是外表,内核还是一样的,历史是隔一段时间重复自身的。这样的内核往往用几代人进行描述比较合宜,客观上就造成别人认为我常常写三代女性。包括《金山》里第二代女儿生活的经历,与第一代母亲的经历是十分相似的,我不是在写两代母女,我是在写人性里共同的存在。六十年代的中国,与抗战的中国隔了二十年,是完全不同的时代,但是结果是一样的。历史总在重复,曾经一个时代的人认为,他经历的是都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事实上站远一点、站高一点看,世上无新事。

张娟:我觉得您和陈河这些海外华文作家,都有一个特点,会大量进行材料的收集、文献的整理。我去年看了很多访谈,讲您去调查中美特种技术合作营,收集了很多资料,我在阅读时,觉得是非常震撼的。您是怎样看待纪实和虚构的关系的呢?怎样看待一个作家的阅读经验和生活经验的关系?

张翎:世界上没有纯粹意义上的虚构,我认为虚构是构而不虚。虚构是把许多事情重新整理,相当于一个手工劳动的过程。虚构的过程是把零散的、真实的材料搭成一个房子,从史料到小说就是具象化的过程。小说不是从无到有的,即使是神话、童话故事,也是在一些真实的人类经历的基础上组合起来的。神的身上,是充满了人的特质的。有的作家不写历史小说,不需要查档案;但是他写现实小说,也是需要调研的。

张娟:当在《阵痛》《死着》等小说中读到非常专业的名词时,我知道您一定也是经过了非常详尽的调研。

张翎:写《阵痛》三个母亲的生产过程时,我去了妇产科医院去观察了三种生产的状态,顺产的、难产的、引产的,我看过了整个生产过程,才敢动笔写。即使看过了,我写作时依旧是不安的,我认为这是写作者应有的态度。我是以极其认真的态度进行写作的,但是我不可能是每个行业的专家,我的作品仍然会有很多漏洞。我写《死着》,提到几句劳务抚恤金的方法、劳动生产法、一些银行的基金,我要花很多精力去调查,这是很不容易的,别人还常常会来挑错。我觉得有一些读者的态度是值得商榷的,不能因为一本书有几个漏洞就否定作者没有认真调研,这样的态度是草率的。有些时候即使经过了仔细的调研,我依旧不是这一方面的专家。我会跟别人说,你看到纰漏的地方一定要告诉我,但是我希望不要苛求全书。别人告诉我的漏洞,我会非常认真地倾听并记录下来改正,这是我的态度。

张娟:您刚才说在您的虚构里有许多是来自真实的调查,一些文献、资料的收集,还有一些是来自生活的故事。另外您的写作与温州有着很大的关系,温州是您写作的一个非常重要的背景,您是怎么理解温州文化的,您觉得温州文化对您的创作有什么影响?

张翎:温州文化极大地影响了我的创作,我大部分小说落地的地方都是温州,小说没有落地的地方是很恐怖的,除了《金山》《余震》这几部,我的小说没有不是在温州落地的。落地是为情绪找到安放的地方,没有动笔的时候,一切东西是飘在天空的。比如写作《劳燕》时,我调研了很久,收集了非常多的材料,但是始终没有找到落脚点,直到我看到“玉湖”这两个字,整个故事才安放下来。如果没有这两个字,这个抗战故事不发生在玉湖,我不知道从何写起。我写《阵痛》,找到谢石巷时我的心就踏实了,在我脑海中几乎可以完全描绘出谢石巷的图景。温州对我的影响是深入骨髓的,包括那些人物的坚忍,我觉得温州人,尤其是温州女人的特性里有特别隐忍、有韧性的东西,它可以慢慢地活很久,可以慢慢地处理很大的灾难。

张娟:您在国外生活这么多年,我觉得您的小说里面,写海外生活的并不是很多,除了《交错的彼岸》里面有写到洋人老板,《金山》也还是一个历史题材小说,大部分是在写中国故事。为什么您没有把视线投向您生活过的多伦多,而是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回了温州,放回了故土呢?

张翎:故土是我度过童年、少年和青年时光的地方。欧洲有作家说,每一个作家的小说都是对他童年经历的某一种诠释,我认为是这样的。在我生命的过程中,在国外与在国内的时间几乎是相同的,这两边的影响原本应该同样大,但是这两段生活对我而言不是同等重要的。我始终认为一个作家甚至是任何一个人,童年、少年、青年的时光是至关紧要的,它决定了人生的基调,之后的人生是这个基调的延伸,所以我的基因是中国基因。英文中有两个字,一是nature,一是nurture。没有nature,是没有nurture的,nature是占决定性的因素的。对我来说,我的nature是我在中国的这一部分,我的nurture是生命的营养。生命营养是很重要的,很多人忽略了这一点,认为我现在又在写中国的故事。的确场景都发生在中国,但是如果我没有海外的经历,我也无法写出《劳燕》。我会把海外视角带进中国故事里,而这个海外视角正是我后来在海外的经历。

包括《阵痛》,《阵痛》大部分篇幅是写中国的,但是第三代母亲生产时,国外发生着“9·11”,还有在巴黎的部分,也还是关注国外的场景。即使是中国题材的小说,它也带有大部分海外视野,我不会写一个跟中国不发生关系的洋人。这个脉络不只从《交错的彼岸》就开始,其实从我的第一本小说《望月》就开始了,有到中国寻求社会理想,也有到中国寻求心灵家园的洋人。还有一些洋人他们与中国的人发生了关系,他是中国人的配偶,或是中国人的朋友,或者他们在中国读过书,或者在中国传过教。中国是我的文化基因,我不能跳出基因来写纯粹的一个现象,我如果写一个纯粹的外国故事,那对于我来说是没有根的东西。

张娟:我们在聊天的时候,有讲到过您在法国巴黎的经历,还有您在多伦多做听力康复师的经历,您的那些故事我觉得特别有趣。在您将来的创作里面,这些会不会成为您的某一部小说的一个题材呢?

张翎:不见得会是一部小说的整个题材,但是肯定会成为我的一部小说里边的某一个篇章,或者某一个小段的内容。比如说伊恩是一个美国军人,如果我没有在诊所里跟那些从战场上归来的老兵认识,我写他也会有一定的难度。这些经历一定会化为我小说的某些部分,至于是否成为一个专题,是另外的话题。

张娟:您的小说《余震》,后来被改编为《唐山大地震》,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您的《空巢》也被改编为电影《一个温州的女人》,在您的小说影视化的过程中,您是怎样看待的?您会参与到小说的改编吗?

张翎:从目前来看我不会参与小说的改编,但是不能说我永远不会。在剧本创作方面,外行人认为它与写小说一样,都是写作,事实上剧本的写作与小说写作是隔行如隔山的事情。我并不是在技术上惧怕写作剧本,技术上的东西是可以学习的,我惧怕的是这个磨合的过程。我在小说写作的过程中习惯了天马行空,我的思维是没有任何的锁链的,而剧本写作是一个集体劳动的过程,投资方、导演、演员都会参与,提出意见,包括审查机制,就会在很大程度上被非文学的因素左右。被这样磨过之后,是不是还能用同样的灵性写小说?我害怕的是这个。写作剧本比我写小说拿稿费挣钱的机会更多,但是我认为灵感无价、创造力无价,在我的创造力至少还处于较好的阶段,我怕被磨平了,所以我迟迟不敢接受剧本的邀约。

张娟:在小说写作中您的叙事手段是灵活多变的,如《劳燕》中或者以三个亡魂的灵魂叙事的角度,或者从狗的眼睛中去看他们爱情,我对您这些叙事手段是非常感兴趣的。在您写作过程中,您的叙事角度是否受到了一些文学资源的影响?您最喜欢的作家是谁?哪位作家或者哪部作品对您的写作,特别是您的叙事技巧、虚构技巧影响最大?

张翎:这是阶段性的,在早期,中国古典文学尤其是《红楼梦》对我的影响是非常大的,像《望月》,绝对是受到中国古典文化的影响。中期的作品,像《金山》是受到英美文学叙述的影响,主要是受到狄更斯、哈代以及乔治·艾略特的小说,即维多利亚时期英国文学中小说的影响。这些小说在叙事上是平铺直叙的,但是他们会非常细节化、真实地反映英国工业革命后的社会状况,尤其是狄更斯的小说。在我写作时,因为大量阅读维多利亚时期的小说,所以我会下很多功夫在反映社会巨变上,而对叙事手法几乎没有自觉的追求,包括《阵痛》也还是传统的叙事方法,真正有变化的是《流言物语》。但是我反对这样的说法,比如《劳燕》写完,有人会拿出很多书说,这本书对你有影响。他们认为《劳燕》受到了从《羊脂球》开始的一系列作品,包括前苏联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也是女兵,也是女人》,包括萧红的影响。这些书有些我看过,有些我完全没有看过,所以我反对这种说法,反映战争题材的书都有可能有相似的地方。文学的影响是巨大的,难以断言某一本书对另一本书产生了直接的影响,但是我认同,你的阅读会在某一刻不知不觉地影响着你。

我近几年的阅读经历了对欧美经典的叛逆期,是特指西欧,尤其是对英语经典的叛逆期。在我看来所谓的经典是地球上的小部分人为一大部分人所限定的,我这样说是因为我读过了经典,在无知的状况下这样说是不对的,年轻人不应该这样想,年轻人要熟读经典,而到我这个年纪,我又会反叛某些经典。我会想着世界何其大,不只这几本书。从前我们讲经典,经常会讲到的名字是巴尔扎克、狄更斯、哈代、乔治·艾略特等,还有写《悲惨世界》的雨果、写《红与黑》的司汤达,这是我们惯常用的比较老套的说法。这些对我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我中期写作受到的影响全部来自那里。到1978年我就几乎不读英文的小说了。

张娟:您读英文的小说是读英文原版吗?

张翎:大部分是读原版,也有小部分是读中译本,而我现在不太读这些书了,我会读英语世界之外的广大的世界,包括西班牙语系的,包括整个拉美语系的。我会读以色列小说,读伊朗小说,读意大利小说,比如读卡尔维诺的、博尔赫斯这一类的作家,中国已经有很多作家,早在先锋时期就研究过他们,但是我没有。因为我是从英美文学专业毕业,读英美的作家比较多。而我现在进入巨大的质疑期,我就开始读其他语种的书,这样的阅读好像颠覆了我前几十年的固定的文学框架。在突破这个经典时,我才知道小说可以天马行空,可以不再讲故事,小说有时仅仅在讲情绪,讲一个几乎没有故事的简短的过程。

我觉得这五年自己有很大的成长,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只是注重我自己的感受。我安慰自己,我这几年的成长颠覆了我过去固定的框架。从《阵痛》到《流年物语》再到《劳燕》,每一本书的叙述方式都很不一样,我对叙事方式有了警醒和自觉。过去我只是想讲一个好故事,现在我会想在讲一个好故事的同时,要如何讲。这两方面我都会有考虑了,我不再满足于讲一个好故事,世界上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故事,没有一个故事是没有被人讲过的。日光之下没有新事,很多现在发生的事情在《圣经》里早已讲过。所有的故事都不是新故事,但是讲法很重要,讲法使得一个陈旧的故事变成了一个新的故事。

张娟:我觉得您今年最大的转变,就是从先前是单纯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到现在是怎么去把这个故事讲好。我觉得这是一个小说家的自觉,也是一个小说家走向成熟的标志。在您转变过程中,我非常清晰地感受到您最近几年在叙述手法上的灵活性。为了把故事讲得更好,随时去调整叙事的视角、叙事的节奏、叙事的时间,甚至对话的方式。您的转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的?您觉得您的小说哪一部是具有这样标志意义的转折的?

张翎:《流年物语》绝对是个好故事。《阵痛》的叙述是传统的方式,几乎是顺着时间线性发展的,而《流年物语》完全是混乱的。我这样的追求其实也是付出了代价的,《流年物语》几乎没有得到关注,很多人对这样的叙述方式不习惯,之后到了《劳燕》似乎才一点点习惯起来。但是《劳燕》的叙述没有《流年物语》那样的实验性,《劳燕》还是传统的叙述方式与新的叙述方式的综合体,它的故事几乎还是连贯的,而《流年物语》的故事是随时插入的,是一个个板块的跳跃。《流年物语》在叙事方式上是我最大的一个跳跃。

张娟:您尝试把具有实验性的叙事稍微回缩,最近几年您的小说,当然也具有叙述的灵活性,同时也注重照顾到读者的阅读习惯,其中您是否有自觉的调整?

张翎:《流年物语》之后,我写作的长篇的作品也只有《劳燕》和《胭脂》,事实上我得到的回馈,对我而言是一个惊喜。《胭脂》完全是在一部大作品完成后的休息,是很随意的作品,结果大家都认为写得很好,我是很吃惊的。在整个写作过程中,我都在配合出版社进行《劳燕》的宣传,这期间不能够很好地写作,写一段是一段,我没有一个整体的盘算。写《流年物语》和《劳燕》时,我是整体地盘算的。《胭脂》由于这样的情况,我没有办法长段地写,我往往是想到一段写一段。写完后发现,好几段时间写的风格都不同,因此,我把《胭脂》分成三个章节,省去了一切的麻烦,不同也没有关系。《胭脂》几乎是三篇独立的小说,但它们又有内在的联系,这是时间的零碎造成的结果,并不算我是自觉地想这样写。但是《劳燕》在叙事上与《流年物语》相比,不是那么有实验性,不是那样大胆。这是由于《劳燕》的题材本身比较乱,三个背景的人,不同的地方,两个国家,如果实验性写作,我会觉得混乱,在阅读上会造成较大的困难,其实直到现在也很多人说看不懂《劳燕》。

张娟:《劳燕》这个小说我很喜欢,每一个细节我觉得都把控得很好。《胭脂》我也很欣赏,虽然《胭脂》是三个独立的故事,但是三个故事之间是有细密的关系的,而且有很多隐而不发的意象的线索。特别是最后一个故事,不管在空间上,还是在人物上、叙事上,看起来是离得最远的,但是最后那个推拿的姑娘,又扣回了前面的故事,我读到那个地方的时候,觉得这样的结构非常精妙。

张翎:我自己是喜欢土豪的故事的,但是我对读者对第三个故事的反映是非常感激的,民国的故事大家都认为很好,而我自己喜欢第三个故事,因为第三个故事最不像我。

张娟:我觉得民国的故事其实并没有超出我的预期,但是第三个故事有极大的冲撞感,当最后发现其实设了一个套时,我觉得整个故事一下子很有灵气,人物非常丰富。

张翎:这些东西其实很复杂,整件事情都是谎言,谎言里又有一点真实。我很喜欢第三个故事,三个故事中,第三个故事不是我的常规。第二个故事和第三个故事有一个共同点,最后有突然解扣的瞬间。在第二个故事中,她前面一直不能长高,在终于解开她的心结时,听到了她骨骼生长的声音,这其实也是一个解扣,在这一瞬间,整个故事突然亮起来了。第三个故事和第二个故事的结尾,有一些魔幻现实主义的东西。

张娟:最后想问一下,在您自己的小说中,最喜欢的作品是哪一个?

张翎:我自己的小说中最喜欢的是《劳燕》。《金山》的故事非常好,但是《金山》是一个传统的讲法,故事过于绵密,没有做到疏密有致。如果我可以,我会把《劳燕》的开头重新写,我会更快一点地引入故事。

张娟:您总是对自己的创作精益求精,这是一种特别专业的态度。感谢您接受采访,祝您的创作之路越走越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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