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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个鸡蛋(短篇小说)

2020-11-22

夜郎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寨子挖掘机小妹

密密麻麻的雨丝从屋檐垂下来,像闺房里轻盈的围帐,灰白的色调,平添许多忧愁。

“今天星期五,下队时顺便在农户家买些土鸡蛋,带回城里吃。”我站在门口,望着不远处湿漉漉的青瓦屋顶,一直想着小妹前些天交待的事情。

“轰隆隆—”车地水库方向,在很远的地方听起来也很热闹。我的步子也跟着“塔塔塔”,心也“咚咚咚”,快得都乱了,像是有什么神秘的东西在召唤它们似的。岔路口,一辆黄黑相间的挖掘机赫赫入眼,时而稳如泰山,岿然不动,时而张牙舞爪,吞吐自如,十分高大威猛。

“嘿,等会儿。危险。”驾驶室里传出来一声警告。

岔路口,左边通往污水,右边连接污木,挖掘机进场,路边到处是散乱的石头,大小不一,刚挖出来的黄泥巴,新鲜湿润,经脚一踩,又黏又润,稍不留神,便有跌倒的危险。

看到有人走近,挖掘机立马停止作业。我从挖掘机背后绕到驾驶室跟前,从烟盒里掏出一支烟,递给驾驶员以示谢意,寒暄三两句就往污水走去。

污水的寨子,毗邻岚关乡茶海村,每逢赶集,这里的人大多赶岚关,很少赶白水河,随便找人一问,都说上岚关路好走,花的时间也少,下白水河有很长一段泥巴路,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脏了一身,心情自然郁闷。

我并不曾带什么重东西,深一脚浅一脚,两只脚板被泥巴吃得很紧,跟打糍粑差不多,每提一次脚都要使出很大的力气,没过多久,我的肚皮就咕咕咕的叫了起来。在三岔路口土坎旁,看到几棵栗子树,仿若看到了救星,心头默念“上苍眷顾”,欣喜若狂赶到树下,扶了扶眼镜,满地搜寻从天而降的板栗,掀开枯树枝和烂叶子,不落一个角落。不时转过身,小心翼翼四处张望,总害怕被人看见。

兜里揣着十来颗板栗,心中的饥饿感瞬间全无,尝到板栗微甜的味道,胜过品尝人间珍馐,心满意足,有了实实在在的安全感。

走进寨子,完成当日农村人居环境改造排查任务,打算回家前在农户家买点土鸡蛋,一连问了五六户人家,说是赶场天已经拿到岚关街上卖了,如果要,还得等上些日子。失望至极,可任务没有完成,回家交不了差,左看右看,还是决定硬着头皮试一回。

“最后一家。”

猪肝色木门半掩着,眼睛顺着门缝斜进去,一个约莫二十岁的姑娘坐在小矮凳上,正在刺绣,一针一线收放自如,那近乎呆呆的神情里,映照着一幅精细别致的画面。不敢敲门,长叹一口气,折头便回,一脚踩在积水里,哗哗的水声四处飞溅。

“等一下,请问你有什么事?”

我回头一看,是那刺绣姑娘跑了出来。

“我想买些鸡蛋,不知你家有没有。”我已经做好了打道回府的准备。

“应该有的。”她略微顿了一下,瞥了一眼里屋,“不过,我得问问我爸”。

“没打扰你吧?”我指了指她手中的刺绣。

“绣着好玩,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她微微一笑,向里屋去了。

屋里,嗡嗡嗡的声音隐隐约约,若有若无,应该是在议论关于鸡蛋的事情。我的心悬在空中,骚动不安,很不安分,看这情形,我圆满回家的计划肯定是泡汤了。

“你看,我们家就剩下这些鸡蛋了,你别嫌少。”姑娘一手拉着父亲,一手提着竹篮,从屋里慢慢移至栏槛边,望了望身旁的父亲,待父亲点头示意后,方才轻声说道。

“这些鸡蛋,珍贵得很嘞!问了好几户人家,都没有。我还以为,今天要空手回家了。”我连忙解释,心底偷偷乐着。

姑娘轻轻地晃了晃竹篮,举过头顶,笑嘻嘻的说:“你要还是不要?嫌少的话,我就收回去,等攒够了数,你再来。”

“多少个?”我凑了过去,极力向上踮起脚尖。

“十三个。”

“十三个?”她家菜园里,很多母鸡不停地刨来刨去,接二连三啄食,俯仰之间,满足感十足。我原本以为,他们家喂了这么多母鸡,鸡蛋肯定不会少。“你们自家留着吃吧。我买走了你们就没了。”

她父亲急急忙忙解释说:“早吃够了。别为我们操心。成天守着母鸡下蛋,哪能没鸡蛋吃呢?”

“少了么?”姑娘再次问道。

“不少。”

“嫌十三不吉利?那给我留一个,你就月月红吧。”

“十三,我挺喜欢这个数字。”

“你全都拿去吧。”她嘟哝着嘴,很生气地看着父亲。

我迟疑了一会儿,对她和她的父亲仔细观察一番,没发现什么异常,也猜不出有什么理由会使她的表情如此变幻莫测。她的父亲见情形不妙,随即咳嗽了一声。

他的咳嗽声,掐断了我追踪的线索,我惊慌失措地问道:“多少钱一个?”

“一块五。少一分都不行。”

“这鸡蛋,值这个价。”

再走近些,我仔细瞅了瞅竹篮里的鸡蛋,心砰砰砰直跳,呼之欲出。我从裤兜里掏出二十块钱,递到她的手里。

“多了五毛钱。”

“不用找了。这鸡蛋,对得起这点钱。”

“多一分也不要。”

“这——”我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她的父亲,她的父亲似乎心领神会,又立马咳嗽了一声,替我打抱不平。

“哈哈哈——不逗你玩了。”她笑得前仰后合,半天止不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爸说了,他在村里见过你,你是工作队的,从上面派到我们村,啷个远来帮我们修路,每日走村串寨,挨家挨户嘘寒问暖,我们应该知恩图报。几个鸡蛋,哪能收你的钱呢?”

“这是买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天经地义。再说了,这是我的工作,必须做的。我死也不能白拿你们的东西。”

“小伙子,年纪轻轻的,别瞎说。轻易把‘死’字挂在嘴边,不吉利。”没想到她的父亲开口说第一句话,竟然是责备我。“你们大老远来为我们做事,我们就欠了你们的情,如若无动于衷、来而不往,岂不成了麻木冷血的动物?果真如此,从今以后我们睡觉睡得也不踏实,总觉着差了谁什么东西。”

“没那么严重。”

“我爸听说挖掘机进我们寨子了,最近兴奋得整日整夜睡不着,连说梦话都是关于路的事情。搞得我也跟着失眠,这后果,你说严重不严重?”

“两码子事,不能混为一谈。不付钱,我不能拿走。”

她的父亲松开手,食指在空气中激动地比划着,说:“你们现在打的是脱贫攻坚战,是要带领我们奔小康。回想当年,红军浴血奋斗,赶走了侵略者,打败了反动派,终于取得民族解放战的胜利,我们站起来了。那时,群众支援米面、红薯和花生,现在,我们支援几个鸡蛋,有何不可呢?”他说话的底气,发源于他额头上纵横交错的沟壑,黄土高原一样古朴和真诚。

“红军是集体,带领广大群众干革命谋活路,为了天下苍生。我来买口粮,仅仅为了自己的温饱,性质不一样。说不行就不行。”我绞尽脑汁,使出浑身解数解释道。

“你不收就是瞧不起我们。”

父女俩轮番上阵,仿佛向着敌人发起最猛烈的攻击,把我逼近了死角。三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不说也不笑,僵持了好几分钟,浸在这种尴尬的氛围,比在战斗中负伤还难受,逃离的唯一办法,就是我答应接受他们的馈赠。

我不止一次想过,先接过鸡蛋,趁父女俩不注意迅速把钱放进他们的兜里,撒腿开跑,如此,买卖成交,我就可以问心无愧地拿走鸡蛋,可细细一想,这样做,无异于驳了他们的面子,于任何人而言都是不可接受的,与农户的情感联系建立不起来,以后开展工作会多出不少麻烦,彼此相欠,或许真就巴心巴肝对人好,继而对天发誓,要脚踏实地做好每一件事。

“我可以收下你们的鸡蛋,不过,我要好好做一件事情,得对得起这十三个鸡蛋。”

父女俩笑而不语。

道了别,欲往回走,没曾想又被女孩的父亲拦住了:“等会儿。那边还有一条小路,可到村委会。我叫姑娘给你带路。你要回去,先别走这条路了,不然,再在泥浆里裹一转,白鞋子就真成了黄鞋子。”

我笑着回答:“免费上色,又可以穿新鞋子了。”父女俩乐坏了。

回村委会的小路,紧挨着瓮安煤矿的围墙,围墙依山的走势高低起伏,一路上,杂草渐进枯黄,林木倒葱茏依旧,半山腰间,雾气笼罩,飞鸟相伴,越小溪、过田埂,下至山脚,豁然开朗,直抵新井。

她走路的速度,在这种山路可以算得上跑了。我怀抱着十三个鸡蛋,一路沉甸甸的,坑洼不平的道路,更加剧了我的负重感。她在前面,每走一小段路都会回过头来看我是否跟上,我慢如蜗牛的窘态,不知被她嘲笑了多少次。面对她,我仍是不慌不忙、不紧不慢,我知道,她的笑是温暖的、善意的、让人放心的。

一块大石头跟前,她兀地停了下来,指着边上一棵满挂红果的树,问道:“嘿,你知道这是什么树吗?”她从树上摘下一小丫红果,仰头张嘴,一颗一颗地掉进嘴里,吃完了,一脸得意冲我傻笑。

“别忘了,我也是农村的。这个时令,我们那边山坡上,满山遍野都是红子刺,红子树上挂满红子果,小时候上坡饿了,一把一把地往嘴巴里塞,要是生起柴火,在柴火上过一遍,又是一番风味。”

“看来,你这个农村人货真价实,没掺假。”

“土生土长,地地道道。”环顾四周,绿水青山尽收眼底,思来想去,“污水”这个名字的由来,和周围的一切怎么也不搭调。

“你们寨子,为什么叫污水呢?”我问她。

“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至于为什么,我真不晓得。”

“你叫什么名字?”

“树林的林,山岭的岭,我的名字叫林岭。”

“这正符合你的个性。难怪刚才那么窄那么陡的山路,你居然也蹦蹦跳跳的。”

林岭诶了一声:“还真让你说中了,我爸就常说我性子野,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毫无顾忌的笑声回荡山间,听起来,没一点矜持之意。我也从树上摘下几颗红果尝了尝,还是儿时的味道,酸酸甜甜的。

回到家,小妹正在厨房忙着,还未等我放下东西就问道:“东西呢?”

“什么东西?”

“让你到乡下买的鸡蛋。”

“看这里,我可以交差了。”

小妹拿走三个鸡蛋,上桌时问我香不香,我说:“是原味,这鸡蛋,纯粹给力。”

“多少钱一个?”

“一块五。”

“这么贵?”

“这可是正宗土鸡蛋,寻都寻不到,真心是无价之宝。”

小妹夹了一大块,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说实在的,吃起来真不错。”她的一举一动,无不散发出香喷喷的气息,勾人食欲,眨眼功夫,剩我空守着莲花瓷盘发呆,努力想象被吃掉的西红柿炒鸡蛋,居然食不甘味。

一连好几天,每每临近睡点,我盯着天花板四根条形灯管,许久不能入眠,老是想着欠了别人的东西,就像自己的心灵被撞开一个缺口,虽不像真刀真枪留下的疤痕,却被刻上一道难以忘怀的印记,需要及时拿东西填补,拂去所有“阴影”笼罩下的不适,迎接欢畅自由,如若老是空着,只会愈陷愈深,变得越来越不踏实,愈加缺乏安全感。

每次做饭,一打开冰箱,就会看到小格子里的鸡蛋,鸡蛋吃完了,看到那个小格子,林岭送鸡蛋给我的情景一次次浮现在我的眼前。哎,谁叫我伸手呢?白拿农户的东西,就是做了对不起别人的事情。

“不行,必须还上。这十三个鸡蛋,是林岭和她的父亲送给我的珍贵礼物,我岂能做一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拿走他们辛辛苦苦攒下的鸡蛋,吃了一抹嘴把啥事都忘得一干二净,甚至不闻不问,假装从没发生过这回事。此等可耻之事,小人亦不屑为之。”

我得该为买什么礼物这个难题发愁了。逛超市、上天猫,时间在走马观花中一点点消逝,而我要寻找的答案,不知道在哪个方向。本想开口问小妹,或许她基于女性的直觉,比我更熟悉女性喜欢什么东西,平常都爱做什么。送其他女性东西,被小妹知道了,估计是作死的节奏,平衡此间利害,唯有自己另寻门道了。

隔上一段时间去污水,比以前更热闹了。挖掘机轰隆隆地一路向前,毫不迟疑。卡车师傅倾斜着车厢,边走边把满车碎石块缓慢地倒在早挖好的路基上,压路机攒着一股狠劲来回碾压,和来自大地的力量一较高下。几个技术工人,顺着路的边沿行进,比比划划,讨论着路的硬化问题。还有两个年轻小伙,拉着卷尺,在测量路的宽度,在宽度不足四米五的地方,专门做了标记。几只农家的狗,知道有人到来,狂吠不止。

“主人家。”

林岭起身,仍然是那近乎呆呆的神情,她揉了揉双眼,说:“你——你好久没来了。”

“我的网格,被调到其他地方了。”

“今天过来,为了什么事?”

“村里面准备安装路灯,我上寨子看看,问问你们要不要来一盏路灯。”

“有了路灯,我们家,还有整个寨子,都会变得更明亮。”她温柔的平静里,一股向上的力牵引着周遭的一切,明眸皓齿间闪烁着光芒,好像路灯正在头顶照耀。

“对,有了光,就不怕黑了。”我把淡绿色的长方形盒子递到她的手里,任心脏在寒暖流之间碰撞,这一刻,地动山摇,真怕她不喜欢。

“真想不到,你给我买了刺绣的东西。”

“前不久,路过一家刺绣专卖店,才想起这件事情。”

她跑进屋,又从屋里跑了出来,气喘吁吁地说:“打开看看。”

“这是什么?”我疑惑地看着她。这卷轴一样的东西竟然是她亲手绣出来的作品。徐徐展开,宽宽的水泥路,飞奔的轿车,赶集的行人,绿水青山,污水人家,我在一幅极其精细别致的画卷里徜徉流连。

“送给你,希望你能喜欢。”

我指着刺绣问:“那个提着文件包独行的人是谁?”

“是你。不过,这个时候路已经修好了,你一样穿的是白鞋子,完全不用担心稀泥巴了。”她嘿嘿地笑着,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

“什么时候绣的?这得花多少功夫!”

“你第一次来我家的时候。”

“这礼物太贵重,我不能收。”

她撇了撇嘴说:“纯心让我难堪,还是想让我难过?”

“我——我本来是想——”我掰着手指头,掂量着十三个鸡蛋的重量。

“你还会回来吧?”

我开玩笑说:“我都被你绣了上去,想跑也跑不掉。”

这一刻,整个寨子寂静如夜,她也平静如月色,不声不响,我望着她,努力回想我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贪婪,以至如今不仅拿走了她的一针一线,还偷走了她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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