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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芽

2020-11-20故园风雨前

文苑 2020年9期
关键词:迎春花葵花祖父

文/故园风雨前

记忆中,新一年的花事以迎春始。

在乡下老家,迎春是太过平凡的植物,无论是在山间地头,还是房前屋后,随处可见它那挨挨挤挤、整排垂挂着的花枝。沉郁的苍绿从路边或田边冒头,一路流淌下去,遮住半面崖壁。待冰河刚一解冻,风刃稍微绵软,便迫不及待地从一团绿瀑里冒出星星点点的黄花来。

可这报春的消息却不甚引人注意,一直要到那明黄的色彩染遍枝头,才被过路人瞧见。

他们随手一捋,连花带叶地揪一把下来,转眼又草率地丢掉,伴随着情绪不是很分明的一句嘟囔:“这天气到底还是暖和了,连腊梅花儿都开了。”

儿时的我总是觉得迎春可怜,开不开花无人在意,连名字也被张冠李戴。为着这份怜悯,我逢人就拦,郑重其事地为它正名。乡人和善淳朴,先是诧异地讪笑:“破枝烂杆的,既不能当柴烧,也不能当棍使,谁还管它叫个啥……”待看到我严肃的面孔,那个笑柔柔地拐个弯,牵出一丝不值得计较的妥协:“对,你说它是迎春,它就是迎春……”回头依然“腊梅腊梅”地叫。

只有祖父愿意听我的话,他蹲在门前的青石上,一边轻轻地磕着烟锅,一边缓缓地说:“正月里迎春二月杏,三月里桃花满园红。我的芽儿说得对,这花就叫迎春花。”

祖父的认可使我开心,我跑去摘几朵迎春花下来,放在唇间吮吸。清甜的味道游丝一般,在齿间蔓延开来。我坐在祖父的身边,他抽一口旱烟,我也学着他的动作,摆足架势,把花朵当作烟嘴儿,吸得咂咂作响。

祖父起身,我也起身。他在前边慢悠悠地走,我在后面亦步亦趋。他老人家背着手,手里拖着一个雕工粗糙的龙头拐杖,触碰着地上的石子儿发出轻微的叮当声。我也折一条迎春花枝下来,也背着手,枝条在身后的浮土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

阳光暖和得像是给人周身蒙上了一床被子,祖父终于穿不住他的棉袄了,将两只胳膊从袖子里腾出来,松松散散地披挂着。我们的面前是淡白干燥的道路,头顶是晴朗明媚的天空。春日迟迟,连风都是和缓的。

每次假期结束,我被父母接回城里时,祖父总是送我到村口,他蹲在村头那块同样被迎春花簇围着的高地上,随着我的每一次回头,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我心中愁云密布,走完离开村庄的那段下坡路,拐过一道弯,坐进等在平地上的汽车里,扬起尘土的车窗外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时,眼泪才会一颗一颗地滚落下来。

现在家里也养迎春花,小巧的盆儿,刻意造型过的花枝,过年前后,也会欣欣然地开出花来,花开的时候,心里也会欢喜。但我还是会怀念童年时盛放在故乡乍暖还寒时节的那些花,如今我更愿意随着乡人的认知,管它们叫“腊梅”。

孩提时没有大眼界,故乡似乎只是一个一个的木门,一院一院的房屋,从哪条小径哪个巷子就能走到谁的家里。长大后回想故乡的全貌,才发现我的村庄其实就像一片梯田,人们在高低不同的梯台上逐层而居。

我站在家门外的路边,一伸手就能触碰到底下人家屋顶的瓦片。而那些在深秋栽种下来,待来年春夏雨水丰沛时巩固路边泥土的迎春花,在保护堤坝和房屋的同时,也最早给村庄缀上了花边,无声地传递着造物的温柔。

离开家乡的那一刻起,就开始盼望夏天。一天天地推算,距离回到村庄见到祖父祖母还有多少天,距离见到我的葵花地还有多少天。

以前家里不种葵花。夏日漫山遍野的金黄里哪怕一朵也不会属于我。

有一年暑假跟村子里的小伙伴一起玩耍,一个女孩子突然指着离村庄不远处的一片葵花地对我们说:“有人想要葵花吗?可以去那里掰,那是我家的地。”我们欢天喜地去了,穿梭在高大的花株里,耐心地找寻一朵头垂得最低的、花盘最硕大的、背面金黄的葵花,因为那是成熟的、最好的。

当我举着自己满意的果实准备离开时,有人一边叫骂着一边冲了过来。

我本能地跟着小伙伴们跑到远一点的地方,看清楚那是村子里以性格凶狠喜欢骂人而出名的“马家阿婆”。因为听过她的太多事迹,以及早已深埋在心里的对她的偏见,我也跟着其他孩子还嘴回骂。

母亲去泉边路过,远远就听到骂人的孩子中有我的声音。当她知道对方居然是马家那位已经80 多高龄,论辈分她都要喊一声“奶奶”的阿婆时,一向温柔和善的母亲怒不可遏,顺手折了几根藤条上来就往我身上抽。我平时是不怕母亲的,但还是一边往家跑一边大声喊着祖父。祖父把我拦在了身后,夺下了母亲手中的藤条。我长吁一口气,庆幸免去了一场皮肉之苦。

可是那天下午父亲从城里回来了,我站在他面前忐忑地观察着他的脸色,他既没有骂我,也没有像往常一样让我说清楚来龙去脉。他只是指着放在桌上的被母亲没收的葵花花盘说:“别人一年到头在地里辛苦,为的就是葵花熟了卖了籽贴补家用,一家子的吃穿,地里的化肥,都在这里头指望。你做贼不说,还反咬一口,我对你没有什么道理可讲,你把你掰下来的葵花拿上,去大门外头站着,听听众人的评判,看你做的对不对。”

我拿着葵花站在门口的樱桃树下,那时候正是牛羊下山、田地里劳作的人返家的时刻。

乡人们问询我、教导我,在他们的话语中我才知道自己受了骗,那片葵花的确是那位阿婆种的。她早年守寡,在村子里也没有亲房族人,孤苦伶仃地拉扯一个儿子长大,是个很可怜的人。我感到无比羞愧,低下头不停地淌眼泪,真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一直到太阳完全隐去,天麻麻黑,四处陆续传来关闭大门的“吱呀”声,祖父才出来带我回家。

那晚我哭了半宿,有被小伙伴欺骗的愤怒,有做错事情的懊恼,也有被罚站在大家眼皮子底下的害臊。连一向最疼爱我的祖父也说我错了,他说敬老孝贤是做人的根本,我不该去咒骂一位老人。我哭累了,朦朦胧胧的睡意中听到祖父对祖母说:“既然娃那么爱葵花,明年给她种一些。”

从此我就有了自己的葵花地。一个又一个的夏日,在耀眼的阳光下,我跟在祖父的身后,爬上坡、绕过梁,到向日葵地里去,给花打杈。把那些叶子中间长出来的小枝杈掰掉,可以让花盘吸收更加充足的营养,瓜子可以长得更加饱满。

我最喜欢在高过头顶的株丛里来回穿行,向日葵花盘硕大,流金溢彩,厚丝绒般的花瓣儿依次张开,大片的叶子刷在脸上时带来轻微的刺痛感,“刷拉刷拉”的声音婉转悦耳。

也跟小伙伴们一起装模作样去“看向日葵”,跟成熟季节看管果园以防偷摘的果农一样,我们也背上包,装上干粮,带着水,一玩就是一整天。满山坡地爬高跳下,追蝴蝶,赶松鼠,喊“崖娃娃”,摘莓子,再采大把的野花装在我的小花篮里带回家,拔掉供桌上常年盛开的塑料花,往花瓶里香筒里到处插上飞蓬、野棉花、蒲公英、狗尾巴草。祖父祖母只是呵呵地笑,任凭来串门的乡人们笑话我们拿这些野草烂花当作宝。

浸泡在山间的日子,就像一株植物被栽回泥土里,扔掉草帽、甩掉鞋子,赤足奔跑在土地上,晒出黑红的脸庞。脚下的田地里生长过的所有的作物,它们都开花,苜蓿、油菜、胡麻、土豆、柴胡、荞麦......荞麦一开花,夏天就过去了,荞麦跟我一样,是狮子座。

直到有一年的暮春,祖父借了邻居的喷雾器给葵花喷化肥,没想到里面有剩余的半壶杀草剂,他就那样掺和在一起喷进了田里,导致花株一夜之间全部焦黑枯死。这个失误对祖父的打击太大,身体和精神大不如前,从此一病不起。

夏天依然宁静而平常地到来,可再也不是以前的夏了。当我回到家乡,站在家门口的青石上远望对面的山野,漫山的金黄里再也没有了属于我的那一抹,祖父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背着手拖着他那雕刻着龙头的拐杖走在我前面了。

他走几步就会吃力地喘气,弯着腰剧烈咳嗽,他的拐杖都快撑不住他了。每次我去扶他,摸到他枯瘦的胳膊和青筋暴起的手,眼泪就忍不住掉下来。

有时他会让我把垫子搬到屋外那棵樱桃树下,我出生的那一年他栽种下的这棵樱桃树,早已亭亭如盖,每年都会挂满红红的果实。他躺在垫子上,我坐在他身边,我们一起享受着樱桃树带给我们的清凉,一起看着阳光在枝叶间漏下的光斑。

他会说起很多我小时候的事,有时候笑,有时候叹。我给他往烟锅里装烟叶、点火,帮他磕掉烟锅里的烟渣,再重新装上新的。青烟袅袅,树阴温柔,我忍着泪意,安静地坐在他的身边。这么多年,每当我想到夏天,最先浮现出的就是这个场景,这以后的夏天,总是潮湿的。

城市里也有花。我们居住在父亲所供职的师范校园一角的那个红砖青瓦、蓝色门框的小套间里。那是上世纪90 年代初,两根马尾辫一条小花裙,塑料底凉鞋踩在水泥地板上会溅出阳光的灿烂岁月。

校园里有个十分气派的花园,种植着种类繁多的花木,蓊蓊郁郁、葱葱茏茏。

月季繁盛怒放的花朵高过头顶攀上屋檐;大伞般的合欢开出一树袅袅婷婷的红色绒花;泡桐树摇落一地的紫色花朵,我总会在清晨时去捡拾,兜满满的一裙子串成花环。

喷泉的水池中开满离离如河灯的睡莲;一串红燃起的一杆杆红色炮仗,金鱼草小小的脑袋轻轻一捏就张开的鱼一般的嘴巴;夜晚踏着露水跳进花园采摘一种紫色浆果,摘玉兰花的花瓣洒满衣柜;雨后的石榴,角落里的蓖麻,墙角处曼陀罗白色的花……

还有一架紫藤,据说是时任校长亲手所植,长在花园的东南角,它是如何由一棵小苗逐渐长大,最后爬满整个藤架,连藤架后面办公楼的墙壁都遮挡得严严实实的,我一概不知。

我只知道它繁盛如林,遮天蔽日。终日在园中奔跑的我,每天都要看上它好几回。

清晨背着书包穿过花园去学校时,紫藤架下已经传来琅琅的书声。那些就读在这所校园的少年,或坐在它的花下,或依着它的藤条,或在它的绿荫间来回踱步,捧着不同的书,有着同样求知若渴的眼睛。他们不舍得将目光挪移那么一点点,即使顽皮的我故意重重地跺脚,大声地咳嗽,或者突然奔跑并发出“唔哩唔啦”的怪叫声。我用尽手段想要引起他们的注意却屡屡失败,只有微风吹过时,紫藤花叶的颤动,似乎在轻笑我的傻气。

更有趣的是夜晚。四周教学楼上夜读的灯光将它映照得半明半暗,我们在里面探险、寻宝、捉迷藏。男孩子将白天捡拾来的破乒乓球用火柴点燃,踢一脚,一团火焰滴溜溜滚到了谁的脚边,还没来得及埋怨,就被大人的呵斥吓得四散。花园这么大,到处都是藏身之地,可我总是径直奔跑到紫藤架下去。我坐在它的阴影中,心跳如雷。

不远处的教室里,有人正在练声,先是木质脚踏式风琴的琴音丁丁东东弹跳而来,接着便传来和谐的人声:“咪咪咪嘛嘛嘛~咪咪咪嘛嘛嘛~咪咪咪嘛嘛嘛~”一声高过一声,一直上升到了我扯着嗓子也跟不上去的音阶。

那声音清晰而又渺茫,回旋在紫藤最高的那串花苞上,又打着旋儿飞到空中去了。

正当我深吸一口气,立志在下一个回合中非要把最难唱的那一句唱上去时,他们却变换了声调:“咪咿咿咿嘛啊啊啊啊~咪咿咿咿嘛啊啊啊啊~”我只好忿忿地坐着,等待调子再换回来,但等待总是无果的。

大人们总像是在那个点儿约好了似的集体出动,准确无误地在花园的角角落落找到了自己的孩子。我们被扯着胳膊在唠叨声中从不同的方向回家,夜风隔着窗纱徐徐吹拂,梦里也浸染着花的香气。

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在家乡住下来,去过一段日常的生活了。偶尔回家做一两日的停留,脚下是硬化后的水泥路面,早已用不着迎春花的守护。所有的山坡沟坎里,也看不到一株葵花了。无法准确描述是从何时起,村子里没有了继续躬耕的人。攀登的山与穿行的梗,那些儿时有着异常分明的轮廓与归属的土地,如今却连成了一片荒野,被数不清的长草与短树所占据。

城里的那座花园也荡然无存,学校搬迁,几经易主,终究还是落到了开发商的手里。

那一园子的花木,那些金鱼草、一串红,满架满架的紫藤,被轰隆隆的机器推倒、铲平。

时代的风雨裹挟着一切一路狂奔,我也走在其中,却总是忍不住回头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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