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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道德故事

2020-11-19

雨花 2020年9期

只有在被击中之后,它们才能重新稳固地坐在自己的王位之上。

——尼采

明知别墅里的一夜不会过得愉快,我还是去了。

新年将至,人们喜欢凑在一起,靠各自付出一些激情来制造新年将会顺利的假象。往年我都随丈夫去跨年。但今年发生了一些意外,我的好朋友小羚隔着电话痛哭不止,好像她是摆在对岸的一座景观瀑布。“我总算知道抑郁是什么症状了,不是心理层面的东西,而是呼吸困难,胸口贴着塑封带似的压抑。你不陪我去的话,我怕我会精神崩溃……”我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不肯细说,只说和她男朋友有关。

说服我的丈夫很容易,直接搬出实际情况便可。也不必对家里解释,我们本来就打算通宵跨年,婆婆会替我们照看三岁的女儿。当然,这需要我日后加倍取悦她才能弥补。

出门前,我对着镜子再三打量。我换下新买的高跟鞋,尽管买它是为了新年派对,可现在场合变了,它就成了累赘。重新翻出来的是一双渔夫鞋,白色,配杏粉色的衬衫裙显得柔顺乖巧。我把招摇的水钻耳环塞回首饰盒,最后套上羽绒服。等我确认自己像个不谙世事的学生,在装扮上毫无攻击性,才匆匆下楼。

小羚的车在小区门口等我,我迅速钻进副驾。小羚正在看手机,一见到我突然就委屈起来,若不是因为担心妆花,恐怕眼泪早飞流直下了。我和小羚中学就认识了,我们共同分享过的大量善举与恶行,使我们成为牢不可破的一对知己。她一直自诩比我漂亮,可我们实际上都属于平庸的那一类。她唯一的长处在于皮肤光滑,但时光流逝正在摧毁这项优势。当我在她脸上发现法令纹时——像鹦鹉螺壳上的弧线,或冻土碎块的棱边,那种既得意又伤感的心情完全无法用语言描述。

“到底什么事情?我本来说好在家陪女儿的,一年就这么一天,你想想!”我佯装懊恼地说。

小羚低下头,在导航系统里输入目的地:丰台燕西别墅区。路程将近四十公里,开车一小时不到。车里浮满一种甜腻的化学分子气味,很熟悉,但一下子辨认不出是哪一款香水。小羚今天穿一件黑色毛线裙,胸口的交叉绑带似一个圣安德鲁十字。脖颈与毛料交界处黑白分明,使我想到黄昏、太极阵、棋谱等似乎毫不相关的东西。汽车开起来,我们被热得过分的空调气体拱着上了路。

“我们本来打算明年结婚的。”小羚平静不少,大概行车必备的专注使她恢复了一点理智。

“我知道。然后呢?”我有些紧张,不由自主握住了安全带。

“但他的心不在我身上了,最近总是魂不守舍,那个女人还一直骚扰他。”小羚放低了声音,车里没开音乐,车窗像个正在拍摄北京午景的镜头不断向前推动。我能感到剧烈的心脏跳动声。

“宋怎么可能是那种人!你是不是太敏感了?有什么确凿证据吗?”我声音很响,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等会儿自己看啊。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你千万要帮我。”小羚说,语调颠颤似在钢丝上。

“什么意思?那个女人也去?”我一愣。

“对啊。我有点搞不清楚的是,那个女人长得丑,人品又差,我为什么会这么怕她。每次想到这个人的存在,我都有点窒息。”小羚腾出一只手,按在胸口,似乎想把什么东西压下去。

轮到我沉默了。小羚的男朋友宋和我在同一栋楼上班,这栋楼属国营机构所有,七楼以上都租了出去。我们单位在三楼,而宋每天上十五楼的外企办公,贫富差距从楼层上体现得一清二楚。三年前,小羚和宋在底楼的星巴克互加微信,起因也是为了等我。在女孩的好友团里拥有一张支持票何其重要!由此宋经常约我吃午饭,我们几乎把周围店铺的打折券都用了一遍。我听够了他们之间薄物细故的纷争,给出的建议一向准确、实用。作为回报,他也负责在必要时安抚我。

事情是从夏天开始变化的,那时流感正肆虐,女儿发了烧。我和丈夫放弃了所有上班以外的外出,丈夫闲不住,买了一款新游戏,整天走火入魔似的黏在屏幕前。快递只肯送到小区门口,无论什么都要我出去拿。有一次,我一个人把二十斤米拖回家,发现女儿不仅没喝药,还把碗摔碎了,一地的白色碎瓷在光影下像闪烁的刀片。我脑子里一个阀门突然崩裂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发疯似的打女儿,和闻风赶来的丈夫大吵一架。女儿不久就退烧,但丈夫连续四天没回来吃晚饭,我们毫无交流,住在一间卧室里却如同两个时空的人。我和宋说起这件事,没讲完就忍不住哭起来。他有些诧异。这种反馈莫名其妙地激怒了我。我说,算了,你不会明白的。他说,你继续说,说了我就明白了。当时我们坐在日料店里,窗外尽是夏日茂盛的植物,绿得烂醉如泥。店里放着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我忽然被煽起一些伤感,我说,我二十一岁就结婚了,根本没有机会去考虑婚姻是什么。即使相处到现在,我们累积的结婚理由也不够充分。

宋无法再开口,那个周六,他采取了一种更直接的行动安慰我。我们躺在散发霉味的床单上,一切都已不可挽回。

所以,我决心陪小羚去跨年,最重要的原因在于我的恐惧,我要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而当我发现罪犯另有其人,这次审判并不是针对我时,我顿时松了一口气。同时,又因复杂的占有欲作祟而隐隐难受。宋从来没有跟我提过那个女人,我还以为我们的友谊早就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

抵达别墅区时,五点还没到。小羚提前打电话给宋,宋来停车场门口接我们。冬季白天耗散得快,末尾三分之一更是一副受到夜的余威欺压后的酸冷模样。黯淡的光线里,宋显得特别高。他总穿一件黑色短羽绒服,是我们一起在一家日本品牌店买的,但今天他看上去有些异样,或许因为他头发长了。这时我才意识到,我们已经有段时间没见面了。

“怎么,准备改行当摇滚明星了?”我和他开玩笑,但自从我们有过肉体关系之后,许多笑话都失去了魅力。我们之间无意中形成一片海,使那些新的经历也蒙上一层靛蓝色的滤镜,沉重,黏稠。

他笑笑不说话,也没对小羚开口。

大部分人都到了,包括让小羚忌惮的那个女人。有些女主角喜欢延迟登场,以此来收割观众在等待中累积的热望,但她不是那一类,放空舞台对她来说是一种莫大浪费。在来的路上,小羚已经向我概述过她的情况。那个女人自称做艺术品经纪人,但其实没有正经工作,只是拼命从交际中榨取每一分可得利益。她算不上一个聪明人,至少某方面有极大缺陷,很难讨人喜欢。即便如此,当她看准什么东西时,基本上都能得手——男人也不在话下。她有过无数男朋友,凡有交集必有暧昧。大约半年前,她刚从法国留学回来,据说学费也是靠一个男人慷慨解囊。费用一经清偿,她又恢复了单身,任凭那男人投资失败。

我们走进别墅,那个女人正和两个男人聊天。见我们进门,他们欢快地站起来。我们轮流自我介绍,非常草率,也许再次见面还会认不出对方是谁。圆脸的男人叫郑,另一个叫岩的男人看着比我们都年轻,消瘦,长着一张更适宜表达负面情绪的脸,托马斯·查特顿如果能活到二十五岁以上,估计就是这样的气质。

“七仔。”轮到她时,她单手托着下巴,淡淡地说。这时我看清了她的样貌:一身运动装,短发染成栗红色,勉强算得上丹凤眼,鼻子小巧扁平,嘴唇很干燥,她偶尔会去咬唇上的死皮。无论如何都算不上美人,以“清秀”评价已经是客气了。

“像个男孩的名字。”我说。

“你也可以当我是男孩。”她说,手仍然放在原来的位置。

小羚故意忽视她,她也毫不介意。旁人还在闲聊,她就重新坐回去,伸手抓一把开心果,一边剥一边看手机屏幕。

别墅共有三层加一个地下室,卧室都布在第二层,最高处有一个露台,地下室则安置了各种娱乐设施:跳舞机、台球桌、各类桌游。有人正在打桌球,嬉笑声焰火一般轰上来,好像他们在底下挖到了金矿。

我去二楼上洗手间,无意间瞥见七仔和岩在二楼至三楼的楼梯上。七仔坐着,运动衫的拉链已经拉开,露出黑色的棉背心,岩站在她下面几格的位置。我往隔墙内隐去,仿佛自己是一只具有窃听功能的变色龙。

“我本来就是你朋友,但如果你认为友谊是一种捆绑别人就范的工具,那受受挫折也是活该的。我们可以等你成熟一点再联系。”七仔说。

“所以下星期不行吗?下下星期呢?”岩穷追不舍,焦虑溢于言表。

“我已经说过了。”

“那你下周末做什么?”

没有回答,对话似乎陷入僵局。我突然明白过来,岩身上那种阴霾色调从何而来——他也是塞壬女妖的战利品之一,水手偏离航线冲向礁石。让我意外的倒是七仔,我原以为她会更委婉些,至少往那个方向乔装。

“为什么他们都可以,就我不行?”沉默过后,岩有些恼羞成怒。

“什么意思?”

“你以为那些事情藏得住吗?你名声那么烂,人人都在传你的八卦,就像中学时传阅的下流画册。每个人都劝我放弃,说你配不上我,但我偏偏对你鬼迷心窍,我就是要试试。”

“随他们去,我又不在乎。”

“你能想象吗?一群男人议论你的床上功夫,‘这个婊子挺带劲,叫床再骚一点更好’。另一个说,‘玩过了也不过如此’。你还沾沾自喜,这对你来说很光荣吗?没人真的在乎你,没人看得起你。给你带点礼物算什么,他们来找你,只不过因为你比妓女更便宜。”

七仔笑了起来,像一串轻盈落下的露水,毫无敌意,仿佛岩刚才讲了一个笑话。七仔说:“怎么办,你太生气了。要不你把那对夫妻带来的花插起来吧,找点事情做分分心。”

我听到脚步声,他们中的某一个往楼下走去。我也功成身退,打算找机会和小羚分享这段插曲。洗手间的顶灯呈枫叶型,暖橙色的光四下倾淌。我逐一检视洗手池边的工具,洗面奶、水乳、一些修饰用的工具;又把抽屉一个个打开,唯恐错漏什么秘密。别人家中的洗手间是最微妙的存在——在一栋标有他人名字的不动产里,你能拥有控制一把锁的权力。尽管时间短暂,五分钟、十分钟,最多不超过半个小时,但期间你是绝对的霸主。你可以在里面翻箱倒柜,发掘主人日常生活冰山下的物质。任凭你在暗流中肆意戏水,主人也无可指摘。如果有机会,我也搞一些破坏,比如把口香糖黏在柜子底下。当然不是针对主人,只是忍不住攻击一间房子最脆弱之处。

我打开洗手间的门,他们都不在原地了。楼梯空荡荡,表面像上过蜡的红富士苹果。

我回到一楼,他们正用投影仪看一部韩国电影《北村方向》。大致讲一个前导演回首尔见一位旧友,场景由各种饭局组成,所有饭局都参与的就是男主角。镜头清冷,首尔的雪纷纷扬扬。我上楼前看到的最后对白是:“分居不都是因为其他女人吗?”“也不是,回到家里就是睡不着。”

电影还在继续,在我消失的这段时间内,一个新的饭局在屏幕上呈现。三个演员嘈嘈切切地讲话,其中一个说:“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个极端,上当也是这个原因。”饭桌边的人不时加减,男主角前后两次弹了肖邦《降E 大调第二夜曲》的第二乐章。

七仔和岩坐在最旁边,另一边是郑,她偶尔和两人耳语。电影是黑白的,反射在她脸上的光线单一,她有时垂下睫毛,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情。隔着几个人,宋也不时往七仔的方向张望,七仔察觉到以后,让宋给她拿一张纸巾。在对方讥讽目光的挑衅下,宋稍加犹豫,还是递了过去。

小羚看电影很专注,并未被这些细枝末节所影响。而我对周围正进行的游戏更感兴趣,它们让我想起很多年前的事情。自从我和丈夫结婚以后,一切爱情游戏寿终正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成熟的相处模式:交易。它更稳定,由多次交易累积的信用作担保,我们的每步行动都是在构建一种共同体的道德模型。

“你们不觉得柳尚俊和七仔有点像吗?”电影很快放完,我们重新打开灯。郑突然说。

“因为都是艺术家吗?”一个女人问。正是那对在楼下打桌球的夫妇,他们相对沉默,做什么都两个人一起。

“都见一个爱一个,一旦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转身就走了。”郑哈哈大笑。

“哪里见一个爱一个,你这样的我没兴趣。”七仔笑眯眯地说。

“你自己想想是不是,”郑想表达亲昵似的搂过七仔的肩,继续说,“你还记得小林吧,他到现在还没走出来呢。要写项目报告的时候和人家花言巧语,事情办完人就没了。”

“你们什么都不懂。”七仔轻轻推了郑一把,从他怀里挣了出来,接过宋拿来的一罐果味酒。

“想要别人懂你,首先你得配得上,而你连基本的准则都没有。”宋正蹲在茶几前给大家分酒,抬头对七仔说。

“这你就错了。”七仔忽然正色起来,“我根本用不着你们懂,当你理解一个人的时候,意味着你们的智性势均力敌,理解实际上是争取思想平等的一次胜利。你明白吗?你们根本没能力理解我。我倒要问问你,什么叫准则?”

“就是基本的道德观念。”宋说。

“道德是你说了算的吗?还是从哪本教材里背了道德的框架?宋,我经常觉得和你说话很累,你总要规劝我,还装作一副毫无企图的样子。你这种人最狡猾,通过贬低别人来站到‘正义’的队伍里,抓住这条捷径穷追猛打。你这样只会让人怀疑道德,你让它成为一件被滥用的武器。”

“他不是这个意思,没人贬低你,你从来都是个很可爱的女人。”岩说,恢复了初见时懦弱忧愁的模样,和楼梯上的那个判若两人。

“我不是想吵架。平时你们背后说我,也没怎么样。只是今天既然讲到了,不妨说说清楚,我到底哪里让你们不满意了?”七仔说。

“你和那么多男人纠缠不清,这样真的开心吗?”宋说。

“还是我来说吧,”郑又一次大笑起来,“你就是一个擅长搭顺风车的荡妇,你怎么看这事?”

“一个女人有权拒绝追她的男人,如果她甘愿放弃这种权力,接受了对方的取悦,难道不是一种好意的体现吗?这个叫‘搭顺风车’吗?你把一朵花送到对方面前,却希望对方说,‘不,我不能随便拿你的东西,因为我是个独立的女人。’如果她接受了,你反而指责她贪婪,那样的话你为什么要送花呢?最虚伪的那个人不是你自己吗?”

“但你的问题……你的问题是,你交换的底线太低了。为了从男人手里得到好处,你什么都肯付出,哪怕一点蝇头小利都不放过。一个人如果连尊严都不在乎,那活着不过是漫长的受辱过程。”郑没有回应七仔,而是点起一根烟悠然地吸起来。宋接过了话题。

“我知道自己要什么,用不着你们指手画脚。尊严说到底是弱者的防护盾,生活幸福的人谁会考虑尊严的问题?唯独那些什么都没有的人,想从虚空中抓取一些活下去的动力,但他们心中不明白吗?这些都是虚设的。”

七仔说话的过程中,岩始终看着她。我和小羚不知所措,我们和这些人并不熟悉,小羚只是一位家属,而我是家属带来的一只透明氢气球。那些男人根本抓不住七仔的漏洞,如果我能开口,我一定会把七仔说得哑口无言,但我并不乐意做不合时宜的事。

“你啊,不要班门弄斧了。”郑伸手虚晃两下,像在拍一个上菜的响铃。让我意外的是,他突然转向我,指着我说,“李老师是著名杂志的编辑,肯定读书无数,你听听人家怎么说。”

“没有没有,现在读得少了。”我慌忙否认。除了外出开会,没人叫过我李老师,我吓得像被聚光灯惊飞的鸟。

“李老师是哪家杂志的编辑?”七仔语调立刻变得客气。

“《春光》,小杂志,发行量一年不如一年了……不要叫我李老师。”我说。

“我知道,读高中时,每一期《春光》我都买!”七仔整个人突然变得明亮起来,仿佛我们杂志是走马灯中间忽然被点着的一团火焰。

“你想看的话,我可以给你寄几期。”出于礼貌,我说。

“我真的很喜欢《春光》。在法国读书的时候,生活无聊,我又没什么朋友;我不会讲法语,英语也磕磕绊绊,喝酒是唯一的社交语言,三年过得很虚无。中途回国一次,我在机场还买了几本《春光》,带回法国看了好几遍。”

七仔兴致勃勃,我多少有些受宠若惊。在她主动下,我们加了好友。我偷看小羚一眼,她脸上浮起讽刺的微笑。其他人陆续散了,轮流洗漱,没轮到的就在别墅里闲逛。七仔把宋拉到一边,两个人不知道在讲什么。小羚一怒之下登上楼梯,我连忙跟上去,以弥补我和七仔的这段插曲可能引起的小羚的不满。

三楼是一个露台,一把巨大的遮阳伞罩在圆桌上,四周摆了几把藤编椅。露台的围栏上缠绕着一串串栀子花形的装饰灯,天冷得让我产生一种错觉,好像这些灯随时会冻得炸裂。这一带属于别墅区,建筑高度普遍比较平均,藏青色的天空一览无余。一年的最后一夜,星星衬着零散的光泅游。我童年时代曾有过一种幻想,假如我把收音机调到某个频率,就能听到星星叮咚作响。好多年里,我一直在尝试寻找调频器准确的落点,直到更重要的事情挤走了这个执念。

“你要抽烟吗?”我问小羚。

“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小羚惊讶地反问。

“我不抽,只是随身带着。工作会有需要派烟的时候,养成了习惯。”我一愣,解释说。

“这个女人真恶心,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说,我要是她干脆撞死算了。”小羚气愤地说,她转向我,眼睛周围荡出一圈淡淡的红。

“至少宋也在指责她,你别多心了。”

“指责?你太天真了。你没看到宋看她的样子吗?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她身上,他不是在指责,他在吃醋!”小羚叫起来,怕人听见,又压低了声音。

“你怎么就认准了他是吃醋呢?”尽管我赞同小羚的看法,为了安慰她,我还是提出了质疑。

“你不知道,有几次宋在我家过夜,我亲眼看见他和那个女人半夜聊天。这种事我本来不想管太紧,所以也没问,只是特别留心了一下那个头像。最奇怪的是,宋每次聊完都会删掉聊天记录。而且怎么说呢,宋这段时间整个人都很古怪,就是一个男人突然有了秘密的表现。”

“世界上本来就没有透明之处,连水母都有秘密。”我开玩笑说。

“不,真的不是我多疑。女人的直觉在于对变化的感知,有时候根本不需要实际证据。”小羚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激动地说,“对了,我发现宋最近一直说谎,比如周六他说要加班,可是我和他同事聊起,同事说根本没见过他去。”

“你问宋了吗?他怎么说?”我忙追问。

“他说在客户单位加班。”小羚说。

“那不就行了,你需要解释,他也给了你解释,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话一说出口,我才发现自己有点反应过激,因为那周我恰好和宋在一起。

“但这种事情从来没有过,根本不可能,你说他……”

“你要不要下去看看他们在干吗?”我提醒。

“我不想管他,不然就是向那个女人示弱,她该有多得意啊。”小羚说。为了逃避问题,她决定先去洗澡。

等我洗完澡回去,发现宋正在隔壁书房的沙发上铺床。书房整体是红褐配色,我用指甲轻轻剥了一下书柜的表皮,看似精贵的木料上留下一道淡淡刮痕。书柜里错落散放着摆件,莫迪里阿尼式的长脸塑像、大小不一的象、几张面具。各类社科书籍叠在架子上,最早的版本能追溯到80年代,还有一些畅销小说。别墅主人精心布置了房间,接着把它租出去。

“怎么,打算通宵学习?”我调侃道。

“你们两个睡房间。”说完,宋扫了一眼我的和服睡衣,想评价又欲言又止,但很快进入一个优先级更高的话题,“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生气,我又没做什么。”

“很明显,你爱上了那一个。”我尽量用毫不在意的口气,想加点轻蔑,但表现出来却没那么成功。

“谁?七仔?你也这么想?”宋突然变得很生气。

“我从来没见你这么笨拙过。”我说。

“我一点都不爱她,只是想给她一个教训。”

“你占有不了她,就想当她的老师,占有她的思想。那些说教太愚蠢了,我简直听不下去。”我的情绪开始失控,离最初预设的不在意更远了。既然话说到这份上,我只能接着说,“你时刻关注着她,难道小羚看不出来吗?我甚至在想,你这种强行抬杠是不是在泄愤。你已经有女朋友了,正是道德束缚了你,阻碍你和七仔发展下去,所以你焦虑、暴躁,还用道德去打击对方,其实这只是你对自己无能的一种报复。”

我不想看到宋的反应,说完便转身走上露台。与短暂胜利同时扑来的是内疚,或许我对宋太刻薄,换作平时我不会这样,通常我乐意为人们的虚荣幻想留一份得体的沉默。

此时,露台上只有我一个人,周围的楼更显得稀疏旷远。静阒之中,星星仿佛拥有了自我意识,缓慢地向内拧成带状。我目光一刻也无法从这幅黑夜图景上移开,神秘、荒诞,闪烁似此起彼伏的银针。我想象某颗遥远的星球上,另一种生物正在打量这片别墅区,它无限放大地图,直到视野限定在我所站立的位置。它会因我而微微迷惑吗?

忽然之间,一个很久以前滋生的念头又弥漫上来。也许人类天生具有一种奴性:想为永恒服务。所以很长一段时间,神得到了信任,人们愿意信任任何超于人类测量能力的存在。所有人都想通过成为永恒的奴隶而接近永恒,因为即使被永恒消耗,也胜于日日对自己无法抵达永恒的反复确认。

十二点时,我们在大厅里互道“新年快乐”。酒杯、欢笑、各式各样的浴袍,一切都是道具,而这个布置道具的过程被称为祈福。此刻,观战时的紧张如一根被抽掉的神经,我们忽然松懈下来,不约而同感到困倦。其他人似乎也就疲惫达成默契,在那对夫妻告退回卧室后,我和小羚也上了楼。我最后向宋瞪去一眼时,他正在犹豫是否要跟上来。

关灯以后,眼睛渐渐适应暗,房间里的黑也有了棱角。小羚辗转反侧,最后久久保持着仰躺的姿势。我和小羚都未开口,但我们都知道对方并未睡着。现在是21世纪20年代的第一天,我们凑巧拥有着同样的视角,我盯着窗帘的扣环不放,思忖它在有光线时会是什么颜色。有一瞬间,我想到了女儿,不知道她在家里是否哭闹。

“你还记得中学时我们都很喜欢的那个男孩吗?”小羚突然问我。

“哪个?”

“篮球打得很好,喜欢麦迪的……”

“太久了,我都不记得了。”

我像掐断一通骚扰电话般止住了她的话。我当然记得,我至今记得那个男孩的很多细节,他低头的模样,他从操场上回来时身上阳光的气味。当时,我们都为他着迷,小羚背着我和他谈过两个月恋爱,最后以撞破男孩和新欢逛超市告终。我一度和小羚绝交,因为她利用我接近那个男孩,最后还背叛了我。在共同的失败促使我们和好之后,小羚曾试图道歉,但我总装作早已忘记了这件事——如果你忘记了一个人对你造成过的伤害,她就永远失去了获得原谅的机会。

“我在想,如果宋真的要出轨的话,我只愿意他的对象是你。”小羚说。

“他应该不会出轨,他是一个有正义感的人,这你看得出。”我说。

“我是说如果……”

“等他真的这么做了,你就不会这样想了。”我想了想说,“人生有那么多不确定性,预设都是想当然的。”

“也许吧,我也不知道。但如果是和你的话,事情就好接受得多,我还是会和他结婚的。”小羚轻声笑起来,那种笑声似乎伴随着一阵晕船似的晃动,有些不真实。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忽然认定此时躺在这里的应该是宋,而不是我。我向小羚提议,让宋来睡房间,我去睡沙发,他们或能由此化解僵持的局面。小羚起初不同意,睡沙发的冷遇应当由犯错的人承担。我不得不增加理由,说这样可以避免七仔半夜去敲宋的门。小羚沉默片刻,做出一个令人惊讶的决定——我们三个人一起睡床,小羚睡中间。

小羚很快带回了宋,两个人悄无声息,直到床猛地下沉。我想起一个古老的谣言,关于最初人类对世界的认识,即世界建立在一块不断下落的乌龟背上。这次小羚迅速入睡,轻微的鼾声和着夜空中隐秘的波纹。

不知过了多久,小羚突然起来,跨过睡在外侧的宋的身体,或许往洗手间去,大量的酒水在半夜寻求一个交代。我察觉宋也醒着,我们陷在床上像两条不知所措的鲤鱼,中间有一条沟壑的影子,散发着小羚淡淡的气味。

“我们会永远都是朋友吗?”我转向他,知道他已做好了准备,轻声问。

“当然。”他也轻轻回应,似乎在吹一根孔雀羽毛。

我们接吻,足够缓慢但不失效率,某种摇摇欲坠的东西正在得到加固。

又是共谋,一条晦暗的纽带使我们无法分开。怀藏一个秘密,就像孵化一颗物种未卜的蛋。它将我区别于周围的人,独属的痛苦、窃喜,使我以无人知晓的方式暗示改变。秘密是我舍不得解决的那个问题,是深知好景难长的朋友。在无人之境,永远有一道凛冽的光,提醒我:我所否认的,才是真相。

临近黎明时,梦以一种异乎寻常的方式降临到我身上。我似乎半睡半醒,不过现实世界对我而言只是一种潜意识,我的形体完全被梦承载。似乎在观看一出沉浸式戏剧,能辨别当下经历的虚假性,但又是不容置疑的存在。

在梦里,我接到丈夫电话,他让我去一个剧院看法国歌剧。我正在家里,好像因为要寻找某个物件而坐立不安,我的打扮很难看。(我有些生气,因为他事先没跟我讲过,另一半清醒的我在分析对方是谁,会不会是别有用心的人冒充我丈夫。)我借口说头疼,不想出门,但他坚持要我去,说这是一个惊喜,我一定会去的(他好像对我了如指掌)。我花了很长时间在打扮上,不知为何,臃肿丑陋的面目并未得到改善。尽管如此,我最后还是出门了。我叫上一辆三轮车(为什么是三轮车?而且我中途一直担心自己没有带钱)。等我抵达剧场,守门人指责我迟到,说我丈夫已经走了。我等第一场结束入座,却在前排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老太太,她太老了,像一个挂着一张人皮的衣架。(很多年前,父母因为工作繁忙,把我寄养在这个老太太家里长达三年。她的房子位于弄堂深处,狭窄、潮湿。尽管每年都在涨价,但母亲付给她的钱始终不算多,我常对她抱有一种歉意。)我被一阵惊慌攥紧,多年未见,她还活着,一如既往从我体内汲取歉意。我跑出剧院,想到附近的超市买些生活用品送给她。店员穿着白色大褂,口罩使他们的脸只剩下模糊轮廓,我指着空荡荡的货柜问东西都在哪里。“茶叶,只有茶叶。”一种疑似苏南地区的方言,尖细利落,像一段拐棍形状的糖被一次次折断。(到底是江苏哪里呢?我有什么熟人在江苏某个地方吗?)

我也许是整栋别墅里第一个醒的,早晨六点多,天空还没有彻底拢满光。手机提示着一条条未读信息,多是群发的拜年消息,发送者向世界辐射一种无需成本的好意。我的丈夫音讯全无,也没有更新社交状态,也许他又一次顺理成章喝断片,庆典意味着限量的自由。我给他发了“新年快乐”。

我再次爬上露台,装饰灯缠在远处,已失色不少,好像只是油画上散落的一把铆钉,使人更想擦去它而非观赏。四面一派荒凉寂静,渐临的白日不但没有隐藏这一点,反而为此提供支持。在建成别墅区之前,这里曾经是墓地吗?雾在消逝,但清晰也意味着更多杂乱无章的线索被呈现,迷宫的走向愈发离奇。

五分钟以后,我离开了这栋别墅。

新年假期后的第一周,七仔约我去看一个叫“银化”的艺术展。起源是一句美国诗句——Nothing gold can stay(美好事物难以久存),艺术家则倡议Then let' s be silver(那么,让我们银化)。我对展览有些兴趣,在社交网络也见过局部相片,但考虑到我和七仔不熟,她在朋友间的口碑甚至不强于一根蚀锈的铜管,我便推说工作很忙。又隔几天,她约我吃晚饭。我事前未和家里打招呼,只好再次生硬地拒绝。

不久后的一个下午,天晴得像一块发光的香皂。宋约我去附近的咖啡馆,我正为突兀的邀约而疑惑,远远看见宋和七仔沿窗坐着。七仔如敏捷的钓手瞄准了我,向我挥手。我只好打消逃跑的念头,故作镇定,坐到他们旁边。宋说整点有一个电话会议,稍坐了一会儿就匆匆回公司。

七仔递给我一叠A4 纸,大约十张左右——开门见山,这是她惯常的作风。我低下头,纸张有些皱,好像病房里的床单,白光叠映到我脸上。我首先注意到的是格式,小四号宋体、1.5 倍行距,此后才反应过来,这是一篇小说。

“一个道德故事……”我念了一遍标题,标准的七仔风格。

“我想给《春光》投稿。故事很短,一刻钟就能读完。”七仔望着我,似乎确信我会当即读完,给她回应。假如真诚的要求仅是内心与表达一致,那此刻的七仔无疑属于真诚的一类。

“没想到你还写小说。”我说。到这时,我才明白此前七仔对我热情的原因。

“在法国的时候写的,写了五天。其实我大学时参加过文学社,但是你知道的,都是一群乌合之众。”七仔说。

无可奈何,我被迫进入了小说的正文。七仔的语言利落,擅用短句,几乎没有修辞。尽管和她说话的方式有所差异,仍然能感到她的个人气息。故事从一个中年女人发现丈夫出轨切入,起初着重于困境的刻画,她的生活如何受创、如何将第三者的协商电话视为羞辱。愤怒之余,女人向一位久不联系的朋友诉苦,两人相约见面,商量对策,重新建立了友谊。

“这个故事有现实原型吗?”我问。

“算是。”七仔说。

“无花果香水也是现实中的?”我一边读,意识到关于无花果气味的描写过于频繁,使行文显得忸怩。

“不是,这是一种象征手法。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园的时候,身上盖的是无花果叶子。”

“我不太明白,想表达的是救赎吗?”

“哪里会有救赎,救赎只是容易自我感动的人制造的虚假奖杯而已。男人总是责怪女人引诱男人吃了苹果,但上帝造人时,女人取自男人的一根肋骨,她们只是体现了男人终究要堕落的本性。女人拒绝男人的归责,甚至要讨伐男人。无花果香水是一种暗示,是女人表达愤怒的一种方式。”七仔有些不耐烦,语速一下子加快起来。

“女性主义。”我评价道。

“完全不是。”七仔稍加停顿,又说,“我写得很认真,你读完之前,先不要和我说话。”

我只得继续沉入文本。出人意料的是,女人从出轨事件中享受到各种好处。她原本受蔽于家庭,现在拥有了一个崭新的“受害者”角色,她利用这一点重新进入社交圈,赢得每个朋友的怜悯、喜爱、谦让、安慰。她要做的,不过是传播事件,配以适当的情感渲染,便让和丈夫出轨的女人活在舆论压力之下。如果她此时和丈夫离婚,财产分割时能处于优势,但她偏不那样选择,因为维持婚姻能让她所得更多。归根结底,这是一个处心积虑的复仇故事。视角算得上新奇,达到了我们杂志送审的标准,但我不愿意立刻把结论告诉七仔。

“这篇小说最大的问题就是,女人除了愤怒以外没有别的情感。”我在两个句子之间留出一段沉默,故作慎重,像要宣布某个比赛的获奖名单。

“不然呢,还需要什么情感?”七仔发问。我递给她一支蓝莓爆珠烟,她以一个下压的手势拒绝了。

“一个女人刚发现丈夫出轨时,多少会感到痛苦。当她在社交场合表演‘受害’的时候,每获得一些‘成功’,她脑中应当会闪回——比如蜜月沙滩上的蚌壳,生日时丈夫带回来的白玫瑰,每一次争吵和好后新的依赖,甚至虚无……种种细节,那些历史复现的时刻,恰是她最具痛苦的瞬间。她至少会伤心……”

“她当然不会伤心!”七仔立刻反驳我,“伤心只是表面的东西,假如有,也是做给别人看的。婚姻到那个阶段,她不会再感情用事了。她自视为家庭付出许多,这个过程把一切感性都消磨了,最后只剩下责任和惯性。基于契约精神,她也要求丈夫付出同等的东西,以维持家庭这台机器的运转,所以当丈夫渎职时,她非常愤怒。你明白吗,情感不是一次性丢掉的,而是每次失望后被一点点腐蚀的,到最后她会看淡,然后只做对自己有利的事。”

“婚姻需要一点实际,但全盘实际也是不可能的。”我冲她笑,在我喝咖啡之际,想必她已看见我的婚戒,那是我和丈夫在仙本那旅行时买的。

“我不这么想,能长久维持的婚姻必然是实际的,彻彻底底的那种,至少最后会变成那样。”七仔耸肩,不屑一顾的样子,“我不想和你讨论这个。信与不信的人没有共同立场,只是各执己见,互相攻击。”

“你没有参与过婚姻,怎么敢轻易下结论?”我说。

“我说过了,这篇小说写的是真实事情。女主角的原型和你一样,是个自诩道德、正义的女人,我一看就知道。”七仔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但我竟并无受冒犯的感觉,也许因为她道德方面的冷漠让我有安全感,她几乎不做价值判断。

“上次你也提了‘道德’,如果你真的不在乎,何必对它那么敏感。”

“是它一直在追赶我。我有时候搞不懂到底谁才是罪魁祸首,是‘道德’驾驭了愚蠢的人群,号令他们攻击我,还是人的恶毒占有了‘道德’,把‘道德’当作丢向坏女人的鸡蛋。不管怎么说,结果一样可耻。道德这种东西究竟是怎么来的?我自己猜想,它可能来自一个远古的统治者——也可能不止一个。它首先让我们自查,然后互相监督。”

“你忽略了一个问题。”我把她的稿件拢为一叠,放在旁边,正视她说,“假如每个人都保持所谓的天性,那人与人之间必定会发生激烈的利益冲突。反之,遵从道德,才有可能以稳定的状态推动文明进步,把精力放在集体性的事业上。从这个角度来说,道德是不可或缺的。”

“如果你非要这么说,那有个问题很关键:谁来定义道德的边界?如果你驾驶一辆卡车,左拐会撞死一只猫,直行会撞一个行人,右拐会撞一辆小面包车,你会怎么选?其他人会怎么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你们遵从的是同一种道德吗?”七仔一口气喝完咖啡,又要了第二杯美式。

“有一点我们要达成一致:人都渴望获利,这没什么好否认的。有些人选择相对道德的方式,至少会做得更体面。”我指了指她的小说,“在你的小说里,那个女人确实为家庭付出很多,从未越轨,这才是人们愿意同情、信任她的理由。”

“你说得对。人们情愿被一个看似正义的人欺骗,而不是看上去邪恶的。”七仔颧骨单薄,此时微微上推,挂着一个娴熟的讥笑。

“照你的标准,你自己算正义还是邪恶?”我问。

“这不重要。我欣赏的是实际,只想当个实际的人。”她似乎看穿了我的意图,又说,“不过说到底,我太缺乏幽默感了,所以我和人总是相处不好。”

“哪里,你明明很受欢迎。我们在别墅跨年的时候,那个叫岩的男孩显然很爱你。”回溯前几日,我慢慢想起诗人一般的岩,躁郁、情绪化,有时对未能掌控的事物具有毁灭欲,却不具备真正的战斗能力。即使没听到他们在楼梯上的对话,岩的心意也很明显。

“哦,他只是好胜心强。”七仔颇为不屑,“何况我对这个类型没兴趣。”

“我好像能理解。另外我猜,这篇小说里的写的,是你自己的事情。”读小说时,我就有这样一种直觉。

七仔皱起眉,目光平视我右侧的某个点。在她沉默之际,我才注意到她今日的装扮:面部的阴影打得很粗糙,以致脸颊内削,两侧戴了复古圆耳环,往下是柔软的灰色高领连衣裙。她静止时如一座古典雕塑,严肃端正,具有一种微妙的神秘感。片刻,她承认了自己是小说中的第三者,“他是我唯一考虑过结婚的对象,但……很不顺利,那个女人不肯离婚,还威胁到了他的社交关系和事业。他只好把我送到法国,说三年里会解决家里的事。在我出国半年后,我们就几乎没联系了。回忆变得很不真实,像看过的一场长电影,我甚至记不清他的模样。后来我想,他早就知道感情经不起分离的考验,他真正想解决的可能是我,但这都是后知后觉了。话说回来,小说和现实还是不同的,写小说时,我尽量保证客观的立场,只是呈现那些真实的东西,剔除感性成分,也不做评判。”

“但你还是评判了,视角就是立场,即使语言上没有表态。”我说,“小说很特别,我会送审试试的。”

“谢谢你……李老师。”七仔稍一迟疑,加上了对我的称呼,好像突然想起来我是谁似的。“虽然是初次写作,但它应该是高于刊物的平均水平的。这次发表对我而言很重要,顺利的话,我会继续写其他经历,说不定以后能出一个‘情感教育’系列。请李老师一定多多推荐,发表了我请你吃饭。”

“恕我好奇,你一直有很多亲密关系吗?”我已经得知七仔是个哲学家,乐于回答任何抛给她的问题,便不顾是否冒犯。

“那不是我想要的,但有些交换是必须的。该怎么说呢,我确实有很多欲望,物质的、精神的,享受被爱本身就是其中一种,但那些欲望都不是自发的。我从十几岁起,就只有一个真正的欲望:构建尽可能多而广泛的欲望,用来克服虚无。”

“我理解。然而,就像你对‘好女人’抱有猜测性的偏见一样,你的逻辑在我看来同样是可疑的——我并不是指责你,只是向你指出它的圆滑之处。在旁观者看来,你不断地从各种关系中获得实际利益,而精神上的困扰无从辨析。他们凭什么相信你不是滥用借口?”我紧盯对方,试图与她同样严肃。

“我不需要相信。”七仔笑了,好像这是不言自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试图寻求任何可能永恒的东西,结果发现,人的思维受到各种观念的禁锢。道德、礼仪、责任……这类东西归纳了人类的局限,叫人安分守己,逼人接受平庸与浅薄。人们明明可以走得更远一些,但他们远走的意图被阉割了。”

我忽然失去了辩论的雄心,过于宏大的辩题只能引发沉默。我低头看了一眼时间,三点半了,阳光褪成一层软金。

“如果你是想说,人应该尽可能真诚面对自己,那么我同意。”我说。

“你问了那么多,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在婚姻中,你有过什么不道德的时刻?”七仔狡黠地望着我。

“从来没有过。”我想了想,告诉她,“我一直是竭力付出的那一方。”

“你别怪我这么问。我只是注意到,我们跨年的那一天,你一晚上似乎和丈夫没什么联系,整点时也没有任何电话,似乎很冷淡。”七仔说。

“你也太小看婚姻了,你再聪明也不会明白自己没经历过的事情。我丈夫不必给我打电话,他通宵后第一时间开车来丰台接我回去。”为了更有说服力,我甚至编造了一些谎言,但我尽量把这些说得很真诚——其实我很早就发现,我具有一种乔装真诚的能力。

“你记不记得,那天还有一对夫妻?”七仔突然说起那一对恩爱而模糊的形象。

“没什么印象了,他们除了自己说个不停,都没怎么跟我们讲话。他们到底干了些什么?”

“我也没印象,他们好像什么都没干。”七仔摇头。

我们相视而笑,好像这微不足道的共识,使我们有机会站在同一个阵营里。我们分别举起瓷杯,将剩余的咖啡一饮而尽,仿佛那是不可浪费的酒。杯底光滑的瓷面慢慢露出来,白色,从新月到满月,薄薄的咖啡渣聚在一侧。这几乎是我们相识以来最放松的时刻。

我和七仔在咖啡馆门口告别,她再三叮嘱我尽快送审。我替她指了地铁站的方向,她点头,又夸我的围巾好看。冬日下午,路上各种元素浸没在一种灰色调子里,我却好像听见了鸟鸣——清脆的,像细枝参差断裂的声音。

我还不想回办公室,就沿着十字路口折转,往稍远的一条静路去。回想我和七仔漫长而无意义的相互驳诘,它们本可以不必存在,因为我们绝无说服对方的可能,争论所能抵达的层次也很有限。而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我们是同一种人——尽管我们看似在讨论道德,实际上从来不会内疚,没有一种道德能真正激起我们的羞耻心。从某个角度而言,七仔比我更真诚,至少她不像我这样,内心对自己的立场无动于衷。

然而,即使如此,我仍然在到处寻找一种强烈的审判力量。我希望有人能站在楼梯最高一格,以千斤重压俯视我,吹灭我一生中有意无意获得的光芒。我抬不起头,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再逃跑,所有谎言、借口、搪塞都不再奏效。我只能跪在他脚下,凭铁刃割开我的颅骨,一个个针尖刺透我的皮肤,肮脏的黏液将人淹没。我愿意承认每一件最平凡的事为罪恶,让一贯平稳的心生灵涂炭,敛收尖叫以抵达克制的极限,耳鸣协调暴雨将至前的雷电如一首赋格曲。到时候,我将体悟一种足以消解孤独、并反证我存在的剧烈痛苦,而非日常愿望不能满足时的焦虑、愤怒与失望。

把我唤醒的是一通来自小羚的电话。有时我不知道自我的边界在哪里,反倒是一些社会关系定位了我。

小羚听起来很高兴,喂,你下班了吗?我说,哪有那么早,怎么了?小羚说,突然想到的,下个礼拜帮我一起看婚纱好吗?一套出门纱,一套中式敬酒纱,我还想要一件鱼尾的,颜色最好淡一些,你觉得呢?我说,心情这么好,你们和好了啊?小羚说,我们昨天好好聊了一次,宋发誓从来没有出轨过,你能相信吗,他这样的人也会发誓?其实我也觉得自己无理取闹,对很多事太紧张,宽容一点就好了。我说,不错啊,要结婚的女人变聪明了。小羚不禁笑起来,猛地沉默,问,我们认识多久了?我一下子算不上来,因为实在认识太久了。我说,好多年了吧,都有点忘了。小羚说,是吧,下周日见。

放下电话,我总觉得哪里很蹊跷,却说不上来。我盘算现阶段已经拥有的东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丈夫,女儿,一份可能要做很久的工作,一些几乎不再新增的朋友,一笔巨额却还不构成压力的房贷,还有房子里精挑细选的物品。当我努力用思维贴近这些东西时,它们突然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

我给丈夫打了个电话,想靠他的声音将我拉回更准确的现实,但他没有接。我点开他的社交页面,已经设置成“仅展示三天内容”,空荡荡一片。我想起我们初识时,他并非如此,每天有许多信息要分享。对我也是,总喋喋不休,仿佛与我无关的每一刻都意义全无,可从前的那个男人早就消失了。人与人之间的关联,似乎永远不存在真正的结论。在千变万化的立场转化中,或许我们只能握住一把遥远星辰的碎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