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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古盐镇(节选)

2020-11-19彭愫英白族

香格里拉 2020年4期
关键词:古道

◎彭愫英(白族)

地处滇西北横断山脉纵谷区的怒江州兰坪县,很早以前各族人民就懂得在盐卤水溢出的地方淘井取卤煎盐。古盐镇拉井位于兰坪县中南部,是云南省 33 个古镇之一。拉井,原名“喇鸡鸣”,相传,喇鸡鸣村民到此放牧,羊群都要到箐沟舔食地上浸出的白色东西,牧羊人很奇怪,不由蹲下身尝了尝,这才知道地上浸出的白色东西是盐。清道光二十三年(1843),随着开井产盐,“喇鸡鸣”地名中加上了“井”,后被人们简称为“拉井”,拉井镇由此得名。拉井曾是兰坪县城所在地。兰坪县城于 1950年4月从金顶搬迁到拉井,于 1985年 8月从拉井又迁到金顶镇江头河。1987年 11月 27日,经国务院批准,撤销兰坪县制,设立“兰坪白族普米族自治县”,原行政区划不变。

由于兰坪县盛产优质盐,以拉井镇为中心,逐渐形成了怒江境内的滇藏古道、盐路山古道、碧江营盘古道、六库保山古道、贡山六库古道等多条盐马古道。新中国成立前,怒江州没有公路,这许多条盐马古道,连接了怒江州的边四县和兰坪县,是怒江州通往古西南丝绸之路及通向内地的通道。

“赶马三年不歇店,处处留下冷火塘。伤心不过赶马人,赶了一程又一程。”自从外婆给我讲起背盐人的汗渍和马匹的白骨铺就的盐马古道,讲起悬崖峭壁上的羊肠小道、原始森林里的古栈道、碧罗雪山上的救命房……徒步盐马古道成了我的心愿。

2007年“五一”长假,我首次徒步盐马古道,沿着四十里箐河到富和山的彝族寨子弥勒坝,寻访新中国成立前在盐马古道哨卡上护哨的彝族人。尽管马帮时代已经过去,悠悠古盐道上只有零星的驮柴马匹的踪影,背夫的血泪被荒草覆盖,崇山峻岭中的小路,已消失在一棵棵高大的树木和蓬蓬花树之中,但当我走进古镇拉井,摩挲石板路上深深的马蹄凹槽,仍能听到历史的叹息。180 多年的盐矿开采历史,孕育了盐马古道的盛衰往事。从家庭作坊、火法煮盐到真空制盐三个阶段谱写出的拉井盐文化,不因时光的远去和 2005年关闭盐矿硐门而沉寂。走访当年的盐工、马锅头、背夫和缉私队员,他们忆述的往事深深震撼了我。

怒江州有一句口头禅为“兰坪人不知道盐咸”,到了兰坪县,这句口头禅就变成了“拉井人不知道盐咸”。在拉井,听白发苍苍的老人讲述当年的制盐背盐史,我的眼角总是湿湿的……

曾是盐工的退休中医师赵桂孙,脱下鞋袜,让我看他那双自小被盐卤水泡得变形和被锅盐严重烫伤的脚,脚指头参差错落,又短又圆,脚趾甲一个也没有,惨不忍睹。我仿佛看到,五口大锅架在一个火灶上,火烟出口处的锅里装着水,左右并列的四口大锅装着盐水。一个瘦弱的男孩白天在矿硐里干活,双脚浸泡了一天盐水,晚上回家后还要爬上高高的灶台,用大勺子敲打锅底的盐。疲累中的他实在困极了,不小心踩在锅盐上,脚被烫成了花萝卜……

“苦够了!”家住拉井镇期井村的李贤慧老人,跟我讲起当盐工的日子,撩起围腰擦眼泪,她由衷地说,“能过着今天的日子,就像做梦一般,我们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了,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多活几年。”

李贤慧从小就在拉井镇期井村煮盐,昼夜不分地煮,每天天不亮就从盐井背回三趟盐卤水。当时用的是木碗木筷木脸盆。三四丈长的竹竿上绑着木桶,伸入盐井,接出盐水再倒入木桶然后背回家里。秋冬天,期井的黎明很冷,背盐水的路上,她手上落着厚厚一层霜。

“想起那时的苦日子,我就流泪,15 岁还穿不起裤子,只能穿母亲的一件补满补丁的长衣,系着补丁围腰,就这样在寒冷的天气里背盐卤水煮盐巴。我阿爸到拉井安家另过,撇下阿妈、弟弟和我,日子苦得就像盐卤水和黄连。”

那时的拉井盐矿实行丁份制,分灶、半灶、丁。一灶盐水要煮一个月,半灶盐水煮半个月,一丁盐水煮几天。由于盐政腐败,以出灶收租的灶主和雇工煎盐的丁份大户随之出现。盐工们煮出的盐巴要全部交给灶长,灶长上过税盖过章才能成为公盐,否则,你煮的盐就变成了私盐,一旦被缉私队抓到,不仅被没收还要罚款,甚至关押一个月。苛捐杂税和黑社会势力蔓延,使得煮盐的多数盐工苦不堪言。为了生存,盐工们不得不想出办法对付缉私队。

在不同的历史时期,贩卖私盐都是违法行为。盐工们在盐起锅后划分成四半时,在每半盐旁边敲下一点盐,藏在隐秘处,或者在锅底盐快熬好时,在锅边擦一圈成锅边盐,积少成多后悄悄地卖给走私私盐的人。而缉私队的主要任务是堵截私盐。拉井缉私队隔三岔五到各个路口堵卡查办私盐。有一次,缉私队接到告密,来到一户人家查盐,这户人家有二丁盐水,那天正好把一块私盐藏在柴堆后,看到缉私队来了,机智的女主人以赶鸡为由,有意将柴堆弄乱,躲过了缉私队的搜查。

期井一户人家的火塘边,和润莲老人坐在床边慈祥地笑着,穿件藏青色右衽长袖短衣,小方块图案的领褂,腰系花边花衿围腰,外罩黑马甲,下着黑裤子黑棉鞋,满脸皱纹像晒干的树皮,手骨节疙疙瘩瘩地打皱,黑色毛线编织的帽子半掩着满头银发,缺了门牙的嘴说话有点漏风。

和润莲从小就是孤儿,7 岁失去阿爸,11 岁时阿妈也因病而亡。她和瞎眼爷爷一起生活,家徒四壁,日子穷得叮咚响,没办法,她只好跟着三叔过,送饭给瞎眼爷爷吃。小小年纪,和润莲就每天到盐井背盐卤水,帮大人煮盐。三叔比较疼她,但他常年背盐巴到外地不常在家。三婶嫌她是个负担,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常无缘无故骂她。跟着三叔过的奶奶眼瞅着孙女受气只能忍气吞声。三叔为了不让她受委屈,把她领到亲戚家里,可这家人日子也穷,但在这家中她不再挨骂了。她长大一些后,就和奶奶单独过日子。

大理州云龙县的石门街,每月阴历初五、十九、二十七日是赶集天,和润莲背着盐巴与村里人从期井到石门街赶集。一筒盐巴四斤,她起初背七筒,后来背十筒,一个月至少两次背盐到石门街。有次她和大伯背着盐巴赶阴历二十七日的石门街集市,一路上大雪纷纷。看着前面背盐艰难行走在雪花里侄女的小小背影,赶着两匹驮盐马的大伯心痛地大哭道:“有爹有妈的现在家里舂饵块粑粑,孤儿没人管只能大雪天背盐巴。”和润莲不知道大伯是因心疼她而哭,以为他累得走不动了,没到石门街,就建议大伯在一个小山村里歇息。从石门街回到家,和润莲病倒了,发高烧。家里没人背盐卤水煮盐,没人背盐到外地卖,就没有盐巴换米,没有钱买面,家里自然也就断了吃的。她病稍好能下地,便上山砍柴煮盐,回村里的路上崴了脚,赶马归来的大堂哥闻讯将她背回家。这次脚伤让和润莲在家躺了一个多月,祖孙俩的生活只能靠亲戚接济。

期井因为盐井成了热闹的集市。为换期井产的盐巴,邻近的金顶人拿来了甜酒、红糖、面条、麦面;营盘人拿来了香油、肉、大米;怒族人拿来了土特产;连远方的藏族人也赶着马帮来了。大人们吓唬小孩,说藏族人来了,就会往小孩眼里撒辣子面,抓走小孩,因此,和润莲与她的小伙伴们每次见到藏族马帮就远远地躲开。

渐渐地,和润莲拥有了一匹马,与同村的赵玉花结伴驮盐到石门街。当时马帮驮公盐要有批条,每张条子盐巴不能超过 100 斤,超过条子规定的数量,半路上被盐场署缉私队抓到就会没收一半。和润莲与赵玉花只有两匹马一张条子,有次驮的盐超出了三筒,碰到缉私队盘查,同村的一位马锅头机智地帮她们把多驮的盐藏到另一个马驮里,她们才幸运地逃过一劫。但有一次就不那么幸运,她们被缉私队查获没收了一半的盐巴。两人到石门街把剩下的盐出手后,买回五升米,两升饵块,五盒红糖,两碗酒。要过年了,祭祀祖先需要酒。

期井村的盐井三封三开,每当七八月份雨水多了,盐卤浓度降低,这时节就会封井,等雨季过后再开。期井的盐井如泉井一样,平时舀盐卤水,用四丈左右的竹竿绑上小木桶沉入井里舀。雨水过后开井时,用长竿把人送入井里,清理落入井里的树枝,舀掉表面的水,才能舀盐卤水。

拉井盐场署的缉私队来期井封井,期井人不让封,缉私队的人就拿枪对准期井人强行封。夜深人静,和润莲和三个伙伴悄悄地摸到盐井旁偷背盐卤水,谁知被守在盐井上的灶长发现。灶长带人猛追,将和润莲她们抓住,关在灶长家。灶长家里关满了反对封井的和背私盐的人,连他女儿的住处也关满了人。灶长放话说,被抓的人只要家里拿钱来赎,就即刻放人,不然等天亮就送到拉井场署治罪。和润莲的姨爹在村里到处借钱,好不容易凑足了赎金,将她救了出来……

走在期井河岸边,看着期井河蜿蜒隐没在山谷里,我不由想起了当年的那些背夫,在盐税苛杂压迫下,仅仅只是为了赚中间差价,背夫悄悄从灶户手里买下私藏的盐,避开关卡,与全副武装的缉私队周旋,翻山越岭、渡过险滩,把盐巴背到澜沧江一线的营盘、兔峨等地,过澜沧江到大理州云龙县以及保山市腾冲县,甚至到缅甸,或者翻越碧罗雪山到怒江一带,其辛苦和危险可想而知。

穿过拉井街道,沿着通向县城的公路,我去寻访拉井街上一名缉私队员。一座面向公路有三间铺面的楼房,楼房底层是一家网吧,网吧门口,依地势搭出一间简易的房子,拉井街最后一名还健在的缉私队员黄和塾就住在这里。80 多岁的黄老精神矍铄,他来自江西省赣州市信丰县,因为被抓壮丁后辗转来到兰坪。黄老告诉我们,他所在的税警队不管马帮,主要任务是堵私盐。背私盐的大多是穷苦人,黄和塾抓到后不为难,叫他们赶快走,别让自己的队员看到,免得大家都受到惩罚。久而久之,背私盐的穷苦人把黄和塾当作自己的好友。但是,如果这样的私下放行,一旦被队友看到并告发,不仅贩私盐人被抓,徇私的缉私队员也会受到惩罚。有一次,一位缉私队员抓到一位背私盐的,死死抱住背盐人不让他走,结果背盐人抽出一把刀,将缉私队员杀死了。还有一户人家,因为缉私队员杀死了一名背私盐的,把尸体丢进他家里,无法住人,只好搬出……缉私队员和背私盐人的故事,层出不穷。

从清朝到民国,当政腐败,税多,且重,盐贵如珠玉,于是不断有反暴政的起义发生,在兰坪的盐业史上写下了厚重的一笔。民国六年(1917)农历正月初六,拿着大刀驽弓的傈僳族和沛三抗暴政起义队伍从长涧出发,把拉井四周的关卡通道占领了,打败缉私队的顽抗,占领场署。在兰坪没有正式设立县治以前,拉井场署是一个集行政、司法、盐政管理于一身的封建官僚统治机构。起义队伍没收场署财产,处决作恶多端的盐场场长,打开盐仓,给穷苦百姓分送盐巴,焚毁了场署。后来,起义部队遭到残酷镇压。

1948年 5月,中共滇西工委成立。1949年 5月,在中共滇西工委的领导下,兰坪县的通兰暴动取得胜利。几天后,拉井盐厂护井队和平交枪,拉井解放。场署的罪恶历史,终于随着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和兰坪的解放而结束,但盐马古道上凄惨的故事,留在老盐工的记忆里难以抹去。历史已经翻过一页,可是面对那些曾经悄悄地在身上藏一点盐巴以换得一点生活必需品的老盐工,那些曾经在盐矿硐里骨瘦如柴的老盐工,那些曾经差一点倒毙在盐马古道上的老盐工……我潸然泪下。

离开拉井镇前一天,我还想去拉井街上拜访一位盐工,大家都说她的遭遇最伤心,每当讲起自己当盐工的经历,她就会控制不住地哭起来。人到伤心泪才流,这位老阿妈的盐工历史浸透了血泪……遗憾,老阿妈随女儿到北京玩去了。虽然没有见到她,但知道她的儿女们都参加了工作,成了国家干部,她的晚年生活幸福美满时,我欣慰地笑了。

漫步拉井,耳畔没有响着“哒哒”缝纫机声音,见不到剪裁鞋样和挑针纳线声音,石板路面被翻修过了,古老店铺岌岌可危,我再也找不到十多年前走过拉井古巷时的那份感觉。伫立玉龙河边,心灵贴近拉井,想起盐马古道上消隐的马帮。盐场遗址上烟囱耸立,急坡街安静在正午的阳光里。公路边,有居民在院子里摆摊卖桃花盐。其中一个盐摊子后面,屋里正在熬盐。我不由被吸引,向着这个盐摊子走去。

三口大锅一个灶台,水汽朦胧。灶膛里柴火旺旺。一口大锅里的盐清晰可见。男主人忙碌着,三位老年妇女坐在另一间屋子前闲聊。看着拉井桃花盐,有种久违的感觉。男主人叫李国宏,是盐工后代。与之闲聊,他比较热情。建设生态家园,严禁砍伐,柴火管理得严,熬盐巴的柴火是自留山里的干柴,数量有限,因此熬盐巴有限。拉井桃花盐自身含碘,手工熬盐不加碘。地处急坡街上的盐矿硐自从政策性封闭后,封硐的水泥墙下留着一个透气孔,盐水从透气孔里流出来,流入玉龙河里。急坡街靠公路边的人家,如李国宏家一样熬盐巴的有七家,他们把从盐矿硐流出的盐卤水接入自家熬盐的大锅,变废为宝。他们熬的盐巴有三个类别:牲口盐,每斤一元至一元五角;人用盐,每斤两元;锅底盐,每斤两元五角。所谓牲口盐,就是把盐卤水接到缸里沉淀,再倒入另一个缸里,尔后接入锅里熬盐,此时盐水会变青。煮盐时,要舀掉上面那层沫水,用这层沫水熬出来的盐巴就是牲口盐。如果不把沫水舀掉,盐巴颜色偏黑且不干净,那就不是赏心悦目的桃花盐了。李国宏熬的盐巴有定量供应,小打小闹地淘生活。

我们正说着话,一辆大客车响着喇叭停在李国宏家附近,一群人嘻嘻哈哈地涌了进来,黑压压地挤满院子,还有一部分人站在公路边。其中几个人说着纳西话。这群人中正好有个人认识我,他告诉我,丽江师范四十二班的同学有来自迪庆、丽江、怒江的,毕业 46年了,今年在兰坪聚会,有 33 人参加。他们到古盐镇拉井参观,喜欢拉井桃花盐。其中有位兰坪同学向李国宏买了 200 斤锅底盐,送给同学们做纪念。

一条水泥路穿过急坡街弯曲向上,我向着盐矿硐走去。十多年了,急坡街在我眼里除了土路变成水泥路外,并没变化多少。盐矿硐沉寂。紧贴着封闭硐门的水泥墙,我想听到盐卤水走路的声音,不知道为何,盐矿硐里流出来的水,在我的意想世界里,盐卤水不是流,而是走。当年,盐工每天从矿硐门进去,顺着路向上走,走到了矿硐中间,路往下延伸。背矿盐工手里提着矿石灯,蜗牛般爬行在矿硐里。盐矿职工子女为了帮父母完成硬性下派的任务,放学后匆匆赶到矿硐里背盐矿……耳朵紧贴水泥墙上,我没有听到什么,却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透气孔里流淌出来的盐卤水清澈见底。犹如十多年前首次到硐口一样,我掬起一捧盐水品茶,咸得赶紧吐在一边,手心里的盐水漏入水流里。

老一代人喜欢称拉井为喇鸡鸣。这与拉井上方不远处的台坡地老地盘有关。《兰坪县地名志》记载,很早以前,为逃躲兵患,有一家湖广人始来这里安家落户。他们从家里出发时带了一只大公鸡,经过长途跋涉,这只公鸡才在宿地振翅长鸣,主人认为这是吉祥之地,是可以避免兵患的好地方,于是就在这里安居,并唤住址为喇鸡鸣。后来这家人在住址下面不远的山箐底发现有盐水,又迁居那里煮盐为生,新迁的地方称“喇鸡鸣井”,原址改称“老地盘”。地名志用“拉井” 称呼喇鸡鸣,兰坪县志及文史书籍用“拉井” 称谓,而乡政府牌子用“啦井”称谓。就“拉井”一词,我咨询过老文史工作者,他们说“井”指“盐井”,“拉”指“拉竜”,这与盐井使用竹竜汲盐卤水有关。老文史工作者们从喇鸡鸣开课报井的历史以及制盐过程、方法论说,不得不令人信服“拉井”一词作为地名的合理性。

清道光二十三年(1843),拉井(喇鸡鸣井)开井报课,为丽江井的子井。清同治十三年(1874),云贵总督岑毓英将丽江府右营都司移驻拉井,盐大使署从下井迁移至拉井,归省盐道委提举大使管理,因拉井卤旺产丰、矿卤兼产,由子井变为母井。盐矿丁份制的实行始于清朝,一直沿袭到民国,分灶、半灶、丁。一灶盐水要煮一个月,半灶盐水煮半个月,一丁盐水煮几天。以出灶收租的灶主和雇工煎盐的丁份大户随之出现,苛捐杂税和黑社会势力的蔓延,使得煮盐的灶户苦不堪言,于是,就出现了走私私盐,因为每丁或每灶没有严格规定煮盐数量,尽管盐矿有斤数限制,这里有人为的因素在内。《盐业志》记载:同治九年,回民义军被镇压后,由清将杨玉科整顿盐务,封闭丽江、老姆井,开办喇井,详定灶户 80 灶……灶户数目到新中国成立前增加了 7 户。一灶原盐矿 2000 斤,盐卤水四塘计20 方,交盐的底线是每月4000 至5000 斤。家庭煎盐演绎无数灶户的故事。残酷的剥削让灶户们不得不想出办法对付缉私队。于是,在盐起锅后,他们不露痕迹地敲下一点盐藏起来,积少成多,悄悄地卖给走私盐的。灶户们私藏盐,如果被缉私队抓到,不仅罚现金 100 元,还要关押一个月。

顺着盐卤水流淌方向,我一路下坡往西关走去。盐卤水经过之处,水两边的红土上铺着一层白花花的盐,在阳光下闪耀。行走在紧挨盐卤水的小道上,想着盐马古道历史里的盐警队和盐工、背夫间的故事,急坡街上演绎的凄惨往事早被埋葬在尘埃里。思绪在往事里荡悠悠,心却警惕着急坡街的狗。有次到急坡街查看盐卤水,我想去龙王庙看看,还没走出急坡街就被两条恶狗挡住去路。我正要往后退,狗毫不客气撵着来。我只好拿着摄影三脚架与狗对峙,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尴尬时,有位老者闻声出来帮我驱赶狗。两人正说着话,老者突然激动地说,他认识我,随之说出了我父亲的名字,还有居住在营盘街上的几位亲戚的名字。老者告诉我说,我应该叫他爷爷。此行后,我又从州府六库城到拉井,为写作《怒江记》走访一些人。与友人到拉井敬老院参观。在敬老院里,想不到又见到了在急坡街帮我驱赶恶狗的那位老爷爷。一晃五六年时光过去了,不知这位爷爷安健否?

我在急坡街参观李国宏的盐灶时,在他家闲聊的三位老阿妈中,有一位大妈叫赵洋旺,赵洋旺大妈已经76 岁了,她是盐工的后代,读过书,因此到东川当工人。她回到拉井探亲,正巧遇到农业社下放,她舍不得离开父母,回到家后放弃了工作,待在父母身边务农。

西关桥所处的位置,与玉龙河两岸峰峦对峙,大有一桥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西关桥是拉井门户,横跨玉龙河。拱形的桥身,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河东岸桥的亭台两面,白色石灰墙上手书“江河有声”“智水仁山”,黑色的隶书大字在白底红檐的陪衬下格外显眼。紧挨着西关桥的是迎客大门,大门对联“关隘峭壁锦桥画阁玉龙水,文笔雄峰机声飞雪古盐矿”,横批“山关凝翠”。公路在这里转了一个弯,向着营盘镇而去。这条公路叫六兰公路,从兰坪县城而来,向着怒江州府六库城而去。

西关桥实际上叫兴隆桥。当年的古盐镇拉井,有四个关口把持盐的通路,那就是西关、东关、南碉楼、北碉楼。东西关在横贯拉井镇的玉龙河上,是典型的桥梁楼亭建筑。东关把守通向大理、丽江直达茶马古道的盐路,西关把守通向澜沧江、怒江到达维西、迪庆、缅甸的盐路。南北碉楼设在环护拉井镇的南北山峰上,山峰上有碉楼哨口,两挺机枪架在高高的碉楼上,与东西关遥相呼应。四个关卡,除了西关桥保存尚好外,其余三个关卡荡然无存。

走在桥上,看到桥的檐廊上“义路”“礼门”依旧在。十多年时光,山河永葆青春,唯有痴爱盐马古道文化的人满头黑发染霜,有了白发。阳光洒在山谷里,光影就像高明的剪辑师,剪出了一幅幅美丽的画面。山是俊朗的,树是墨绿的,阳光是金色的,草是葱绿的。玉龙河就像瘦小的孩子,不急不慌地流向澜沧江母亲怀里。

流连西关桥,自然而然回顾桥的历史。我所见的廊桥,已没有初建时的气势,岁月更迭里,新修建的廊桥规模比旧时小得多。民国元年(1912),拉井(喇鸡鸣井)盐业工人李维善等人筹建西关风雨桥,西关桥修建时间只不过 107年左右。我曾写过文章描述了耄耋老人介绍的西关桥,“高大宽阔的桥身有上下两层,桥中间宽阔的走道供行人马匹通过,走道两边的房屋里装满棺材,楼上也是装满棺材的房屋。西关是盐大使杀害穷苦人民之地,也是缉私放私出关之地,这个被人们称为杀人场的西关,太阳还没有落山,桥上弥漫浓浓阴气,令人望而止步。”耳听小鸟啁啾,眼前所见,无法与老一辈人讲述的往事联系在一起。

西关桥外,古岩洞依旧在,青青藤蔓难掩岩洞里的石桌石凳。层层岩石洞壁上遗留着穷苦盐工、马锅头们唱响的音符,还有马匹的响鼻。历史叙事里,来自怒江一线的怒族、傈僳族背夫,还有从维西等地来到拉井但住不起店的马帮,都住在这个岩洞里,傈僳族的“呀拉依”、怒族的“哦得得”、藏族的“度母化身”、白族的“开益”等民歌调子,曾经在古岩洞里上演。

盐卤水浓度时常有变化,人们用特定的容器测量盐卤水浓度,当浓度在 21% ~ 23%之间,100 斤盐卤水就可以煮出 50 斤~ 70 斤桃花盐,如果盐卤水浓度降为 17%,意味着灶户煮盐白辛苦,没收入。盐卤水下降这一年,场署会组织举办龙王会。龙王会一般选在农历五月二十三日左右,会期三天三夜,进行猪羊大祭。民间认为龙王最爱热闹,尤其喜欢听戏,是个戏迷,于是龙王会就以唱戏为主。庙会这天,四乡八寨的人赶来了,各地戏班蜂拥而至,拉井热闹非凡。再次拉井行,我没有去寻找龙王庙。龙王庙地处急坡街上方,因为山体滑坡,离龙王庙不远的拉井解放纪念碑早已经搬迁到拉井街原电影院院坝里。我向着新的拉井解放纪念碑所在方向走去。

记忆里的电影院荡然无存,变成了拉井镇中心完小和拉井镇中心完小乡村学校少年宫。原拉井中心广场也成了学校地域,正在紧锣密鼓建盖房子。拉井给我的最大变化就是校容校貌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无论是新建村、拉井街、期井村大山箐小组,都在原有的校舍基础上建盖新大楼,学校规模得到扩建。纪念碑正对拉井镇中心完小大门,一进入大门,“啦井解放纪念碑”几个大字扑入眼帘,黑色大理石使得金黄色的大字显目。纪念碑的碑身长方形,底座四方形,碑身上方是红色五角星。纪念碑的背面,碑身上写着“弘扬革命传统 振兴古镇盐乡”;纪念碑的台座正面是庆祝拉井解放的浮雕,背面是刻写在大理石上的“啦井解放纪念碑序”;左面浮雕是拉井名酒马道子酒的酿酒场景,一名白族拉玛人汉子忙碌着;右面浮雕是盐马古道上两个人两匹马行走在崇山峻岭里的情景。远处青山连绵,白云飘逸。整座纪念碑显得大方且威仪。

新的拉井解放纪念碑与旧的拉井解放纪念碑不一样。旧拉井解放纪念碑离龙王庙不远,突兀在半山腰上。约一米高的水泥平台上,耸立着红岩做成的纪念碑,碑身上刻着“啦井解放纪念碑”几个大字,圆形的台座和碑身间,有一组石雕,正面的石雕雕刻各族人民庆祝胜利的场面,上面刻写“胜利歌”几个字,横幅上刻写“热烈庆祝拉井解放”“主席万岁”。以正面石雕为起点,沿着顺时针方向绕着圆形的台座欣赏石雕,“支前会”浮雕是兰坪各族人民支前的画面,“秘密会”浮雕上有背着枪支的解放军和当地人接头商量事情的场面,“团结谱”浮雕上是工农兵大团结的场面。

新旧拉井解放纪念碑文内容不一样,新碑文比旧碑文内容更加丰富,详细记叙了拉井解放的过程,对拉井解放的意义作了评价,亦寄予青少年学生们殷殷的嘱咐和殷切的期望:

站在拉井解放纪念碑前,缅怀革命先辈伟绩,思绪在盐马古道时光隧道里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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