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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如木罕

2020-11-19苏雅达斡尔族

骏马 2020年12期
关键词:表姑小舅老人家

苏雅(达斡尔族)

达斡尔人把人去世后安放灵魂的地方叫“伊如木罕”。我到现在也无法用汉语为这个词语做出准确的翻译,如果译做汉族人所称的冥世,那应该是让人敬畏并尽量避诲的处所。而我亲眼目暏了奶奶和姥爷这两位亲人在面对死亡时的那种从容、平静、安然,好像那是每个人都会最终抵达的处所,没必要为此惊慌失措似的……

姥爷去世时是1968 年,那时我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小女孩,只记得那年夏天每日在院子里打大轱辘车的姥爷,突然直起腰走向屋里,还没等迈进里屋,就扶住水缸弯下腰,哇哇地吐出大量的血块,边吐边大声地呻吟:“完啦!哇,完啦……”姥爷是个非常刚毅的男人,突然看到自己吐出那么大量的鲜红血块,也可能惊到了。

我们所有站在厨房里的人都看到了这一幕,姥爷吐在地上的血块足有人脸范围大小,腥红的鲜血让我们目瞪口呆。后来我突然惊醒过来,立刻跑出去找正在上班的妈妈。

妈、爸、大舅他们都速速地赶了回来,他们把姥爷送往旗医院,并让我去邮电局给在乌兰浩特工作的小舅拍电报,我清楚记的电文是“父病重,速归。”

小舅回来后立刻带姥爷去了齐齐哈尔市第一医院,具体诊断患了什么病,我没有印象了。只记得小舅又带姥爷去五大连池喝了一阵子矿泉水。可能预感到自己来日不多了,身体日渐虚弱的姥爷向小舅提出必须回到家里,要死也一定要死在家里。小舅拧不过老人家,只好带他回到了莫力达瓦。

姥爷回来后第一桩事就是买木料,打棺材,建冥屋。家里雇来好几个木匠,快马加鞭赶制姥爷的冥屋。姥爷总担心冥屋没打造好之前,自己会等不及就去了“伊如木罕”那里。他就每天歪在南窗台上,黙默地望着工匠们干活的身影,关注着为自己所建冥屋的进度。姥爷的神情没有恐惧,没有惊慌,更毫无怨气,大概是亲自督办的冥屋吧,姥爷甚至还有几分特别满足的神色。

姥爷从容面对死亡的这个画面,刀刻般在我的脑海之中,时不时就会闪现出来……

等到奶奶去世前后,我已是做母亲的人了,记忆就更为清晰些了。

很小的时侯虽然与奶奶共同生活过三年,但一切记忆模模糊糊的,只记得奶奶每次吃饭时总是把太奶奶照顾着吃完,再用长长的烟袋装上烟,点着火,递给太奶奶吸上后,她才上桌吃饭。她每天没有闲着的时侯,总是忙来忙去的样子。

1968年冬,爷爷去世,相依为命的老伴不在了,不能剩下她老人家留在那个伤心之地,转年父亲接奶奶来到莫力达瓦,奶奶开始了与我们共同生活的时光。

十几年的共同生活,不仅培养出了我对奶奶深厚的感情,也对她老人家有了许多的了解。奶奶言传身教对我们做人行事起到了定海神针般的作用。奶奶不允许我们叉开双腿大大咧咧地坐在炕上,让我们必须并着腿坐着。家里来了穷亲戚,说我家里窄小,不方便住时,奶奶便说,心若能装下,就能装下。住吧,挤就挤着点,没关系的。

奶奶搬来莫力达瓦时就已患有严重的哮喘病了,每到冬天去外面上厕所,对她来讲都是个无比艰难的事情,她担心自己随时会一口气上不来就走了。于是,她开始着手做自己的殓衣,从五十多岁就开始细心地准备了。

那个时侯是配给制时期,每人每年只享有七尺布票,一斤棉花票。全家人的单衣棉衣背心短裤以及被褥等全都需要用这些布票棉花票来统筹解决的。所以奶奶积攒了好几年,终于攒够了去世时能够穿上七件套的殓衣布料,然后,亲自开工了。

记得每次我回娘家,就看见奶奶戴着老花镜坐在南炕上,不是在裁剪就是在缝制着殓衣。她用个三角形的烙铁作熨斗,插在做饭后的柴灰之中加热着,见我去了,非常高兴地让我为她取回热灰中的烙铁,用过之后再指挥我插进热灰中继续加温,免除了她老人家炕上炕下气喘吁吁的忙碌,能为她帮上忙我也挺高兴的。奶奶赶制殓衣的样子,好像是为了去参加一个盛大节日,必须盛装出席才行似的。她万分认真地准备着。

不太记得奶奶到底用多久才完成了这个浩大的工程,可能对一个轻手利脚的人来说,这点活弄弄就完成了。可我奶奶的哮喘病太厉害了,动作幅度稍微大点她的气管就立马发出“嘶嘶”的声音,好像嗓子眼里堵住了什么东西,气息马上就要断了,让人担忧着。每当这时她不再敢动了,扶住什么静静地待上一会儿,或者坐在炕上缓缓出气。等气息平稳下来她才进行下一步动作。

现在回想起来,奶奶那么虚弱的身体是如何坚持着一针一线完成了七件套殓衣的制作呢?做完殓衣,奶奶大大松了一口气,踏实安逸了许多。

家里来了奶奶的姐妹,她们的话题多是围绕着已经做好的殓衣而谈,谁的殓衣是礼服呢面料,谁的是华达呢面料,衬衣衬裤是平纹布的还是斜纹布料,再不就是殓鞋是否绣上了花,绣的是什么花……听她们热烈的交谈,会让人产生是在为出嫁的姑娘研究婚服般的错觉。

有时,奶奶会在亲友的要求下,扫干净炕,取出缝制好的殓衣一件件开始在炕上展示起来。那些老太太们像欣赏艺术品似的,抚摸着布料,细看着手工针线,无不发出“啧、啧、啧”的称赞声,用达斡尔语说奶奶做得无与伦比的美妙,她们此起彼伏的称赞声,引得我也凑过去看看。

嚯,好家伙,这哪里是殓衣啊,简直就是礼服嘛!奶奶的手工是一流的,那针脚缝得细致均匀,边边角角平整到无可挑剔的程度,只能说太完美了。

1979 年冬,奶奶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起来,下炕到地上走走都比较吃力了。我和表姐都各自成家有了小孩子,根本没有时间过来帮助家里照顾奶奶。爸爸去上海治病了,华妹也已经上班了,每天跑医院找大夫或护士来家里给奶奶输液或瞧病,并为奶奶做些顺口的食物。那时妈妈在“挖肃”运动中受到了摧残,也是勉强维持着日常生活,在单位大小还是个头目,也没有精力照看奶奶,于是请图花表姑到我家来专门照顾奶奶。我和表姐白天抽空过去坐一坐,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就伸下手。

奶奶感觉自己熬不过这个冬天了,趁自己喘气均匀时就指挥图花表姑用小布袋分别装好她入殓时要拿去的物品,五谷杂粮装得有大米、小米、黄米、高粮米、玉米等。奶奶细心,还准备了小木船,也不知她是何时求人打的。用金铂纸剪出太阳,用银铂纸剪出月亮。那个年代大约是由于破四旧的原因,买金银铂纸很费力,奶奶便让我们买回金粉和银粉,每天坐在炕上往黄纸上涂金粉或者银粉,刷出厚厚一叠子金银纸备着,装进她自己柜子里,那里装着所有她老人家准备带到“伊如木罕”那去的物品,记得还有大酱块。她甚至把人去世后体温尚存时剪下的指甲包装纸都备好放到指定的地方了,怕粗心大意的妈妈在她死后会忙中出错,忘记了此事,还特意嘱咐图花表姑、我、表姐和华妹,让我们共同帮我妈妈想着点……

时至今日,每当我想起奶奶亲自为自己准备后事所做的一切,仍会充满着敬意。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眨眼间自己已过了甲子之年,这个年纪的人经常听到的不是这位熟人患癌症了,就是那个亲戚去世了。提及的朋友常有谈虎色变、恐惧惊慌之相,有个熟人在查出患了癌症之后,不到半个月人就没了。大家说其实他是让自己吓死的。这让我不免有些诧异,死亡是任何人躲避不过去的事情,只分早进城还是晚进城而已。我们终归都会去“伊如木罕”的国度的,与其恐惧而惶惶不可终日,莫不如让心态平和、淡然,开心快乐地度过每一天每一刻。

我的腰部在2011 年因某节腰骨有滑脱征兆,做过一次大手术,术后在锥尖盘留有几枚钢钉,这多少影响到我坐卧起伏,既不能坐太久也不能站立太久,坐久了起来时需要缓缓运动腿脚才能恢复正常行走。当有朋友问及我什么时侯才能取出这些钢钉时,我笑答,到火化时它们就都出来了。听到的人无不大惊失色,连连冲我说,胡说八道什么啊!千万不要再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了。

我却觉得无所谓,我这种从容面对死亡的心态应该是姥爷和奶奶熏陶出来的吧。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有奶奶和姥爷向往的“伊如木罕”国度,但我知道,与其谈虎色变,不如坦然去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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