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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暗花明

2020-11-19鬼金

黄河 2020年3期
关键词:奥尔加米兰达贝蒂

鬼金

大家就这样,每个人以自己的方式,继续着日常生活,有人反思,有人不反思;一切似乎都按部就班地进行,就连一切都处于危险时的极端情况下,大家也继续这样生活,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歌德《亲和力》

奥尔加沉入了理查德的生活湖底似的,半个月都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手机和微信都没有交流。理查德也不看奥尔加的微信,他在之前就已经设置了不看奥尔加的微信,那千篇一律的工作内容,让理查德厌恶。可以说奥尔加是一个工作狂。奥尔加沉默,理查德也沉默,他不知道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奥尔加像一堵墙,在那里,让理查德的心情变得很糟糕。奥尔加的沉默更像是把理查德关在一间黑屋子里。那黑屋子里,只有理查德自己(他一厢情愿地这样想。也许奥尔加还有别的男人。但是否会把别的男人也关进小黑屋,他不知道。她是否还有别的小黑屋,他也不知道)。理查德被奥尔加阴冷的黑屋子囚禁着,是那间黑屋子里的囚徒。奥尔加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和你好的时候怎么都行,如果哪一天不对了,就会把你关进黑屋子里。从认识的五年里,理查德不知道被关了多少次小黑屋,最后,都是理查德妥协了,主动找奥尔加,她才把他放出来,两人和好如初。

是时候了吗?是时候把两个人的戏剧谢幕了吗?理查德恨恨地想。那么谢幕总要说句什么吧?或者感谢一下观众什么的。但他们之间,没有,彼此沉默。 沉默是冷战的毒药。理查德是个内心戏丰富的人。你奥尔加不是和我冷战吗?那么好,我也冷战,看看谁能挺过谁?之前,每次这样的冷战都是以理查德的失败而告终,这次不一样了。理查德挺住了,从进入十二月以来,理查德在奥尔加的沉默中沉默着,两个都沉默的人,犹如两个陌路人。理查德几次想窥探一下奥尔加的微信,想了解一下她最近的生活,但他忍住了,也是赌气。理查德的内心已经上演了他们两人之间的悲剧。是什么样的悲剧?悲剧有很多种吧,他还没有想好。

关于理查德和奥尔加之间的情感,理查德偶尔会反思,甚至是自省。那就是他们之间的情感是置于悬崖之上的,随时可能从悬崖上坠落下去,说粉身碎骨可能严重了,但一定会让理查德伤痕累累,这是肯定的。因为理查德爱了,爱了就会受到伤害。爱情也是一种病,无药可救。理查德曾认为这爱是自己单方面的,但相处的几年里,他觉得奥尔加也是爱他的。她的爱藏得更深,犹如海底。当理查德决定从这场病中走出来,即使形销骨立,也许会是一种重生吧。理查德这样自我安慰着。他开始在小黑屋寻找着逃出来的可能,或者是把小黑屋凿开,让它在孤独和疼痛中坍塌。情绪是炸药。但他还是抱着一丝希望,没有急于捣毁那间小黑屋,他还是希望奥尔加能主动把他放出来,给他阳光,给他雨露,给他一个鲜花盛开的世界,给他一个温暖的怀抱。理查德决定仍在小黑屋里煎熬一段时间,如果奥尔加还……那么他也许真的要斩断这段缘分。理查德曾经看过一句话说,痛苦在某些时候会变成舍利子。但他很反感这句话。舍利子有什么用?舍利子是在涅槃之后——他还不想让两人的关系因此涅槃。但他这次不想妥协,不想,就这样绷着,早晚都会绷断的。他也知道这样下去的结果。以前都是理查德宠着奥尔加,这次他不想。是他出了问题还是别的什么?他真的忍受奥尔加太长时间了,太长时间了。她的小黑屋时刻为他准备着。也许随之而来的一定是两人关系的涅槃,那么理查德就做那个捡拾自己舍利子的人吧。理查德相信奥尔加即使在两人的关系涅槃之后,也不会受到伤害的。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奥尔加再次把他关进小黑屋内,理查德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他在脑海里翻捡着两人彼此沉默的原因,冷战之前,他做的每一件事和说过的每一句话,是什么让奥尔加神经质了呢?可以说,理查德已经小心谨慎了,这么些年,甚至有些如履薄冰的感觉。其实很多时候,奥尔加也是没有答案的,一时情绪化,她都会把理查德关起来。这情绪可能来自理查德,也可能来自她个人的现实生活。或者是某一件发生的社会事件。奥尔加的神经质让理查德受了很多苦。奥尔加就是这样一个人,让你觉得你懂了她,其实,你一点儿都不懂。她的内心像是穿着坚硬的甲胄,总是把自己隐藏得很深。很深。不要企图进入我的内心,你看不到的,这也是奥尔加曾经对理查德说过的话。每次被奥尔加关在那个小黑屋的时候,理查德都想,结束吧,结束吧,去她妈的奥尔加。但他被奥尔加放出小黑屋的时候,又什么都忘了,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彼此亲吻着彼此,彼此饕餮着彼此,让理查德不能自拔,关在小黑屋子里那种痛苦和挣扎,烟消云散了都。这是理查德在别的女人身上找不到的。被关在小黑屋里的时候,想起奥尔加,理查德的身体会有反应。对于奥尔加肉体的迷恋,是理查德的弱点。理查德也反思过。那么两人之间仅仅是肉身之爱吗?不。理查德从来不排除生理本能和人的动物性,但他不相信,他和奥尔加仅仅是那种关系。

是时候了,理查德想。

理查德点了支烟,望着窗外前夜下过的雪。马路上的雪已经被车辆和行人践踏得融化了,露出沥青的黑。黑。在马路旁边的荒地上,野草干枯,雪散落其间,还是白的,但不是那种白茫茫的感觉,看上去有些清冷。一种寂静的白,服丧般。理查德的心里不禁溢出悲伤。他仍在期待着奥尔加的消息。理查德在心里面骂着自己,没出息。这样纠结着自己和奥尔加的关系,值得吗?你奥尔加既然如此无情,那么我理查德,我理查德要把你奥尔加一点点地从心里面抹去,直到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一样。理查德这样想着,心里面好受一些。他突然想在那雪还没有融化的荒地上撒野。对面楼顶上的人家养了一条狗,时而会发出吠叫。理查德刚搬来的时候,是那么厌恶,甚至幻想着那狗不小心从十八楼的屋顶上坠落下去。现在,理查德习惯了那狗的吠叫,他甚至觉得那吠叫声是那么好听,尤其在黑夜的屋顶,也许几声吠叫可以让一些人意外醒来。他开始喜欢从屋顶上望去的那种荒芜感,几声狗的吠叫真的像是在密密麻麻墓碑耸立的墓地里似的。理查德这么想的时候,心里面神经质地坏笑了一下。

三年前,理查德和米兰达还生活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收养过一条小狗,叫米妮。那年冬天米妮突然患病去世了。米兰达哭得一塌糊涂,亲手埋葬了米妮,像安葬亲人一样,把米妮的衣服都给穿上,还有米妮的一些玩具,没吃完的狗粮,也都陪葬给米妮。那时候,理查德和米兰达还住在城市的另一个街区。米兰达把米妮偷偷埋在街区的公园里。葬礼是在夜晚进行的。理查德不敢面对,没去。米妮的葬礼完全由米兰达一个人完成。米兰达很晚才回来,手上都是泥土,眼睛也哭肿了。米兰达回来,扑在理查德怀里说,再也不养了。一个小生命就这样,说没就没了。理查德不知道怎么安慰米兰达,他紧紧地抱着米兰达,直到米兰达哭够了,洗洗睡了。在梦中又一次哭醒。那段时间,米兰达精神恍惚,天天唠叨着米妮的事情,想起来就哭一次。她还常常去街区的公园里去,一呆就是半天。有一天,理查德和米兰达去公园里散步,米兰达告诉理查德,埋葬米妮的地方。一棵松树下面,没有隆起的坟包。她说,怕被公园的管理人员发现,把米妮的尸体扒出来。理查德盯着松树下面,隐隐感觉到米妮在地下睁着眼睛看他们。树上有枯黄的松针落下。理查德有些受不了,拉着米兰达离开,他们围绕着公园里的湖转了一圈,就出了公园,回家了。在小狗米妮因病去世的那天晚上,他们想过要把它葬在距离街区公园不远的宠物公墓,但米兰达说,如果那样的话,在心理上也会变成负担,还是悄悄找个地方吧。她即使很爱米妮,可是她不想让那种悲伤和怀念缠绕他们半辈子。理查德也同意了。所以,米妮的后事都是米兰达一手操办的。没有了米妮的家里,顿时让他们觉得空荡荡的。曾经米妮带给他们的欢乐也烟消云散。两人之间也变得冷漠起来。

理查德没有想到的是,他们的婚姻也因小狗米妮的逝去,在半年后结束了。米兰达因为工作的原因,去了巴黎,再没回来。米兰达是一个服装设计师。她最成功的作品是在一次时装展示会上,借鉴了东方殡葬的服饰特点,把丧和孝融入她的现代意识,在那次展示会上,一下子轰动了整个时装界。有个导演从米兰达的服装作品创意中得到灵感,引申出一部现代舞剧作品,并高价购买了版权。这是米兰达和理查德都没想到的。理查德那时候已经开始写作,出版了一本小说集,不畅销,更没有轰动效应。去巴黎的米兰达和一个日本人在一起了,那个人是“暗黑舞踏”艺术家,叫小野一雄。理查德专门在网上找到小野一雄的舞蹈视频片断,仔细观看了,被触动了,让理查德大开眼界。那是来自身体里的灵魂痉挛、抽搐的舞蹈。是灵魂出窍的舞蹈。那暗黑的舞蹈是带着光芒的,是巫师的舞蹈,让理查德觉得自己是那么渺小。他和小野一雄在任何方面都是没法比的,整个人都自卑起来。理查德在心里面原谅了米兰达,也祝福她。小野一雄的一个经典舞蹈叫《换头》,狰狞、诡异、敏感,充满人性的恐怖。舞台上,小野一雄那暴烈的呐喊,配合扭曲变形的肢体语言,梦魇般缠绕了理查德很长时间,深陷地狱似的。

那段时间,在布塞塔尔市的理查德过得潦倒不堪,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有时候,他还跑到街区公园去,坐在埋葬米妮的松树下面,泪流满面的。公园里的游客都好奇地看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样的日子,理查德过了半年多,直到有一天遇见奥尔加,他才从和米兰达分开的阴影中走出来。理查德想过他是否用奥尔加来填补米兰达离开后的那种身体和精神上的空虚感,细想,不是的,他来真格的了。是爱情,是人到中年后才相信爱情的觉醒。理查德心想,是上帝派奥尔加来拯救他的,让他没想到的是奥尔加是这样一个人,像一个刺猬。

理查德和米兰达结婚的时候,住的是米兰达父母出钱给他们买的房子。他们分手后,米兰达又让理查德住了两年,然后把房子卖了。理查德掏出自己的积蓄在褐石公寓买了一套房子。

理查德搬到这个褐石公寓不久,有一天因为屋顶做防水,烫沥青,他上过一次屋顶。从上面俯瞰,理查德感到阵阵紧张。真高啊!他小心翼翼的。从上面望下去,一栋栋楼房看上去像城市的墓碑……有一种科幻电影的感觉。那天,工人做完防水后,理查德从屋顶回到屋内,两腿还在打颤,小腿的肌肉在突突乱跳。他还记得,那天在屋顶的时候,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发给奥尔加。奥尔加问,这哪儿啊?理查德说,我新家的屋顶。奥尔加说,哦。你上屋顶做什么?那么高。理查德说,想寻找一种泰坦尼克号的感觉,但你不在。奥尔加说,哦。之后,奥尔加再没声音。理查德有一种被冷落的感觉。他也不吭声了,躺在床上看了一会儿书。后来睡着了,梦见奥尔加从屋顶上坠落下去……他惊醒了,出了一身冷汗。理查德想再和奥尔加说说话,但他放弃了。他相信那只是梦。梦境是隐喻的墓地。无数的鬼魂在梦境里复活,它们是谎言的附生物,把跌落在地面上的奥尔加拉入地下,理查德在凄冷的梦境中,企图把奥尔加拉回来,但他失败了。

理查德有了想离开布塞塔尔市的想法。奥尔加的沉默和冷淡,让理查德有一种窒息感,连这居住的小城都让他觉得琐碎、嘈杂、污秽,甚至是猥琐的,让他置身在一片灰色阴影之中。离开是逃离吗?理查德也说不好,他想换个环境生活一段时间。也许那样会把奥尔加从他的生活中剔除掉。离开是简单的,可理查德不舍的是他的书房。理查德曾经自嘲说,自己是书房里的囚徒。那些书在这些年里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也成了他的累赘。他还是喜欢纸质书籍,而不是电子版的。纸质书给他一种踏实感。每次坐在书房里,理查德总是能感觉到那些书里面的灵魂在注视着他,并给他注入灵感和力量。那些书里面的灵魂也常常在理查德的小说人物身上复活。几年来的写作生活,让理查德有些厌倦外在那个“混乱”的世界和琐碎嘈杂的世俗生活。米兰达离开后,遇到的奥尔加成了他现实生活中的一部分,才让他如此依赖来自奥尔加的那份情感或者说来自她身体的那份慰藉……理查德置身在书房中,望着那些竖立在书架上的书籍,他不知道没有了那些灵魂的注视,是否还能把写作继续下去?即使离开,总还是要带几本书的。同样有一些灵魂伴着他,但他总是觉得虚弱。他知道这是他的毛病,是占有欲在作怪。

那种窒息感越来越强烈,理查德还没有想好去哪座城市。以前,他也有想离开的想法,但是遇到了奥尔加,他觉得可以在这城市里有一份爱,自己可以留下来,并厮守着,直到终老。可是,奥尔加那种时冷时热,时冰时火的态度,让他实在无法忍受。他看不到光,是的,看不到光和温暖。这次,也许该下决心了,与其这样被折磨着,还不如快刀斩乱麻,来个痛快的。尽管断舍离是艰难的,但继续这样被折磨下去,那真是生不如死。

理查德想过去布鲁克林,这个想法很快被他否定了。保罗·奥斯特在布鲁克林,他去也没有机会,他不想活在别人的光环下。据说,科尔姆·托宾也在布鲁克林,他有部长篇小说就叫《布鲁克林》。如果说对于他们两个人的作品来说,理查德更喜欢科尔姆·托宾。至于保罗·奥斯特的长篇小说《4321》,那本书很厚,理查德还没看。这些年,对于很厚的小说,理查德只读完一本,是智利作家罗贝托·波拉尼奥的《2666》。罗贝托·波拉尼奥的早逝和作品的横空出世,让理查德羡慕不已。

理查德想去巴黎,虽然和米兰达分开了,但如果有什么事情的话,米兰达还是会帮他的,或者可以短时间接济他。米兰达在离婚的时候,和理查德说过这样的话,如果理查德去巴黎,她会帮助他的。米兰达还说,也许巴黎更适合理查德的写作。她还列举了很多著名作家都曾在巴黎生活过。最后,米兰达说,也许理查德可以加入到她丈夫的创作团队里。布塞塔尔市已经病入膏肓,无论经济和文化都一塌糊涂,是一座将死之城。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难道你想做那个守夜人吗?那么谁又做你的守夜人呢?理查德听了米兰达的话,没有反驳。他知道米兰达说的都是事实,这令他感到刺痛。他又何尝没有感觉到那种死亡气息呢?理查德不想依靠米兰达生活。作为一个男人,他总要独自生存下去的。即使写作不能谋生,但他也许可以干点儿别的。比如布塞塔尔市的老作家马尔托就是靠参加各种小说比赛来挣取奖金,来维持基本的清贫生活。马尔托有一个儿子,在十五岁的时候自杀了。他的妻子也在几年前病逝。他雇一个保姆来照顾他的生活。他不想去养老院。或者说,他不想和那些行将就木的老人们呆在一起。疾病和衰老会加速他生命的进程。马尔托喜欢这样独自去面对……每天都沉浸在写作之中,书写着他在这个时代中的生命经历和生命体验。在布塞塔尔市的作家圈里,人们提起他的时候,都说,那个倔强的老头,那个不近人情的老头,那个老不死的。马尔托还有一个绰号叫,黑夜先生。

有一次,作为晚辈的理查德去拜访布塞塔尔市的黑夜先生马尔托。他和马尔托都参加了一个小说比赛,但理查德没获奖。马尔托获了个二等奖。理查德和老作家马尔托说了自己的苦恼。马尔托安慰他说,写你自己的,不要妥协,只是把稿件投出去而已,能获奖更好,不能获奖,也不损失什么。理查德在心里多少是鄙视这种行为的,但马尔托的短篇小说写得确实很棒。他们还聊了布塞塔尔市的悬疑小说家弗洛尼,因为影视改编,已经成了畅销小说家。他根据布塞塔尔市发生的一起杀人案写的小说,首印十万册。那是一部类似《黑色大丽花》那样的小说。听说弗洛尼去了纽约,因为那个案件的杀人犯从监狱里越狱,在追杀弗洛尼,声称要把他撕了,把他的心吃了。马尔托说,每个作家有每个作家的宿命,我不排斥文学的娱乐性,但我更喜欢那种替众生受难的写作者。他们是人,不是神。马尔托的这句话给理查德很大触动,刚开始他还不能理解马尔托说的意思,他觉得只有神才能那样,但马尔托说,如果一个作家把自己看作神的话,那他的写作也就停止了,只有是人,生而为人,置身在芸芸众生之间,平等地去体验他们的苦难,在文字里去呈现他们的苦难,才……理查德点了点头。理查德望着白发如雪的马尔托,充满敬仰。马尔托还说,在替众生受难的同时,也在表达人性,用情绪去支撑人物,而不是用故事……故事是可以编的,但情绪不能。每个人所处的时代环境中,他们的情绪是最真实的。用人物的情绪记录那个时代也才是最真实的,好的作品是作家心里长出来的……马尔托的话让理查德深感敬佩,要不是马尔托的保姆在身边,他真想上去给他一个拥抱。理查德仿佛看到一位在写作经历中身经百战的前辈在喃喃地教导他,并给身处迷宫中的他,以指引。同时,理查德也感慨,像马尔托这样优秀的作家却没有得到应该属于他的荣誉、地位和金钱。这样的感慨和不平,理查德对马尔托说了。马尔托有些生气,望着理查德这个后辈,几乎是咆哮着说,难道我们写作真的是为了荣誉和地位吗?如果那样想的话,我劝你还是放弃写作吧。我这么说丝毫没有清高的意思,也许你会觉得我虚伪,但我还是要说,我们是靠作品说话的作家,而不是那种靠经营……

马尔托的斥责让理查德感到脸上火烧火燎的,恨不得在地板上找个缝隙钻进去。马尔托突然说一句,人们在苦熬,人们都在艰辛中活着。这算是对理查德的安慰。马尔托抽着烟,望着窗外,目光延伸着,在不远处码头上那些劳作的苦力身上。马尔托突然回头问,理查德,你有信仰吗?理查德说,没有。马尔托说,那就把写作当成你的信仰吧!理查德说,嗯。马尔托倔强地站立在窗前,光线落在他身上,在地板上投下一个细长的影子,支撑着马尔托已经衰老的身体,让理查德有一种悲壮的幻觉,仿佛马尔托的身体是由那个影子饲养起来的。如果没有那影子的支撑,马尔托是否就倒下去呢?阴影在这个世界上维系着人的存在,万物才变得立体起来。因为有了光,阴影的存在才让人更加真实,那些自认为阴影不存在的人,沉浸在自我的虚幻和膨胀中,是注定会倒塌的。

理查德临走的时候,马尔托说,年轻人,有时间的话就常来坐坐,哪怕什么都不说,也好。我喜欢你的气息,像我年轻的时候。那种置身在黑暗中,而不被黑暗淹没和吞噬。年轻人,不要惧怕你的经历,你的所有经历都会成为你的财富,在文字里传达你的生命经历和生命体验吧。

理查德说,谢谢。

即使在密不透风的黑暗中,你就是自己的神和自己的光——马尔托说,时艰无补,各自珍重吧。如果,你有机会离开布塞塔尔的话,还是离开吧,守夜人让我这老东西来做……

理查德蓦然悲伤起来,走上前,狠狠拥抱了一下马尔托,从他羸弱的身体里感知着来自父辈的力量。理查德的眼泪从眼角滑落,他怕被马尔托发现,轻轻用手指拭去。马尔托也惺惺相惜地抱了抱理查德,他也在感受着来自理查德这个年轻生命的力量。马尔托说,好好写,路还是要自己走,自己走出来的路,才踏实。我是有一些人脉,但那些是我不屑推荐给你的。我更希望你自己来完成……记着,再苦再难,都要靠作品说话,靠作品活下去,而不是苟且偷生。

理查德点了点头,甚至有些汗颜,他此次的拜访确实有让马尔托帮忙推荐的意思。马尔托的教诲让理查德能感觉到马尔托身上的倔强,正是这种倔强让马尔托得以与那些世俗保持距离。

那天从马尔托家离开的时候,马尔托还送了他一本自己年轻时候出版的小说集《圣布塞塔尔》,里面的每个小人物都活灵活现,给理查德很多启发。马尔托隐藏在人群之中,窥探着那些小人物的喜怒哀乐,书中的小人物都若隐若现有一些内在的隐疾。比如其中的一位工人家的小女儿叫丽塔,父母失业后,丽塔总是梦见自己是卖火柴的小女孩。有一天下起了雪,路灯坏了,她总觉得黑暗中有无数的野兽要把她吃掉,它甚至听到了野兽咀嚼骨头的声音。她惊慌地在雪地里奔跑着,逃避那些野兽的追赶。她最后把没有卖出去的一根火柴,点燃了自己的头发……庆幸的是被路人发现,给扑灭了。她那一头美丽的金发不见了……小说里还有一个孤独穷苦的老太太,她有一个符号式的标志,就是无论什么天,都喜欢带着一把黑色雨伞。那把黑色雨伞就像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她喜欢偷偷跑到墓地里睡觉,醒来之后,对着每一块墓碑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像一个语言机器。她的言语中仿佛充满诅咒,诅咒什么,马尔托没写,但理查德能隐隐感觉到马尔托的愤怒……

马尔托的那本小说集中的内容更多是冷酷的现实,只有一篇是温情的,写到初恋。这篇小说就像是整本小说里的一道光亮,但马尔托还是把那美好的初恋和坟墓联系在一起。马尔托透过少年男女主人公养的一只鸟儿的逝去,从鸟儿的灵魂角度来写,最后,他们共同埋葬了那只鸟儿。当理查德看到小说里的少年男女主人公跪在挖好的土坑前,双手捧着泥土,轻轻地撒到鸟儿羽毛上发出沙沙的声音的时候,理查德眼泪汪汪的了。在他们埋葬鸟儿后,他们的肩膀上竟然长出了翅膀。看到这儿,理查德已经泪流满面。马尔托在小说集里还虚构了两篇来自中国的故事,其中一篇说的是,在一个雨夹雪的天气里,在菜市口行刑的场面,罪犯的头被一把大刀咔嚓一声砍落的时候,人头在地上滚动着,眼目大睁。在雪地上滚动的头,竟然飞起来了,向坐在台上的监斩官飞去,用牙齿咬住监斩官的脖颈,鲜血从监斩官的脖颈上射出来……他从椅子上摔倒在地上,用手扒拉着死死咬住他脖颈的人头,但那罪犯的人头就像长在他的脖颈上似的……当他的手下帮忙把罪犯的人头拽下来的时候,他也因流血过多而死……

另一篇是虚构了一条住在山洞里的龙和一个少年生活在一起……

马尔托二十多岁写的小说,在语言、内容和形式上,已经炉火纯青,在今天看来,仍没有过时。他的每一个单词都像是一个个埋在纸页里的黑色种子,随时都会在阅读者心中长出根须,之后,开花,结果。那些举在茎叶间的果实,颤若暗夜里闪烁的星辰,无论天空阴晴,都是存在的。

米兰达离开后,理查德常常独自去街角的“靴子”酒吧,从那里可以看到米兰达之前开的服装店,现在那里变成了一家杂货店。理查德泡在“靴子”酒吧,每天都喝很多酒,近乎烂醉如泥。深夜回到家的时候,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跟着他,回了几次头,都没看见什么。回到屋子里,理查德看到米兰达已经把她的一些东西带走。每次醉醺醺回到家,他都蜷缩在沙发上,一会儿就睡着了。他好像害怕回到床上,回到那曾经和米兰达的床上。那天晚上,理查德回来的时候,下起了雨。雨很大,他没有避雨,置身在雨中,企图让自己变得清醒。雨浸透着他,在夜晚的凄清中。他浑身湿漉漉地回到家,冲了热水澡,才睡下。

荒野之中,米兰达的那些模特们穿着白色服饰,戴着白色帽子,脚步悬浮在荒草之上,在行走着。先是十几个模特,过了一会儿,她们仿佛快速繁殖似的,越来越多,占据了整个荒野。白色的精灵们。悬浮于草尖之上……或者说草尖之上浮动着大片白色,让理查德看不到她们那女性的身体。米兰达是从地底下出来的,就像有一个升降机关,把她从地下送上来。她同样白色的装束,在距离模特们十几米远的地方,开始把荒野上的那些草点燃。火,是的,火,开始升腾起来,越烧越大,映红了荒野之上的天空,仿佛要把天空灼烧出一个洞穴。那些草尖上悬浮的白色精灵们开始舞蹈……围绕着火。她们时而距离火焰很近,又跳开,再靠近,仿佛在与火焰进行一场游戏。火焰在那一刻成为荒野之心,渐化成人形,在荒野之上跑动,并发出尖锐刺耳的唿哨声,回荡在草木之间……

米兰达穿着一身女巫样式的棕色长袍,看上去矮了很多,像一个侏儒,脖子上挂着一面铁皮鼓,手拿着两个鼓槌在鼓面上敲打着,她用鼓声引领那些白色精灵们!祭祀,是的,已经有了祭祀的仪式感。那些白色精灵们从草尖上跃到火焰上,她们的舞蹈变得更加轻盈,红色的火焰映衬着白。那舞动的白色翩然如一朵荡动的云。那些肉身也仿佛在那一刻消失了。火蔓延到整个荒野,那些白色的精灵开始散开,悬浮在火焰上……

一个黑衣人平躺着从半空缓慢降落下来,被那些白色的形体接住,她们惶恐地抬着那黑衣人的身体,在火焰中行走,不知道把黑衣人如何安放。米兰达手里的鼓声开始变得强烈,密集,鼓声仿佛灵魂的呢喃。黑衣人开始在那些白色之上站立起来,就仿佛拽着一根从天上顺下来的绳子。荒野四周的火焰瞬间黯淡,那些白色因为火光的黯淡,也变得萎蔫了,暗灰,丢了魂魄似的,险些把黑衣人从半空中摔落下来。黑衣人伸展开双臂,平衡着。黑衣人的双脚被抓在白色精灵们的手中,才没有从半空中坠落,他的身体向后弯曲着,两只张开的手臂看上去像一只大鸟,在白色之上飞翔,旋转着。荒野在那一刻轮盘般动起来。随着火焰熄灭,荒野开始下沉,黑衣人从那些白色的手中坠落,缓慢下沉着,直到地面裂开一道缝隙,他的身体落进去,像回到了母体。那些白色精灵们开始再次集聚在一起,变成一个有着穹顶似的圆形建筑似的。米兰达手里敲击着铁皮鼓,从白色的人形建筑中走出来。随着她走出来,那人形建筑坍塌在地上。米兰达的鼓声也息了,那些坍塌在地上的人体,无声无息。世界归于沉寂,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米兰达扔下挂在脖子上的铁皮鼓,开始去搬动那些尸体般的白色。直到她筋疲力尽,绝望地坐在地上,矮小的她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被遗弃在荒野上的婴孩……荒野的倒影映在天空上,随时会倾颓而落。米兰达伸出双手在支撑着,支撑着……那些尸体般的白色精灵们开始缓慢蠕动,站立起来,围绕在米兰达身边,一起和她支撑着随时都可能从天空落下的荒野倒影……

一道闪电划开荒野的倒影,那些白色的薄膜样的服饰从她们身体上蜕下。一个个赤裸的身体,从白色中跑出来,朝着荒野尽头跑去,直到消失……

孤独的米兰达在空寂的荒野上,敲打着她的铁皮鼓,她的身体在鼓声中恢复了成年。风吹起来,吹乱野草,也吹乱米兰达的头发,像一面黑色的旗帜。那些白色精灵们又从荒野尽头出现,从对面朝着米兰达跑过来。荒野在明亮的星辰下面悬浮起来。米兰达和白色精灵们走向虚空。枪声,是的,枪声,一声接着一声,响起。在什么都没有的虚空之中,回荡。背影音乐竟然是鲍勃·迪伦的《关于霍利斯·布朗的歌谣》:

在远处的荒野寒冷郊狼嚎叫你双眼盯视猎枪它就挂在墙上血自你脑中流出双腿似乎站不住血自你脑中流出双腿似乎站不住你双眼盯视猎枪它已握在你手上……在南达科他农场遥远的某个地方七个新人来到世上。

理查德醒了。他从床上起来,去厨房倒了杯水,喝了几口,手指摩挲着杯子,久久不能入睡。诡谲的梦境让他兴奋。窗外的雨还在下着,可以听到雨滴落下来,摔碎在地上发出啪啪的声音。雨夜伴着感伤,那出现在理查德梦中的荒野,给他一种悲恸的仪式感。理查德并没有看到米兰达由服装作品衍生出来的舞剧,据说还没有上演,还在制作中。刚刚发生的梦让理查德觉得奇奇怪怪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梦?是否要把梦境传递给他的创意告诉米兰达,让那部舞剧变得更加丰满?理查德想想,还是算了。如今,米兰达不会瞧得上他的想法。她已经是一个世界著名的服装设计师,而他只是布塞塔尔市一个籍籍无名的作家。

当年理查德和米兰达是从霍尔迪镇坐火车来到布塞塔尔市的。米兰达在第七大街开了一家服装店,勉强可以维持他们两人的生活。那时候,米兰达支持理查德写作。理查德是霍尔迪镇一家渔民的养子。离开的那天,养母一直送理查德到车站。理查德能感觉到养母在忍着,不让自己流泪。等理查德和米兰达上火车后,理查德望着站台上养母孤单的背影,他控制不住眼泪,哭了。火车开动的时候,养母追着火车跑着,直到火车离开车站。养母是一个哑巴,她的手语在告诉理查德,要保重,要时常写信给家里,她和养父会为他祈祷的。米兰达在身边把他抱在怀里,车轮碾着铁轨的声音,令大地跟着震颤起来。一个小男孩手里拽着一个红色气球,在车厢内跑来跑去。突然,那个红色气球脱离小男孩的手,在车厢内飘荡着,犹如车厢悸动的心脏。小男孩哭喊着,要把气球从半空中抓回来。后来,还是理查德站起来,把气球抓到手里,还给了小男孩。小男孩把红色气球抱在怀里,朝另一节车厢走去,突然发出砰地一声,气球在小男孩怀里爆了,随之而来的是小男孩颤抖的哭声,在车厢内回荡。

在领养小狗米妮之前,米兰达怀过一次孕,但想到刚来布塞塔尔市,他们两人的生存还不能保证,再要一个孩子的话,可能会雪上加霜,更加艰难。米兰达决定把孩子做掉,理查德刚开始是反对的,但米兰达坚持着,理查德也拗不过她。那时候,理查德在建筑工地找了一份刷涂料的活儿,白天上班,晚上写作。做了人流手术的米兰达很虚弱,她只休息了一天,就到服装店工作了。下班后的理查德在市场上买了只鸡,回来给她熬好鸡汤,送到服装店去。米兰达喝着鸡汤说,我们的生活会好起来吗?我把孩子做掉,你不怪我吧?理查德安慰着米兰达说,我怎么会怪你呢?我相信,我们会的,会的,我们一定会有一个锦绣前程的,会柳暗花明的。你的梦想和我的梦想都会实现的。你的决定是对的,我们不能让孩子跟我们一样。 那样的罪我觉得比我们杀死他(她)更加深重。在小时候,我就质疑过为什么父母要把我生下来。尤其是生下我之后又遗弃,直到养父母在一个冬日的早晨,在门口的箩筐里发现我。养父在我长大后,跟我说的。那时候,我常常梦见幼小的我,在箩筐里,被子包裹着我,连个姓名都没有。那箩筐长了翅膀,把我带到天上。一个被遗弃的婴儿。要不是我的养父母,我可能就冻死在那个寒冷的冬天。米兰达说,你没找过你的亲生父母吗?理查德说,想过去找,可是没有任何线索。

米兰达一边掉着眼泪,一边喝着理查德喂她的鸡汤,脸上挂着苦楚的表情说,这已经是在造孽,会被惩罚的。理查德没吭声,转移话题说,我有一天夜晚下班回来,看到霍尔迪镇的叶丽莎了,她和几个中国妇女在街上,浓妆艳抹,招揽客人。米兰达说,哦。她家孩子多,再加上她母亲生病,都要靠她在外挣钱养活。如果,你再看到她,让她到家里来坐坐。理查德说,她那天好像认出了我,扭身就躲开了,我喊她,她也没回头,倒是那几个中国女人拥上来,我连忙逃走了。米兰达说,哦。是啊,都是霍尔迪镇出来的,叶丽莎现在这样,自然不会愿意让熟人看到,还不是被逼的吗?霍尔迪镇的年轻人几乎都走光了,冶炼厂的倒闭,很多工人都失业了。没了工作,他们只能逃出来。霍尔迪镇就像是洪水中的诺亚方舟,报信的乌鸦迷失了,没有飞回来,这方舟也即将沉没在洪水中。如果我们在布塞塔尔靠手艺不能生活下去的话,我也去花枝招展地……来养活你,让你把写作继续下去。为了生存,我们总要出卖些什么。理查德叹息了一下,说,不会的,总会有好日子的,有我在,再怎么也不会让你像叶丽莎那样。我即使不写作,也不会让你……如果布塞塔尔我们活不下去,我们再去别的地方,总有能让我们活下去的地方吧。

米兰达的话还是令理查德从心里面感动,他把米兰达紧紧地抱在怀里,在她脸上亲吻了一下。理查德说,谢谢你,但我是清醒的,我知道写作在这个混乱的世界,跟那些无时无刻都存在的荒诞一样。如今,写作在很多人眼中看来同样是荒诞的。米兰达说,我想,即使在混乱的世界人也是需要精神世界的,而不是荒芜的,物质的,如果人们连精神都荒芜了,那么我们,包括更多的人都会堕入地狱的,世界末日可能就不远了,我更愿意相信,你是布塞塔尔市的“但丁”,也许会是世界的“但丁”。理查德哭笑不得,是啊,“但丁”,理查德不敢去想,那个写《神曲》的但丁。他的文字会引领人们去经历“地狱”“炼狱”“天堂”……可理查德的文字呢?

每个人来到人间都是受难的,但真正能成为神的只有一人,那就是那个从马槽里诞生的人,他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神。

刚来布塞塔尔市的那段日子虽然苦,但还是甜蜜的。现在那些都成了回忆。米兰达变成了天鹅,飞去了巴黎。

梦境的气息仍缠绕着理查德,想起米兰达曾说的“但丁”,他莫名地哭起来。

天气预报说,即将来临的是一个凛冬。可是,人们并不太相信天气预报了,好像每次预报都不准确。

理查德简单吃了早餐,开始写作。米兰达离开后的第二年,理查德的写作发表顺利了一些,一些杂志开始接受他的小说,可以挣些稿费,维持他的生活。中午的时候,理查德完成一天的写作任务,去了“靴子”酒吧。路上的雪很大,扫雪车在路上清理着。有人在路边堆了雪人,只是一个人形的轮廓,没有五官。理查德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才离开。到了“靴子”酒吧,里面已经有十几个人,理查德找个角落坐下,要了杯酒。他听到早上在朋友圈里看到的患者家属杀死医生的事件,在酒馆里也沸腾了。酒吧老板都加入讨论之中。那些人形成了两个阵营,言语激烈,但还是像理查德想的那样,没有触及到事件的根源。这些年,理查德认为不能触及各种事件根源的言论都是谎言。午后的酒吧,阳光裹挟着雪后的冷光照射进来,那些人的激烈讨论让理查德厌恶。他点了支烟,开始注视窗外,那些在雪后行走的人群。理查德甚至企盼能看到奥尔加的身影,但人群里没有,没有,没有。那些行走在雪后的陌生人,像从雪地里冒出来的,给理查德一种不安的感觉,他们像蒙克画中的幽灵,而酒吧里那些激烈讨论杀人事件的人们,也蒙上阴郁气息,与窗外的人物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理查德突然哆嗦了一下,感觉到莫名的冷,他连忙喝了口酒。理查德拿出随身携带的一本叫《拥抱》的小说,看了一会儿,把杯子里的酒喝光,把书放到兜里,起身走出酒吧。下午两点多钟,理查德从“靴子”酒吧出来后,觉得无聊,又去了电影院。电影院里很冷清,售票员问理查德,先生要看哪部电影?理查德看了看目录,选了一部最近很热门的电影《南方车站的聚会》。理查德想看看到底为什么那么多人说好,他不喜欢盲从,有一种好是人云亦云的好,很多人没有自己的判断。理查德不想自己也变成那样,他要看了才能给出自己的判断。

放映厅内是冷清的,只有理查德一个人,他找了个座位坐下。在电影要开始的时候,又进来一对年轻情侣。他们在理查德身后几排坐下,开始咀嚼爆米花,就像是两只老鼠在嗑东西。也许是喝了酒的原因,理查德的头有些沉。他想,如果电影不好的话,他要提前退场,回去睡觉。

电影的故事大概是这样的,一个在逃的罪犯,想把举报的机会让给妻子,那样妻子就可以拿到悬赏的几十万块钱。其间穿插了一些社会的热点问题,还有情欲、暴力、雨、潮热……故事发生地在南方。

理查德对故事不感兴趣,倒是这位导演在形式上的表达,摇晃的镜头画面给人一种置身其中的感觉,让理查德眼前一亮。理查德看过这位导演以前的两部电影,可以说,那两部影片在故事方面是有力的,尖锐的,但这部电影的故事让理查德失望。如果不是形式和情绪在支撑,这将是一部失败之作。影片的某个细节重复了他之前的一部电影。或者说是延伸,但延伸得并不好。如果打分的话,理查德打七分。在影片进行到某一个情欲镜头的时候,理查德听到后面那对情侣发出的呻吟声。理查德坚持看完了,他看到那个男主角被警察的枪击中,趴在湖边。湖在那一刻变成了一个死亡的隐喻。

(理查德想,如果是自己设计这个画面的话,一定要下一场大雨,雨大到世界都不存在了似的,随着,雨戛然而止,那尸体变成纸浆般,瘫软,在淤泥中。镜头延伸到一望无际的黑暗湖面……湖面上有船夜航,有闪烁的细小焰火,升腾而起,在船上。或者在第一枪响起的时候,出现之前和女主角在船上做爱,身体晃动的镜头,晃动中突出人物的动物性,有恍惚感……船下沉了,像一艘伊甸之舟,悬浮在空濛之中。镜头最后指向布满星辰的天空。理查德瞎想着,笑了。他觉得这些由影片而生出的遐想可以写进将来的小说之中。 )

影片结束,理查德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望着后排。那对情侣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理查德从电影院里走出来。

雪又开始下了,他竖起衣领,避免雪花和冷风灌进去。理查德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他望着街上的行人,和他在“靴子”酒吧的窗前看到的那些人是一样的感觉,现在他也成了那幽灵中的一员。走在街上,理查德再次想起马尔托的那篇《龙少年》的小说,那个少年每天都骑着那条龙在山野的上空飞翔。

这场雪是奥尔加把他关进小黑屋后的第一场雪。之前,理查德和奥尔加说过,在今年第一场雪的时候,他们要去山里找家温泉旅馆泡温泉的。奥尔加那时候也答应了,没想到现在,他们两人的关系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这是理查德没想到的。落雪的傍晚,尽管四处都是雪的白,但天色还是有些昏暗,近乎暝了。理查德孤独地在街上走着,瑟瑟的风让他再次抓紧衣领。理查德突然顽皮地张开嘴,伸出舌头,几朵雪花落在舌尖上,融化了,凉津津的,有一股土腥味儿和咸涩的苦味儿。理查德想起养母第一次领着他去集市,给他买棉花糖的情景。那个小男孩理查德在人来人往的集市上旁若无人地把脸埋在棉花糖上,大口地吃着,就像钻在雪堆里似的,眼睛、眉毛、鼻子上都粘满白色的棉花糖。

这项研究同样也是欧洲南方天文台的一大胜利。这个总部位于慕尼黑、天文台建于智利的多国合作机构已经将针对S2和银河系中心黑洞的研究设为重大研究课题。该机构的观测仪器包括:甚大望远镜(Very Large Telescope,简称VLT),是一组由设置在智利阿塔卡马沙漠(在007系列电影《大破量子危机》中有出镜)中的4架子望远镜组成的望远镜阵列;以及VLT所在地附近一座山头上的极大望远镜(Extremely Large Telescope,简称ELT),ELT目前尚在建造之中,建成后将是世界上最大的光学望远镜。

好久没回霍尔迪镇了,理查德想。

十几个清洁工人在路边挥舞着铁锹,不停地铲着雪,堆成坟墓的形状。理查德注视着那些“坟墓”形状的雪堆,总觉得会有什么从里面窜出来似的。路过“靴子”酒吧的时候,理查德往里面看了看,很是热闹,他想喝一杯了,但看到那么多人,那么多蒙克式的人物,他没有进去。他看到萨兰特坐在窗边,和一位女士眉飞色舞。萨兰特也写小说,妻子出轨后,和他离婚了。萨兰特又找了个女人,刚刚生了一个女儿。理查德窥看了一眼萨兰特对面的女人,不是萨兰特的现任妻子。在朋友圈里,萨兰特有个经典的段子,是他自己讲出来的,说的是,他发现妻子出轨后,和妻子扭打起来,他扒开前妻的嘴,往她嘴里吐了一口唾沫,离开了。理查德很不喜欢萨兰特的吹嘘,他认为那是萨兰特的人性之恶,而且萨兰特是一个很会看风向的作家。理查德不喜欢他的那种圆滑世故,但那也许是萨兰特的生存方式,是可以理解的。理查德和马尔托说过萨兰特,马尔托也不喜欢这个人。马尔托说,萨兰特多次想去拜访他,都被他拒绝了。他不喜欢看到一只苍蝇或者小丑。理查德想起有一次和几个出版社的朋友吃饭,萨兰特也去了。为了和出版社的人拉关系,他本来不能喝酒,但还是喝多了,消失不见了。酒桌上的人都以为他提前走了,没想到后来在紧锁的卫生间里发现他裤子褪到膝盖上,坐在马桶上睡着了。是叫了服务员才把卫生间的门打开的。他近乎瘫软地被搀扶出来。

萨兰特无意间看到窗外站着的理查德,他冲理查德招了招手,让他进去喝一杯,但理查德摆了摆手,拒绝了。他用手比画着自己还有事儿,就转身离开了。

雪还在下,理查德能感觉到雪落在他肩膀上的重量,贴在衣服上的雪已经开始融化。他把手绕到脖后的肩膀上掸了掸落在上面的雪。昏黄的街灯一个个亮起来,犹如街道的眼睛,街道延伸着,犹如一头多眼的斑斓猛兽,要把人们吞噬在它身体里。雪在昏黄的灯光中,也被涂抹了颜色似的。理查德回望了一眼街角的“靴子”酒吧,一个小世界里却有着一个大世界所拥有的一切,既敞开也藏污纳垢。理查德内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部分思绪还没有完全从电影中走出来。女主角,不是罪犯的妻子。女主角在湖边的一个雨夜,借着昏暗的灯光,赤着双脚,一手拿着把红色雨伞,在几个椅子上跳舞,舞动的雨伞像她身体的一部分。罪犯一直注视着女主角细嫩白皙的闪着瓷光的双脚。那双脚在几个椅子上跳来跳去。这应该是他们在船上疯狂做爱之后,罪犯的目光仍旧充满了欲望。也许那是因为罪犯意识到死亡即将来临。

雨在很多影片里是催发情欲的道具。理查德同样喜欢在小说里写到雨,写那些有雨的昼与夜。雨不止催发情欲,还会催发很多,很多。比如,孤独;比如,愤怒……雷和闪电切割着黑夜厚重的甲胄,看到血,看到血肉里的白骨。雨同样可以隐藏看不见的罪恶和污秽。

雪落在理查德头上,已经融化,让他感到了冷。他看到之前总去理发的那家理发店的门还开着,他下意识摸了摸头发,有些长了,该理理了。理查德曾梦想留一头长发,每次都下决心留着,但长到一定程度,就会觉得很不舒服,还是来理发店剪了。这次和奥尔加冷战(其实,也不是什么冷战。理查德已经决定就这样分手了。在彼此的悄无声息之中,结束彼此的关系。奥尔加是反对他留长发的。奥尔加曾陪着理查德来过这家理发店),他再次想蓄长发,以此作为对奥尔加的反抗,但看到理发店的时候,他还是下意识地走了进去。

雪后的理发店内是冷清的,没人理发,两个理发师坐在椅子上看着手机。理查德每次来都让那个年岁跟自己差不多的理发师彼得为他服务。理查德坐在椅子上,彼得站起来说,来了,作家。每次,彼得都这么称呼他。其实,理查德不喜欢这个称呼,或者说是身份,他更认为写作也是为了谋生,是一个职业,没有什么高尚的。彼得曾看过理查德出版过的那本小说集《用眼泪作成狮子的纵发》,还说很喜欢。理查德认为那是彼得在敷衍他,也没说什么。理查德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半个月来,他整个人看上去瘦了,脱形了,两个腮部塌了,下巴尖了,两个眼窝深陷。这还是自己吗?理查德自问着。彼得也看出理查德的变化,但他没说什么。他准备着,开始给理查德理发。那些剪下来的头发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彼得问,最近又出版书了吗?理查德说,没。彼得说,如果哪天出版的话,要告诉我啊!我买一本。理查德说,谢谢。彼得问,那最近在写什么呢?理查德说,在写一个系列叫《异国虚构集》。彼得说,哪儿能看到?理查德说,还不能,等后年发表的吧。彼得问,为什么是后年?理查德说,这一年马上就要结束了,我会把下一年里写的小说,后年再投稿。彼得说,哦。理查德确实不喜欢在书房之外谈论文学。他闭上眼睛,不去看镜子里的自己,他隐隐感觉到奥尔加的眼睛在旁边看着他,等他睁开眼睛,理发店内除了另一个在看手机的理发师,再没有别的人。

从理发店出来,理查德只觉得寒风冷嗖飕飕地贴着头皮,让他异常清醒。理查德路过街区公园的时候,本想进去看看。被米兰达埋在公园里的米妮,也许会因为雪的融化,而加速腐烂,或者早已经腐烂干净了,只剩下骨头。米兰达离开后,理查德偶尔会想起米妮。也许米妮早就已经归于尘土了。理查德在街上游荡,恍惚的他,犹如丢了灵魂。雪后的马路上,汽车跑来跑去,雪已经融化,马路泥泞起来,出现大片的黑。那么浓重的黑也即将被来临的夜晚淹没。理查德瑟缩着,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回到家。在楼下的信箱里发现一本杂志社寄来的样刊,他打开信箱拿出来,进了电梯。

米兰达离开后的一天晚上,理查德喝得醉醺醺的从“靴子”酒吧出来,冷风一吹,他的头更沉了,没走几步就摔倒在路边的草丛里。等理查德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个房间里。他懵懂地看着,看到一张女人的脸。女人说,你喝多了,我就把你捡回来了。理查德说,谢谢你。女人说,干什么要喝这么多酒呢?理查德叹了口气,没有回答。喝酒在那段时间,成了他生活中的一部分。女人看着理查德说,要喝水吗?理查德说,谢谢。女人给理查德倒了杯水,递过来。理查德喝完水,把杯子还给女人。理查德从床上起来,说,我已经醒酒了。谢谢你。我得走了。女人看着他说,能行吗?理查德说,没问题。女人说,要不要我送你回去?理查德说,我一个人能行的。女人说,哦。女人的个子不高,看上去有一米六几,短发,微胖。是一个很普通的女人。理查德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女人问,你看什么呢?理查德害羞了,说,没看什么。女人送理查德出了家门。理查德转身问,你叫什么?女人说,奥尔加。理查德说,我叫理查德。理查德伸出手和奥尔加握了握手,说,感谢。奥尔加说,你都说了很多次,没什么可感谢的,我只是……在理查德的要求下,两人留下了彼此的联系方式,还加了微信。

理查德从奥尔加的家里出来后,回头看了一眼,奥尔加已经关上门,回屋了。屋内的灯仍旧亮着,可以看到奥尔加晃动的身影,让理查德觉得温暖。理查德在出租车上翻看着奥尔加的朋友圈,发现她是《布塞塔尔日报》副刊的编辑。理查德随手点开几张图片,看了看那些副刊上发表的文字,理查德觉得很低级,他直接在下面说了句,小儿科的文字。理查德也觉得自己的回复有些直接了,但他就是这样的人,不喜欢说假话。回到家后,他发现奥尔加没有搭理他的回复。他笑了笑,想,也许奥尔加是认同他的看法的。理查德偶尔在朋友圈会看到奥尔加发的文字,有一天,理查德看到奥尔加出差外地,感冒了,理查德私信关心了几句。那年圣诞节,奥尔加给理查德信息,问他圣诞节晚上有时间吗?别人给她两张圣诞晚会的票,她问理查德是否愿意去?理查德没有什么事儿,就答应了。那天晚上很冷,理查德还是去了,两人进了音乐大厅,坐在那里看节目演出。节目结束后,两人各自打车回家了。之后的日子里,偶尔两人会彼此私信说说话,聊一些他们真正喜欢的作家和文字。从奥尔加的语气里,理查德能感觉到她对他生存处境的同情,这让理查德很不舒服。他不喜欢被人怜悯,不喜欢奥尔加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他认为,同处于这个世界上,人应该是平等的。突然有一天,理查德胃出了毛病,他去检查,医生让理查德住院治疗。理查德不想住院,一个人住在医院里也很不方便,但医生的话总是那么危言耸听,让理查德害怕了,其实是理查德对死亡的恐惧。他答应住院了,治疗了一个星期才出院。在医院里的那七天里,理查德脑子里总是出现奥尔加的身影,但他没有跟奥尔加联系。出院后,理查德继续写作,喝酒开始谨慎了。眼看也快新年了,他不想回霍尔迪镇去过年,他想留在布塞塔尔市。或者说,理查德不想中断他的写作。新年的第二天晚上,理查德写累了,躺在床上休息,奥尔加来了信息说,你回霍尔迪镇了吗?理查德说,没。奥尔加说,我在第七大道的汽车旅馆等你。理查德愣住了,她要干什么?理查德没多想,从床上起来穿上衣服,叫了辆出租车去了那家汽车旅馆。当理查德敲门的时候,心里面还一阵阵紧张。开门的奥尔加嘴里喷出浓重的酒气。那是一个不大的旅馆房间,理查德坐下来,他能感觉到奥尔加的热情。两人躺在床上闲聊着,还在电视上看了一部韩国的电影。理查德不知道奥尔加为什么喝那么多酒。奥尔加也没说。看完那部韩国电影后,奥尔加说,洗洗睡吧。她说的是那么自然,就仿佛两人已经是一对情侣了。理查德看上去还是有些紧张,但他洗过澡之后,平静了很多。已经午夜,两人做爱了,直至凌晨。从米兰达离开后,理查德就没有过女人。他和奥尔加的酣畅淋漓,让理查德再次体验到了生之欢愉。那旅馆的床就像一片白色的大海,两人像两条大鱼在遨游着,朝着更大的世界,他们成了那个世界的主宰,最后筋疲力尽地回到现实世界中来。他们默默地躺在那里,感受着体内还没有消失的闪电的颤栗。

第二天早上,两人离开汽车旅馆。清冷的早晨,大街上是寂静的,更多的人还沉浸在新年的氛围之中。理查德邀请奥尔加去吃早餐,但奥尔加拒绝了,说要回家。理查德看着奥尔加上了出租车,他怔怔地站在冬日的早晨里,仿佛做梦一样,但双腿酸软和身体的那种疲惫感,让他相信一切都是发生了的。理查德在街上走着,莫名地看到路边的墙上,不知道什么人涂上去的十字,他心里面默默地说,神啊,请把这个人赐给我吧!理查德甜蜜地笑着,离开。从那之后,理查德常常会联系奥尔加,也了解了奥尔加的一些情况。奥尔加离婚,儿子在外地上大学。理查德甚至想到了婚姻,可是奥尔加从来不提这事儿。两人的关系就这样维持了几年,直到这个冬天,奥尔加突然沉默,把理查德关在那个“小黑屋”里……同样,也让理查德的生活变得悬浮起来。他甚至相信,奥尔加给他的“小黑屋”是空中楼阁。从米兰达到奥尔加,理查德在心里面更加爱着奥尔加,他知道自己的人生,被这两个女人引导着,如今,奥尔加无声无息地把他抛进了深渊中。这么说,也许是理查德一厢情愿的想法,而不是奥尔加的想法。理查德就是这样一个喜欢钻牛角尖的人,甚至是偏执的。他开始怀疑,或者说从认识那一天起,理查德都在怀疑彼此的情感是不是爱情,直到现在,他也没有想清楚。如果不是爱的话,为什么还能维持这么多年?在这几年的生活中,理查德还是把奥尔加当成了情感生活的全部,所以,突然的失重会让他无法承受。虽然,没有天天在一起,过那种过日子的生活,但他们同样会吵架,会彼此互撕,会揭对方的伤疤,会鲜血淋漓的……又会和好,继续下去。有一次,两人在撕扯中,理查德的无名指关节下方出现了一个伤口,奥尔加在他睡着的时候,偷偷给他贴了个创可贴,看上去就像一枚戒指。理查德醒了,奥尔加说,对不起。理查德起来,把她抱在怀里。回想起那一刻,理查德心里面还会感到甜蜜。尽管这些年来,理查德觉得自己的生活是潦草的,但他相信那是爱。他相信。他想,他会爱她到死。

但这次看来是真的,真的,到了结束的时候了。是的,结束,夭折,在他们的生活之中。发生。

理查德是否可以开始新的生活呢?

理查德决定回趟霍尔迪镇,也是为了把奥尔加从心里面抹去。这几年来,他们在布塞塔尔市的角角落落里驻留过的身影总是令理查德触景生情,心情黯然。他要离开一段时间,他要把奥尔加从他心里面消化掉。是的,消化掉。这么多年,理查德都认为彼此的关系是坚固的,没想到这种坚固也注定会烟消云散。这也是理查德人生的至暗时期。理查德不敢想下去,眼睛望着火车窗外。树木和建筑物是流动的,那种感觉让理查德觉得在行驶的火车也是流动的,处于云端之上。他阴郁地觉得车厢内的乘客都是鬼魂,他们或坐在那里,或在车厢内行走,总给理查德一种虚幻的感觉。他甚至恐惧这种虚幻感,随时都可能把他吞没似的。为什么理查德会看到这些?是心像吗?还是别的什么。理查德也不知道。如果要解释的话,理查德更愿意理解为,是自己的心死了,自己于这个世界已经是行尸走肉。

理查德从座位上站起来,去车厢连接处抽支烟,倚靠在车门上,望着窗外。他看到了卡尔里海,从离开霍尔迪镇的那天起,他只去过一次卡尔里海。那还是认识奥尔加之后,奥尔加开车载着他去的,两人在海边的旅馆度过疯狂的一夜。火车上看到的卡尔里海,一片黑暗的水域,更像是一片湖水。那黑暗的水域凝滞不动。足足有五分钟左右,火车才从那片水域经过。理查德回到座位,闭上眼睛睡了一会儿,竟然梦见奥尔加,两人赤裸着被包裹在一朵白色的云里面。火车在白色的云下面奔驰。过了一会儿,两人分开,各自站在一朵云上,随着云朵的移动,距离越来越大。理查德开始从云端上坠落,坠落……理查德醒了,那种坠落的眩晕感让他很不舒服,心里面生出悲伤来,眼泪在眼圈里转动。这还是两人相互不联系之后,他第一次梦见奥尔加。从梦境中出现的奥尔加再次鬼魂般萦绕着他,让他无法摆脱。理查德又去车厢连接处抽了支烟,车厢连接处感知到的车轮碾压铁轨的声音,格外强烈。其实,理查德这次回来,还要面对一个问题,就是他和米兰达的分手,这几年他一直隐瞒着养父养母。看来,这次又要撒谎了。他本来在和米兰达分手后,就要告诉养父养母的,但总是害怕他们伤心。他也不知道这个谎要撒到什么时候。火车马上就到达霍尔迪镇,他走回座位拿起背包。车内的部分乘客已经骚动起来,但看上去不是很多。霍尔迪镇是一个小站,只有这一趟火车经过这里。绿皮火车停下来的时候,车身晃了晃,颤动着。理查德的身体也跟着晃了晃,随着火车彻底停下来,他才站稳双脚。理查德看了看拥挤着下车的乘客,没有认识的。是啊,离开几年,差不多每年回来一次,很多人的面孔都生疏了。理查德喜欢这种生疏感,仿佛回到一个同样生疏的地方。当他从车站走出来的时候,那种小镇的气息一下子还是让他熟悉起来。从每个角落里冒出来,扑向他,好像在欢迎他似的,同时在他身体里的那些还没有完全消弭的小镇气息,也被唤醒了。它们从理查德的身体里跑出来,和外面扑过来的那种气息,紧紧拥抱在一起,久别之后的重逢似的。

二十多辆出租摩托车蜂拥上来,司机大声喊着,坐车走吗?坐车走吗?理查德在出租摩托车的包围中往外挤着,他仿佛一头被围起来的猎物,企图突围。突然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喊他的名字,理查德,理查德。理查德在人群中寻找着喊他的声音。一个围着头巾的女人坐在摩托车上向理查德招手,过来,过来,理查德。因为包裹着围巾,理查德没能辨认出来是谁,他走过去才认出来,是贝蒂。贝蒂是理查德的中学同学,初三的时候和镇上的一个叫杰克的小地痞搞对象,怀孕了,被学校开除。两人在孩子即将出生前结婚了。后来,贝蒂从霍尔迪镇消失了。有人说,贝蒂和她丈夫杰克去了南方。现在看到贝蒂在跑摩托车出租,理查德感到很意外。理查德打量着贝蒂,她老了。当年那个给他和很多同学无限幻想的贝蒂,老了,就像一个新鲜的水果失去水分。贝蒂说,上车,我送你回去。理查德犹豫了一下,还是上车了。理查德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贝蒂说,回来有半年了。我听说你和米兰达去了布塞塔尔市,米兰达还好吗?理查德说,一言难尽。贝蒂问,怎么?理查德说,有机会再跟你说。贝蒂说,哦?你们不会……理查德说,是的,她现在在巴黎。贝蒂说,那你怎么不去?巴黎多好啊!理查德说,不想去。贝蒂说,你……理查德不吭声。贝蒂开着摩托车从人群中出来。那些没有拉到活的摩托车司机用饥饿的眼光看着贝蒂,开玩笑说,女的就是有优势啊!贝蒂说,是熟人。摩托车司机说,白活啊!贝蒂说,怎么就认钱呢?摩托车司机说,没钱活不下去啊!贝蒂开着车大声问理查德,你着急回家吗?要不要去喝点儿?理查德说,不影响你拉活吗?贝蒂说,多年不见啦,说说话吧!理查德说,可以。贝蒂开着摩托车朝着一家小酒馆的方向驶去。昏暗灯光下的霍尔迪镇,人影绰绰,再次给理查德一种幽灵的幻觉。眼前一片荒凉。如果说霍尔迪镇是一个盒子的话,那么他再次回到这个令人窒息的盒子里来了。街上的那些人让理查德看不到挣扎和抵抗,他看到的更多是冷漠和麻木,甚至还有恐惧、迷茫……在那些面孔上,是火焰熄灭后的灰烬,泛着黑与白或黑白的中间地带。火死了,心里面的东西像被什么锁住了似的。

贝蒂透过反光镜看到理查德在窥看街上的那些人。贝蒂问,看什么呢?有认识的人吗?理查德说,没,就是看看。贝蒂说,有什么看的呢?都是苦熬的人。理查德说,是的,我们又何尝不是在苦熬的人呢?你为什么回来?贝蒂说,一言难尽。到了酒馆再和你说。理查德说,好。摩托车很破了,震颤得理查德很不舒服,随时都有被颠簸下去的可能。理查德说,既然靠这个谋生,就不能弄辆好一点儿的摩托车吗?贝蒂说,这还是我哥借我的呢。我……贝蒂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她说,先对付着挣几个钱,吃饭。理查德问,还可以吗?贝蒂说,你也看到了,那么多人都跑摩托车,活不好干。即使你在布塞塔尔,大概也知道现在的经济形势吧,越来越难……钱不好挣,可是物价却潜在地增长,肉贵得快吃不起了。有点儿能耐的都跑出去了,我却回来了。理查德问,为什么?贝蒂没吭声。摩托车停在一家酒馆门前,理查德从车上下来,屁股都被颠得疼了。透过小酒馆的窗户,可以看到里面灯光昏暗,十几张桌子木然地摆放在那里,没人喝酒,也没人吃饭。之前这家小酒馆的老板,理查德认识,现在不知道还是不是原来的老板了。经济形势不好,很多店面都关了,要不就是换人了。贝蒂从摩托车上下来,从头上解下围巾。理查德看了一眼,贝蒂还是风韵犹存。尽管老了,但老得有味道,不庸俗,骨子里的那股子野性还在。理查德还记得有一次在巷子里看到杰克和人打架,贝蒂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对方的头部和脸,血都冒出来了,她还没有停手的意思。后来,还是杰克把贝蒂拉开的,两人跑出巷子。当时,躲在一棵树后窥看的理查德胆战心惊,都要吓出尿来了。他盯着地上那个受伤的,手脚在抽搐的人。他也跑开了。晚上,睡觉的时候,那个脸部血肉模糊的人出现在理查德梦中……他在梦中拼命地跑着,嘴里喊着,不是我打的你,不是我,是贝蒂,是杰克。你去找他们吧!毕竟那是梦,但他醒后,还是为自己因为恐惧变成一个出卖者而耻辱。

这件事,理查德从来没跟贝蒂讲过。

贝蒂发现理查德在看她,问他,看什么呢?人老珠黄了都。

理查德笑了笑,她年轻时候的那种张狂已经完全不见了,眼神里多了忧郁和冰冷的东西。为什么?理查德没问。

两人进了小酒馆。

小酒馆内的灯,溢出苦胆似的光亮。他们找了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坐下。老板娘走过来,四十多岁,短发。老板娘看是贝蒂,笑了笑说,吃点什么?贝蒂看了眼理查德,说,吃什么?我请。理查德说,随意。贝蒂要了两个菜,又要了两瓶啤酒。老板娘指着理查德问贝蒂,这谁啊?相好的吗?目光赤裸裸地盯着理查德。贝蒂说,瞎说什么?他叫理查德,也是这霍尔迪镇上的,几年前去了布塞塔尔。老板娘朝着理查德伸出手,理查德也伸手,两人握了握手,相互问了声好。贝蒂开玩笑说,理查德,你可要注意了,这老板娘厉害着呢,千万别让她看上你。理查德说,我这样的,还有女人看上吗?贝蒂说,话可不能这么说。老板娘转身去忙了,眼神里闪着火苗。

贝蒂和理查德闲聊着。

贝蒂问,听说你现在是作家了?

理查德说,什么作家啊?就是把写作当成了一个职业,混口饭吃,跟你出租摩托车一样。

贝蒂问,能糊口吗?

理查德说,我一个人,稿费够我吃饭了。

贝蒂说,上学的时候,你就喜欢看书,写诗什么的。没想到,现在,你还真的靠这个吃饭了。你和米兰达……真的不可能再在一起了吗?

理查德说,不可能了。她已经有人了,是一个舞蹈艺术家。

贝蒂说,哦,米兰达是个有野心的女人。

理查德说,是吧,但我还是要感谢她,要不我可能还在这霍尔迪镇。

贝蒂问,米兰达走后,你就再没……

理查德面带难色,他不想向外人泄露奥尔加的消息。他撒谎说,没,单着呢。

理查德岔开话头,别光说我了,还是说说你吧。

老板娘把做好的菜和酒端上来。贝蒂问,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老板娘笑了笑,灼热的目光落在理查德身上,说,我就不做你们的电灯泡了。

贝蒂给理查德倒上酒,两人举着酒杯,贝蒂说,为好久不见喝一杯吧!

两人干了一杯。

理查德放下酒杯,十指交叉在一起,搭在桌子上,像一个倾听者似的,望着贝蒂说,说说你吧!

贝蒂又给自己的杯子满上酒,喝了一口,眼神突然变得空洞起来。

贝蒂又喝了口酒,说,怎么说呢?我的故事也许将来你可以写进小说里。理查德说,哦。

贝蒂说,那年,我和杰克跑到南方的麦卡伦市,打算干些什么来生活。我们逃离霍尔迪镇是为了抹去我们曾经的臭名和劣迹,我们要换个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和重新做人。在麦卡伦市,我们发现那个地方都是外来的打工者,我们决定开家小旅馆,就开始找房子。小旅馆开起来,刚开始生意不太好,刚够维持房租的。我们女儿也在那时候出生了。一晃几年过去,生意逐渐好起来,我们还买了房子。女儿也长大了,上小学了。旅馆的生意就交给杰克,我照顾孩子。你也可以想象,旅馆同样就是一个世界,同样藏污纳垢。我不想说这些,我想说的是我们生活的转变。是在女儿上中学那年……

贝蒂喝了口酒,继续说,有一天,我和女儿把她的一个男同学给杀了。

理查德听到从贝蒂嘴里说出的“杀”字,他愣怔了一下。杀是一个动词。在她的表达里只是一个赤裸裸的动词,已经不包含任何个人情绪,仿佛她在讲述别人的故事,让理查德感到惊讶。他看了一眼贝蒂,又把目光落到桌面上,望着贝蒂的那双看上去有些粗糙的手,他不能把这双手和“杀”联系到一起。他能感觉到的只是贝蒂的那种筋疲力尽,来自她内心的近乎死的寂静。那死的寂静让理查德联想起和奥尔加的关系,他的内心同样被死的寂静占据着,不是吗?只是他和贝蒂之间的死的寂静相对的事物不同而已,他指向的是和奥尔加之间的个人情感,而贝蒂是……理查德认为贝蒂面对的是更加坚固的无秩序的世界。相对对于贝蒂的绝望和虚空,理查德的个人情感看上去要渺小很多。他突然很佩服贝蒂,仍坚强地坐在他面前,而不是选择……贝蒂还存有新的期待,但那个期待是什么?贝蒂还没有讲述她的故事,理查德不好妄自猜测。那一刻的他突然对奥尔加所带给他的痛苦,释然了很多。也许相爱的两个人不一定要在一起,只要知道彼此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应该感恩了。现实环境中,活着仿佛变成一件很奢侈的事情,活,活下去,变成了人们心中的信念。只有活着,才可能看到长路上的黑暗,渐渐消失……

理查德点了支烟,问贝蒂要不要也来一支?贝蒂说,我不吸烟。她下意识拿起酒杯抿了口啤酒。小酒馆里播放的音乐让理查德觉得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是什么曲名。他在写作的时候,总是要有音乐在耳边,至于音乐的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种旋律的存在。抑或是那音乐在陪伴他,让他不那么孤独。无意识中,那音乐的旋律也会变成他语言的节奏。他竖起耳朵仔细辨认着小酒馆里的音乐,他几乎尖叫起来,但他克制住了。他听出来了,是莫扎特的《安魂曲》,是的,绝对是的,他曾在某个时期,循环播放,来陪伴他的写作。那些从纸页上跳出来的文字,就像是一个个黑色音符,每个音符里都隐藏着一个灵魂。它们行走在没有尽头的路上,逐渐成为星辰,上升到天空上……

一个播放着《安魂曲》的小酒馆,突然让理查德对老板娘的品位刮目相看,但又觉得有些不伦不类。那音乐在高处,是的,在高处,纯净,澄明,形成一个涡流,要把万物都吸入到宇宙中心似的。那宇宙中心是另一个世界,没有龌龊,没有肮脏和污秽,是一个白色的没有瑕疵的空间。人类在那个空间里是透明的。

理查德走神了,手指间的烟已经燃尽,烟灰虫子般僵在那儿,随着他手的颤抖,掉落在桌面上,碎了。他出离的思绪归位,回到现实之中,用嘴吹了吹桌面上的烟灰。贝蒂侧着身体躲开,两人看着烟灰落在地上。

理查德随手夹了几口菜,大口地咀嚼着。他有些饿了,边吃边示意贝蒂继续说。

十一

贝蒂的脸上开始浮现出痛楚的表情,她轻声说,事情是这样的。那天傍晚,下着雨,其实已经下一天了。我厌恶这南方的雨,总是没完没了的,一个月没几天见到太阳的,人都要发霉了。我拿着铁锹在园子里挖一道水沟,把雨水排出菜地。那时候,一只我不认识的大鸟发出撕裂般的叫声,扇动着翅膀,飞进竹林内。那叫声让我一阵心悸,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看来,万事发生前都是有征兆的。当初也是图便宜在一片竹林旁边买的房子,等我们买下来,才发现,竹林里是当地人的墓地。杰克想把房子退掉,说住在墓地旁边不吉利。可退掉的话,要损失很多钱。我就说,墓地有什么好怕的,人都是要死的。再说,活人还怕死人吗?杰克再没阻拦。他每天骑着摩托车去旅馆,打理生意。我在家做家务,在院子里开了一块菜地,种了些茄子、辣椒、西红柿什么的,还养了几只鸡。我边挖着水沟,雨水从头发上流下来,我抹了一把。我看到女儿已经跑进院子,身后紧跟着一个男孩。女儿要把男孩推出院子。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拎着铁锹,从园子里走出来,满脚的泥泞。女儿哭着扑到我怀里。那男孩盯着我们,我说,滚,从这院子里滚出去。我望了望院子外面,害怕有人经过。男孩用手指了指下面,说,要不你代替你女儿?我骂着,畜生,畜生。如果你不怕我把你阉了的话,我可以……男孩吓得提上裤子。女儿再次冲上抢男孩的手机,两人厮打在一起。我看到女儿被男孩骑在身下,抽着女儿耳光。我看不下去了,本能地拿过身边的铁锹劈在男孩的头上。他瘫在女儿身上,抽搐着,女儿挣扎着把他从身上推下去,爬起来,在男孩身上找到了手机,就要往地上摔,被我接住了。我说,我看看。女儿不让我看,但我还是看了。看完后,我僵在那里,任手机掉在地上。女儿狠狠地用脚踩着,把手机踩碎了。男孩躺在地上,头部汩汩地流着血,被雨水稀释后,丝丝缕缕的。我和女儿看着地上流血的男孩,意识到我们杀人了。女儿呆住了,看着我。我俩都陷入恐惧之中。雨大起来。我安慰着女儿,别怕。我弯下腰,握住男孩的双脚,向竹林里拖去。尸体很沉,女儿也过来帮忙。我们在竹林里把男孩的尸体和女儿跑回去捡起的破碎的手机一起埋了。

贝蒂喝了口酒说,那手机里的视频是,女儿在一次参加同学聚会的时候,被人在饮料里做了手脚,女儿昏迷后,被男同学……并录了手机视频……那个男孩拿着那段视频要挟女儿。

理查德沉默着,但可以看出他内心的愤怒被点燃了。他突然觉得小酒馆里的《安魂曲》变得刺耳起来。他觉得贝蒂讲述的那个被她杀死的人不配这样的乐曲。他喊了一声老板娘,能不能换首曲子?老板娘望了他们一眼,没动。贝蒂说,很好听的。理查德看了一眼贝蒂问,你的故事就这样完了吗?贝蒂说,没。

贝蒂说,我和女儿都陷入刚刚杀过人后的恐惧之中,神情恍惚的。我和女儿坐在屋子里,我的目光不时透过窗户望着竹林,仿佛那被我们误杀的男孩会从竹林里走出来似的。我能感觉到怀里的女儿是颤抖的,像一只惊吓过度的小兽。我冷静下来后,叮嘱女儿,如果有人问起,就说都是我干的。女儿哭着说,不,是我,是我。我说,你还小,让我来承担吧。女儿就哭,哭,哭。窗外的雨仍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安慰女儿说,去写作业吧,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去做饭了。晚上,杰克回来的时候,买了几条活的鱿鱼。我拿着刀,就是下不去手。杰克从屋内来到厨房,从身后抱住我,问怎么了?我看女儿好像不高兴,甚至还有些恐惧。我手里拿着刀狠狠地切着鱿鱼,那挣扎痉挛抽搐的须子缠绕在刀身上。我扔下手里的刀子,转身抱住杰克,哭了。在杰克的追问下,我才说出发生的事情。杰克先是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安慰我说,没事儿,让我来安排吧。吃饭的时候,他又叮嘱女儿一些事情。杰克以前就喜欢看侦探小说,他开始营造我们没有误杀的证据……每一个细节都是那么缜密,让我相信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警察还是来了,但我们按杰克叮嘱的话去说,警察没发现一丝破绽。

贝蒂说,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呢?

理查德说,说吧,说出来你心里也许会好受一些。

贝蒂说,后来的事情就像是杰克在玩猫和老鼠的游戏。我和女儿随时都处在崩溃的边缘,但每一次都化险为夷。杰克说,要置身在迷宫中,迷宫才能让我们是安全的。他说是在善意的谎言中寻找正义……和对我们这些小人物尊严的捍卫。他说的话,让我懵懵懂懂,反正我认为他说的就是对的。他让我看到跟以前不一样的杰克。他爱我和女儿,爱这个家。虽然杰克安排得缜密,但我们三个人还是处在惶恐和紧张的状态中。那种煎熬,现在想想,生不如死似的。我几次想去自首,把罪承担下来,但都被杰克拦住了。杰克安慰我,会结束的,会结束的。

理查德悄悄看了眼微信,仍旧没有奥尔加的消息。听了贝蒂的讲述,他突然觉得自己的痛苦是自私的……他应该从个人的痛苦中走出来。去看见和听见更多人的痛苦。

贝蒂说着哭了,理查德拿过纸巾递给她。理查德说,我去趟卫生间。在卫生间里,理查德忍不住拨了奥尔加的电话,但对方关机。他的心再次沉入黑暗之中。甚至想到奥尔加是不是出事了什么的。他在卫生间里洗把脸,扯了张纸巾擦了擦,才出来。

贝蒂问,理查德,你说,为什么人在这个世界上生存那么难?是世界错误了吗?

理查德说,不。错误的也许是人,是那些无视我们存在的人,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是那些把持着权力的人,让这个世界变得无序……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窗外飘起雪花,人们在落雪中低头前行。老板娘抱怨着说,这么冷的天,也没人进来喝酒?往年这个时候,酒馆里的人都挤不开……

有雪花落在玻璃上,融化了。贝蒂把手掌贴在玻璃上,仿佛要伸出去,抓住飘落下来的雪花似的。她的瞳孔像个冰窖,藏着一个看不见的冬天。贝蒂从桌子上理查德烟盒里拿出支烟点燃,抽了一口,呛得咳嗽起来,整个身体都震颤着,随时可能散了架。咳嗽过后,她又缓慢地吸了一口,轻轻地把烟雾从鼻孔和嘴里喷出来,仿佛让那烟雾拽着她上升似的。

理查德问,后来呢?

贝蒂说,差不多半年过去了,一切都在杰克的预料之中,我们几乎躲过了牢狱之灾。所有邻居和证人都认为不是我们干的,他们都被杰克骗了。有一天,我从菜场买菜回来,看到警车拉走了杰克……

女儿在杰克进监狱之后,突然失踪了。我找了半年多,也没找到,小旅馆被我兑出去了,我就回来了……现在,杰克还关在麦卡伦市的监狱内,我隔几个月会去看他一次。我问杰克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回答我,虽然那些善意的谎言可以让他们一家逃过牢狱之灾,但他不想那样,他也矛盾过,但他最后还是想清楚了,即使那是善意的谎言,靠谎言争来的安稳和苟活,让他愧疚,所以他才替我和女儿去顶罪,他叮嘱我,要活下去,活下去……也许会有那么一天……

理查德坐在那里没吭声,是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去安慰被绝望和悲伤碾压过的贝蒂。就像杰克说的,活下去。当“活下去”成为支撑一个人存在于这个世界唯一理由,那一定是这个世界出了问题。理查德在脑子里回想着贝蒂的讲述,总觉得这个故事像在什么地方看过,也许是在某部电影里,但他一时想不起来了。眼睛望着对面的贝蒂,他很想站起来,绕过桌子,把她抱在怀里。

贝蒂说,谢谢你,理查德。

理查德说,谢我什么?

贝蒂说,说出来,心里面好受多了。

理查德说,那就好。

贝蒂问,你这次回来做什么?

理查德说,就是看看我父母,没别的事儿。

贝蒂说,哦。

理查德没有说他和奥尔加的事情。他觉得那只是他和奥尔加之间的事情,没必要让更多人知道。他相信自己会在内心里解决这件事的。霍尔迪镇的衰败和他的心境很像,这也许是他回来的目的,让衰败和衰败打一架,也许就不是衰败了。

理查德本想问贝蒂下半辈子就这样活下去吗?但他没问。他同样是一个内心充满困顿和迷惘的人,他有什么资格对别人的生活指手画脚呢?除了苦熬,他们还能做什么呢?即使他是一个靠虚构为生的小说写作者,他心里面的道路也不是明晰的,而是笼罩在雾霭之中,看不到尽头。

理查德看了看时间,晚上八点多了。他说,我们走吧。贝蒂说,我送你回去吧。理查德说,不用,我想走走,呼吸一下雪后的新鲜空气。贝蒂说,那好吧,我去车站,九点半钟还有一趟火车,看看能不能拉到活儿。理查德说,这冰天雪地的,注意安全。贝蒂说,谢谢。贝蒂和理查德抢着买单,最后还是理查德买的。前不久,他刚来一笔稿费,救了他的急,否则,他的生活也捉襟见肘了。买房子花光了他全部的积蓄。

从酒馆出来,贝蒂开着她的摩托车朝着车站的方向驶去。理查德在贝蒂走后,站在酒馆门口辨认一下自己家的方向。他在心里面寻找着回家最近的那条路线。他在心里面找到了,但这些年霍尔迪镇的变化也很大,不知道那条路还通不通向他家。他按着心里面确认的路线走去。走了十几分钟,发现前面的路到达的是一片拆迁的废墟。他站在废墟前点了支烟,回忆着之前这里好像是一个纺织厂,那时候有几千人在这里上班,后来破产了。他那时候常常和小伙伴们,从围墙下的一个窟窿钻进来,在厂里游荡。有时候,还会偷些废铜烂铁的。他记得有一次他们闯进一间图书室,偷了十几本书。从那以后,理查德常常惦记着那个图书室。他一个人在某个午后潜入进去,听到有男女的声音。他躲在书架后面,看到一对男女亲密地镶嵌在一起。午后的阳光金子般落在他们身上,那些细密的汗珠都金粒似的颤动。他看到那个男人耸动的屁股上有一道明亮的伤疤,像一只眼睛。他们的身体让整个房子都晃动起来,像地震似的。理查德紧张地蹲在书架后面,手心都出汗了,他在裤子上轻轻地擦了擦。直到他们结束,女人还躺在地板上。男人用衣服擦了擦身上的汗水,急速地穿上衣服,开门走了。理查德听见女人的哭泣声……他顺手从书架上拿了两本书揣在怀里逃走了。慌乱中,他竟然偷了一本《机械制图》,封面上是一个齿轮的剖面图。那本书后来被养母引火用了。这次意外的窥视成了他内心的隐秘。多年过后,理查德看到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还会想起那个图书室里的女人所带给他的隐秘冲动……

理查德艰难地爬上透着阴森的废墟,他仿佛能听到那些鬼魂悲愤的呜咽声。即使整个废墟被雪覆盖着,但理查德还是能闻到那些雪下面的污秽臭味。他屏住呼吸,企图不让那些污秽的气味侵入他的鼻孔。理查德隐约看到养父母家的灯还亮着。凛冽的空气里竟然有了一种莫名的甜味覆盖了之前污秽的臭味。理查德冲下废墟,朝着家的方向而去。雪开始大起来,大片的雪花在天空和地面之间堆砌着,像一堵薄薄的墙壁,他像一个会穿墙术的人,在雪中行走。他倾听着那些雪花发出的声音,仿佛在述说着天地间生与死的故事。理查德任那些雪花落在脸上,落在衣服上,灼热的眼泪不禁流出来,把脸上的雪融化了……

十二

奥尔加还是没有消息,理查德已经开始适应了。他的内心平静了很多。他在养父母家住了三天,还是给米兰达打了电话,说了那天做的梦。米兰达听了后,在电话里很是激动,说,你提供的创意太重要了,那个舞剧正陷入瓶颈,你说的那种梦幻气息正是我们需要的,不仅提供了一种形式,也提高了艺术性。你到巴黎来吧,这里一定会让你脱胎换骨。以前,我说过我养你,让你坚持写作,那时候我确实没有那个能力,可现在,我有这个能力了。即使我们不在一起了,但我仍然会兑现我当年的承诺。来巴黎吧,加入我们的团队,来改变你的生存状态。如果人仅仅是为了生存的话,我觉得那不算真正的活过。我们不是猪,只知道吃而没有别的思想……

理查德觉得米兰达真的变了,说的话都跟以前不一样了。他没有立刻答应米兰达的邀请。米兰达说,即使你不来巴黎,你提供的创意,我们也会付给你钱的,但我劝你还是来。如果你喜欢你现在所处的令你窒息的环境,我也没办法。我的话说到了。即使你在巴黎不能施展你的才华,你又有什么损失呢?何不来试一试?文学或艺术是需要土壤的。你在布塞塔尔和霍尔迪镇的人生经历和生命体验已经完成,你需要到更广阔的世界中来……你以为你在布塞塔尔和霍尔迪镇,你牺牲自己就可以救赎什么,不是那样的,没有话语权,你什么都不是。你微弱的叫声只能证明你是觉醒的,而不是让更多人觉醒。还是你有什么留恋的?是你又遇到了挚爱?我承认爱情的伟大,但很多时候又是虚幻的,它会让我们忽略外在世界的残酷。即使忽略了,那外在世界的残酷就不存在了吗?来巴黎吧,理查德。从你的凛冬中走出来,来迎接即将到来的春天……

理查德说,你说的,我都懂。给我几天时间,好不好?

米兰达说,好,我等你来。

理查德站在雪地上,用鞋尖写着“巴黎”两个字,又轻轻地抹去。

一个陌生的电话打过来,理查德问,谁?

对方说,我是萨兰特,黑夜先生马尔托逝世了……

理查德几乎尖叫起来,什么时候的事儿?

萨兰特说,昨天晚上。

理查德只觉得眼前发黑,身子在雪地上摇晃了两下,手扶在一棵冬天的树木上,才没有摔倒。

理查德说,我马上赶回去。

那天,从墓地出来后,萨兰特邀请理查德去“靴子”酒吧喝一杯。理查德拒绝了。他还没有从失去黑夜先生马尔托的悲痛中走出来。马尔托曾经跟他说过的话,仿佛就在昨天似的,在他的脑中浮现。现在,这个曾经说过要做“守夜人”的马尔托也离开了。理查德感到格外孤单。他想,也许真的是离开的时候了。马尔托在遗嘱中写道,他书房里的所有书和草稿都留给理查德。那些听到遗嘱的人都对理查德充满嫉妒,尤其是萨兰特。可是,这份遗嘱又给了理查德压力……他不明白马尔托的意思,马尔托当年可是劝过他离开的……还有米兰达的那些话,让理查德处在矛盾的漩涡之中。米兰达说的“话语权”三个字曾刺疼了理查德。

理查德还是接受了马尔托的遗物,把那些书籍和草稿安顿在自己的书房中,并把马尔托的遗像挂在墙上。

半个月后,理查德坐上了开往巴黎的火车。

理查德坐在窗边望着渐远的布塞塔尔市,他思绪是复杂的,但又是激动的。他知道假如自己在巴黎四处碰壁,头破血流,再回来的话,还有一个可以安顿自己灵魂的栖息之所。他的书房。还有黑夜先生马尔托的灵魂在这里守护着。

理查德在停车的间歇,急忙下车到站台上抽了支烟,啯了几口,就被喊上车了。他的手机响了,是奥尔加的。他犹豫着,她为什么在这个时间打来电话,是巧合吗?还是她感觉到他的离开?这难道是命运吗?他曾和黑夜先生马尔托探讨过命运的话题,马尔托说,从来就没有什么命运。理查德盯着手机上那个熟悉的号码和名字,嘴里喃喃着,奥尔加,奥尔加。

理查德终于接了电话。

奥尔加说,这些天我都在医院里,你还记得我们认识的第二年,你曾经陪我去过医院,检查那个长在子宫里的瘤子吗?本来我以为过些年绝经后,它会自己萎缩的,没想到它又长大了。我终于决定,切除它,但太大了,只能连子宫也一起摘除……现在,我是一个没有子宫的女人。我觉得整个人都空了!

理查德顿了一下,说,我在去往巴黎的火车上。

奥尔加问,你还是决定离开了,是吗?

理查德说,嗯。

奥尔加说,祝福你。

理查德听到手机里的奥尔加抽泣起来,那哭声和火车车轮碾压在铁轨上的声音夹杂在一起,格外刺耳。在马尔托葬礼上都没有流泪的理查德,终于在奥尔加哭声的引发下,望着窗外流淌般的事物,任眼泪在脸上默默流淌着。火车从隧道中驶出,他看到强烈的光线从窗外扑过来……把他抱在怀里。那是马尔托的怀抱,那是奥尔加的怀抱……那也是神的怀抱。

理查德收拾东西,在下一站火车停下来的时候,他走出车厢。站台上,只有他一个人怔怔地站在那里,望着火车从他视线中消失。

理查德嘴里轻声地念叨着,巴黎,我不去了。

理查德拉着行李箱,行李箱的轮子和混凝土地面摩擦,发出哗哗的声音。那声音让他觉得大地上的事物都长满轮子……理查德出了火车站。夜色已至,他看到这陌生城市的灯火都亮起来。他叫了辆出租车,说去布塞塔尔。司机说,去布塞塔尔的高速封了,有一辆大货车出事了,导致十几辆车追尾,如果走绕道的话,路远不说,速度也上不来,你还要加钱。没什么急事的话,你何不住一宿,明早坐火车回去呢?理查德语气急切地说,走。

出租车慢慢驶出这座陌生的城市,经过大片的荒芜。半个小时后,渐渐可以看到布塞塔尔林立的高楼建筑了。

理查德给奥尔加发了个短信,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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