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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子

2020-11-19曹多勇

山东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河湾大妈孩子

曹多勇

我小的时候,农村的行政称呼与时下略有不同。县,依旧叫县。乡或镇,叫公社。村委会,叫大队。村民组,叫小队。我们大河湾算一个大队,下辖十个小队。我家在五小队。凭记忆我数了数,五小队一共有近四十户人家,我逐一记录存档。

振海家

振海是二爹的大儿子。

我小的时候,振海在白湖农场蹲班房。他的老婆孩子丢在家里。振海比大(爸)大。我喊振海的老婆大妈,喊他的两个孩子大哥和二哥。振海的两个孩子,大的叫登山,小的叫登岭,都比我大几岁。

大妈是一个跟别人不一样的女人。怎么不一样呢?比如说穿戴上面吧。大妈走出家门,头脸干干净净的,身上利利落落的,上扬着脖子,灵活着腰肢,往哪里走动,都是一阵风。不像大河湾有人家的女人,头脸显得邋里邋遢的,身上显得污鼻子污眼的,两只脚走起路,似有一千斤那么重。大妈常年剪一头齐耳短发,左右耳垂露出来,肉乎乎的,圆溜溜的。大妈常年头上戴一副扒箍。扒箍两指宽,一拃多长,梳齿状,细钢丝制作出来的,上面喷一层黑黝黝的黑漆。在那么一种年代里,大妈的头跟二道毛子头很相似。区别在于大妈头上戴扒箍,别人头上不戴扒箍。头上戴扒箍,刘海往上扒,扒在头顶上,一副脑门光洁圆润地露出来。要是头上不戴扒箍,刘海往前梳,脑门就被遮盖住。大妈长一副细长脖子,昂头走路,额头和脖子都是一片光亮亮的。就算夜黑天,大妈那副走路的姿态,我一眼都能认出来。

此外,大妈长一双半大脚。所谓半大脚,是小时裹脚裹半拉松开来,比正常脚小,比三寸金莲大。大妈正是长一副半大脚,走起路来才有那么一种摇摆的感觉,才有那么一种快跑的样子。大妈穿自个做出来的纳底布鞋。不是灰面的布鞋,就是蓝面的布鞋。鞋面上不描花不绣朵,素素净净的。脚上穿白布袜子。白布袜子也是大妈自个缝出来的。还有一副绑腿布,也是白布的。大妈走出门,两条裤腿绑一个紧紧的。绑腿布与袜子相连接,像是袜腰子直接套在裤腿上。要是冬天里,大妈身上穿棉袄。棉袄外面蒙褂子,不管棉袄是什么颜色,不管褂子是什么颜色,棉袄袖口一律套一副白布护袖。护袖半尺宽,袖口里边绗一半,袖口外面绗一半。

这样的一个大妈走出门,额头和脖子是光亮的,袖口和裤腿是白亮的,再加上大妈长一口细密的白瓷牙,不要说在我们五小队,就算全大河湾都找不出第二人。

每一年闲冬天,大妈都要带上两个孩子去一趟白湖农场。年前腊月半里去,年后正月半里回,前后正好一个月。再待时间长,生产队就不好请假了。再说大妈一家子人也要靠干活挣工分吃饭呀!那个时候,大妈一家三口子人就她一个人下地干活。工分少,年年都是冒粮户。冒粮户,就是口粮的总价钱,与工分的总分值,不能相抵消。工分的分值少,口粮的价钱多。怎么办呢?拿钱买。要是家里没有钱,下一季就用口粮抵。那个时候,家家缺口粮,户户不够吃。冒粮户是越冒粮,口粮就亏空越大。小时候我不知道白湖农场是一个什么地方。我觉得白湖农场的地名好听,一定是个大地方,一定是个好地方。要不大妈带两个孩子去那里过年回头(回来),大妈上下换一身新衣裳,两个孩子上下换一身新衣裳。我在家过年,不一定能换上一身新衣裳。更重要的是,大妈回头一定会带上一口袋白米。大河湾是沙土,不能插秧种稻,米显得金贵。大妈回头那两天,她家的院子里到处飘荡着白米干饭的香味。这是一种异质的味道,与大河湾的空气不相融合,却又是那么地诱惑人心。人们说,胃口是小时候喂养出来的,长大喜欢吃什么或不喜欢吃什么都跟小时候有关联。我不是这样子,小时候家里缺米,一年吃不上两回白米干饭,现在新煮一锅白米干饭,我一口菜不就,都能吃下满满一大碗。那个时候我心里想白湖农场的白米,一定就像淮河水一样满河筒都是的,不管谁去都能背回一口袋。

我跟娘说,你不能带我去一趟白湖农场吗?

娘问,我带你去白湖农场干什么呀?

我说,我俩去背白米呀?

娘说,白湖农场是蹲班房的所在,白米是劳改犯种出来的,哪能随便去背呀?

我说,我长大要去蹲班房,要去当劳改犯。

娘说,你这个孩子尽说破嘴话。

破嘴话,就是犯忌的话,不该说的话。其实我想表达的意思,是去白湖农场敞开肚皮,天天吃白米干饭。

这一年闲冬天,大妈没带两个孩子去白湖农场。大妈没去白湖农场,不是大妈不想去,不是两个孩子不想去,是大队工宣队不让去。大队工宣队是煤矿人,他们来大河湾掌管大队的权力,也掌管生产队的权力。大妈向生产队请假,生产队长说我去跟工宣队说一声。队长跟工宣队一说,工宣队伸手拦住。工宣队说,我们工宣队还不知道大河湾有这么一个汉奸走狗,足见大河湾阶级斗争盖子捂得紧,远没有揭开来。这一天,大妈被拉去参加批斗会。过去大河湾开批斗会,大妈没有被拉去过。大妈的脖子上挂一块木牌。木牌上糊一张白纸。笔蘸浓墨写:打倒汉奸走狗老婆陶玉梅。陶玉梅是大妈的名字,其上用红笔打上一个“×”。批斗会台上,大妈跟一窝地富反坏右站一排溜。革命干部带头举手呼口号。

曹玉兵是我们五小队的唯一一个地主分子。他原本腰就勾,头就低,腿就抖,听见有人呼口号打倒他,浑身一哆嗦,“扑通”一声跪下来。曹玉兵说,我该死我有罪!他自言自语地说话,“噼里啪啦”地掌自个脸。

大妈第一次挨批斗,站在曹玉兵身旁,两眼紧紧地盯在脚尖上,不紧张不生怵,不受曹玉兵影响,像经见过大场面。大妈头一次参加批斗会就这样过来了。

回到家里,娘说,陶玉梅这个女人不一般。大说,陶玉梅跟振海那么多年不是白跟的。大说这话的意思,振海经过大风大浪,陶玉梅就经过大风大浪。

娘问,大队工宣队下一回开批斗会,还批斗不批斗陶玉梅?

大说,一个汉奸走狗的老婆,不批斗她批斗谁?

娘问,过去怎么不批斗陶玉梅?

大说,大队干部跟工宣队不一样。

娘问,怎么不一样?

大说,大队干部喜欢捂盖子,工宣队喜欢揭盖子。

娘说,这话我不懂。

大说,我也不懂。

第二次批斗大妈。大妈木牌上的字有了变化。一共三溜字,上面两溜字小,下面一溜字大。第一溜字:打倒汉奸走狗老婆。第二溜字:打倒妓女破鞋。第三溜字:陶玉梅。“陶玉梅”三个字上面的红笔“×”不变。这一次大妈变得不像上一次低眉顺眼,她拒绝挂牌子,拒绝上批斗台。大妈跟工宣队说理。大妈说,你们说我是汉奸走狗老婆,我认这个账;你们说我是妓女破鞋,我不认这个账。工宣队说,革命群众揭发说你当年是窑子里的妓女,是曹振海花钱把你赎出来的,难道不是这样吗?陶玉梅说,我家八代贫农,苦大仇深,我进窑子是被日本鬼子逼迫的,你们不能像恶霸地主一样欺压贫下中农后代,你们更不能像日本鬼子一样欺负中国人!大妈“嘟嘟啦啦”说出这么一大堆理,工宣队犯难为。工宣队说,我们的政策历来是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你是怎样的一个女人,我们会派人调查清楚的。

工宣队命令手下人拿笔墨涂掉“打倒妓女破鞋”一溜字。大妈伸脖子挂上木牌,走上批斗台。

说大妈是汉奸走狗老婆,这个好理解。振海早年当过伪军护矿队,就是替日本鬼子卖命,就是货真价实的汉奸走狗。大妈跟振海,做振海老婆,自是汉奸走狗老婆。工宣队说大妈是妓女破鞋,妓女破鞋跟汉奸走狗老婆有什么关联呢?不要说我一个孩子家不明白,就是娘嫁大河湾十来年一样不明白。大说,陶玉梅的确是田家庵窑子里的女人,是振海逛窑子看上陶玉梅花钱赎回家。娘问,那个时候振海的大房在不在?大说,早死过了。娘问,陶玉梅认得字?要不木牌上写什么字,她怎么会知道。大说,陶玉梅认得字!那一年振海留在大通煤矿上,陶玉梅带两个孩子回大河湾,当过一阵子村里妇女扫盲班老师。娘问,陶玉梅在哪里上的学念的书?大说,不知道,这样一个有心机的女人不会跟旁人说。大妈是哪个地方人,家里是一种什么样子?大和娘都不知道。更不要说大妈进窑子这件事了。

妓女、破鞋,我一样不明白。我问娘,妓女破鞋是什么东西呀?娘说,不该你小孩子家问的话,你不要问。娘经常这样跟我说话——不该你小孩子家问的话,你不要问。我问的话,有些是娘说不出口的话,有些是娘说不清楚的话。

这一天,大队工宣队带来一个人。这个人穿一身灰布中山装,一看就知道是个大人物。几个人一块走路,一块说话。这个人走中间,工宣队走两旁。工宣队不时地指手画脚引路,不时地点头哈腰说话。这个人一脸凝重,连头都不点一下子。工宣队带这个人照直走进大妈家。一见大妈面,这个人一头扑过去,跟大妈说,大姐,你在这里受屈了。大妈睁大两眼看一看眼前这个人,脸一扭眼一闭说,我不认得你!这个人说,我是小顺子,你怎么会不认得我?大妈不转脸不睁眼,摇一摇头说,谁是小顺子?你走吧!我不认得你!眼泪从大妈紧闭的两眼里流出来。大队工宣队知道在屋里不适合,自个走出大妈家门,顺手赶出别的人,只留下大妈跟这个人。

那一天,我跟一窝孩子在大妈家的院子里玩。瞧见这么一种阵势,我跟一窝孩子慌忙停下嬉闹,同大人一样清净耳朵,听大妈家的动静。“呜呜溜溜”,大妈在屋里一个劲地哭、哭、哭。

这个人说,大姐,我带你走。

大妈停下哭问,你带我上哪里?

这个人说,我带你去我家。

大妈问,爸妈都被日本鬼子一把火烧死了,我去你家干什么?

这个人说,去我家,我养活你。

大妈问,两个孩子怎么办?

这个人说,我听说两个孩子的叔叔婶婶都在这里,他们会养活两个孩子。

大妈说,我离不开两个孩子。

这个人说,两个孩子跟你没关系。

大妈说,两个孩子是我一手拉扯大的,比我亲生的还要亲。

这个人迟疑一番说,你真要舍不得丢下两个孩子,就一块带走。

大妈说,两个孩子的家在这里,我哪里都不去。

这个人说,我这一趟专门来接你走的。

大妈说,你走吧!我不会跟你走!

屋里安静下来。大妈不哭,也不跟这个人说话。过一会,这个人走出大妈家门,大妈连一步路都没送。

就是从这一天起,大队工宣队不再批斗大妈。来找大妈的这个人到底是一个什么人?大妈和工宣队闭口不说,村里人不会知道。大说,我听说陶玉梅的这个弟弟在长江边的一座大城市里当大领导,要不工宣队能说一声不批斗陶玉梅就不批斗了。娘说,我听说陶玉梅的这个弟弟在皖南山区的一座大兵工厂里当大头头,兵工厂保密,工宣队不敢乱说话。大说,陶玉梅这个女人傻,该跟弟弟去那边享清福。娘说,陶玉梅拍屁股一走人,丢下两个孩子怎么办?一个家还不散摊子?

大队工宣队不再批斗大妈有说辞。工宣队说,我们已经调查清楚振海和陶玉梅的历史问题。说曹振海当过伪军护矿队是真事,他做过对国家和人民不利的坏事,也做过对国家和人民有利的好事,前两年刑满释放留在白湖农场,算是在无产阶级专政下改造好了的。说日本侵略中国那一年,日本鬼子一把大火烧死陶玉梅家五口人,把陶玉梅带走强迫她做了妓女。这是一笔血泪账,我们还没有跟日本人算清楚。从现在起,陶玉梅不再是我们批斗改造教育的对象,应该是我们团结关心帮助的对象。村人问,陶玉梅弟弟是怎么一回事?工宣队说,有关陶玉梅弟弟的事,我们不便向你们透露,也不能向你们透露。

就是从这一年起,大妈不再带两个孩子去白湖农场看振海。大妈在家烧刷洗弄,出门下地干活,照常一天一天往下过日子。有时候,邮递员会送一封信过来。有时候,邮递员会送一只包裹过来。邮递员住在煤矿上,中间隔上好多天,才能骑一辆绿色永久牌加重脚踏车,从石坝孜渡口过河来。信件和包裹装在脚踏车货架两边的帆布包里。一般情况下,邮递员下午来大河湾,照直去各个生产队地里。这个时候,社员都在各个生产队地里干活,邮递员把信件和包裹交在收件人手上,一分一厘差错不会出。

邮递员“蹬蹬蹬”地一路风尘骑过来,“咔嚓”停在社员干活的地头。社员们停下干活,听邮递员喊哪一个人的名字。邮递员支稳脚踏车,从帆布包里掏出信件或包裹,扯开嗓子冲地里喊,陶玉梅!有你的信;或陶玉梅!有你的包裹。

大妈丢下手里的工具,拍一拍手上灰,拍一拍身上灰,不慌不忙,一步一步往地头走。大妈接过信件或包裹,仔细地核实一番上面的地址和姓名,跟邮递员说一声“有累你了”,就扭转头往地里走。大妈不会在地里拆开信件或打开包裹,要候回家拆回家看。信件里说的什么话,包裹里寄的什么东西,大妈不会往外透露。信件或包裹是谁寄来的?这个不用猜不用问。肯定是振海从白湖农场寄来的。除了振海,不会有第二个人。

有一天,邮递员递给大妈一封信。大妈低头看一看,伸手还给邮递员。大妈说,这封信不是寄给我的。邮递员慌忙低头辨认信封上的地址和姓名,说这是寄给你的呀,你不是陶玉梅吗?大妈说,信你退回去吧。邮递员说,我没有投错呀?大妈说,我不是信上的这个陶玉梅。大妈不收信,邮递员只好把信退回去。这是从哪里寄来的一封信?

过上一阵子,有一份包裹寄过来,大妈依旧要邮递员退回去。是冬天,包裹的个头大分量轻,像是棉衣棉裤什么的。大妈说,下一回这个地方寄来的信件包裹,你不用往我手上送,直接从煤矿退回去。地里干活的社员,只能听见大妈跟邮递员说话,看不见包裹上的地址。大和娘回家猜测,上一回信和这一回东西,肯定都是陶玉梅弟弟寄来的。大说,陶玉梅不想跟这个弟弟有关联。娘说,陶玉梅嫌自个名声不好,不想连累他弟弟。

这过后,就没见邮递员送来大妈不要的信件和包裹,不知道是她弟弟不寄了,还是邮递员从煤矿上直接退了回去。

那一年,我上初中二年级。大河湾只有小学,没有初中。大河湾的孩子念初中大多去煤矿中学。

有一天,大河湾渡口开来一辆吉普车,从车上下来两个军人。一个是军官,一个是士兵。官与兵,我能分清。官的褂子上四个口袋,兵的褂子上两个口袋。兵的怀里抱一包东西,拿一块红布紧紧地包裹着。官问,我们去陶玉梅家怎么走?摆渡的五秃说,叫大毛带你们去。正赶上我下午放学。我说,你们跟我一块走。渡船小,装不下车。车停在河边上,两个军人跟我一起上渡船过河。下渡船,我前面领路,两个军人后面跟随。我不时地回头看一眼那个兵的怀里抱着的一包东西。红布不是一块红布,上面有图案。我辨识出有镰刀和斧头。这是一面党旗!

两个军人见大妈面,“啪”地一声,抬手各敬一个军礼。官说,我们把陶玉祥同志的骨灰带来了。陶玉祥是谁?显然就是大妈的弟弟。大妈的弟弟骨灰在哪里?显然就在兵的怀里、党旗裹着的那包东西。大妈神态平静,呆愣一会说,你们总算把我弟弟带来了。听大妈这样说话,好像她早知道弟弟不在了。大妈常年不出家门,不跟弟弟往来,怎么知道弟弟的死活呢?官说,我们带陶玉祥同志的骨灰来,就是想征求你的意见,协商一下骨灰怎么安置?大妈说,我带他回家!官问,我们现在就一起走?大妈说,现在就走!

大妈跟两个军人坐车走了。两个孩子丢在家里。登山和登岭长大,大妈不愿带他俩一块去。兄弟俩问大妈,哪一天能回头?大妈说,办好事就回头。

这一天,大河湾像过年一样热闹。大人孩子一起拥挤在渡口边,看着大妈和两个军人过河,看着大妈和两个军人上车,看着大妈和两个军人坐车远去。河对岸,渡船空下,河边空下。河这边大人孩子依旧不散开。村人“唧唧喳喳”说闲话。有人说大妈不会再回头。理由是,大河湾不是大妈真正的家。有人说大妈不回头去哪里?说大死了,娘死了,弟死了,回家跟谁过日子?村人说来说去,就是没一个人能说清,大妈到底是哪里人。我觉得大妈就像一朵天空瓢过来的云彩。明明你看见她就在那里瓢动,却不知道她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大妈来大河湾过了二十年,村人却时刻担心她有一天会离开。

半个月之后,大妈一个人回头。不见胖,不见瘦,不见白,不见黑,大妈走和回没差别。大妈回家一刻不歇闲,听见生产队上工铃响,就带上工具下地干活。在家里,大妈烧刷洗弄一样不落下。登山和登岭烧刷洗弄一样不会做。大河湾人家就这样,男的都当甩手掌柜的。两个孩子一天不成家一天不娶老婆,就一天离不开大妈烧三顿饭。前后半个月,兄弟俩东家吃一顿饭西家吃一顿饭,就是不知道自家的锅灶在哪里。大妈一边干家务活一边长叹一口气说,你们兄弟俩什么时候能离开我这个当妈的哟?大妈烧锅做饭,扫地抹家,洗衣晒被,天明忙至天黑,天黑忙至天明。

大说,我不明白陶玉梅这个女人待在大河湾守活寡这些年图一个什么呀?

娘说,她这是候振海从白湖农场回来家那一天。

大说,听说振海早蹲满劳改,怎么不回来家呢?

娘说,这件事哪一个能说清?

村人说起这件事,同样理不透。振海明明刑期蹲满能回来家,为什么偏偏不回来家?有人说,曹振海不想见陶玉梅,是想逼陶玉梅走。有人说,白湖农场白米干饭尽着吃,振海舍不得回来家。有人说,那一年枪毙伪军护矿队队长花庆旺,振海站一旁陪斩吓掉了魂。

不管怎么说,这一年振海还是回来家了。振海风尘仆仆赶一天路,挨傍晚手提大包小包上渡船。摆渡的五秃跟曹振海小时一块长大,渡船上相互认出来。五秃说,大哥回来啦?振海说,回来啦!五秃问,回来没提早打信跟家里人说一声?振海说,没说!振海离开大河湾年数长,瞅一瞅过河的大人孩子一个认不得。振海下渡船直扑家门口。相隔二十年,大河湾的模样没变,家在哪里的位置没变。一路上,振海不跟村里的大人说话,不跟村里的孩子说话,走进院子遇见他家的两个孩子一样不搭理。陶玉梅在锅屋里忙做饭,一抬头看见振海这么一个人,大惊大奇地问,你怎么回来啦?振海“咚、咚”扔下手上的大包小包说,我回来啦!

振海是一个矮个头男人,是一个瘦身骨男人,头上剃短发,嘴里嵌金牙,一副模样神态跟活着时的二奶长得像。晚黑吃罢晚饭,大领上我专门去大妈家看振海。大妈家人山人海,五小队的大人孩子都过来看热闹。振海跟几个年长的男人坐在中间堂屋的八仙桌子上抽烟喝茶说话。大拽我拨拉开人群挤进去。振海看一眼大,问你是曹振林?大点一点头说,我带我家大孩子过来看一看你。振海的眼神落在我身上,我觉着有一股子冷飕飕的寒气逼过来。接着振海从纸烟盒里抽出一根纸烟递给大。我看见放在八仙桌子上的是一包东海烟。在那个年代里,东海烟两毛六分钱一包,算是拿得出手的好烟。我在堂屋里没见着大妈。大妈在哪里呢?大妈跟两个孩子待在锅屋里。振海这么一个人回来家,三间堂屋好像就归了他。大妈和两个孩子只能待在锅屋里。

这一天晚上,大妈一家子人有了不小的动静。村里的大人孩子一走,大妈家的堂屋门一关,大妈家就有了持续不断的哭声。先是大妈哭,后是两个孩子哭。振海不哭,一声一声地劝大妈。屋里劝说什么话,外面听不清。大妈不是一个爱哭的女人。上一回我听大妈哭,是她弟弟来大河湾找她。这一回我听大妈哭,是振海这么一人回来家。半夜里,四周邻居家睡不着觉。我大睁两眼躺在床上听大和娘说话。

大说,你们女人家我看不透,你说振海好模好生地回来家,陶玉梅有什么好哭的?

娘说,你是看不透女人,陶玉梅在家这些年受了这么多苦,说一声咽下就咽下啦?

大说,我时常看不见陶玉梅这个女人哭呀?

娘说,陶玉梅这些年要哭就一个人偷偷摸摸地哭,不能当村人的面哭,不能当孩子的面哭。

大说,女人跟女人不一样,有的女人哭起来,恨不得大河湾人全听见。

娘说,一个女人家要是哭都不敢哭,你说这个女人心里要忍受多大的委屈?

大说,振海回来家,陶玉梅往后过日子就顺畅了。

娘说,你跟我说一说,大河湾这些年哪家过日子顺畅过?

隔天一大早,大妈一家子人有了更大的动静。大妈和振海带上两个孩子,一家四口子人,扛铁锹的扛铁锹,扛钉爪的扛钉爪,一路“叮叮当当”去河沿挖泥塘。挖泥塘干什么?脱土墼(土坯)。脱土墼干什么?盖房屋。大河湾人家的房屋一律都是土墼墙、柳树梁、秫秸笆、麦草顶。这样的土墼房屋,三年五年遭一场大水冲倒掉。就算不遭大水,十年八年风吹雨淋照样塌下来。大妈家的三间堂屋盖上好多年,东倒西歪早不成一个样子。正赶伏天里,大妈一家子人挖出两口泥塘,择选一个大太阳天,行(请)上几个男劳力,担水的担水,和泥的和泥,车泥的车泥,脱坯的脱坯,一天忙乎下来,上千块潮湿的土墼就一排一溜地摆放在河滩地上。其后,晾晒,修坯,翻坯,搬运,码垛,遮盖。盖房要候闲冬天。闲冬天,村人的一双手才能从庄稼地里腾出来。

行人脱土坯这一天,大妈一大早去赶集打酒买菜。别人赶集挎篮子或背口袋,东西买齐挎篮子或背口袋回来家。大妈长一双半大脚,篮子重挎不动,口袋重背不动。怎么办呢?两个孩子争抢着替大妈去赶集。两个孩子跟大妈说,今个天买这么多吃的喝的,你去怎么拿得动呀?大妈说,我推独轮车去,顺便去集上走一走看一看。大妈自个都记不清有多长时间没出门赶集了。大妈推一辆独轮车,“唧唧扭扭”一路去,“唧唧扭扭”一路回。大河湾空旷,“唧唧扭扭”的声响一传传好远。大路两边干活的社员停下手里活,望着大妈手推独轮车,一崴一扭地走过来,一崴一扭地走过去。

有干活的女人说,振海回来家没两天,陶玉梅就这么张扬去赶集,看来男人在家跟不在家就是不一样。

有干活的男人说,陶玉梅家今个天大张旗鼓地行人脱土墼盖房屋,看来离两个孩子领亲(娶媳妇)不远了。

行人帮忙不给工钱,一天要管两顿饭。晌午一顿饭不管酒,晚上一顿饭管酒。晌午一顿饭管酒,喝醉喝倒,下午谁去干活?大妈从集上推回两口袋吃的喝的。一口袋装鱼装肉。一口袋装烟装酒。这一天在大妈家帮忙的村人就抽烟喝酒吃鱼吃肉。就算晌午不喝酒,大妈煮上一大锅白米干饭,人人敞开肚皮吃下三大碗。鱼肉分量足盐头重,吃下肚子人人喊叫渴、渴、渴。大妈一会往河沿下送一趟茶叶水,一会往河沿下送一趟绿豆汤,一会往河沿下送一趟白开水。下庄台,上庄台,大妈扭上扭下不歇闲。上午和泥,下午脱坯。两塘泥,八个人车泥,四个人脱坯。人多干活快。“稀里哗啦”的像流水。大妈头一趟往河沿下送茶叶水,脱坯刚开头。大妈第二趟往河沿下送绿豆汤,脱坯脱一半。大妈第三趟往河沿下送白开水,脱坯差不多。

大妈跟干活人说,我没工夫往河沿下送茶送水了,我得赶紧回家烧晚饭。

干活人跟大妈说,谁渴谁下河,河里水喝不干。

大妈说,我三更天起床一直忙到现在,两只手不觉得累,两只脚不觉得累,两只眼倒是觉得累。两只眼怎么会觉得累呢?你们想一想我这一天见过多少人、见过多少事吧!

这一天,大妈忙,忙一个有板有眼的。这一天,大妈累,累一个心甘情愿的。这一天,大妈人前人后,一直都是喜笑颜开的。

是年冬,大妈家的三间堂屋盖起来。隔年夏,大妈家的两房儿媳妇娶进家门。三间堂屋,大儿子跟大儿媳妇住东头一间,二儿子和二儿媳妇住西头一间,中间一间一家子人公共用。两间锅屋,一间支锅烧饭,一间铺床大妈和振海住。一夜间,大妈老不少。头上白发多了,脸上皱纹多了,腰身弯钩多了,脚手迟钝多了。

大妈跟两个孩子说,老话说树大分杈,家大分家,从今往后你们兄弟俩,各家干各家的活,各家烧各家的锅,各家吃各家的饭,各家过各家的日子。一个家怎样分呢?两间锅屋,一家分一间。三间堂屋,一家分一间半。中间一间堂屋一家半间怎么分?大妈说,赶明两家合得来就合用,合不来就砌墙隔开。

大河湾人家,儿媳妇娶进家门分家不算稀奇,分家不留自个的一间房屋算稀奇。

二孩子问大妈,你跟大住哪里?

大孩子跟二孩子说,不许脱土墼再盖两间房屋呀?

二孩子问大孩子,两间房屋在哪里盖?

大孩子跟二孩子说,在三间堂屋对面盖!

我们这里人家的住房格局,一律都是每户人家分三间堂屋的地盘。再盖房屋只能在三间堂屋对面盖。真要这样子盖房屋,一个家就显得挤,不像一个家的样子了。一般人家不到万不得已,不愿这样盖房屋。大妈回答两个孩子说,我跟你大有地方住。

大妈跟振海住哪里呢?

这一天,大妈收拾两只包。大妈跟振海一人背一只离开大河湾。他俩去哪里?大妈跟两个孩子说,去你们姥姥家。大妈的决定陡然,两个孩子没防备。两个孩子问振海,你跟妈真去姥姥家?振海跟两个孩子说,我听你们妈的,你们妈说去哪就去哪。振海不在家,家里的大事小事大妈说话算。振海回来家,家里的大事小事依旧大妈说话算。上一年夏伏天至下一年夏伏天,振海回家对头一年整。大妈跟振海就这么离开大河湾。

我记得大妈离开那一年夏伏天一天比一天热。热得人夜里在屋里睡不着觉。娘和大姐在家门口的院子里睡凉床。大带我跟二弟出家门下庄台,睡在生产队的麦场上。大携一床草垫,我携一床草席,二弟携一床被单。生产队的麦场有十亩地那么大,平整,宽敞,得风,凉快。我们五小队的男人和男孩子热的都从家里跑这里睡。风大,蚊子站不住脚,不会叮咬人。风小,上风口燃一堆碎麦草薰蚊子。麦场上睡一窝男人和男孩子,有人图凉快,叉开两腿,屁股冲风口睡。有人干脆脱光身子,赤条条地睡。这样一种场合,女人一般不会来,更是女孩子的禁地。就算上晚上有女人找男人说事,都是站远远的黑暗处,扯开嗓门喊。男人听见女人喊声,爬起身子跑过去。女人不会上麦场。大妈不这样。大妈过来找振海,一边喊振海,一边跟振海说话,一边往麦场上走。

大妈说,振海我给你送烟过来了。

振海说,烟袋带在我身上,有烟抽。

大妈说,我去大队代销点替你买了一包纸烟。

振海说,纸烟你丢在家里我明天抽。

大妈说,抽纸烟省事。

振海说,我过去拿。

大妈说,你不用起身,我送过去。

大妈黑一团身影一步一步走过来。麦场上的光屁股男人和男孩子,慌乱地穿上裤衩或拉被单盖上光身子。大妈走过来一屁股坐在振海身边,撕开烟盒抽出一根纸烟递在振海手上,再接过洋火(火柴)“嚓啦”一声点着火。大妈一时两时不会走。我迷迷糊糊地睡一觉醒,听见大妈跟振海还在“叽叽咕咕”地说小话。振海回来家,人前人后不说话或少说话,只有跟大妈在一块,“叽叽咕咕”才有说不尽的话。

大说,陶玉梅撇下两个孩子,带振海回那边享福去了。

娘说,是振海享福,陶玉梅哪里有福享?

大说,听不懂你这个女人说话,陶玉梅不回去享福干什么?

娘说,好一心伺候振海呀!陶玉梅眼巴巴地等候二十年,不就是为了能一心伺候振海嘛!

大说,天底下还是小老婆会伺候男人呀!

娘说,有本事你像振海一样,找一个小老婆领进门。

大说,大河湾十个生产队,数来数去就这么一个陶玉梅,哪里会有第二个?

这往后,我就没见过大妈和振海。

振江家

振江是二爹和二奶的二儿子。振海是二爹和二奶的大儿子。振江与振海两家堂屋共山墙。东西一排溜六间堂屋,振海家住东头三间,振江家住西头三间。

振江家出来,往西一拐是一条南北巷子。沿巷子往北,下庄台五丈远有一条东西路(早年是灌溉渠),转过头往东走上十几二十丈那么远,就是生产队的牛屋。牛屋一共五间草房,西两间做仓库,东三间拴牛喂牛。我们五小队里,大牛小牛,公牛母牛,一共十几头。牛屋是牛的家,也是振江的家。振江是生产队的饲养员。

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振江一直是我们五小队的饲养员。在那个年代里,一个喂牛的就称呼饲养员。喂猪的、喂羊的、喂鸡的一样称呼饲养员。有一首东北民歌《俺是公社饲养员》,那时候传唱很广。“俺是个公社的饲养员,养活的小鸡爱煞个人,小公鸡,紫冠子,一个劲地直晃起,大公鸡,耍脾气,一个劲地直斗气,天未亮星未落,它就喔喔喔地叫,叫醒社员早呀么早下地。”这首民歌里有养猪的、养鸡的、养鸭的,就没有养牛的。小时候我就想难道东北那“旮瘩”不养牛?

振海和振江兄弟俩都比大(爸)大。振海我叫他大爷。振江我叫他二大爷。振海老婆我叫她大妈。振江老婆我她叫二大妈。大妈话少,二大妈话多。大妈慈眉善目,二大妈横鼻子竖眼。大妈一生经受那么多苦,内心却是平和的。二大妈天天唠叨声不断,像个内心充满火苗的怨妇。大和娘在家说起振江要当饲养员的原由,意见不一致。

娘说振江当饲养员,是因为二大妈。

大说振江当饲养员,是因为二爹和二奶。

娘说话的理由是,二大妈天天怨声怨气,振江天天去牛屋好耳根清净。大说话的理由是,二爹和二奶一个全瞎一个半瞎,振江当饲养员好抽出空闲来照顾二爹和二奶。

小时候我判断不出大和娘哪个说话正确。我听娘说话,想一想有道理。我听大说话,想一想有道理。比如说,我去振海和振江两家院子里玩,我喜欢去大妈家,不喜欢去二大妈家。大妈手不紧,家里有零嘴,会拿出来塞给我们孩子一星半点的。大妈喜欢在菜园里点两溜葵花,她就经常嗑葵花籽。就算闲冬天,家里的葵花籽嗑没了,也会时不时地炒黄豆吃。黄豆浸泡过盐水,上锅一炒,黄豆就开花上霜。黄豆开花,炸裂口子,扔嘴里一嚼,就碎散开来。黄豆上霜,是一层盐霜,嚼在嘴里咸乎乎的,有一种奇异的香味。娘说大妈是一个好吃不懒做的女人。振海蹲班房,扔下两个孩子在家里。大妈要是好吃懒做,两个孩子怎么活?该下生产队地里干活,大妈就下地里干活。该在家烧锅刷锅干家务活,大妈就在家干家务活。不知怎么的,大妈就是有空闲抓一把零嘴在手上,再慢慢地打发空闲出来的时间。相对比,二大妈就是一个天天唠叨不歇闲的女人。一天到晚手忙脚乱地忙家务活。一天到晚不歇闲地唠叨事。二大妈吃零嘴是背人处偷着吃。我从二大妈家门前经过,只能闻见零嘴的香味,只能听见咕咕噜噜的唠叨声,却看不见二大妈吃东西。

要说娘说的有道理。就是振江不喜欢二大妈这么一个唠唠叨叨的女人。我们孩子一样不喜欢二大妈这么一个唠唠叨叨的女人。我们孩子不喜欢二大妈就是不往她身边偎。振江不喜欢二大妈就是去喂牛,躲远远的牛屋里。

振海蹲班房那一年,二爹和二奶一起哭。二爹两眼哭一个全瞎。二奶两眼哭一个半瞎。全瞎的二爹和半瞎的二奶,谁去伺候呢?除去振江还有谁?老大振海蹲班房,不可能回家伺候二爹和二奶。老三振河一家子人住在省城里,更不可能回家伺候二爹和二奶。老四振洋和老五振湖在煤矿上班,在家伺候二爹和二奶一样不可能。二爹和二奶一共五个儿子,一个挨一个排下来只有老二振江在跟前。伺候二爹和二奶,振江自个没怨言,二大妈有怨言。二大妈说,伺候二位老上人,五个儿子应该轮着伺候,凭什么就我们一家子?不能说二大妈说的没道理。有道理是一回事。其他四个儿子就是不能在跟前伺候二位老上人是另一回事。二大妈数落振江。振江该伺候二爹和二奶时照样伺候。振江是一个蔫性子闷葫芦,不管二大妈怎样唠叨,就是不还一句嘴。

二大妈问,你跟我说一说老上人是不是我们一家子的老上人?

振江不说话。

二大妈问,你跟我说一说你是不是他们抱养来的不是亲生的?

振江不说话。

二大妈问,你跟我说一说我怎么找上你这么一个窝囊废男人呀?

振江依旧不说话。

二爹全瞎,耳朵不聋。二奶半瞎,耳朵半聋。振江这一边端水端饭伺候二爹和二奶。二大妈那一边唠唠叨叨不歇闲。二爹听见二大妈说话,装作听不见。二奶听一个糊里糊涂的,刨根问底问振江,二媳妇在那一边说什么呀?振江说,她说这两天天冷,烧洗脸水多添两把柴火。要不就说,二大妈交代他早上烧稀饭多抓两把豇豆,这样烧出来的稀饭香。振江胡乱说话,二爹听见“咕咕”地笑。二奶一旁问二爹,老东西,你笑一个什么呀?二爹反过头来问二奶,你说你家二儿媳妇真有这么一副好心肠?二奶说,我说今个早上的太阳怎么打西边天出来了呢?振江不争辩不解释。二爹和二奶说什么话,他一样不还嘴。

春夏秋冬,下雨下雪,振江天天都是五更天起床,先忙生产队的十几条牛,再忙二爹和二奶。忙牛,先喂牛草,后饮牛水。喂牛草,不管鲜草干草,都要拌上饲料。饮牛水,不管夏天冬天,都要赶十几条牛去水塘。水塘在六小队的地盘上。往东走上两截地那么远。十几条牛一路踢踢踏踏去水塘。饮过水又一路踢踢踏踏地回牛屋。待生产队的十几条牛吃饱喝足,振江再甩拉两只手慢吞吞地往庄台上走。振江是一个慢性子人,看不见他有着急走路的时候。振江回家伺候二爹和二奶,先忙活他俩起床洗脸,后忙活他俩的早饭。一天三顿饭,二爹和二奶单开烧单开吃。伺候二爹和二奶的责任落在振江一个人头上。二爹和二奶吃粮花钱就由其他四个儿子家负责。大儿子家没钱,只给粮。三儿子家没粮,只给钱。四儿子家和五儿子家给钱给粮。每一家每一年给多少粮多少钱,由二爹和二奶一年的吃喝花销一总算出来。

大和娘闲说这件事。大说,振江家不出钱不出粮不是扯平了?娘说,话不是你这么说,老的养你小,你就得养老的老。

我记得有件事,振江听了二大妈的唠叨和支派。这一年,煤矿工宣队来大河湾,使劲揭开大河湾紧捂的盖子。先由工宣队给大妈定为汉奸走狗老婆。后有群众揭发大妈过去在田家庵窑子里待过。工宣队派民兵一根绳子捆绑大妈去批斗游街。二大妈感觉头顶上的一个天一下子塌下来。二大妈跟振江说,我们家要赶快地跟振海家划清界限。振海蹲班房是一个黑污点,大妈挨批斗是一个黑污点。这么两个黑污点摞一块,就不是一般地黑,大河湾独一家子。二大妈说,你不怕我们家的大人受牵连,总要怕我们家的孩子受牵连吧?振江家三个孩子,两个丫头,一个男孩子,都在村小学上学。二大妈家要是不跟大妈家划清界限,振江和二大妈受牵连,挨批斗游街,三孩子一样受牵连,挨批斗游街。

这之前,大队工宣队去牛屋找振江谈过话。一要振江跟大妈划清界限,二要振江擦亮眼睛,监视大妈的一举一动,一旦觉察大妈有异常举动,就要及时地去向工宣队汇报。工宣队同样找二大妈谈过话。工宣队找二大妈谈话,多出一条要求,要二大妈劝说振江看清形势提高觉悟,不要执迷不悟一错到底。工宣队找振江谈话,振江不表态。振江回来家,二大妈再说这件事。

振江问,你说我家跟大嫂家怎么划清界限呢?

二大妈说,划清界限就不要住在一个院子里。

振江问,在院子中间砌上一堵墙?

二大妈说,在院子中间砌上一堵墙,我们两家的界限就算划清楚。

振江问,工宣队跟你这么说的?

二大妈点一点头说,工宣队说墙不要砌得过高,我家人站这一边要能看见大嫂一家子人在那一边干什么事。

振江想一想说,那我过去跟大嫂说一声,怕就怕大嫂不愿意。

二大妈说,这是我家跟她家划清界限,不是她愿意不愿意的事。

振江迟疑一下说,我还是过去说一声吧。

振江过来跟大妈说这件事。大妈干脆利落地说,你想砌就砌吧。振江问,砌上墙你们一家子人怎么走路呢?大妈说,我家扒倒锅屋两边的墙头往东走。大妈一家子人原本往西走,从二大妈家锅屋南边的小巷子穿过去。大妈家锅屋两边的小巷子砌上死墙。死墙扒开,小巷子就通了。大妈一家子人从小巷子往东走,就跟二大妈一家子人分开来。

隔一天,大妈领自家的两个孩子在东边扒死墙。振江领自家的三个孩子在院子中间砌墙。砌墙二大妈不插手,缩在屋里不出来。二大妈戳捣振江砌墙。真砌墙她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丝愧疚的。毕竟振海和振江是亲兄弟。毕竟振海不在家,大妈带两个孩子在家不易在(容易)。这一天刮东风。大妈家扒死墙扬起来的灰土,一阵一阵往西边刮。振江领三个孩子不躲不闪,一直在那里不歇闲地砌墙。

半天下来,大妈家的死墙扒掉,一条小巷子通出来。院子中间的一堵墙砌一个半人高,砌一个笔溜直。二大妈说,墙够高了,下午莫砌了。振江说,要砌墙就砌像样子的墙。像样子的墙,少说要高过人头吧。

下午里,振江领自家的三个孩子接着砌墙。大妈跟两个孩子说,你们俩不要闲着,帮着一块砌墙。振江跟大妈说,砌墙你家人就不要插手了,我家人手够。大妈说,你家砌你家的墙,我家砌我家的墙。中间一堵墙是两家共有。共有的一堵墙,两家都有责任砌。大妈跟振江说话,一副冷冷冰冰的样子。振江听见大妈说话,就像面前隔了一堵结冰的墙。

振江领三个孩子砌墙,用自家的土墼。大妈领两个孩子砌墙,用自家的土墼。振江家的土墼是去年盖房屋剩下来的。大妈家的土墼是上午从死墙上扒下来的。这就是所谓的拆东墙补西墙。一块土墼砌在不同的墙上,用途不一样,意义不一样。大妈家的土墼,原本砌死锅屋两边的小巷子,一家子人往西走,现在砌在中间的一堵墙上,一家子人出门更改方向,往东边走。

振江一家子人在墙的西侧砌墙。大妈一家子人在墙的东侧砌墙。整整一天忙下来,高高大大的一堵墙头,从院子中间的位置上隔出来。

大妈挨批斗游街两场就停下来。停下来的原因是,工宣队派人调查清楚大妈进窑子是被日本鬼子逼迫的。日本人一把大火烧死大妈一家子五口人。大妈被日本人掠走,送进窑子里。大妈有一个弟弟躲进深山,参加了抗日游击队。中间隔上几天,工宣队领一个大人物来大河湾找大妈。大人物比工宣队官大。一路上,工宣队点头哈腰。大人物说他是大妈的弟弟。大妈“呜呜呜”地哭一场,死活不认这个弟弟。大人物说话有分量,临走交代工宣队一番话,工宣队一边听一边点头说好、好、好。大人物走后,工宣队就不再批斗大妈。

二大妈跟振江说,院子中间的墙扒倒吧?振江说,那我去跟大嫂说一说。二大妈说,扒墙不是砌墙,说不说不一样?振江说,那也得跟大嫂说一声。哪知道大妈不同意扒墙。大妈说,说不定哪天形势紧,扒倒墙再砌,不是白费力气吗?振江说,那就候一候。振江想候一候,二大妈不想候一候。二大妈去找工宣队。当初砌墙是工宣队出的主意,二大妈不去找他们找哪一个?工宣队说,当初砌墙该砌,现在扒墙该扒。工宣队派民兵过来扒墙。振江扒墙,大妈阻拦。民兵扒墙,大妈不阻拦。大妈跟民兵说,新土墼你们放老二家那一边,旧土墼你们放我家这一边。三下五除二,中间的墙扒倒。一堆旧土墼就堆在大妈家的堂屋墙根下。民兵问大妈,你家锅屋两边的小巷子要不要我们帮忙堵起来。大妈说,不堵!大妈和两个孩子出家门,看一看院子中间留下来的一道墙印,依旧往东走。振江过来问大妈,是不是生我家人的气?大妈说,往东走习惯了。前后没几天,怎么就说习惯了?振江呆呆木木地站大妈面前,不知道往下该说什么话。大妈说,往东走,下生产队地里干活路近,下河里担水洗衣路近。大妈说这话不假。可过去好多年往西走不是都不嫌路远吗?可见大妈说的远与近,不是现实的一条路,是心里的一条路。振江站在那里,心里感觉一扯一拉地疼。

就在振江砌墙那一天,大妈家扒倒锅屋两边的死墙,老四振洋家同样扒倒锅屋两边的死墙。老四振洋家住大妈家前一排,显然要留出一条路,供大妈一家子人从那里走。这样一来,大妈一家子人往东走有出路,往南走有出路,从老四振洋家锅屋两边的小巷子穿过去,往南下河里担水洗衣就跟过去一样方便了。振洋在煤矿上班,不怕工宣队扣帽子穿小鞋。振洋家这样做,二大妈不高兴。

二大妈说,不用问都知道是老四家里的出主意,想趁机巴就(讨好)老大家里的。

振江装作闷葫芦不说话。

二大妈说,我家砌墙又不是我家要砌墙,是工宣队要我家砌墙。

振江装作闷葫芦不说话。

二大妈说,说来说去就我家不会做人,说来说去就老四家会做人。

振江开口说话。

振江说,你这个女人就不能少唠叨两句吗?

兄弟多,妯娌多,相互间对照攀比,容易心散不合。具体地说,大妈跟别的妯娌都有距离,脸面上却不去攀比不去诉说。跟谁去攀比?跟谁去诉说?二大妈不这样,跟谁都要比一比,跟谁都有一大堆冤枉话,天天挂拉在脸面上,唠叨来唠叨去不歇闲。这些年一路走过来,二大妈跟其他几个妯娌闹得或多或少不快活。

俗话说,人比人,气死人。二大妈跟其他几个妯娌比过来比过去,觉得兄弟五家子就数她家过得差。先说老三一家子,全家人在省城,要吃的有吃的,要喝的有喝的,粮不缺,钱不缺,没办法去比。老四和老五两家子,老四和老五在煤矿下井,工资拿得多,也是要吃的有吃的,要喝的有喝的,不缺粮,不缺钱,没办法去比。再说老大一家子吧。按理说,振海蹲班房,孤儿寡母过日子够难心了吧。实际上呢?缺粮的时候,大妈领两个孩子关上门在家一天喝三顿稀饭,走出家门照样一副吃饱喝足的样子。大妈和两个孩子穿衣裳,再旧再破的衣裳穿身上,都是干干净净的,周周正正的。家里缺粮,不见大妈愁。家里缺钱,不见大妈哭。大妈带两个孩子就这么一路平平和和地走过来。

工宣队批斗大妈,二大妈心里一阵暗喜。二大妈想看一看大妈挨批斗游街的一副样子。工宣队要她家砌墙,二大妈心里一阵暗喜。二大妈想看一看大妈一家子人往哪里走路。终归终呢?二大妈就像一个搬起石头砸自个脚的人,脚烂流出一大摊子血,想喊一喊哭一哭都噤声不敢。

大说,张开华这一回算是吃一个大闷亏。张开华是二大妈的名字。

娘说,这叫人算不如天算。不管人怎么算计人,老天都是睁眼看着的。

那一年,大妈挨批斗两场,我一场没去看。我不去看,不是不想去看,是大和娘不让我去看。大说,工宣队批斗人是大人的事,你个孩子家瞎掺和什么呀?娘说,眼下你去看人家的笑话,说不定哪一天人家就会看你家的笑话。大说娘,你这个女人就会讲破嘴话,赶明要批斗就批斗你。娘说,批斗谁不批斗谁,不是你说话算,是工宣队说话算。

大妈家扒墙,我跑过去看一看。二大妈家砌墙,我跑过去看一看。扒墙和砌墙有什么看头呢?我蔫头蔫脑地回家没精神。大说,不兴你去跟一窝孩子玩一玩?娘说,你想去牛屋找你二大爷你去吧!小时候我是一个孤单的孩子,不喜欢跟别的孩子一块玩。究其原因,是玩不过别的孩子。打,打不过别的孩子。嚼(骂),嚼不过别的孩子。庄台上,庄台下,我一个人缩头缩脑地单溜,一溜就溜进牛屋里。我喜欢牛屎牛尿散发出来的那么一股臊哄哄的味道。我喜欢跟同样天天缩头缩脑的振江待在一起。我去牛屋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一年四季牛屋里都有零嘴吃。

伏夏天,振江有一项重要工作就是一天烧三锅绿豆茶。上午里,振江烧一锅绿豆茶,担地里,干活的社员喝。伏夏天,生产队的主要农活是锄黄豆。社员在大太阳底下锄庄稼,容易中暑,喝一碗绿豆茶是解渴,更是解暑。下午里,振江再烧一锅绿豆茶担地里。一口大铁锅常年支在牛屋前面,烧绿豆茶在里边,煮牛饲料在里边,农忙天社员会大餐烧菜做饭在里边。挨晚黑,振江还要烧一锅绿豆茶。这一锅绿豆茶饮牛。牛喝绿豆茶,不是解暑,是解毒。伏夏天,生产队的十几条牛放养吃青草。青草上生一种大青虫,牛吃进肚子里,就会胀肚子,紧绷绷地鼓多高。每条牛挨晚黑回来喝半盆绿豆茶,就算牛肚子里有大青虫,也不怕中大青虫的毒性。

伏夏天,我去牛屋不喝绿豆茶。我不在太阳地里干活,我不怕中暑;我不吃青草,不怕中大青虫的毒性。我吃绿豆花。绿豆花就是煮熟的绿豆。一大铁锅绿豆茶烧出来,上面的茶水舀桶里担走,下沉的绿豆花留锅里。上午里,我吃一碗绿豆花。下午里,我吃一碗绿豆花。一碗绿豆花不显多,紧三口,慢三口,见碗底。绿豆花不扛饿,不能当饭吃,只能算零嘴。一碗绿豆花三下子两下子吃肚里,我还想吃一碗,振江就不让我吃了。振江说,绿豆花不是什么好东西,吃肚里刮油水,人越吃越瘦。

大和娘更是不让我吃绿豆花。娘说,绿豆花有毒。我跟娘顶嘴说,人喝绿豆茶能解暑,牛喝绿豆茶能解毒,绿豆花哪里会有毒?大说,天下万物相生相克,有毒的东西才能解毒。娘说,你看振江脸色蜡黄蜡黄的,怕是吃绿豆花吃多了。

有时候,振江吃绿豆花当饭吃。肚子吃饱绿豆花,省下家里饭。

寒冬天,人和牛都窝在生产队的三间牛屋里。三间牛屋,一间堆牛草,两间拴牛。靠南边一排溜墙,砌一排溜牛槽,揳一排溜木桩,生产队的十几条牛拴上面。牛草有两种,花生秧和黄豆秸。花生秧少,黄豆秸多。花生秧和黄豆秸都要上铡刀铡碎,才能上牛槽里喂牛。冬天,生产队的地里不耕不种,生产队的十几条牛最清闲,整天吃草睡觉,上膘攒劲,候下一年再出力干活。牛饲料也有两种,粮食和豆饼。粮食是孬粮食,午季留下来的烂麦子,秋季留下来的烂黄豆。烂麦子和烂黄豆磨成面粉,撒在牛草里,拌一拌,让牛一块吃下肚子里。还有一种牛饲料是黄豆饼。黄豆饼是黄豆榨油剩下来的,一块一块圆溜溜的像铁锅烙出来的大面饼。黄豆饼,上铡刀切成一条一绺的,再加热水浸泡,兑水搅拌开,一盆一盆喂进牛的肚子里。黄豆饼不是什么牛都有资格吃。端给那些身强力壮、真正干活的牛吃。那些老弱病残、不能干活的牛想吃吃不上。我不是牛,却喜欢吃烤香的黄豆饼。

冬天牛屋冷,人伸不开手,牛伸不开蹄。振江抱两抱牛吃剩下来的黄豆秸,燃上一堆火。我吃黄豆饼是埋火灰里烤香吃。跟烤白芋、烤花生、烤马铃薯、烤黄豆粒一样理。烤香的黄豆饼同样不能多吃。多吃胀肚子难受。烤香的黄豆饼有一股子奇特的香味。黄豆饼是黄豆榨过油的剩渣,烤出来的香味却跟烤黄豆粒一点不一样。

吃罢烤香的黄豆饼,振江支吩(支使)我做两件事。头一件事,是饮牛水。我一条牛一条牛挨个从拴牛桩上解下来。拴牛绳我不会。解牛绳我会。解开一条牛的牛绳,牛知道往牛屋门口去,往东边的水塘去。半天干草嚼下肚子里,牛的嗓子眼早渴得冒火星。不用我赶一鞭子,不用我吆喝一声,一群牛争抢着往水塘那里跑。候牛饮饱水,赶回头有些难心。牛出牛屋,就像犯人出牢房,不使用强迫手段,它们都不愿回头。一是上鞭子抽打,二是上嘴巴训斥。啪啪啪。我照领头的大牛抽上两鞭子。我训斥牛说,谁回牛屋慢,就不给谁牛草吃,更不给饲料吃,叫它饿肚子,饿得半夜大睁两眼睡不着觉。我一边训斥一边抽鞭子,一群牛很不情愿地走上水塘往回走。

寒冬天,牛不怕水塘里的水凉。我一样不怕水塘里的水凉。我看牛饮水那么畅快那么甘甜,就趁机伸手捧水塘水喝几口。我跟牛不一样的地方是,牛喝凉水不拉稀屎,我喝凉水拉稀屎。在家不吃烤香的黄豆饼,我喝水缸里的凉水不拉稀屎。在牛屋里吃烤香的黄豆饼,我喝凉水拉稀屎。很明显我拉稀屎跟吃烤香的黄豆饼有关。我积攒的有经验,过年吃肥肉块,“咕咚咕咚”喝凉水,肚子就“咕噜咕噜”地疼,就“噗噗啦啦”地拉稀屎。烤香的黄豆饼不是肥肉块,怎么会这样呢?振江说,烤香的黄豆饼油性大,喝凉水肚子一凉一坠,肠子一滑一溜,不就拉稀屎了吗?黄豆饼榨过油,油性还这么大,我有些不相信。我拉稀屎跑牛屋后面。那地场是生产队的麦场,地空风大,一阵一阵的寒风踅过来,屁股上像是抓上两只猫爪子。要是雪天里,寒风一刮一吹,雪沫子直往屁股上扑打,像是猫爪子扒过来的一股子沙土。我顾不上冷不冷,躲寒风不要紧,拉稀屎要紧。

第二件事,是捡黄豆粒。黄豆秸的剩茬里窝藏有一粒一粒的黄豆粒。圆溜溜的,金灿灿的,一粒一粒很惹人眼。振江拿一把大扫帚,“哗啦哗啦”,归拢到牛屋的窗户下面,叫我蹲地上一粒一粒地捡黄豆粒。这是一件我厌烦做的事。一粒一粒地捡黄豆粒,磨人的性子是一回事,我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小时候我早早地明白这么一个大道理,那就是在大人面前,有时候不喜欢做的事也要假装喜欢做。这样做不是巴就大人,是保护自个。比如说,我要是不捡黄豆粒,振江就不让我待在牛屋里,更不会给我烤香的黄豆饼吃。娘经常跟我说,天底下的好事不会让一个人全占。我喜欢待在牛屋里,喜欢吃烤香的黄豆饼,就要一粒一粒去捡黄豆粒。

振江说,烂瓣子的黄豆粒莫要捡。

我说一声好。

振江说,长霉点子的黄豆粒莫要捡。

我说一声好。

振江说,专捡圆粒子的,闪眼睛的。

我说一声我知道。

天下事真是说不清。不管收黄豆天,怎么上石磙打黄豆,黄豆粒就是打不尽,总要窝藏个别个,冬天喂牛时暴露出来,候我一粒一粒地去捡。振江不捡黄豆粒。振江说他马虎眼看不清。振江的两只眼,虽说不是全瞎或半瞎,见天却水汪汪地淌眼水,时不时地要抬衣袖蘸一蘸。

振江说,我大哥出事那一年,我天天暗哭落下了病根子。

我问,暗哭是不是偷偷摸摸地哭?

振江说,暗哭是想哭不敢哭,憋在心里哭,泪水往心里淌。

我问,那你怎么不哭出声来呢?

振江说,我大天天哭,我娘天天哭,我要是天天哭,我们一家子人怎么过日子呀?

想哭不敢哭,憋在心里偷偷地哭,叫暗哭。头一回听人这么说。

振江说,亏得我暗哭留下两只马虎眼,要不我大我娘谁个去伺候?

振江是一个闷葫芦,不爱跟别人说话,爱跟我说话。振江天天待在牛屋里,我去牛屋里玩,见我不跟我说话,还能跟牛说话呀!

振江手上有一只布口袋,像袖笼子那么粗那么长,我捡一把黄豆粒装进去,我捡一把黄豆粒再装进去。捡两顿饭那么长时间,我肉迟下来不想捡。振江看出我不喜欢捡黄豆粒。振江说,你捡累了就歇一歇吧。我说,那我就歇一歇。歇下来,我觉得眼睛和手指都很累。眼睛瞅得累,手指捏得累。振江问,你现在最想干什么?我说,骑牛!振江说,那你骑牛去吧。振江手拎布口袋去他睡觉的那一间牛屋里。我先爬上牛槽,再骑牛。我个头矮,不爬上牛槽,骑不上牛背。我挑选一条仕牛。仕牛就是母牛,性子温顺。我骑在仕牛背上,仕牛继续吃牛草,不当一回事。要是我骑在一头犍牛的背上,犍牛会停下吃牛草,一下一下往上颠,就算我摔不下来,颠来颠去也不快活。犍牛就是公牛。生产队里的几条犍牛,条条不好惹,个个洋货蛋(厉害)。

振江放下布口袋走过来跟我说,骑牛就要骑犍牛,仕牛有什么好骑的。我说,犍牛背上光秃秃的,我抓不住啥东西,犍牛一颠我不就摔下来?振江说,我小时候跟你一样,只敢骑仕牛,不敢骑犍牛。我问,你说哪一个孩子小时候敢骑犍牛?振江说,我大哥小时候敢骑犍牛。我问,你大哥小时候是个什么样的孩子?振江说,他小时候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别的孩子不敢做的事,他敢做;他想做什么事,别人拦都拦不住;我跟我大哥不一样,想做一件什么事,只在心里想就是不敢做。我说,我也一样,有时候我想做一件事,只在心里想一想就是不敢做。振江问,你现在想不想骑犍牛?我说,想!振江说,那你就去骑犍牛,看一看犍牛会怎么样。

犍牛真不好骑。我骑上去,犍牛又蹦又甩,不让我在牛背上坐安。蹦,是牛身子一下一下往半空里蹦。甩,是牛屁股一下一下往两边甩。有重物压在犍牛背上,犍牛就要拼命地挣脱与反抗。犍牛不是受屈的牛,想挣脱背上的重物,就拼命地往半空里蹦,就拼命地往两边甩。要不是振江牵住牛缰绳扶住我,恐怕我早从牛背上摔下来。振江一手牵着牛缰绳,使劲地把牛头往低处按。按住牛头,就算犍牛蹦也蹦不到哪里去,就算犍牛甩也甩不到哪里去。振江一手牵牛一手扶我,我摔不下牛背,屁股却颠得疼痛难忍。慢慢地,犍牛失去劲头,默认背上的重物。一阵子蹦一阵子甩,累得犍牛呼呼呼地喘粗气。一阵子牵一阵子扶,累得振江呼呼呼地喘粗气。我不喘粗气,却觉得屁股已经十八瓣。

寒冬天,上午下午牛各饮一回水。上午牛饮水要早。我在家赖被窝,赶不上这么早。下午牛饮水要晚。一般情况下,我赶牛去水塘饮水回头,振江和我就该回家了。我回家候娘烧锅做饭吃晚饭。振江回家烧锅做饭伺候二爹和二奶。这一天,振江有些特别,挨傍晚十几头牛饮过水,不着急往庄台上走回家。

振江问,你知道不知道大褂队?

我说,不知道。

振江说,大褂队是一支杂牌队伍,不穿军装,人人腰里别一把短枪,跟一般人没二样。

我问,他们是好人(共产党)的队伍,还是坏人(国民党)的队伍?

振江说,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他们自个管自个。

我问,你参加过大褂队?

振江说,我想参加,我大我娘不让,我就没去参加;我大哥想参加,我大我娘不让,他硬是跑去参加。

我问,大褂队后来怎么样了?

振江说,大褂队跟绥靖团交火打仗被打散掉了。

我问,绥靖团是哪里的部队?

振江说,汪精卫的伪军二鬼子。我大哥先是跑回来家,隔两年跑去投靠绥靖团,当上大通煤矿护矿队的队员。

振江“嘟嘟啦啦”跟我说这么一番话,只能算做铺垫,他重点想说下面这件事。振江说他大哥就是参加大褂队那一年,去田家庵逛窑子看上他大嫂子。有一天夜里,振海带上大褂队的二十多个兄弟,硬是把大妈从窑子里抢出来。

振江说,大毛我问你话,你大妈和你二大妈,你喜欢哪一个?

振江猛然地这么问话,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振江说,我知道你喜欢你大妈,不喜欢你二大妈。

我点一点头。

振江说,我跟你一样,喜欢你大妈,不喜欢你二大妈。

“嚓啦”一声,天色黑透。振江去睡觉的那一间牛屋拎出装黄豆粒的布口袋。俗话说,聚少成多。我天天去牛屋捡两顿饭那么长时间的黄豆粒,装满满一口袋。振江锁上牛屋,把手里的布口袋掖进大衣里,两只手往大衣袖子里一拢,抱住看不见的黄豆粒。候天黑,振江是想避开村人的眼睛。我俩路上不说话,一前一后上庄台。振江不往他家的院子里走。

振江说,这口袋黄豆粒,你去送给你大妈。

我说,我拎不动。

振江说,搁在你肩膀头上,你扛进去,没有几步路。

振江走到大妈家锅屋南边的小巷子路口停下来,从怀里捞出布口袋搁在我的肩膀头上。待我两手扶稳布口袋,振江松开手。振江说,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我憋足一口气,“吭哧吭哧”地跑进大妈家门。大妈见我问,大毛你扛的是干什么?我说,二、二、二大爷叫我给你送黄豆粒。大妈从我肩膀头上接下布口袋,心平气和地说,知道了。

振洋家和振湖家

老四振洋和老五振湖两家堂屋盖在一排溜。振洋家住东三间堂屋,振湖家住西三间堂屋。两家堂屋中间留一条走人的巷子,往北走过去就是老大振海家和老二振江家。二爹和二奶活着时,兄弟四家住一块就像一家子人。二爹和二奶死后,兄弟四家分散开来,各过各的一份日子。

猛一眼看上去,振洋和振湖两家大差不差一般样。老四在毕家岗煤矿下井。老五在李嘴孜煤矿下井。毕家岗煤矿在大河湾正南五里路远,李嘴孜煤矿在大河湾西南五里路远。两座煤矿都是国营的,说不上哪一座比哪一座开钱(工资)多。振洋家四个孩子,上面三个大的男孩,下面一个小的丫头,当地人叫老丫头。振湖家四个孩子,上面三个丫头,下面一个男孩,当地人叫老疙瘩。振洋家里的和振湖家里的都姓苏,前者的娘家住苏家岗,后者的娘家住苏家老圩子。按辈分,振洋家里的比振湖家里的晚一辈。振洋家里的喊振湖家里的孃孃(姑姑)。俗话说,各亲各叫。振洋家的孩子和振湖家的孩子,只能按姓曹的辈分叫,不能按姓苏的辈分叫。振洋和振湖都比大小,我去振洋家玩,见振洋家里的叫四婶;我去振湖家玩,见振湖家里的叫五婶,一样按照姓曹的辈分叫。

振洋和振湖在煤矿上班,大河湾人家不眼热。不眼热的原因,是大河湾人家离煤矿近,知道去煤矿下井的凶险。经常地有煤矿出事故的音讯传到大河湾人的耳朵里。煤矿出事故不会小,伤人死人是常事。大河湾去煤矿下井扒煤的没有几个人。大跟娘说,井下黑咕隆咚的,像一张张开的阎王爷嘴,想一想魂都吓跑一多半。娘跟大说,就算煤矿堆满金山银山,我都不会叫你去下井。煤矿上的人家,男人去井下扒煤,女人在家担惊受怕。说她们在家一天一天熬日子,一点不为过。

振洋和振湖去煤矿上下班,我经常地能瞧见。他俩在煤矿上有工房,上班去煤矿,休班回来家。一般地来说,下井分三班倒。一班八小时,加上下井上井,十小时都不够。早班,天不亮下井,下午上井。中班,下午下井,半夜上井。晚班,半夜下井,隔天上午上井。振洋和振湖去煤矿上班,身上背一只帆布包。包里装上洗干净的窑衣。窑衣就是下井干活的衣裳。几天井下下来,窑衣就黑黢黢地不像个样子。振洋和振湖休班带穿脏的窑衣回来家,四婶或五婶拿河里洗。一遍洗下来,是煤灰水。两遍洗下来,是煤灰水。三遍洗下来,是煤灰水。洗来洗去半河筒都是黑乎乎的煤灰水,好像窑衣就没办法洗干净。振洋和振湖休班回家里,外人很难见他俩一面。他俩要躺在自家的床上使劲地睡足觉。接连下几天井,觉睡少了睡不透,歇不过来乏。井下缺太阳。他俩就像两根长腿的黄豆芽,脸色是黄白的,腰身是弯钩的,两腿是虚软的。睡透了,吃饱了,他俩就会把自个挪进院子里,坐在一只板凳上晒太阳。晒太阳像吃饭喝水,缺失的就得补回来。振洋和振湖在家歇两天,又该背上帆布包去煤矿上班了。他俩沿着河沿边的一条路去渡口,两只脚似有一千斤那么重,脸上拉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不情愿下井没办法,不下井怎么开工资?

振洋和振湖在家休班那两天,四婶和五婶要赶集打酒买肉买鱼。村人看见四婶或五婶一大早去赶集,就会问振洋或振湖休班啦?四婶或五婶回话说,不休班在家,我哪里有空闲赶集呀!一般大河湾人家,不过年过节,不赶集打酒买肉买鱼;家里不招待客人,不赶集打酒买肉买鱼。振洋和振湖两家,只要振洋和振湖休班在家,就得赶集打酒买肉买鱼。我小时候不懂事,去四婶和五婶家玩,闻见他们家有肉香味鱼香味,就跑回家跟娘说,今个天四婶家烧肉啦,或今个天五婶家烧鱼啦。我跟娘一边说话一边吸溜口水。肉香味鱼香味把我的口水勾出来。不能怪我嘴馋,要怪只能怪肉香味鱼香味太诱惑人,要怪只能怪家里一年到头吃不上几顿肉鱼。大和娘不被鱼香味肉香味诱惑,不羡慕四婶家和五婶家大鱼大肉的日子。娘说,你去问你大,愿不愿去下井?大说,你去问你娘,愿不愿做寡妇?

振洋和振湖在家吃肉吃鱼喝酒要关上门,跟自家的孩子隔开来。四婶和五婶跟家里的孩子说,你们远远地玩去吧,你们大要起床喝酒啦!一碗肉端上桌子,一碗鱼端上桌子,一碗酒端上桌子。鱼和肉是热的,冒着一丝丝热气。酒是热的,冒着一丝丝热气。四婶和五婶去屋里喊男人说,快起来趁热吃!振洋和振湖懒洋洋地爬起床挪在桌子上,一个人吃肉、吃鱼,一个人喝酒。四个孩子在跟前,振洋和振湖吃鱼吃肉吃不安,喝酒喝不安。振洋和振湖喝酒不见一丝精神,吃肉吃鱼不见一丝精神,像是喝白开水,像是吃土坷垃。吃罢喝罢,振洋和振湖抹拉抹拉嘴,两条腿慢腾腾地挪屋里接着睡。下井人,缺睡,寡瘦,少力气。喝了酒,好睡觉,好解乏。吃了鱼,吃了肉,好长力气,好长肉膘。

振洋和振湖吃剩下来的鱼和肉,四婶和五婶一样一样端锅屋里热一热领四个孩子吃。一碗鱼没见少几块。一碗肉没见少几块。一碗酒倒是见了底。振洋和振湖在家休班那两天,四婶和五婶说话不能大声,孩子更是不能在家里吵闹。振洋和振湖在家休班那两天,睡觉要安安静静地睡觉,喝酒要安安静静地喝酒,就算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都要安安静静地晒太阳。下井下长了,就喜欢安静,不喜欢吵闹,像一截木头。下井下长了,就喜欢沉默,不喜欢说话,像一块石头。

好在振洋和振湖很少同时休班在家里。要不我去四婶和五婶家没地方玩。要不他们两家的孩子在家不能待。大白天,四婶家关门,院子里不见一个孩子玩,我就知道振洋休班在屋里睡觉。同样,大白天,五婶家关门,院子里不见一个孩子玩,我就知道振湖休班在屋里睡觉。大河湾人一旦去煤矿下井,就跟大河湾人不再一个样,吃饭不按钟点,睡觉不按钟点,不该吃饭时吃饭,不该睡觉时睡觉。——这是我小时候有关振洋和振湖印象最深的一点。

振洋和振湖在井下都出过事故。振洋有一条腿在井下砸断过。振湖有两根手指丢在井下面。依照大河湾人的说法,一个人去下井就是往阎王爷嘴里钻进钻出。一个人往阎王爷嘴里钻进钻出的,哪里会有好果子吃?就算阎王爷的一颗心再慈善,一张嘴总不能一天到晚老是那么张着,总有闭合的时候吧。阎王爷要是慢慢地闭上嘴,井下出的就是小事故。阎王爷要是猛地一闭嘴,井下出的就是大事故。

振洋在井下砸断腿的那一场事故,就是大事故。那一场大事故,一共死伤十几个人。有人当场砸死,有人当场砸伤。全班下井干活的人,一个不落,人人有份,没人全胳膊全腿从掌子面跑出来。在煤矿上,井下干活的单位叫采煤队。一个采煤队分三个班。一个采煤队在一条巷道里干活。三个班分三个掌子面。巷道和掌子面由坑木一排溜顶起来。要是一个掌子面塌方,就殃及一个班。要是巷道塌方,就殃及一个采煤队。巷道坑木支的牢固,塌方少见。掌子面,一边往里边扒煤,一边往里边支顶棚,很难支牢固。掌子面塌方是常事,干着干着活,“哗啦”往下塌一块,干着干着活,又“哗啦”往下塌一块。掌子面局部地往下塌方,矿工一边塌方一边干活,都不当一回事。这一回是掌子面整体往下塌方。“呼通”一声响,阎王爷的一张嘴合上。在阎王爷嘴里大牙那个地方扒煤的矿工,阎王爷的上下大牙一闭合,整个人变成血肉饼。在阎王爷嘴里门牙那个地方扒煤的矿工,阎王爷的上下门牙一闭合,断胳膊的断胳膊,断腿的断腿。振洋命大,正好在阎王爷嘴里门牙那个地方扒煤。一条腿被两块矸石挤压断,振洋躺地上喊爹叫娘地好一阵子,救护人员才赶过来。

振湖在井下丢两根手指的那一场事故,就是小事故。阎王爷的一张嘴张着,是振湖自个伸手指往阎王爷的门牙上磕。井下运送煤炭使用链盘机。一台链盘机上百米那么长,“哗啦哗啦”不歇闲地传送煤。有矿工图省一份力气,下班违章坐在链盘机上,跟煤一块往井口传送出去。这一天,振湖就是这样子,一屁股坐在链盘机上,“哗啦哗啦”地往前去。链盘机运转的速度比人走得快不了好多。关键是干一班活,身上二两力气都没有。矿工坐在链盘机上,图省一份力气,更图一份享受。省力与享受的代价就是没有安全保障,容易受到链盘机伤害。链盘机“哗啦哗啦”一路往前赶,振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链盘机上面是皮带,下面是滚轴。滚轴不断地原处滚动。皮带不断托煤往前跑。到一处拐弯地,链盘机“咯噔”一响,猛地一打晃,振湖一下惊醒过来,不知不觉地伸出一只手去扶链盘机。正好链盘机的皮带裂开一道缝隙,滚轴从振湖的两根手指上轧过去。

振洋和振湖在井下出事故,前后相差三天。振洋和振湖住院,四婶去毕家岗煤矿医院服侍振洋。五婶去李嘴孜煤矿医院服侍振湖。他俩在医院一住住十天半个月,在同一天出院回来家。老四出事故算工伤,名副其实。老五出故事算工伤,实属勉强。结果照样算工伤。井下出事故,算工伤上下都省事,不算工伤反倒上下都费事。算工伤,他俩出院在家休养照样拿工资。一个人待在家里什么事都不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振洋和振湖兄弟俩像比赛,整天吃过睡睡过吃,受伤的脚手不见好透彻,脑袋倒是一天一天大起来。先是觉得有西瓜那么大。后是觉得有笆斗那么大。这是没白没黑躺在床上睡觉睡出来的。

这一天,振洋一大早爬起床,刷牙,洗脸,吃饭。四婶问,今个天你起这么早干什么呀?振洋说,我下地去干活。四婶说,我家菜园地里没有活。振洋说,我下生产队地里干活。先前振洋替四婶下生产队地里干过活。那是四婶想腾出两只手做别的事。那是振洋休班在家里睡好觉晒好太阳实在没事做。

这一天,振洋瘸一条腿替四婶下地去干活。一路上,有人问振洋,你的腿好啦?振洋说,医生交代说,要多走路,多活动腿。村人说,是要多走路,多活动腿,要不一条腿还叫腿?在振洋眼里,一条路是倾斜的,一颠一簸的。振洋的一颗心却是平静的。

这一天,振湖出门晒太阳不见振洋,缩回家问五婶,今个天怎么没见四哥在家里?五婶说,四哥下生产队地里干一天活。振湖说,明个天我也下生产队地里干活。五婶问,你那手干活不妨事?振湖说,样一样。样一样,就是试一试。振湖缺下两根手指,头一回下地摸锄把锄地。

生产队地里干活就这样,大呼隆,一窝蜂。男人女人在地里干活,关键要有闲话说。振洋和振湖下地里干活,人们最好奇的当然是他俩出事故这件事。

振洋说,我算捡回一条命。怎么这样说呢?那两天班上分来几个新手。新手年轻干重活,被派到迎头那里去。迎头是掌子面顶前头。打眼放炮镏煤,新人要挨样地跟师傅去学。风镐打好煤眼,安上炸药放炮,再往煤镏子上镏煤,这是迎头的三样活。煤镏子长什么样子的?就是长长的一溜铁皮。煤镏子一高一低放在迎头那里,煤往上面一攉,“哗啦”一下就“镏”出来。有新手在迎头干活,我就退后干活。干什么活?往歪歪车里装煤。装满煤,推链盘机那里去,再把煤攉上链盘机,煤就运走了。那一天,掌子面“哗啦”一声塌方。在迎头干活的人没一个活命的。

锄地的社员跟振洋说,听你这么一说,你真是捡回一条命,要是你那天在迎头里干活,恐怕就要在阴朝地府锄地了。

振洋说起这件事,有一种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轻松感和愉悦感,一条受伤的瘸腿都像长在别人身上了。

老四振洋先说。老五振湖后说。振湖说,出事故那一天夜里我连着做两场噩梦。前一场噩梦里,我去房檐下掏毛雀窝,掏在手里的不是毛茸茸的小麻雀,是一条冰凉凉的土埂蛇。这条蛇“哼哧”一口咬在我的手指上,我挣都挣不掉。后一场噩梦里,我去门前坝塘边掏黄鳝,明明是黄鳝洞,明明我看见黄鳝钻进去,我搭手伸进去一抓,抓出来的却是一条蛇。按理说,黄鳝洞里应该是水蛇,不该是花斑蛇。这条花斑蛇死死地咬住我的手指头,就是不松口。我前半夜一连做这么两场噩梦,吓得我后半夜不敢再睡觉。隔天早上,我去煤矿下井就被链盘机轧掉两根手指头。

锄地的社员跟振湖说,你夜里做这么两场噩梦,白天就不该去上班。

振湖说,我要是能想到这一层,就不会坐链盘机。

锄地的社员跟振湖说,说来说去都是命。

振湖说,都是命!

振洋和振湖不大可能天天下生产队地里干活,大白天再睡不着觉就跑河沿打溜。打溜,就是什么事都不干,背上两只手,迈开两条腿,沿河沿边往东溜一溜,再转头往西溜一溜,看流动的河水,看岸边的风景。真正的大河湾人没有这样的闲工夫。男人要下地干活,要回家兴菜园。女人要下地干活,要回家烧锅做饭。就算真有闲工夫,大河湾的男人和女人也不会去打溜。打溜是二流子干的事,是街乏子干的事,就不是一个正常人干的事。振洋和振湖不是真正的大河湾人,是煤矿人就能打溜。

振湖遇振洋问,四哥下河沿边溜一溜?

振洋说,在家睡觉睡够了。

振湖说,睡觉真不是好睡的。

振洋问,五弟什么时候去上班?

振湖说,下个月。

振洋问,还下井?

振湖说,还下井。四哥你呢?

振洋说,下井!

振湖问,四哥没向领导提调地面的事。

振洋说,提了不管用。挨两年大喜接班,我就退休。五弟你没向领导提调地面的事?

振湖说,算我工伤就不错了,不好向领导开这个口。

振洋说,那你听我话,过两年你让大敏接班,跟我一样早早地退下来吧?

振湖迟疑一番说,挨两年再说。

平时兄弟俩见面少说话或不说话,今个天见面说话算多的。他俩见面这样简单地说一说,知道对方下一步打算就没话可说了。振洋站在河沿边正面对着淮河,两眼虚茫茫地往南边张望。那里烟雾缭绕一团的地方,就是振洋上班的毕家岗煤矿。振湖站在河沿边斜身往西南方向张望。那里烟雾缭绕一团的地方,就是振湖上班的李嘴孜煤矿。他俩这是在家待够了,想去煤矿下井上班了。

下井扒煤就这样,天天往阎王爷嘴里钻进钻出,头上犹如高悬一把利剑,随时随刻都会掉下来。哪天下井都有一种如履薄冰的感觉,都有一种奔赴生死的感觉。一旦出过一场事故,经历过一场劫难,战战兢兢的一颗心就安放下来,或者说暂时地安放下来。一个大难不死的人,就是一个阎王爷不收的人。一个阎王爷不收的人,就是想死都死不掉的人。一个想死都死不掉的人,反倒渴望快点下井扒煤了。

振湖问,四哥可回家?

振洋说,回家!

兄弟俩一前一后甩开手往家回。振洋走前面瘸一条腿。振湖走后面缺两根手指头。瘸腿显眼,外人很容易看出来。缺手指不明显,外人不大容易看出来。

大喜是振洋家的大男孩。大敏是振湖家的大丫头。大喜和大敏同一年生,都比我大几岁。我上小学一年级,大喜和大敏上小学五年级。我上小学二年级,大喜和大敏上初中。大喜上初中去毕家岗煤矿中学,住振洋的那一间工房,爷俩一块烧一块吃。大敏上初中去李嘴孜煤矿中学,住振湖的那一间工房,爷俩一块烧一块吃。大喜成绩不好。大敏成绩好。大喜成绩不好,是不想念书。大敏成绩好,是想念书。大喜不想念书,是成绩好成绩差都一样,三年初中毕业就接班进煤矿。大敏想念书,是想成绩好,就算三年初中毕业不接班进煤矿,也想在煤矿找一个好婆家。振洋和振湖两家早早地做决定。振洋的班大喜接,别的孩子想都不要想。振湖的班大敏接不上,大敏想都不要想。

——这就是男孩和女孩的差别。

——这就是大喜和大敏的不同命运。

那个时候,煤矿招工少,矿工家的孩子只有接班一条路可走。大喜是振洋家的大男孩,振洋的班肯定给大喜接。振湖家不一样,大敏想接班,振湖不会给。振湖的班要留下来,候小儿子长大接。一个人有没有城市户口不一样,吃不吃商品粮不一样,有没有一份正式工作不一样。大喜接班,这三样一下都有了。大敏接不接班,这三样一样落不着。

那个时候,不是煤矿工人的人家,不觉得下井扒煤是一块香喷喷的肉,是煤矿工人的人家,就算下井扒煤是一块臭肉,肉上爬满蛆,依旧是一块肉。

一扭脸,大喜和大敏三年初中毕业回来家。

大喜候接班,振洋一天一天地往下拖。振洋就是不退休,不是不能提前退休,不是不够退休年龄,是想让大喜先成家,先生孩子,再接班。振洋的想法很明朗,大喜成过家,生过孩子,就算上班下井遇见什么不测,都算一个有后的人。大喜接班肯定是下井扒煤,结婚生子这件大事不能不先走一步路。振湖家的小儿子还小,振湖家考虑的是给大敏找一户好人家。最好找一户煤矿上的人家。最好找一户不下矿井、在地面上班的人家。

大喜闲在家里整天东溜西逛,一天到晚没一个正事做。大喜相亲的大事,就落在四婶身上。四婶找媒人领大喜去南庄,跟南庄的一家丫头相亲。大喜回家摇一摇头,说不愿意。四婶再找媒人领大喜去北庄,跟北庄的一家丫头相亲。大喜回家摇一摇头,说不愿意。四婶问大喜,你说你要找什么样的丫头?大喜说,我找煤矿上的丫头。煤矿上的丫头,就算没工作,最起码有城里户口,吃商品粮。这样的丫头,很难下嫁扒煤的矿工。四婶跟大喜说,我替你找不着这样的丫头,有本事你自个去找吧。煤矿上的丫头在煤矿上。大喜去煤矿,找一帮同学一玩玩好多天。大喜扛着脑袋去,耷拉脑袋回,像一只斗败的公鸡。大喜心里的丫头,是煤矿上的女同学。四婶一看大喜的样子,就知道没结果。

四婶问大喜,明个天你去不去东庄相亲?

大喜耷拉脑袋不回话。大喜不回话,四婶不着急。隔上两天,四婶再问大喜,明个天你去不去东庄相亲?大喜耷拉脑袋点一点头。不相亲,不成家,不生子,就接不上班,去不了煤矿,大喜不得不点头。

大敏初中毕业不在家里待一天,早早地下生产队地里干活。就算嫁一户煤矿上的人家,不管男人下井不下井,大敏都会照样住在农村里,照样下生产队地里干活。大敏早早地看透自个的命,早下生产队地里干活是干活,晚下生产队地里干活是干活。晚干活不如早干活。早干活,早挣工分,早贴补家。大敏下地干活积极主动,一听生产队的上工铃敲响,就赶紧地拿农具出家门。五婶说大敏,你慌什么慌,不能候娘两步路?大敏说,我们铁姑娘战斗队队员走路,哪能像你们老妈子走路肉肉迟迟的。五婶说,大跃进那一年娘参加过青年突击队,那个时候娘走路跟你一样风风火火的,一扭脸怎么说一声老了就老了,两条腿说一声重了就重了呢?五婶赶不上大敏走路,两只脚索性停下来,两只眼直愣愣地望着前面的大敏。大敏一步一步快速地往前走,就像她年轻时的身影一步一步快速地远去。

我记得那一年,大河湾出现两件新鲜事。头一件新鲜事,大河湾一阵风地开展学习山西大寨大队和天津小靳庄,各个生产队成立了虎头山突击队和铁姑娘战斗队。虎头山突击队队员一律是小伙子。铁姑娘战斗队队员一律是大姑娘。经常地,铁姑娘战斗队跟虎头山突击队在一块比试干农活。比如说割麦子,就是相同的人手,在规定的时间里,看哪一队割的麦子亩数多。“嚓嚓啦啦”,半天比下来,谁个队输谁个队赢,不用找别人评判,自个就一目了然。赢,赢一个理直气壮。输,输一个心服口服。猛一眼看上去,大河湾土地一溜平,一大块麦地连着一大块麦地。挑选一块熟了的麦地,地边插上红旗,中间拉上绳子,铁姑娘战斗队跟虎头山突击队比赛割麦子就开始了。比赛割麦子,要有力气,更要有耐力。前半程比下来,小伙子有力气,割大姑娘前面去。后半程比下来,大姑娘有耐力,超小伙子前面去。比赛挖泥塘,要有耐力,更要有体力。“哗哗啦啦”,半天比下来,铁姑娘战斗队怎么都没虎头山突击队挖得多。前后两场比试下来,虎头山突击队跟铁姑娘战斗队打一个平手。

第二件新鲜事,煤矿钻机队来大河湾。煤矿钻机队来大河湾,先探明大河湾地下的煤炭情况,再决定煤矿来这里扒煤炭。这一年,来大河湾两组钻机队。一组叫卫东钻井队,都是男人。一组叫三八钻机队,都是女人。男人有年纪大的,有年纪轻的。女人一律都是年纪轻的,个别成家也是没生孩子的。要不家里有孩子,怎么能跑这么远?钻井架上插旗子。旗子上写:“工业学大庆”。

那个时候,我喜欢跟一窝孩子跑过去凑热闹。先跑小伙子和大姑娘比赛的场地看一看,再跑钻机队那里看一看。钻机队干的活,就是把一大堆铁钻杆一根一根往地下钻,钻一钻,停一停,再把铁钻杆一根一根拉上来。铁钻杆空心,从里边倒出一截一截圆鼓滚滚的不同颜色的石头。钻机队上的人能从石头里看出什么门道,我们孩子不会知道。不知道就是瞎热闹。瞧一瞧,无滋无味地就跑开了。

这么两件新鲜事怎么会联系一块呢?或者说,大敏跟这么两件新鲜事到底有什么相干呢?先说大敏参加铁姑娘战斗队,比力气比不过别人,比耐力比不过别人。正好那一年大队从各个生产队抽调大队宣传队的女宣传员,大敏一下子就显山露水出来,抽调去了大队宣传队。

不是说大敏长相出众,不是说大敏身材出众,是大敏念书比别人多,认字比别人多。大河湾一般人家的丫头,就算念书都是念一念停下来,念小学毕业的少,念初中毕业的更少。大队宣传队轮流去各个生产队做宣传演出,“不断地把学大寨、学小靳庄推向新高潮”。宣传队演出的节目有这么几样:背语录,表忠心,快板书,三句半,小合唱,表演唱。背语录,表忠心,就是背一背毛主席语录,“提高社员群众的阶级斗争觉悟,擦亮眼睛,防止阶级敌人搞破坏活动”。快板书,三句半,是两种不同的曲艺。“当的个当,当的个当,今天我来说一段快板书,专门把一位铁姑娘来表扬。她个头高,身体壮,心里红,眼睛亮,担粪泼粪,不怕脏……”快板书,是一个人手拿响板上台表演。三句半,是四个人手提锣鼓家伙上台表演。三个人敲鼓,一个人敲锣。四个人上台站一排溜,先“咚咚哐哐”敲一阵子锣鼓。“欢天锣鼓震天响,四条大汉走上场,我们表演三句半,——哐当!”敲鼓的一人一句说前三句,敲锣的“哐当”敲一下锣,说后半句:“虎头山突击队。个个半夜都不睡。割麦子挖泥塘。——不累!”

有时候,大队宣传队分开几个小分队,去各个生产队的田间地头演出。大敏去哪个生产队地头,我就跟去哪个生产队地头。我喜欢看大敏的表演唱《逛新城》。一个男的装扮成大的样子,大敏装扮成闺女的样子。男的手里拿一根烟袋,头上勒一条毛巾,嘴上沾两撮胡子,脑门画三道皱纹,腰身一弯一勾地走上台。女的头上扎两根小辫子,脖颈系一条红领巾,两脚一蹦一跳地走上台。“雪山上升起了红太阳,拉萨城内闪金光,翻身农奴巧梳妆,阿爸和女儿逛新城。”女的走得快,男的赶不上。女的喊男的。“阿爸吔。哎。快快走。噢。看看拉萨新面貌。”男的喊女的。“女儿唉。嘿。等着我。噢。看看拉萨新面貌。快快走来快快行呀。哦呀呀呀呀呀。”男的一装扮上台,小伙子变成一个老头子。女的一装扮上台,大姑娘变成一个小姑娘。那个时候,我觉得装扮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我觉得大敏真是一个不得了的人。

有一天,大队宣传队跟钻井队一块大联欢。上台表演《逛新城》,女的依旧是大敏,男的是钻机队的一个姓李的小伙子。“女儿在前面走呀走得忙。老汉我赶得汗呀汗直淌。”过去一男一女在台上走路不拉手,各走各的道。现在要体现工农大联合,女的要拉男的手,不能各走各的道。那天大联欢过后,钻机队管宣传队一顿饭。饭桌子上,大敏跟这个姓李的小伙子坐一块,两个人的两只手伸在桌子下面,不知不觉地又拉在一块。经历一场大联欢演出,这个姓李的小伙子和大敏彼此看上了。

大敏看上这个姓李的小伙子,振湖家愿意,人家家不愿意。人家家不愿意的理由是,大敏是农村户口,将来生孩子依旧是农村户口。姓李的人家说,我们家的孩子不是井下扒煤工,就算找对象最起码要有一个城里户口吧?姓李的人家说这话不算要求高。人家家里的孩子有一份正式工作,找一个有城市户口的姑娘,不是一件难心事。大敏怎么办呢?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接振湖的班。大敏头蒙被子睡床上,不去大队宣传队,一个劲地在家哭。振湖先把上下牙咬一个咯吱紧,后来慢慢地松下来,同意大敏接他的班。

振湖同意大敏接他的班,不光想成全大敏跟姓李小伙子的婚事,还有没说出口的一桩隐秘心事。那就是他们家就一个男孩,振湖的班给男孩接,万一将来男孩下井出事故,伤及性命,他们家的日子往下怎么过呀?振湖家跟振洋家不一样,振洋家有三个男孩,就算大喜去下井有一个三长两短的,家里照样还有两个男孩。夜半三更,振湖跟五婶悄悄地一商议,振湖的班定下给大敏接,一桩隐秘心事也就消掉了。

大喜找的老婆叫苏传兰。她娘家在苏家老圩子,是五婶在中间牵的线做的媒。按辈分,她比五婶长一辈,比四婶长两辈。四婶应该叫她姑奶奶。各亲各叫,四婶和五婶都没法叫,只好见面叫传兰,省掉姓。反过头来,苏传兰喊四婶叫家婆婆,喊五婶叫五婆婆。后排院子里还有大婆婆和二婆婆。五婶说,传兰你来我家端一碗酱豆过去吃。苏传兰拿一只空碗去五婶家说,五婆婆,我来端一碗酱豆回家吃。四婶说,传兰你把孩子抱我这里来。苏传兰把怀里的孩子递在四婶的手上,跟四婶说,家婆婆,小喜吃饱奶一会半会不会饿。苏传兰见五婶面不能叫五婶,见四婶面不能叫妈或娘,那要犯大忌。

苏传兰嫁大喜对头一年生小喜。大喜有小喜,振洋心甘情愿地退下休。振洋比振湖大两岁,退休比振湖晚两年。振湖退休叫大敏接上班,大敏的一桩婚事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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