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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盆新翠万景生

2020-11-18郑钰潇

中华手工 2020年4期
关键词:白熊盆景南山

郑钰潇

“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以此类比,中国盆景何止“九派”?迄今为止,被列入国家级非遗代表性项目名录的就有扬派、苏派、徽派等多个流派的盆景技艺。其中“以小见大,缩龙成寸”的川派盆景,主要分布于川渝两地,有着强烈的地域特色和造型风格。

川派盆景据传起源于东汉,至明清时期,它的树桩蟠扎加工身法已经基本定型。根据题材,川派盆景主要可分为规律类树桩盆景(强调三式五型枝法和十大身法)、自然类树桩造型(注重因势利导,表现植物的自然状态之美)、山石盆景、树石结合类盆景4种类型。风格虽不尽相同,但都是虚实相间,以小见大,既讲究“人工”,同时也追求自然意趣。

如果说川渝两地的川派盆景中也存在着一根“线”的话,那么这根“线”会是什么?答案藏在杨彪和白熊的园子里。这根“线”既关系着一个普通农人的生存之计,也维系着一个加拿大人远渡重洋、对盆景的热爱之情。

花丨人和盆景都有自己的命运

每年5月是杨彪发朋友圈的“高产期”。院子里的杜鹃开了,像一团团桃色的云。

“昨天有野猪下山,都跑到院子里来了。”他一边修剪着花台上的一盆金弹子,一边说道。杜鹃、罗汉松、山茶……杨彪自己也说不清占地约5亩的园子里到底有多少盆景。他的盆景园位于重庆主城“肺叶”——南山风景区的腹地,从他家到汇集了抗战时蒋介石居住的云岫楼等文物建筑在内的重庆抗战遗址博物馆,步行时间不到10分钟。

即使是紧邻博物馆、南山植物园等丰富的文旅资源,杨彪所在的双龙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却没能走出一条行之有效的发展道路。南山不仅耕地面积稀缺,而且土壤酸性较重,加之光照条件一般,因此并不适合发展常规的农林牧渔产业。而因地制宜、适时转型的盆景产业,让双龙村在2019年斩获两项“桂冠”:农业农村部公布的第9批“一村一品”示范村镇,和中国风景园林学会花卉盆景赏石分会授予的“中国南山杜鹃盆景之乡”。

“最早做盆景,就是为了生存。”杨彪泡了一壶红茶,毫不讳言地谈起自己的从业经历。“当时我和哥哥背着南山的野杜鹃、栀子花进城去卖,一天也就赚个几分钱。”随着生活水平的逐渐提高,南山的花卉能在市场上卖一个好价钱了,杨彪便开始有意识地种植、培育一些经济价值较高的盆景。在他的带动下,双龙村村民从大量地扦插繁殖杜鹃花,到逐步开始有规模地制作杜鹃盆景,南山盆景种植之风日益兴起。“现在村子里有上百户人家在走盆景生产这条路,其中有规模的大户大概在五六十户,可以说盆景已经是村里的支柱产业了。”

杨彪的博古架上摞着几摞厚厚的获奖证书。对于拥有重庆市非遗项目南山盆景技艺代表性传承人、重庆市盆景大师、南山盆景协会会长等多个身份的杨彪而言,“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头衔)都是身外之物,最重要的是你的作品要拿得出手、站得住脚。”

“多看,多学,多做。”是杨彪反复提到的几个关键词。“我读书不多,识字也不多,要做好一个盆景,只有付出比别人多一倍的努力。”和其他盆景一样,南山盆景对蟠、拉、吊、扎等基本功的要求同样严格。“你说这些技艺里面藏有多大的奥妙吗?恐怕也不尽然。盆景制作是一项耗时耗力的工作,需要的是你真真实实地去做。”除了拜师学艺,这些年杨彪也参加了不少展会和竞赛,“出去看看人家的作品,想想我可以从中吸收、借鉴些什么优势”。

虽然南山盆景属于川派盆景中的川东盆景一派,但杨彪却并不想让自己盆景的风格局限在某一个范式之中。“早期盆景喜欢追求‘三弯九拐啊‘游龙弯啊这些传统的风格,近些年大家更追求临水式、悬崖式、丛林式这些偏自然风格的盆景。”客厅外花架上那株屡获金奖的杜鹃盆景《探海》,是他的临水式盆景的得意之作。枝干遒劲,主枝一路斜侧向下,宛如蛟龙入海。“从选苗到蟠扎,它跟了我30多年。每年花期一到,不摆了(方言,形容很好),漂亮得很。”

“盆景最讲究的就是‘穿叶透骨,说的是观者要能透过叶子看到植物的枝干,叶子不能太密或者过稀,也要追求根、干长势均匀,体态简单明了。其实这就像人一样,除了有血有肉,还要有骨架。”言及他眼中值得学习借鉴的国内外盆景,杨彪提到了2个案例。“国内的是闽东盆景,他们的枝法做得的确漂亮。国外的当属日本盆栽,他们真正把盆栽做到了极致,甚至不用山石、不用人物造像,就简简单单地做一棵树、一根桩,少的几十年,多则上百年,传承了几代人。”

对于“传承”这个手艺人都要面临的“究极”问题,杨彪笑了笑:“说老实话,这个问题就像你问我‘对盆景的生死存亡有什么看法。打个比方,我精心种植了几十年的盆景死了,我心里想的是‘这就是正常的新陈代谢,这种情况太常见了。又比如,我自己很喜欢的盆景被别人买走了,它会变成什么样,我不关心,它有它自己的命运。人也一样,如果有人愿意传承这门手艺,我愿意教,但不会刻意地去寻找所谓的‘传人。”

至于銷售,早已解决了温饱问题的杨彪就更“佛系”了。“现在客户来买的大多是我中低端的盆景,价钱不贵,不同收入阶层的人都可以买。至于高档盆景,即使你出得起钱,也要看我那天心情好不好。心情不好,我也不卖,哈哈!”

时值初秋,刚下过一场雨的南山被笼罩在薄雾之中。那些未开的杜鹃盆景,被搁置在盆景园的各个角落,静候来年的花期。杨彪就日复一日地穿梭在花盆之间,修剪枝桠,喝茶会客,在微信上指导徒弟。而这种几十年如一日“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的生活,也造就了他平和、冲淡的人生态度。

他说:“与其说是我选择了杜鹃,倒不如说是杜鹃选择了我。”

竹丨“局外人”的异乡记

2019年把工作室搬到了距成都市区1小时车程的崇州市观胜镇严家弯湾之后,白熊有意减少了自己的社交活动,一门心思投入到盆景制作之上。“大多数周末或者节假日,我会去严家弯湾,我发现盆景在那里长得更好。平时则住在成都,在我的公寓里做盆景,这样我可以更仔细地观察它们。”

当一大片粉黛乱子草出现在眼前时,严家弯湾就到了。这个名字听上去很“萌”的小乡村,是崇州新近打造的一个“网红”打卡地。除了有适合“拗造型”拍照的草田,还有整葺一新的川西民居,这里也是四川重要的盆景之乡。从2016年开始,依托当地丰富的苗木资源,观胜镇开始着手对原有的乡村院落、巷陌街道、林盘花圃等进行升级提档,试图打造出一个以盆景产业为特色的民俗文化村。

顾名思义,“严家”是由于村里的原住民大多姓严;“弯”既指村里弯弯曲曲的道路,也指川派盆景中“三弯九道拐”的造景技法;“湾”说的则是流经村庄的沙沟河。作为严家弯湾10号的“洋村民”,42岁的白熊从加拿大来到中国已经17个年头了。白熊原名查德·辛克莱尔(Chad Sinclair),他的“中国之旅”是从一间庙和一本书开始的。

“我的家乡温哥华有一座中国佛教寺庙,我对它很好奇。9岁那年,有一天奶奶带我去了那里。庙里有一个传统的中国花园,里面有很多神奇的盆景。那一刻,我非常想要学习这门艺术!”白熊特意强调了2个单词的区别:“不幸的是,当时加拿大根本没人教授中国盆景(Penjing)的制作方法,却有很多人在教日本盆栽(bonsai)。”

白熊后来拜了日裔盆景大师山浦(Tak Yamaura)为师。“有天晚上,我在书店里发现了一本关于中国盆景的书,它和我所学的完全不同。当时我已经有242棵盆景树了,我想把它们改成中式风格,但问题是没人教我,我只有这本书。”可能连这本书的原作者、扬派盆景大师赵庆泉本人也未曾想到,他于1997年在美国出版的《盆景:奇幻世界》(Penjing: Worlds of Wonderment)一书,会在大洋彼岸的年轻人心里埋下一粒中国盆景的“种子”。

想要成为一名盆景大师的白熊在2003年来到中国。他当过培训机构的英语教师,也玩过乐队、接过商演,并利用业余时间制作盆景。“谢天谢地,之前的工作让我攒下了足够的钱,让我可以继续从事这项艺术,并有能力开拓新的事业,比如卖茶。”他也“入乡随俗”地开起了自己的网店,售卖一些价格较低的盆景。“如果有人感兴趣,我可以以合适的价格出售我的盆景。但除此之外,我更愿意专注地向人们展示我的艺术作品。”

如果说来到中国是计划中的事,那么最终落脚在四川则超出了白熊的“想象”。“四川根本不在我的‘清单上,我来到这里完全是一个意外。一到四川,我就爱上这里,尤其是成都,我知道这是我可以安定下来学习盆景的地方。从杜甫草堂到百花潭公园,这里有那么多的盆景花园可以去!”

谈及他心目中的川派盆景风格,白熊讲道:“川派盆景在造型上可能是最极端的,与其他盆景流派相比,它看起来非常像人造树。”在做了几年的盆景树之后,“直到有一天,我的一位澳洲朋友建议我把注意力集中到某一种材质上。”白熊想到了他在望江公园里看到的那些竹类盆景:“竹子通常被认为是一种不值钱的材料,可我发现中国人的好奇心很强,所以作为一个局外人,同时也以一个对中国文化感兴趣的外国人的身份,希望通过我的作品来激发起人们对竹类盆景的兴趣。”

白熊如今的竹类盆景,在吸取传统川派盆景造景技法的基础上,也融入了自己的思考与创意。包括川派盆景在内的中国盆景艺术讲求“以技载道”,如何理解盆景背后的文化,除了多看、多学,白熊也有自己的一套小方法:“在练习制作盆景时,我会放一些中国的传统音乐,比如二胡,或者是古琴,点一支香,希望这个仪式能让我进入到一个更放松和专注的状态中去。”

盆景回馈给他的是“痛并快乐”。“最困难的一点是维护,要确保竹子的生长速度得到控制。因为它长得很快,如果不精心保养,很可能会让人感到头疼。”精心呵护的盆景也带给他满满的成就感:“游客们来我的院子里看盆景,当我告诉他们这些都是我做的时候,他们脸上的惊喜是无价的。他们认为这是一个中国人做的盆景,这让我感觉很棒。”

和许多在中国从事手工艺的外国人一样,“外国人”这个身份时常会为白熊加分不少,但困扰仍然存在。“几年前我遇到一个问题,当时我想加入成都本地的一個盆景俱乐部,我递交了简历和作品集,大约在一个月后,我被告知我不被允许加入,因为我不是中国人。直到几年后,我才加入了中国盆景艺术家协会。”白熊希望中国盆景的技术和文化能够更加自信、包容、开放地向外传递。“为什么很多外国人对中国盆景一无所知,却知道日本盆栽艺术?这是因为日本很早以前就向世界敞开了大门。温哥华一直有许多中国人,市内至少有两三个中式花园,但几乎没人愿意分享盆景艺术的知识。如果不愿意分享,我们就很难学习技术,更别说要把中国盆景文化推向世界。”

白熊的脸书首页签名里写着这样一句话:“我想要传播对艺术的热爱。”远渡重洋来到中国的白熊,把心血都倾注在那一丛丛青翠欲滴的细竹身上。“许多外国人看到竹子的时候,他们会想到中国或者熊猫。但我总是想到加拿大的家,因为很多年前的周末,我和妈妈会帮助奶奶砍掉家边上多余的竹子。对我而言,竹子有一种多愁善感的滋味。”而当母亲离世后,白熊的盆景里更多了一重乡愁。“每次当我制作竹子盆景时,我总是想着家,想着小时候在竹林里玩耍的日子。我做盆景不仅是为了好看,盆景也在教我如何做一个更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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