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就要折断了自己(组诗)
2020-11-18张二棍
◎ 张二棍
[无题]
她爱哭,每一次哭起来
都像是逢场作戏。但每一次
都能撕心裂肺。她哭了很多年了
在这个小县城,她是泪水最多的人
谁也不知道,一个疯子
哪来的那么多泪水
她哭起来的时候,旁若无人
她哭起来的时候,仿佛身体里
住着一万个无头的冤魂
每一次哭完,都仿佛
完成了一次,大汗淋漓的劳作
每一次哭罢,都会诡异地笑一笑
仿佛,她在用一场大哭
犒劳了自己
仿佛,只要她哭过,我们的泪水
就会少一点,而这世界
就会美好一点
[疑心病]
也曾在梦中,一次次长出过翅膀
半梦半醒的时候,又总是一次次怀疑
每当我,把手伸向肋下
想要查验的时候
那让人骄傲的羽翼,就诡异地消失了
一定是我还不够自信。一定是
多年的疑心病,让每一双
横空长出的翅膀,弃我而去
——猛虎从不怀疑自己的斑斓
——凤凰从不怀疑前世的涅槃
要是一个人,从不怀疑自己,多好啊
那样,就能
在梦中,避开尘世的耳目
一次次远走,高飞
[这首诗,给自己]
我们哭过,在密室里。像一只
蜗牛,埋在苍白的骨殖里
用一具软弱的肉身,哭出的液体
几乎就要淹没了自己
我们哭过,在冬日熙攘的街头
仿佛一根墙根的干草,笔直
又枯黄。没有泪水,全身抖动
哭声呜呜的,几乎就要折断了自己
我们哭过理想,哭过现实,哭过
夹缝里,那个不由自主的自己
哭着哭着,突然会忘了哭的缘由。就像
另一个人,借用了我们的身体,哭谁
有一次,我们抱着哭。另一次
我们背对背,在哭。更多的时候
哭,仿佛是一件连累别人的事。你看
那个劝你哭出来的人,也忍不住,哭了
[邀]
我造访过的古人,都不肯随我
回到我的时代。他们宁愿
待在一场场,挥之不散的云雾里
陪我,彻夜谈论着人心和肚皮
这永不能一致的,两样道具
我甚至不敢做出
邀请的手势。我知道
每一次,狼狈的是我
逃遁的也是我。昨夜
也是梦中,抱着石头的屈原
在江岸,抱住了我
他湿淋淋,掩面叹息的样子
让我惶恐。我不配
与他,谈论石头和肉身,哪个
更沉重,哪个更恒久
我怕成为,他怀里的
那块冰凉的石头,更害怕成为
那具被石头压住的,几千年
不能幡然的,一个孤臣的肉身
[谈谈钟表]
1
假如时间,如一只
不死的蜈蚣,它用头颅引领着
漫长的身体,一直前进
那么,钟表无休止的原地旋转
有何意义
2
我也曾一、二、三、四
这样一秒秒,数过
我一直以为,每一秒
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直到母亲撒手之际
我才觉得
每一秒钟,都弥漫着
遮天蔽日的灰烬
3
那些不懈旋转的钟表
都有异乎寻常的热情
我曾一次次,谛听过
又一次次被裹挟在
这震耳欲聋的流逝中
钟表的中心,一定暗含着
巨大的旋涡
而我们的肉身,轻飘飘
如一粒粒蒙尘的舍利
4
三枚指针,三个方向
三枚指针,三条心
三枚指针,一个比一个
缓慢、笨拙、隐忍
那个最慢的
像个最阴险的老皇帝
5
不要把耳朵,附在钟表上
不要紧盯着,一座钟表
它们,既有钻心术
也有摄魂法。你看
那个不停抖动的秒针
像不像,一把刀子
在你的骨头上
噌、噌、噌
无休止地刮
6
大隐于市,隐于斗室,隐于
一座钟表的嘀嗒声中
我见过一个老钟表匠
他昏暗的屋里
悬挂着不计其数的时间
以至于,他只能
一次次,撩开肮脏的窗帘
从窗外,影影绰绰的阳光里
获得一种让人揪心的安慰
仿佛,只有来自高处的时光
才是真实和永恒的
仿佛只有太阳
不需要校正,也不需要修理
7
钟表的旋转,面对一块琥珀里
怒睁圆目的昆虫,有何用
钟表的旋转,面对朝生暮死的蜉蝣
有何用……
在钟表的旋转中,我们昆虫般
永不瞑目的恐慌,有何用
我们蜉蝣般短暂的欢愉,有何用
[轮回]
我也有了,老一辈人
才该有的抠门。我迷恋上
把一张张零钱,压在枕头下
像我祖父在世时那样,翻出来
数一数,再放回去
他无数次说过:
钱是有翅膀的
他总以为,一个人清苦一点
钱,就不会飞走
可他到死,也没能
用零钱,塞满自己的枕头
他死后,更无法阻止
纸钱漫天,纷纷扬扬